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夜空雪花飘洒,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层水汽。
暖黄色的灯光下,顾唯笑正在用松香擦拭琴弦,沙沙的摩擦声能勾起回忆里父亲的双手。那双纤长秀气的手是造物主完美的杰作,将来她的手应该也会长成那样。
她一直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然后可以继承父亲那一把名贵的大提琴。
记忆里低沉舒缓的乐声断断续续飘扬,可房门突兀地“嘎吱”一声响,打断了顾唯笑的思绪。
魏兰平趿拉着拖鞋走进来,脸色平静地将一张轻飘飘的纸往桌上一放:“成绩单我给你拿回来了。”
顾唯笑回头瞥了一眼,手里没有停,继续擦着琴弦。
“虽然这次杜心遥最后一科考试迟到了半小时,可照样拿第一。”魏兰平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张折了几折的卷子,展开来摆在顾唯笑面前,“看,这是杜心遥的考试作文,满分。”
顾唯笑没有伸手接,只粗粗看了几眼,便轻轻笑着说:“我看过这篇作文,是哪本作文选刊上面的。”
“你别管在哪里看到过,人家杜心遥拿了满分就是本事!”魏兰平本来不想多说,可是被顾唯笑的态度激怒了,“你怎么回事?小小年纪嫉妒心这么强?”
“我嫉妒她?”顾唯笑把松香放回琴盒里,拉着琴弓一边试音一边阴阳怪气地说,“我嫉妒她什么?嫉妒她背得下整篇作文?嫉妒她在路上看见自己的父母都假装不认识?”
魏兰平惊诧不已,几乎不相信亲耳听见的话是由自己女儿说出来的。她印象里的顾唯笑一直都是乖顺、安静、温和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魏兰平似乎感到了某种威胁,又急又气地大声呵斥道:“你还说不嫉妒?说话这么尖酸刻薄,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顾唯笑开始拉琴了,她不想再听见其他的杂音,也不想开口说话,她只想沉浸在自己富有张力的琴声中自娱自乐。
魏兰平看着这个日渐长大的女孩,突然之间恐慌了。她意识到自己的说教、训斥、批评都不再起作用,她丧失了作为家长和老师的双重权威,内心在一瞬间变得空虚落寞。
“唯笑,好好练琴,不能让你爸爸失望。”魏兰平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如今她只剩下这个撒手锏了。
顾唯笑的琴声猝然间加快了节奏,急剧地、猛烈地发泄着所有隐藏在瘦弱身体里的强大情绪,几乎可以击溃整间房屋。
魏兰平一步一步慢慢往后退,轻轻地关上门。
她发现,自己一手打造的艺术品有了生命,开始失控。
整个春天,因为拆迁的事,左邻右舍都在不安中度过,温泉也因此惴惴不安。
搬家,意味着离顾唯笑更远了。他常常在周末的清晨和黄昏守在阳台上看她经过,常常在晚饭过后趁爸妈出去散步的时候,溜到那座家属院的外面听她拉琴。
曲子有时是沉稳的,有时是幽静的,有时是激烈的,可无论怎样,都暗藏着一股无可诉说的忧伤。这种忧伤刚好与他的内心契合了,严密无缝,尽管他也不知道那股忧伤是从何而来的,为何在年少时显得这样庞大厚重,几乎将明朗的天空都遮蔽了。
搬家那天,温泉在楼下守着大货车,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院门外,几个捧着文件背着包的人一起下了车,最后慢吞吞下车的是蔺成诺。
他们对视的时候都愣了一下,相互没有打招呼。蔺成诺抱着他的足球在院子里瞎逛,温泉继续傻站着等家具一件件搬下来。出人意料的是,木讷寡言的杜心遥竟然从家里走了出来,怯生生地走到蔺成诺面前问:“蔺成诺,听说你爸爸是开发商?”
