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九日下午,十五点四十分。
A市是典型的温带季风性气候。一过中秋,寒意就浓了起来。这两天更是连绵阴雨,气温陡降。大街上,呼呼的风儿夹着细密的雨点往来肆虐,弥漫起一股阴冷的气氛。虽然是省城,虽然是周末,这样的气氛也足以大挫人们外出的热情,街面上人影稀寥,难觅平日的热闹与喧嚣。
郑郝明从出租车上下来后,顾不上打伞,他快跑了几步,然后一头扎进了街口拐角处的极天网吧。在做这一连串动作的时候,他那略显臃肿的身体已远不如年轻时那般矫健和灵活——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刻上应有的痕迹,毫不留情。
与街面上相比,网吧内人头攒动,倒是热闹了许多。由于周围有不少高校,所以极天网吧从来就不用为客源担心。那个胖胖的老板此时正站在收银台后面,守着丰厚的营业款,满面红光。看到郑郝明急匆匆地走过来,他略感诧异——这种场合是很少有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来光顾的。
郑郝明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也一绺一绺地纠结在了一起,这使他看起来多少有些落魄。
多半是个来找孩子的家长吧?胖老板猜测道,同时暗自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付对方。他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家长,自己徒劳奔波了半生却无所成就,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辈的身上,可是连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好,又怎么去把握其他人的呢?所以他们在家庭教育方面往往也是失败者。
不理他就好了。胖老板很快打定了主意。从对方的年龄来判断,这个人的孩子应该已经成年了,这样便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那个中年男人却显得很心急,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他已经把一个手包放在柜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来:“查一下这个地址,告诉我是哪台机器。”他的声音沙哑且疲惫。
纸条上的网络地址确实是落在极天网吧的IP段内。胖老板淡淡地瞟了一眼,然后爱答不理地翻了翻眼皮:“你要干什么?”
“少废话,快帮我去查!”中年男子忽然瞪起了眼睛,那目光竟如火灼一般烧人。这番气质变化来得过于强烈,也过于突然,不仅胖老板被吓了一跳,不远处年轻的女网管也被惊动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向这边看了过来。
胖老板略回过了味儿,立刻感到尊严受到深深的伤害,正要发作反击时,那男子却又掏出一本证件拍在台子上,压低了声音喝道:“我是警察!”
警察!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居然是个警察……胖老板一下子瘪了,他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把那张纸条传给身旁的女孩:“小琳,帮他查一下。”
女孩不敢怠慢,她右手举着纸条,左手五指翻飞将地址输入了搜索栏。很快显示器上便显出了结果。
“第二排左边起第六台机器。”女孩脆生生地说道。
“嗯。”郑郝明满意地点点头,向着女孩所说的位置张望了几眼,那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头发染成了暗红色。
“他上了多长时间了?”郑郝明又问了一句。
“从中午开始,快五个小时了。”
郑郝明从手包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对着小伙子按下了快门。他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网吧内环境嘈杂,小伙子又沉醉在自己的网络世界中,对这一幕丝毫没有察觉。
胖老板的目光在小伙子和郑郝明身上来回打着转,摸不清这里头的玄机。不过毫无疑问那个小伙子引来了警察,这样的麻烦人物以后便不能接待了,虽然他也算是本网吧的常客。
郑郝明似乎感知到了胖老板的所想,他忽然转过头来吩咐了一句:“我马上就走……你不要惊动那个人,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胖老板无奈地点点头——那个警察已把他完全压在了下风。
数码相机忽然“嘀”的一声,发出了提示音。它的主人查看了一下,却是储存器的容量已经满了。
郑郝明轻轻地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一般,同时显出凝思般的神色。
近半个月来,他的足迹遍布全城的网吧,已经对数十个目标对象拍了三百余张照片,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有意义。
不管怎么样,去拜访一下那个人吧……十八年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我?郑郝明这么想着,迈步走出了网吧。他的离去就像他的到来一样突然。
秋风蹿过,几点冷雨打在了他的脖颈上,冰凉的水滴与他心头的寒意相互呼应,使郑郝明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吗?或者说,那一切根本就从未结束?
……
晚八点十七分。
当郑郝明费尽周折找到那个目的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里是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区,巷道狭窄,残缺不全的路灯闪着昏惨惨的幽光,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令人很不舒服的霉湿气味。
而仅仅百米之外就是省城繁华的商业街区。那里霓虹闪烁,人们聚集在各式酒楼、商场和夜店中,享受着灯红酒绿的夜生活。相比之下,郑郝明所处的位置完全成了被现代社会所遗忘的角落。
阴雨仍未止歇,巷路上到处淌着肮脏的污水。中年警察却对此浑然不顾,他蹚着水径直走到一间矮屋的前面,核对了门牌号码之后,伸手在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谁呀?”干涩嘶哑的声音从屋中传了出来。说话者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发出的音量却有限得很。不过这声音偏偏又如此的刺耳,似乎直接磨在了郑郝明的耳膜上,令他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略经思忖之后,他回答了一句:“我是警察。”
一阵轻微的响动伴随着令人心悸的等待,随后小屋的木门往内打开了。借着屋中昏黄的灯光,郑郝明看到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虽然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郑郝明脸部的肌肉还是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凄荒之地,眼前出现一个这样的“怪物”,不管是谁都会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吧?
