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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高级中枢

人类的灵魂构成错综复杂,其内在联系决定了我们的生存或死亡。

——玛丽·雪莱

我19岁那年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了人类大脑标本。它比我想象的要重一些,在灰白颜色之间透着一股冰冷的实验室气息。脑组织表面非常光滑,摸上去就像河床里长满水藻的鹅卵石。我当时不禁有些恐惧,失手将标本摔在铺有瓷砖的地面上,并且眼睁睁地看着脑组织在自己面前支离破碎。

其实我就是在这种惶恐中开始了在医学院第二年的生活。作为新生,我们在大学第一年所做的事情就是奔波于教室与图书馆之间,当然偶尔也会去参加各种社团与教会活动。医学生不仅要掌握晦涩的希腊文与拉丁文术语,还要接受人体解剖学、生物化学、生理学、力学以及数学等基础课的强化训练。中枢神经系统解剖是二年级的课程,除此之外各种器官解剖课均应在一年级完成。

我就读的维多利亚医学院位于爱丁堡市中心,神经解剖学实验室就在这座建筑的二层。在入口的石质门楣上刻着这样一行字:

解剖学是外科学与内科学实践基础

其中解剖学这三个字被刻意放大,反映了这门学科在研究人体结构方面的重要性,而外科与内科等其他专业均以此为基础。

前往神经解剖学实验室时需要辗转经过几处楼梯,途中不仅会遇到蓝鲸的腭骨,还将穿行于两只亚洲象的骨骼标本之间。尽管这些身处艺术品殿堂的珍贵文物落满了尘土,但是它们似乎能够让时钟重回维多利亚时代的兄弟会,我们仿佛就是那些负责收藏、编纂与鉴定的专家。现在我们还要登上另外一处楼梯,然后再推开几扇双开门后就来到了实验室:这里摆放着40个储存脑组织的标本罐。

涂鸦

法内·克利曼斯多特(Fanney Kristmundsdottir)来自冰岛,她不仅是我们的带教老师还是学校的辅导员。如果学生发现自己怀孕或者考试不通过,那么都可以去寻求她的帮助。克利曼斯多特站在教室前部,她手中举着一个大脑半球模型,然后开始为我们讲授脑叶结构与功能分区。从横断面上来看,脑组织中位于深层的白质要比表面的灰质颜色浅。虽然脑组织表层平滑,但是内部结构却是由各种腔隙、神经节以及神经纤维束等组成。脑组织中的这些腔隙被称为“脑室”,而它们的功能既错综复杂又神秘莫测。

我从标本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大脑标本,与此同时防腐液的刺激气味也随之扑面而来。当我轻抚脑组织表面的时候,内心情不自禁地感叹它是如此完美。那时,我还试着去想象它曾经拥有过的意识,以及源自神经元与突触的情感。我的解剖课搭档在进入医学院之前曾经主修哲学专业,她充满期待地对我说:“麻烦你把标本给我看看,我想知道松果体在哪里。”

“什么是松果体?”

“你没看过笛卡儿的著作吗?他把松果体称为灵魂宝座。”

大脑与松果体示意图。摘自《笛卡儿:神经系统》

她像是要翻开书页一样将拇指伸入大脑半球之间的缝隙。在一束映入脑室的光线映衬下,她指着一处类似于红豌豆的凸起自豪地说:“灵魂宝座就在这里。”

几年之后,我在做神经外科实习医生期间每天都要跟鲜活的大脑打交道。当我踏进神经外科手术室的时候,心里总会有种冲动想甩掉脚上的拖鞋以示尊重。在这个决定患者生死的特殊空间里,医用平车的“咔嗒”声响与护工的轻声耳语组成了特殊的混响。整个手术室呈半球形,室内上半部的镶板建于20世纪50年代。这让我想起冷战时期雷达天线整流罩或者敦雷(Dounreay)核电站的球形反应堆。这种别具匠心的设计迎合了几十年前技术创新的承诺:人类可以在不远的将来实现理想中的无病时代。

