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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这座城市的秋天很短暂,眨眼就过去了。枯败的树叶落下来,环卫工人扫成一堆,在空地上点了火熊熊烧起来。

烟和灰烬随风飘散,浮上云端,又化在雨雪里落下来,世情便是这样风水轮流转。

清晨飘着小雨,在细密的雨丝交织中,顾唯笑看见了和自己穿着同样衣服的杜心遥。那件红白相间的菱纹格子大衣是她刚收到的圣诞礼物,价格不菲。大概是由于最近母女关系紧张,魏兰平才买了这件衣服来哄她,用来缓和两人之间气氛。

可是,顾唯笑没想到魏兰平会这样一视同仁。

其实她早该想到,这就是她的妈妈,对杜心遥这样的好学生肯定会关怀得无微不至的,她一向所重视的就是她的事业。

当她们一前一后走进教室,大家都难免把注意力从书本上转移到她们身上。

坐在后排的张思佳凑上前去惊奇地问:“你们今天怎么穿了情侣装啊?”

杜心遥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顾唯笑斜着眼睛瞟了张思佳一眼,不高兴地说:“撞衫嘛,大惊小怪。”

张思佳又说:“杜心遥,这件衣服很贵呢。”

“嗯……是魏老师送的。”杜心遥想了好久,才把实话说出来。

她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生怕因为自己说错什么话而惹是生非。

结果张思佳更加夸张地说:“哇!魏老师对你真好!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你看,连衣服都买一样的。”

周围的同学听见了,纷纷朝杜心遥投来羡慕的眼光。

“杜心遥,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

“是啊,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看来女生就是要打扮。”

听着别人七嘴八舌、兴致盎然地讨论这事,顾唯笑突然对身上这件大衣反感极了,想马上脱下来塞到抽屉里。可是上课铃紧接着响起来,魏兰平走进了教室,她全部的情绪和神态都湮没在刺耳的铃声里,麻木地翻开课本。

这一整天,顾唯笑的心情如同外面的天气阴雨绵绵。放学后,魏兰平还在开会,顾唯笑跟几个同学一起走路回家。正巧张思佳拉上了杜心遥,还把她们俩推到一起,笑嘻嘻说:“看你们穿一样的衣服,身材差不多,发型也一样,好像双胞胎啊!”

杜心遥红着脸说:“哪里像,我没有顾唯笑好看。”

张思佳在一旁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你太不自信了,要学顾唯笑走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看她的腰和背,笔直的,看她的下巴和脖子,多好看。”

顾唯笑撑着伞一个人在前面走,越走越快,她以后都不想跟张思佳一起走了。

在车流不息的马路对面,一对矮小的侏儒夫妇穿着雨衣推着手推车,却总是探头看马路这边。顾唯笑开始没留意,后来发现他们的确是很专注地在凝望某个人,她心里咯噔一下。

早就听说杜心遥的父母是侏儒,可从前总觉得这种事情离她很遥远,现在真正看到的时候竟然被震撼到了。

那一对夫妇在风雨里艰难行走,冰寒的雨水顺着雨衣往下淌,流到小腿上、脚上,渗入裤腿、鞋子里。他们的动作很迟钝,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超出常人的力气,他们要生活下去,也要付出比常人多几倍的努力吧。

顾唯笑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回头望着杜心遥说:“你爸妈在那儿看你呢。”

张思佳和几个同学同时朝马路对面看,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出于对同伴的友好态度,跟对方的家长问个好,卖个乖。

可是,杜心遥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说:“没有啊,你看错了吧?”

张思佳望了一圈,撇嘴说:“是啊,哪有啊?只有摆地摊的。”

另一个女生说:“今天下雨,摆地摊的都回家了。我们也快点儿回家吧,外面真冷啊!”

杜心遥点点头,一手撑着伞替张思佳挡雨,一手挽着她说:“你没带伞吧,我先送你回去。”

“哇,太好了!”张思佳乐得手舞足蹈,跟杜心遥勾肩搭背地从顾唯笑身边擦过。

水珠从伞沿滑下,落在崭新的大衣上,晶莹得像露水,更像泪水。

顾唯笑嘴角牵动了几下,想笑未笑,只在迈开脚步前最后瞥了一眼那对夫妇。

期末考试一晃就到了,教室里冷冰冰的,窗玻璃上呵气成霜。顾唯笑在考试过程中聚精会神,丝毫没有松懈,直到考完了才发觉手指头全冻僵了,她使劲搓手,长冻疮的地方隐隐作痛。

走出考场的时候,她看见神色匆匆的魏兰平,正想张嘴,忽然发现魏兰平并不是奔着自己来的,而是跟着后面走出来的杜心遥。

“杜心遥,你这次考试的发挥没受影响吧?”

“魏老师。”杜心遥的声音被四周闹哄哄的环境埋没了,眼圈红红地望着满脸关切的魏兰平。

顾唯笑记得开考之前杜心遥一直没入场,把魏兰平急坏了。半小时之后她才赶到,还是魏兰平跟监考老师求情才放她进来的。顾唯笑细心地观察杜心遥的神色,看样子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于是走到魏兰平身边问:“妈妈,怎么了?”