是的,这活脱脱便是一个“怪物”,他弓着背,光秃秃的脑袋上没有头发,只有一片片黑褐色的陈年伤疤。他的脸上也是坑坑洼洼的,像一团被踩烂的泥巴,从中找不出半块完好的肌肤;而他的五官则更加令人不敢卒睹:一双眼睛斜吊着,眼睑旁布着伤痕,鼻翼缺了大半个,暴露出黑黝黝的孔洞来,上嘴唇如兔子一般裂开了一道豁口,显出残缺不全的黑黄色牙齿。
郑郝明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叫出了那个“怪物”的名字:“黄少平。”
名叫黄少平的恐怖怪人目光倏地一凛,他紧盯着对面的来客看了半晌,然后颤着声音说道:“你是……郑警官?”他的声带应该是受到过极严重的损害,说话时带着残破的气音。
郑郝明的眉头跳了一下,颇感意外:“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我怎么能忘记?”黄少平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语。那嘶哑的声音似乎长出了锯齿,一下下地落在郑郝明的心头上。
“我也没有忘记,从来没有!”郑郝明的情绪受到了对方感染,他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
两个人,一个警察,一个怪物,他们在潇潇的雨夜中对视着。两个人的目光似乎比风雨更加寒冷,足要把夜色都冻住了一般。
良久之后,那怪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进来吧。”黄少平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向屋子深处走去,他艰难地拄着一副拐杖——原来他的双腿也是残疾不全的。
郑郝明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屋子不大,约有十多个平方米的面积。靠门口处隔出了一个小间,摆着炉灶和锅碗,想必便是厨房吧。再往里则是起居室,条件简陋得很: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唯一有点儿价值的就是一台21英寸的老式电视机。
郑郝明感到一阵心酸,他可以想象黄少平是在怎样的一种艰难境地中熬过了这么多年。那种苦痛和寂寞该如何承受?
他本不该如此的,他也该有美好的生活,一切都源于十八年前的那场罪孽,而作为一名警察,我却至今无法将那罪孽终结……伴着这想法,郑郝明颇为自责地叹息了一声。他的眉头因此锁起,在双眼眼侧拉出了大片的鱼尾纹。
黄少平挪动到床边坐下,然后他翻着怪眼,直接便切入正题:“郑警官,你突然来找我,是不是有了新的线索?”
“是有些线索,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价值。”郑郝明坐到对方身边,他拿出一台数码相机,调到浏览照片的模式后送到黄少平眼前,“你看看这些人吧,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黄少平把身体倾了过来,凝目看着相机的显示屏,不过他很快就显出了失望的表情,摇头道:“不对,这些人都太年轻了,十八年前……他们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郑郝明沮丧地舔了下嘴唇,“可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么一条线索,任何环节我都不想错过。你还是仔细看看吧,或许即便不是当年的本人,也会和那个人有些什么联系呢?你用心看,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感觉!”
“什么感觉?”黄少平有些茫然地扫了郑郝明一眼。
郑郝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啊,什么感觉呢?如果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那自己要对方去找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个要求确实是强人所难,甚至是有些荒谬的。
好在黄少平并没有太拘泥于这个问题,他还是一张一张地,非常仔细地看完了相机上储存的所有照片,最后他摇了摇头,显然是一无所获。
郑郝明无奈地叹息一声,将相机收了起来。
“这些都是什么人呢?”也许是不忍心让对方过于扫兴,黄少平有些找话茬似的提了个问题。
郑郝明没有回答,他并不想解释太多——跟对方说那么多干什么呢?这个人根本毫不知情,多年前的那桩惨案,他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罢了。
黄少平似乎看出了郑郝明的想法,他忽然“哧”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对方。伴着笑声,他那豁开的嘴唇向上掀了起来,露出大片参差恶心的牙床。
郑郝明皱起眉头道:“你……你该去做个整容。”这句话多少有些失礼,一说出口,他立刻就有些后悔了。
“整容?”黄少平从喉口艰难地挤出几声冷笑,“我哪儿来的钱?靠着几个救济金,上街捡些破烂卖卖,我能活到今天已经不错了。”
“也是……”郑郝明显出尴尬、同情且又爱莫能助的神色。这已经是一个残酷的社会,而残疾者在其中无疑会更加举步维艰。黄少平的窘迫境遇使郑郝明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他的心中不免又如针扎般的刺痛了一下。
郑郝明抬腕看看手表,夜里九点多了,他必须去接女儿了——不管多么忙碌,这件事情总是不能忘记。
“这个……照片你都看了,如果回头想到些什么,及时跟我联系吧……我也可能还会来找你的。”
黄少平不再说什么,他拄着拐杖站起来,表明了自己送客的态度。
……
两天之后。
十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A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队长办公室里,凝重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队长韩灏拍案而起,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用近乎怒吼般的声音喝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对面的刑警队员尹剑比这个身材高大的队长要矮了整整一头,他有些畏畏缩缩地咬了会儿嘴唇,这才用夹杂着悲伤和惶恐的语气说道:“南城派出所刚刚打来电话,郑郝明郑老师……被害了。”
韩灏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脸部的肌肉扭曲着,追问道:“什么情况?”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话语中正在积蓄的愤怒和悲痛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尹剑也稳了稳情绪:“据南城派出所的同志说,他们十分钟前接到报警,说辖区发生了凶杀案。五分钟后首批警力到达现场,结果发现死者是我们队里的郑老师,于是他们立刻打电话过来通报了案情……更具体的情况还在进一步跟进中。”
“马上出发,去现场!”韩灏披上外衣,大踏步地往办公室外走去。尹剑紧着小跑了两步,跟在他身后又说道:“韩队,还有个比较特殊的情况——报案的人本身也是个警察。”
“哦?”韩灏脚下丝毫不停,“是南城所的?”