尽管上述愿望美好,但是现实却很严峻。我在神经外科时经常不分昼夜地参加各种手术,并且很快就对于这些受伤或出血的大脑习以为常。这些患者的原发病多种多样,其中就包括脑卒中(血栓导致失语和瘫痪)、脑肿瘤(侵蚀颅骨并且影响性格)、脑外伤(车祸与枪击)、脑动脉瘤、脑出血、昏迷,以及昏厥等。那时候工作十分紧张,因此我几乎没时间去考虑思想或者灵魂产生的机制。这种情况直到某一天教授(我的老板)要我协助他治疗一位特殊的患者后才发生了改变。

当我刷手完毕穿好手术衣时,教授已经开始手术。“快来,快来,”他在招呼我的同时目光离开铺满绿色无菌单的手术台,“你来得很合适,正好赶上有趣的部位。”我现在也跟他一样全副武装,穿着绿色的手术衣,外科口罩将面部和鼻子捂得严严实实。我看到教授的防护眼镜上闪烁着无影灯的亮光。“我们现在要在颅骨上开骨窗。”教授转过身子继续进行手术,然后与对面的护士重新开始热议某部美国战争大片。他熟练地用电动开颅器锯开颅骨,手术区域弥漫起的烟雾让人联想到烧烤的味道。与此同时,护士不停地向创面喷洒着无菌盐水,这样不仅可以防止碎屑四处飞溅,还可以降低手术部位颅骨的温度。为了避免影响手术者的视野,助手还要见缝插针地用吸引管及时清理烟雾。

麻醉师坐在患者的头侧,他不需要穿上绿色的手术衣,而是身着蓝色的工作服。除了偶尔检查一下患者的情况,他几乎都在忙着做填字游戏。此外在距离手术台稍远的地方,还有几位护士正在背着手窃窃私语。“请到那边去。”教授点头示意让我站到他对面的位置。我赶紧就位接过护士手中的吸引管。其实我认识这位重度难治性癫痫患者,现在就让我们暂且称她为克莱尔(Claire)吧。导致克莱尔发病的原因不是常见的肿瘤或者外伤,而是某些脑组织出现异常放电。尽管她的大脑结构正常,但是功能却非常脆弱,随时游走在癫痫发作的边缘。如果将正常大脑的逻辑、语言、想象以及感觉功能看作悦耳动听的音符,那么癫痫发作就像是震耳欲聋的雷电爆发。克莱尔早已受够了癫痫发作带来的痛苦与折磨,她宁愿承担手术风险以求永久解脱。

教授对我说:“注意吸。”他将我手中的吸引管移至锯片上方,然后继续用开颅器锯开颅骨。“神经电生理专家术前已经告诉我克莱尔的癫痫灶就在这下面。”教授用镊子轻轻敲打着面前这块颅骨,而其发出的声音就像硬币落在瓷砖上一样清脆。“这下面就是癫痫灶。”

“那么我们是要把癫痫灶切除吗?”

“没错,但是此处癫痫灶非常靠近语言中枢,如果克莱尔在手术过程中变成了哑巴,那么她可不会来感谢我们。”

当教授锯开颅骨以后,他熟练地用脑骨膜剥离器掀起一块奖章大小的骨瓣,看上去就像是撬起自行车的轮胎。教授将这片骨瓣交给护士的同时叮嘱道:“千万不要弄丢了。”此处骨窗直径大约5厘米,下面就是硬脑膜。这层具有保护功能的乳白色组织位于颅骨内侧,看上去有点像河蚌内壳般闪着珠光。当教授剪开硬脑膜后,我看到一处滑腻的粉红色组织,其纹理就像退潮后的沙滩一样错落有致,同时表面由紫红色的细小血管覆盖。与此同时,大脑也随着心脏的收缩与舒张在缓缓地跳动。

原来这里就是教授提到的“有趣”部位。随着麻醉药物的剂量不断降低,克莱尔开始发出呻吟声,眼睛也在眨动中逐渐睁开。现在克莱尔头侧的无菌单已经被撩开,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固定她头部的颅钉。

语言治疗师将自己的座位安排在手术台旁,以便于她俯下身子靠近克莱尔的面部交流。治疗师向克莱尔解释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由于她目前正在接受手术,因此头部不能活动,希望她能够配合识别卡片上每个对象的名字与功能。虽然克莱尔无法点头,但是她还是勉强哼了一声,然后治疗师就开始了下面的步骤。克莱尔的声音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听起来非常虚幻缥缈,而这些卡片上的内容与儿童读物中的图片十分相似。她说,“钟表”用来计时,“钥匙”用来开门。随着这种貌似简单的问答深入,治疗师试图唤醒她早期的语言记忆。现在克莱尔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我看到她眉头紧锁,满头大汗。