“杜心遥的爸爸突然得了急病,送医院了。”魏兰平说完,拉着杜心遥的胳膊,“来,先去老师办公室暖和暖和。”

顾唯笑尾随她们一起朝办公室走去,发现杜心遥裤腿上全是泥点,鞋子也快湿透了。她之前还想过,如果杜心遥缺考,就不能拿第一名了,妈妈就不会每天夸她了。可是看见杜心遥现在这样,她又觉得可怜。

魏兰平用自己的杯子倒了一杯热水给杜心遥,却没管顾唯笑,任由她自己在一旁坐着。杜心遥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眼泪就像是被烫下来的,滚落到杯子里。

魏兰平安慰道:“没考好吗?不要紧,你最后一科迟到了半小时,如果考试成绩出来,总分没拿到第一名也是正常的。”

杜心遥用冰冷的手指擦了几下眼泪,喃喃地说:“魏老师,我爸爸好像是肝病复发,听说要动手术。”

魏兰平险些跳了起来,惊叫道:“这么严重啊?”

顾唯笑原本在看外面的雨景,听见这句话身体微微前倾了,凝神望着虚弱的杜心遥。

杜心遥啜了一小口水,哽咽道:“我妈说,也许下个学期就交不起学费了……”

“你这么优秀,就算家里交不出学费,学校也会想办法帮你解决,上学的事就别担心了。”

“真的吗?我还可以上学吗?”

“当然,老师还想看着你将来考上清华或者北大。像你这么努力刻苦的孩子可以申请助学金,老师会帮你申请。”

“谢谢老师。”

“你父母生活上有很多不便,现在父亲又生病了,放寒假你就好好照顾他们,学费的事别担心。”

这样乖巧的女孩子偏偏遭遇不公平的命运,魏兰平情不自禁将她搂入怀里,轻声安慰她。

顾唯笑歪头看着相互依偎在一起的师生,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起来。她早忘了上一次触到妈妈的体温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七岁?就算七岁的记忆也已经遥远冰凉,没有温度。

她一直在长大,一直在遗忘。

小时候,她天真地以为长大就意味着离妈妈越来越近,其实后来才发现是越来越远。比如现在,她就坐在离魏兰平不到两米的地方,可她觉得她们之间隔了一道悬崖。

那个穿着和她一样衣服、扎着一样辫子的女孩,为什么可以像小孩一样窝在魏兰平的怀里哭?

顾唯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当她站在灌满了冷风的走廊尽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整个世界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的,什么也看不清。

“喂,你怎么了?”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接着是一个穿着卡其色棉衣的身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顾唯笑觉得自己失去了知觉,无力地在墙角蹲下去。

“顾唯笑!”蔺成诺伸手扶住她,让她稳稳地坐在旁边的台阶上。他本来落了书本在考场里回来拿,没想到撞上了这一幕。

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可看见哭成这样的顾唯笑,还是有种受了惊吓的感觉,磕磕巴巴地安慰她:“你哭什么?是挨了骂?还是因为没考好?哭成这样?不至于吧?”

顾唯笑缩成一团抽泣着,声音很微弱,就像孱弱的小动物受了欺负,连反抗都不敢。蔺成诺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人家就是不理他,于是在书包里掏啊掏,掏出一块可以擦眼泪的东西给顾唯笑。

顾唯笑顺手就擦了脸,擦完以后才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蔺成诺挠挠头说:“我的球衣,好像在书包里放了两个月了。”

“啊……脏死了!”顾唯笑赶紧把球衣丢还给他,满脸都写满了嫌弃和厌恶。

蔺成诺捡起衣服,虽然心里很是不高兴,但自己人高马大的,看在小女生刚刚哭过的面子上就不计较了,只噘着嘴轻轻埋怨她:“你这就叫过河拆桥。”

“要你管?”顾唯笑用袖子揩了几下脸,又恢复了平时不甘示弱的样子。

蔺成诺曾经发誓再也不管顾唯笑的闲事了,省得吃力不讨好,可是现在又忍不住跟她套近乎,问:“你为什么哭呀?魏老师批评你了吧?”

顾唯笑白他一眼,但是并没有否认。

蔺成诺就放开胆子在她面前叽叽咕咕:“魏老师是挺厉害的,上次我被她打得真疼,真的,疼死我了!她有没有打过你?”

顾唯笑想了想,迟疑地摇头。魏兰平对她的惩罚从来都不是打骂,而是言辞说教、冷言冷语,甚至用一些失望透顶的话语来刺激她。

蔺成诺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女生真好,不会挨打。我小时候被我爸爸用皮带抽过,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皮带?”顾唯笑咋舌,脑子里幻想出蔺成诺被虐待的场景,突然觉得头皮发麻。

蔺成诺却像在炫耀一样绘声绘色地说起来:“你不知道我爸爸,1.8米的个子,180斤,可以单手把我举起来。他抽起我来一点儿也不手软!我那时候背上全是血印子,我妈妈都吓哭了!”

顾唯笑听上瘾了,忙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晕过去了,再后来就疼醒了。背上火辣辣的,不能躺着睡,那几天都趴着睡。”

顾唯笑光听描述就觉得残忍,浑身抖了几下。对比蔺成诺,她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没有挨过打,没受过皮肉之苦。再对比杜心遥,她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至少衣食无忧,从来不用担心自己交不起学费。

顾唯笑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对蔺成诺友好地一笑,说:“我要回办公室去了。”

“哦,我也要走了。”蔺成诺愣了一下,似乎是第一次看见她微笑。

尽管笑容非常浅,但她的眼睛稍微眯了一下,这种笑容是真真切切的,她笑起来原来那么好看。 GUsQCznuP69O8wXjW8W/NSK+olKfVtuJBODMVTU2hZHryuckHtDOSsHqf6Kdi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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