“不,他自称是龙州市刑警队的队长。”
“龙州?”韩灏蹙起眉头。这个不属于省城的管辖了,这个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地盘上?
不过这疑问只是一晃而过,他现在实在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些毫无头绪的问题,他必须尽快布置好案件的启动工作。在从办公室通往汽车的这段路上,韩灏用电话调集了局里最好的法医、最好的刑侦勘查专家以及刑警队中最精干的搜捕力量,所有的人都将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往案发的第一现场。
郑郝明的死讯犹如引爆了一颗炸弹,立刻在整个A市公安系统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不光是因为他的刑警身份,更缘于其从警近三十年来积累的荣誉和口碑。
郑郝明今年四十八岁,二十三岁时进入A市公安局刑警队,从此崭露锋芒,连破大案奇案,亲手捕获的悍匪顽徒数以十计,虽然因学历上的限制,升迁的机会较少,但在公安内部,他却早已成了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这两年因为年龄的原因,他渐渐退离了一线,可队里的那些毛头小伙子哪个不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不夸张地说,郑郝明就是A市刑警大队的标志,即便脾气火暴的大队长韩灏到了他的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郑老师”。
这样一个人物居然遇害身亡了,这简直就是在所有警察的心口上捅了一刀。而对于韩灏来说,这一刀捅得无疑尤为深重。偏偏这个刑警队长素来脾气火暴,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他因此暗暗咬牙发誓,不管凶手是谁,他一定要让对方承受最严厉的惩罚。
上了警车之后,韩灏便不断地催促司机:“快!快!”蓝白相间的小车开着警报灯,一路呼啸疾驰,以接近一百迈的速度穿行在环城公路上,沿途的车辆纷纷避让,而过往行人则交头接耳,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骇人的案子。
郑郝明两年前在市里买了一套商品房,把家人都搬入新房之后,原来公安局分给他的住宿楼便空了下来。不过这老屋子也没有完全闲置,有时候办案晚了,郑郝明便会回到这里休息过夜,一是周围的同事多,联络啊、行动啊都方便;同时也免得打搅到早已熟睡的妻女。后来久而久之,这老屋子就有点儿成为他的“第二办公室”了。
根据城南派出所的通报,郑郝明遇害的地点正是在此。这个地方离公安局本来就不远,韩灏他们警车飙得又快,十分钟不到便已抵达了目的地。
这一片的住宅区都是老式砖混结构的矮楼。郑郝明的住所在7号楼的三层。韩灏不待警车完全停稳,打开门便跳了下来,向着楼洞内快步而去。出事的单元门口正守着一个派出所的年轻干警,见到市局刑警队的同志到来,他立刻让开道路,同时行了一个警礼。
韩灏带人上到了三层楼梯口,却见郑郝明的宿舍外又守着两个干警。这两人也是认识韩灏的,他们很尊敬地打了招呼:“韩队,你来了。”
“你们干吗都在外面站着?”韩灏板着面孔,急切地喝问,“情况怎么样?”
两个小伙子面露难色,其中一个挠了挠头:“这个……不太清楚,那个人不准我们进去,只让我们在外面守着。”
小伙子说的确是实情。接到110指挥中心的命令后,他们立刻赶到了这里。可是屋里的报案者却不让他们接近现场,而且对方亮了身份,竟是个刑警队长。他们便有些懵了,也搞不清对方是不是专门过来查案的。无奈之下,他们只好一边守在门口,一边打电话通报了市局的刑警队。
韩灏当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他也没有必要再问什么,而是直接大步踏进了屋内,亲眼去看个究竟。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屋,进门后左首是个客厅,右首方向则是厨房。郑郝明仰面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从脖颈处往下汪了大片的血迹,看起来已死去多时。另有一名男子正背对屋门单膝跪地伏在死者的身边,盯着地板上一柄散落的菜刀仔细端详。由于是老式建筑,房屋通风并不是很好,厅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韩灏在门边不远处收住脚步,蹙起眉头问道:“你是谁?”此时尹剑也走进屋来,守站在他的身后。
在韩灏问话的同时,那陌生男子已回过了头,只见他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身形消瘦,浓眉直发,一双眼睛虽然不算大,但目光却敏锐至极。
男子见到韩灏二人,左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靠近。同时右手到怀中掏出本证件扔了过来,自我介绍道:“龙州市刑警队,罗飞。”
韩灏伸手往空中一抓,将证件稳稳地接住。略略看了看之后,他将证件交给尹剑,同时低声吩咐道:“让信息科查一查他的资料。”
罗飞的耳朵微微一动,似乎是听到了韩灏的话语。他一边打量着二人,一边问道:“你们是刑警队的?”