“啊,是你哦?”蔺成诺吓了一跳,像杜心遥这样的好学生平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更不会说话了,他傻傻赔着笑说,“是啊是啊,你也住在这里?我都不知道呢。”
杜心遥一跟生人说话就容易脸红,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原来你家那么有钱。”
蔺成诺赶紧谦虚几句:“哪里……也没多少钱,都是贷款。我老爸欠了银行几千万呢,要慢慢还。”
杜心遥瞪大了眼睛,几百块对她来说都是巨款,几千万简直是电视里才会出现的数字。
“对了,上次学校发起募捐给你爸爸治病,现在怎么样了?”
“做完手术好多了。忘了谢谢你,你捐了一百块。”杜心遥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像春雨淅淅沥沥惹人心痒,她羞涩地一笑,脸上的红晕又大了一圈。
“不用、不用谢……”蔺成诺受宠若惊,顿时有了底气,拍着胸脯说,“按照你们家的情况,我会跟我爸爸说,补给你们一套大一点儿的房子。”
“真的?”杜心遥一高兴,双眼忽闪着光。
蔺成诺更来劲了,猛地点头:“嗯,我说话算话!”
蔺成诺随着轿车离开以后,温泉叫住了转身进屋的杜心遥,问:“你们家租好房子了?什么时候搬?”
杜心遥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温泉,脸上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羞涩和笑意,只是嗓音仍然是细细的:“还没租下,看了几个地方,我妈妈嫌贵。”
“可是这里八月份就要拆了。”温泉有许多感慨,又说不出口,看杜心遥似乎也不在意,就跟她道了别,爬上了大货车。
车沿着河往下游驶去,温泉望着后面不断远去和缩小的房屋、院子、树木,心里头像是遗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空落落的。
又是一张期末考试成绩单,当魏兰平面无表情地将它放在书桌上时,顾唯笑也面无表情。
“这次第二名,总分比杜心遥差20多分,相比期中考试有进步。”魏兰平斟酌着说出了这一句评语,然后不知道对着女儿还能说什么。
她想了很久,尽量克制自己不去谈论关于考试的事情,关切地询问:“美术学得怎么样?”
“还好。”
“还在学水粉吗?”
“嗯。”
“什么时候要买水粉告诉妈妈。”
“好。”
对话又卡住了,魏兰平觉得她们之间的发条生了锈,拨一下才会动,动一下就会停,这样的僵局,令她心灰意冷。
她想起上午发成绩单的时候跟杜心遥的谈话,那么乖巧体贴的孩子,说话做事都让人放心,相处起来也无比融洽,为什么别人的女儿那么好,而自己的女儿是这个样子?
她在转身之际再度盯了顾唯笑一眼,忽然来了狠劲,一字一句说:“唯笑,妈妈做了一个决定。”
顾唯笑听出了什么,抬头斜视她反问:“什么决定?”
魏兰平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口吻里带着傲气:“杜心遥家要拆迁,可能最近几年都要在外面租房住,她爸爸身体又不好,为了不耽误她的学习,我打算让她住在我们家,以后,就跟你共处一室。”
顾唯笑终于有了表情,眼睛瞪大,眼角微微颤抖,这是难以置信而又听天由命的表情。她想起来在办公室里魏兰平搂着杜心遥的那一幕,原来那仅仅是个开始,她早就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魏兰平像在瞬间找到了持续自己威信的利器,指着书柜和衣橱说:“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房间这么大,住两个人刚好。以后学习和生活上都要向杜心遥学习,听到了吗?”
顾唯笑没有反应,直到房门“咔”的一声关上,她才站起来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
书柜上的小礼品、床头的娃娃、衣帽架上的衣服、墙角的大提琴和画板、书桌上漂亮的台灯和摆设,所有的一切都即将与别人分享。
她不愿意,却只能被迫接受。
因为,她了解魏兰平,自己进一步,就会被她逼退十步,与其到最后失去一切,还不如忍让,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