现在,教授手中的器械已经从手术刀和开颅器换成了神经刺激器。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大脑皮质表面测试。此时手术室里鸦雀无声,不再有什么调侃或者闲聊:教授全神贯注于手中相距仅有几毫米的电极。这种微弱的电流作用于皮肤表面时几乎难以察觉,但是它会对敏感的大脑皮层带来天翻地覆的影响。神经刺激器可以引发电风暴,阻断大脑的正常功能。尽管受到影响的脑组织非常有限,但是此处可能包含了数以百万计的神经元以及突触。

教授告诉我,治疗师在此过程中会一直跟克莱尔保持交流,以便于随时发现导致语言障碍的部位,然后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切除病灶。他将一张类似于缩微邮票的数字标签放在已经探查过的大脑皮质表面。当教授开始进行下一步操作时,某位护士将会仔细分类核对这些标签。教授将这个步骤称为“定位”,仿佛人类大脑在外科学得到发展前属于某个未知世界。他小心谨慎地沿着脑组织表面完成了定位编号与记录,而这也充分展现了外科医生的耐心细致与有条不紊。我听说他曾经连续在手术室奋战16个小时,为了救治患者不仅忍饥挨饿,甚至连卫生间都没去过。

“公交车,可以运……运……”

“言语中断。”治疗师抬头看着我们说。她对克莱尔说:“咱们要不要再试一次?”然后她拿出了另外一张卡片。“刀,啊,啊……”

“这里就是运动性语言中枢。”教授指着一处刚用神经刺激器检查过的区域说道,然后他小心地将另一个标签放在此处并继续测试其他区域。

我仔细端详着运动性语言中枢所在的位置,希望能发现与其他脑组织不同的特征。或许克莱尔的声带与喉咙可以发出声音,但是这里才是控制发声的源泉。语言中枢内各种神经元之间的作用错综复杂,该中枢最终通过控制肌肉运动发声,因此从神经外科角度讲,它具有“运动性”。但是此处大脑皮质看起来并无与众不同之处,没有迹象表明这里就是左右克莱尔向外界发声的通路。

记得在医学院的时候,某位神经外科医生在授课时向我们展示了脑部肿瘤切除术的幻灯片。当时在前排就座的某位同学就曾经举手质疑该手术的精细程度。这位神经外科医生坦然回答道:“人们通常认为神经外科手术应该细致入微,其实那是整形外科与血管外科擅长的事情。”他指着屏幕上的幻灯片说:“布满了卡箍与导线的患者头部被固定在不锈钢头架上,而剩下的事情就交由我们打理了。”

当克莱尔再次入睡后,教授将包含致癫灶的脑组织切除后扔进了标本瓶。“请问这块脑组织有什么功能?”我忍不住向教授提了个问题。他不假思索地耸耸肩膀回答道:“不清楚,我们只知道这里不是运动性语言中枢。”

“那她会察觉到什么变化吗?”

“应该不会,其余的脑组织会起到代偿作用。”

克莱尔的脑组织在手术结束时留下了一处类似于月球环形山样的缺损。当她在麻醉药的作用下重新进入睡眠状态后,我们会抓紧时间用电凝器烧灼创面止血,同时在脑组织缺损处灌注生理盐水(以便于排除颅内积气),并且在保持针距整齐的基础上采用连续锁边缝合关闭硬脑膜。最后我们将用小型螺钉与钛金属补片固定骨瓣。

教授一边递给我钛钉一边嘱咐我要注意节约:“别弄丢了,这些螺钉每颗至少值50英镑。”

现在我们撤掉用于止血的头皮夹,将克莱尔的头皮复位后缝合。几天后我去看望克莱尔,顺便了解她术后恢复的情况。克莱尔告诉我:“到目前为止没有出现癫痫发作。”她的嘴角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你应该在缝合的时候再精细点,我现在看上去就像《科学怪人》中的恶魔。” MEfJNtpaF04VcYXKx1ZWIBsuwI38JOgJKxP8y9FPqVyR0xLmsyGk9mI+4yFL0yK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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