尹剑指了指韩灏:“这是我们的韩队长。”
罗飞点了点头:“很好。那你们应该很清楚案件现场勘查的常识,如果你们要接近死者,请注意不要破坏掉任何可能存在的现场痕迹。”
韩灏面沉似水,他冲尹剑挥了挥手,示意后者先退出去。尹剑暗暗摇了摇头,他深知这个队长素来自视甚高,罗飞的这几句话虽属无心,但已经犯了很大的忌讳。再加上郑郝明遇害,他本来就已经悲愤交加,这下肯定是不会有好脸色给对方看的。
果然,尹剑刚刚走到门外,便听见韩灏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罗队长,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话的语气极为生硬,充满了质问的意味。
罗飞愣了一下,显然也感觉到了不好的苗头。想想自己刚才的言行确实有些失礼,他连忙站起身解释道:“哦,我是……有一些私事来找郑警官,没想到郑警官……”
“好了,既然你是私事过来的,就请你先离开现场。”没等罗飞说完,韩灏已经冷冷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至于事情的前后经过,请你到门口去找刚才的尹警官,由他负责对你进行询问。”
罗飞凝起目光看着不远处那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而对方亦针锋相对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就在此时,随着一阵小小的喧哗,又有两三名男子来到了屋内,从他们的衣着和携带的装备来看,应该是法医和勘查人员。
“你快点儿离开这里,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韩灏再次冷言催促。
罗飞无奈地轻叹一声,踮着脚,迈大步跨出案件现场,来到了韩灏等人面前。
“我已经有了一些发现,也许我们应该先交流一下。”罗飞向着韩灏诚恳地说道。
“不用了。这并不是你的工作。现在你的身份是报案人,必须首先配合我们的询问。你也是刑警,应该很清楚这些办案时的基本常识。”很明显,韩灏这是找机会把罗飞刚才的冒犯之辞硬邦邦地抛了回去。
罗飞尴尬地咧了咧嘴,想要找些说辞缓和下气氛,可一时却又难以开口。就在窘迫之时,尹剑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招呼了一声:“罗警官,请你到这边来。”他的态度比韩灏要友好多了,也算是给罗飞垫了个下坡的台阶。后者颇领情地点了点头,然后无奈地向门外走去。
韩灏冷眼看着罗飞走出屋子后,这才带领众人开始了对案犯现场的勘查工作。
在屋外,尹剑把罗飞引到楼梯拐角处,略带歉意地打着招呼:“这是我们的工作程序,希望你不要见怪——现在请你陈述一下到达案发现场的前后经过。”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了笔和记录本。罗飞则趁机上下打量着对方:这个小伙子面相友善,话语随和,应该是个易于沟通的家伙。
而此时楼下又响起了“呜呜呜”的警笛声,罗飞把脑袋探出楼道窗往外看了一眼,原来是刑警队调集的增援警力到了。
“好了。事发的经过我们会有充足的时间去说,而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罗飞冲着尹剑招招手,目光仍然看着楼下那些刚刚赶到的警察,“你能不能调动这些警力?”
尹剑立刻摇摇头:“我们队长在这里,我怎么能擅自做主?”
“那就去告诉你们的队长,赶快布置下去,在全市范围内搜捕一个嫌疑男子。此人体格很瘦,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手部很可能有刀伤。他于昨夜十一点至今天凌晨两点之间曾在案发地点附近活动过。”罗飞目光炯炯地看着尹剑,他说话的语速虽然很快,但表达出来的内容却是清晰有致、一丝不紊。
尹剑却只是再次摇头:“不行的,我们队长肯定不会听你的话。”
罗飞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你们应该相信我。”他坚定有力地加重了语气,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他的态度显然感染到了尹剑,后者愣了片刻,似乎在犹豫动摇,不过最终他还是苦笑着说道:“不好意思啊……你不太了解情况。现在不是我相信不相信你,不是这个问题……问题在于——在这座城市里,你必须按照我们队长说的去做,而不是让他听你的。”
罗飞无奈地沉默着,很显然,省城的那位刑警队韩队长早已在部下心中确立起了无可动摇的强势地位。这样的地位使得自己这个“外来者”很难有发表意见的机会。而此前无意中的冒犯则更给双方的交流设置了难逾的障碍。
片刻之后,罗飞只好叹了口气,按照对方的要求行事。
“好吧,那你做好记录——”他开始描述发现案情的过程,“我因为一些私事,需要拜访郑警官。上午九点五十二分,我把电话打到了郑警官的办公室,但他不在。你们同事——一个姓孙的小伙子告诉了我郑警官的其他联系方式。我又打郑警官的手机,但无人接听,后来我从他的家人口中得知了他可能会在这个地方。于是我在十点三十七分的时候找到了这里。门是虚掩着的,我敲门无人回应,但屋内却有血腥味。我进屋发现了案发现场,然后我立刻打110报警,同时就地展开相关的勘查。十点四十四分,派出所的干警到达,为了保护现场,我没让他们进屋。十点五十五分,你们到达。”
罗飞的话语简洁,但事情的前后经过却陈述得非常清楚,相关时间更是极为准确。尹剑一条条地记录下来,觉得对事情本身几乎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他想了一会儿,提出了另一个相关的问题:“你认识郑老师?”
