晁补之所谓“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这话正道出了词作为一种文体的第二项核心特质。
今天我们很容易把这句话做比喻义的理解,认为所谓“不识字人”是说那些文化素养较低的人,于是把晁补之的话理解为“一首好词必须做到雅俗共赏”。
这样的理解倒也不算全错,但至少不很全面。
我们今天欣赏宋词,总要以各种书本为媒介,“识字”当然是最先决的条件。我们领会“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的妙境,也总要识得这十二个字才好。而在宋代,词是由歌伎演唱的歌词,往往流传于歌楼酒肆之间,属于下里巴人的艺术。歌伎既是词的演唱者,同时也是词最忠实的听众群体,而歌伎有许多是不识字的。譬如苏轼那位著名的侍妾王朝云,原是钱塘名伎,虽是名伎却不识字,在跟随苏轼之后才学习了识字和书法。(叶申芗《本事词》)
相形之下,诗可谓真正意义上的阳春白雪,于文人而言既是言志的载体,亦是立言的工具,甚至还是彼此交流心志的媒介。诗是写在纸上用来读的,难免有几分高头讲章的气派;词却是填进曲谱拿来唱的,不识字的人读不了诗,却听得来词,即便听者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文士,也不是由文字,而是由声音进入词的意境的。
所以词必须通俗,必须一听即懂,必须使听者在声音而非文字中不假思索地感受到它的美丽。
因此诗的主流是书面语,词的主流是白话文。我们看秦观这首《满庭芳》的全文,在当时而言确实很有白话味道,即便在今天也不需要做太多的注释:
山抹微云,
天连衰草,
画角 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
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
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
寒鸦万点,
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
香囊暗解,
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
薄幸名存 。
此去何时见也,
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
高楼望断,
灯火已黄昏。
郎情妾意,离愁别恨,就在这样一唱三叹、千回百转的句式里不断地激荡人心。“多少蓬莱旧事”到底与蓬莱仙境无关,当指与歌女的旧日恋情——唐代以来,文人有以遇仙隐喻艳遇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