罗飞摇了摇头:“不。”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尹剑的意料,他诧异地眯起了眼睛追问:“那你怎么会有私事找他呢?”
罗飞沉吟了片刻:“是关于一桩案子的事情,郑警官负责的案子。”
“案子?”尹剑挠了挠鼻头,“哦”了一声道,“那应该算公事吧?”
“私事。”
“私事?”尹剑有些弄不明白了,一个警察为了案子去找另一个警察,这怎么会是私事呢?
与先前的利落风格迥然不同,对这个疑问罗飞沉默了许久,然后才悠悠地说道:“那是一桩十八年前的案子了。当年我还不是警察……我是那案子的当事人之一……所以这算不上公事,我来找郑警官,是以私人身份前来……”
十八年前的案子?尹剑没兴趣牵扯太多,他撇了撇嘴:“那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怎么现在又来搞?算了,不说这些无关的了……嗯,你描述一下你看到的现场情况吧。”
“无关?”罗飞的目光一凛,“那可未必……”他的语气陡然间阴冷了许多,竟森森地透满了寒意。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起来。
尹剑被罗飞冰冷的目光戳中,竟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被凝重的气氛压抑了片刻之后,他才犹疑着问道:“你是说郑老师的死和那个案子有关系?那是个什么案子?”
罗飞看出了对方的紧张情绪——这种情绪势必会妨碍双方的沟通。对于气氛的失控,他颇自责地慨然轻叹:十八年过去了,不知已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但一想到那件事情,自己仍然如负着泰山重荷,难以解脱。
罗飞做了几个深呼吸,首先让自己轻松下来,然后他很随意地反问了一句:“你来刑警队多久了?”
“还不到两年。”小伙子如实地答道。
“警校毕业?”
“是的……省警校刑侦专业。”
“那我算是你的师兄。”罗飞微笑地看着小伙子,眼神明亮,“我也是在这里上的学,省警校刑侦专业。嗯……黄伟现在是系里的老师吧?”
“对!”小伙子连连点头,“他教过我们痕迹勘查的课程。”
“他是我的同学。”罗飞轻轻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头,“还有系里的那些老教授们,如果你去打听一下,他们应该都还记得我。”
“啊,真没想到,那你可真是我的老学长了!”尹剑毫不掩饰惊喜的情绪,语言和神态都友好了许多。
“好了,现在你应该完全地信任我,有没有问题?”罗飞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尹剑立刻便点了点头,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对面这个男子却有着一种奇妙的魅力,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消除别人的戒心,如兄长般令人感到亲切和尊敬。
“很好。”交谈的氛围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内,罗飞满意地摸着下巴,嘴角现出两道浅沟,然后他又将话题切往了关键之处,“关于十八年前的那桩案子,你暂时没必要问那么多。现在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嗯,最近几天,郑警官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或者说,他有没有一些特殊的言行?”
“反常?”尹剑低着头想了片刻,“这两天他倒是经常外出,不过这也不算反常吧?我们做刑警的,出外勤再正常不过了。”
“哦?那他手上正盯着什么案子?”
尹剑摇摇头:“那倒没有。郑老师毕竟年纪不小了,已经不会再具体负责一线的案子。他只是较多地做一些分析和指导的工作。不过他这个人闲不住,即使什么活也没有也会经常往外跑,摸查摸查社会情况什么的。哦,对了,他这两天出去多半是在搞前期的盯查。”
“你怎么知道?”罗飞对尹剑的最后一句话很感兴趣,“他和你聊起过吗?”
“那倒没有。郑老师一向独来独往的,好像不太喜欢跟人交流。我是看到他最近外出的时候总是带着数码相机,所以才作出的判断。”
“数码相机?”罗飞的眉头一挑,“银色的尼康吗?”
“没错,我们队里统一买的,都是这个品牌。你也知道?”
“那个相机就在客厅里的桌子上!”罗飞一边说,一边转头向案发的屋子看了一眼。显然是对那个相机有所窥伺。
两个后来的省城刑警奉了韩灏的命令守在案发地门口,神色威严。罗飞略一思忖:自己现在想再进那个屋子,已然没有太大的把握,倒不如还是求助于身边这个刚刚结识的校友。
“我要看那个相机,现在就要!”罗飞压低声音说道,“你帮我去把相机拿出来,能不能做到?”
尹剑犹豫了片刻:“好吧……我去试一下,主要还得看我们队长同不同意。”
罗飞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小伙子毕竟是别人的下属,那个韩队长不好通融,而刑警队本身又是一个纪律严明的地方,他也不能太强人所难了。
不过尹剑倒没有让罗飞失望,当他再次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手上正拿着那个银灰色的尼康相机。
“我可以把里面的照片调出来给你看,但是你不能用手接触相机——这是韩队长吩咐的。”尹剑自己已经戴上了白纱手套,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相机的显示屏展示在罗飞的面前。
随着尹剑的操作,一幅幅的照片依次呈现了出来。罗飞非常认真地观看着,有的时候他会让对方停下来,自己则凝眉思考片刻;有的时候他又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记录着一些什么。这样足足过了有半个小时,他才把相机中储存的那三百来张照片全部看完。
“好了。”罗飞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么多的照片……规律是很明显的,其中有些疑点很值得关注……更重要的,我们至少已经获得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尹剑也附和着:“嗯,所有的照片都是在网吧里拍摄的,这一点非常明显。拍摄的状态是隐蔽的,对象毫不知情。一共有五十七名被拍摄者,以年轻人为主,但是并没有更多的共性。郑老师应该是想从这些人中寻找什么吧?我所想到的暂时就这么多,有什么遗漏吗?”小伙子一边说着自己的分析,一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罗飞,希望能得到对方的肯定。原本该是罗飞接受他的调查,可现在他的思路却完全被对方所引导了。
“不是五十七名被拍摄者——”罗飞转动着手中的水笔,“应该是五十八名。”
“不会啊,我一个个数过来的……难道是我数错了?”尹剑耸耸肩膀,同时有些困惑地看着罗飞——对这个数字要求得如此精细能有什么意义呢?
“你没有数错,现在相机上确实是五十七名被拍摄者。但是——你注意到每张照片都有一个文件名吧?”
尹剑把相机调到相关的界面又看了一下:“嗯,是一些数字的编号。”从001开始,002, 003, 004……这样依次往下排列着。
“这些编号是按照片拍摄时的先后顺序自动生成的。”罗飞进一步提醒尹剑,“你注意一下,从280到285,这六个编号的照片在相机里是没有的。”
快速复看之后,果然如此!尹剑略一思索,心中已然明了,脱口道:“我明白了——这六张照片是后来被删掉的……既然是连着号,那么这些照片应该是拍的同一个人——也就是第五十八个被拍摄者。”
而罗飞的思路已经在思考这个现象背后隐藏的意义:“是被谁删掉了那些照片?为什么要删掉?”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语,“这里面也许大有文章……”
“你是怀疑这会和郑老师的遇害有关联?”尹剑体会到罗飞的潜台词,他将相机在手中翻了翻,颇有些懊恼地叹道,“难道这个人就是郑老师要寻找的目标?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来晚了一步,罪犯已经把最重要的线索抹掉了。现在留在相机上的这些人,多半对案件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罗飞凝目看着尹剑:“但我们还有其他的线索,至少可以试着去追查一下,好弄明白郑警官到底在寻找什么。”
尹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怎么找?”
罗飞展示了一下自己看照片时做的记录,只见那上面写着:极天网吧,十月十九日十五点四十七分。
“这个有什么说法?”尹剑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他挠了挠自己的脑门,尴尬地问了一句。
“你的观察力还有待提高。”罗飞咧了咧嘴,多少有些失望,“在最后的几张照片里,被拍摄者身后带出了网吧的窗户,而窗户上的贴纸显出了‘极天网吧’的名称。另外,照片的右下角显示了拍摄的时间。”
罗飞一边说着,一边用笔在那个时间记录上画了一道:“这是两天前的下午。”
尹剑把最后几张照片又翻出来看了看,果然如罗飞所说。不过那些都是些很微小的细节,不经提醒很难发现。
“嗯,没错,这的确是重要的线索。”尹剑不得不向对方投去佩服的目光。
“好了,你待会儿把我的分析转告给韩队长吧——如果他愿意接受的话。现在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思路去行事了。”罗飞撕下一张纸,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码,“有任何事情,请及时和我联系。”
“你要走了?”尹剑瞪大眼睛,这告别似乎来得太突然了一些。
“是的。这里有韩队长接手,我再留着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罗飞的话语中带出些抱怨的意味。说完这些之后,他友好地在尹剑肩头拍了一下,然后便自行下楼而去了。
……
十三点二十四分,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郑郝明遇害案的案情通报会正在进行,会议由市属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韩灏主持,各分局刑警队以及派出所的相关负责人均列席参加了会议。
会场上的气氛极为凝重,大家看着脸色铁青的韩大队长,每个人的心头都像闷着块大石头似的,压抑至极。
韩灏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仍在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愤怒和悲痛:“……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今天上午我市发生了一起恶性杀人案——关于被害人的身份不用多说了……我们直接来看下现场的情况吧。”
得到韩灏的示意,一旁的助手尹剑打开幻灯,把案发现场的照片投射到了前方的大屏幕上。
“死者身中三处刀伤,分别是腹部的刺伤、右上臂的划伤以及颈部的切割伤。其中致命伤在颈部,这一刀割断了死者的颈动脉,致死者失血过量而死。根据法医的鉴定,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夜里十二点至凌晨两点之间。”
伴随着韩灏的讲解,一幅幅特写画面出现在屏幕上。在场众人对于这种血肉模糊的场景本已司空见惯,可这次照片上的主角却是和他们并肩多年的同事,那鲜血也因此变得格外殷红,冷艳冷艳地扎得人心慌。当最后出现郑郝明头面部的特写时,个别同志甚至已偷偷地别过脸去,不忍卒睹。
照片上的郑郝明双目紧闭,嘴却是半张着,似乎尚有一声呐喊未及发出。在他的脖颈上,一道可怕的伤口横拉过去,旁边的标尺显示出它的长度足足有七厘米。从伤口处流淌出来的血液在尸体下方汪成了一大片,占满了整个相机的屏幕。
韩灏低沉的声音仍在继续:“从伤口的情况来看,罪犯所用的是匕首一类的凶器。现场同时遗留了一柄菜刀,根据技术人员的勘查,菜刀上的指纹为死者所留,所以这应该是死者用以自卫的武器。由此我们相信,死者在被害前曾与凶犯有过激烈的搏斗,另有很多其他证据也可以支持这个判断。”
说到这里,韩灏冲尹剑做了个手势,屏幕上开始一张张地切换现场的环境照片。
“这是客厅台面上留下的刀痕;这是装饰柜上留下的刀痕,柜中物品散乱,应该是受到过撞击;这里有大量的喷溅状血迹,显然死者就是在附近遭受了致命的一刀……”
众人沉默聆听着,在韩灏的引导下,郑郝明与凶犯搏斗时的场景似乎正一幕幕地重现在他们面前。
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了一轮之后,变成了现场木质地板的特写,而韩灏看到这张照片时,精神似乎为之一振。
“这张照片拍摄于死者的脚边。我们可以看到,地板上有一些圆形血点,这应该是血液从高处滴落时造成的。由于死者身穿整套的长袖睡衣,他上臂和腹部的伤口都隐藏在衣物内,不会有血液滴落,同时其颈部创口巨大,也不会形成孤立的滴落血迹,所以我们在现场判断,这里的血迹极有可能是凶犯留下的……切回到刚才菜刀的特写——”
按照韩灏的吩咐,屏幕上出现了郑郝明用来自卫的那把菜刀。
“好的,你们看,菜刀刀刃上也有血迹,这和刚才的推测可以互相印证。”
“这么说的话,凶手受伤了?”会场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众人均微有喜色,要知道,凶犯如果受伤,不仅会在现场留下血液等不可辩驳的罪证,而且对于侦查和抓捕来说,也多了一条极易分辨的特征。
“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确实如此!”韩灏拿起一份报告在手中挥了挥,“这是刚刚拿到的化验结果,死者的血型是AB型,而菜刀和地板上的滴落血迹都是B型。毫无疑问,那正是凶手的血迹!”
这线索太有价值了!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韩灏犀利的目光在会场上扫过之后,现场才又恢复了平静。
“好了。”韩灏满意地点点头,“现在看一下厨房里的照片。”
屏幕上画面切换,显示出老式厨房中的那种木格小窗户。韩灏继续就着照片讲解:“这扇窗户外面是小区的绿化带。现场窗户向外敞开,且最下格的玻璃已被打碎——好,换一张……这是厨房里的碗柜,在上面也同样提取到了刀痕。”说到这里,他略微顿了一下,然后又道,“由此我们判断,凶犯是从楼房背面,沿着雨水管道和下层住户的防盗窗爬上了三楼,然后击碎了厨房窗户上的玻璃,打开窗户进入了屋内。在这个过程中,本已睡下的被害人听见响动,起身查看。两人在厨房中遭遇并进行搏斗。被害人拿起菜刀反抗,边打边退,但终于还是被杀害在客厅中。”
“现场有没有提取到凶犯的脚印和指纹?”此时有人插话问了一句。
韩灏摇了摇头:“没有。此人很可能戴着手套和鞋套,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
“嗯。这就有些麻烦了……”刚才问话的人多少显得有些沮丧。通常来说,从脚印可以推算出案犯的身高体重,而指纹则可输入电脑进行数据检索,如果他是有前科的人,其身份便可查出。现场没有留下这些痕迹,无疑给侦破工作增大了难度。
韩灏的目光却突然凝了一下,正色说道:“即便如此,我们仍掌握了相当的线索,现在大家记一下凶犯的模拟特征——此人应该是青壮年的男子,体格偏瘦,身高在一米六四至一米六七之间,手部有新鲜的刀伤。”
与会众人纷纷拿出纸笔,记下韩灏的话语。有一人听到最后时,禁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似乎颇多惊讶。在静默的气氛中,这一声显得尤为突出,大家立刻都把目光投了过去。只见此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颇有几分书生气质。正是负责播放幻灯的尹剑。
韩灏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的副手:“你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尹剑连忙摇了摇头,迟疑了片刻后,他又加了一句,“只是,上午那个人……他的分析好准!”
“哪个人?”韩灏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个外地的刑警——罗飞。他上午就说过,要我们去找一个体型很瘦、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手部负伤的男子。”
“什么?”韩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个家伙怎么能作出如此精准的判断?要知道,关于凶犯的这些特征听起来简单,却是诸多技术人员缜密分析后才得出的结果——
能够悄无声息地攀爬到三楼,并且从狭小的厨房窗户中钻进去,此人多半身形瘦小,动作轻灵——这一点倒不难想到,可想要确定具体的身高范围,那可就难多了。
由于双方经过激烈的搏斗,所以在厨房和客厅的木质橱柜上留下了许多刀痕。凶犯手执锋利的匕首,每一刀都是全力挥出,因此他必然会将身体展开到最易发力的姿势。依此原理进行综合归纳,便可通过那些刀痕的高度、角度和轨迹反推出用刀者的身高范围。这里面牵涉到极为细致的计算过程,还需要进行数学模型的带入,很难想象一个人仅凭肉眼和脑力便能完成类似的工作。
现场的地板上留有凶犯的血迹,这些血迹是从半空中滴落形成的。这里面也有讲究,滴落的起始点越高,血液最后在地板上溅开形成的圆形斑点面积便越大,根据这个原理,通过在现场的模拟实验进行对比,便可大致估计出血液的落点高度——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距离地面七十至九十厘米。这个季节人的穿着相对来说厚实严密,能够造成血液滴落的伤口只可能出现在裸露在外的双手或者是脸部,再结合刚才的推断,才可得出凶犯手部负伤的结论。
以上种种居然都被罗飞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琢磨了出来,韩灏对此简直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惊讶的神态只是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便用一层寒霜把自己的情绪遮挡了起来,然后冷冷地说道:“这个人的身份和来意目前都还不明朗,就这起案件来说,他本身就是一个重点调查对象。尹剑,我要你派人盯着他的,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让二中队的金有峰负责这件事的,我现在就和他联系一下,看看情况怎么样。”尹剑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拨了号码。振铃响了好几声之后,对面才终于有人接听。
“喂,是大金吧?”尹剑开口打了招呼,然后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尹剑的神情一下子僵住了,他呆呆地听了片刻,偶尔才“嗯”一声,语调则极为尴尬,片刻后他站起来走到韩灏面前,将手机递了过去,“队长,你来接吧。”
韩灏纳闷地瞥了自己的助手一眼,然后他接过电话:“喂?我是韩灏。”
“韩队长,对不起,我是罗飞。”听筒里传来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子声音。
“罗飞?”韩灏也一下子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派出去盯梢的下属怎么会把电话落在了被盯对象的手中呢?
“我想我和你的队员之间可能有一些误会。”电话那头的罗飞已经主动开始解释了,“我正在调查一些东西,后来我发现有人在跟踪我。于是我找机会想制伏他,他在反抗的时候我们动了手——这一切都是刚刚发生的事情。现在他暂时失去了知觉,不过很快便会醒过来。你们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好翻到了他的证件,这件事纯属意外,我真的非常抱歉。”
韩灏愣在原地,脸上的神色如死灰般难看。自己的手下被盯梢的对象制伏,连手机、证件都被人缴了去,这是多么让人颜面扫地的事情!而罗飞致歉的态度虽然诚恳,但显然不足以驱散他心头的恶气。韩灏竭力控制住情绪才使得自己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在接连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他极为不满地指责道:“罗飞,罗队长,这里可不是你的龙州!你不觉得你的举动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吗?”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刚才的反应确实是过于紧张了。不过——”罗飞的语调突然间变得凝重起来,“如果你知道那个隐藏的对手有多么可怕时,你也会反过来理解我的。”
韩灏眉头皱了皱,他已敏锐地捕捉到了罗飞话中的隐义:“嗯?你有了什么新发现?”
“是的。”罗飞正色道,“希望这次你能够认真地听我讲一讲。”
韩灏沉默着,看来自己有必要亲自会一会这个神秘出现的同行了。片刻后,他终于回答:“半个小时之后,我在刑警大队的办公室等你。”
“好的。嗯……我现在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罗飞缓和自己的语气,“你的队员已经清醒过来了。”
果然没过不久,听筒里传来了金有峰的声音:“队长,我……”
“废物。”韩灏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然后狠狠地掐断了电话。
……
下午两点零七分,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队长办公室内。
当罗飞来到的时候,韩灏如约正在等待着他。
“你们这边的进展怎么样?”还没顾得上把屁股坐稳,罗飞已经急匆匆地问道。
“我并没有义务向你汇报工作。”韩灏不软不硬地顶了罗飞一句。罗飞苦笑了一下,显得颇为无奈。然后他坐在韩灏对面,闭口不言,摆出一副等待对方来引导的谦卑姿态。
见对方认了软,韩灏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这时他又觉得自己或许该说出些什么,不能让这个家伙小看了省城警方的实力。沉吟了片刻,他便斟酌着措辞说道:“疑犯的体貌特征我们已经掌握。现在市郊各交通网点都已设下了关卡,各级警力也在进行专向排查,重点对象是那些与死者生前所处理的案件有牵连的相关人员。”
罗飞很快接口道:“我明白你的思路,你认为这是一起针对公安干警的报复杀人案?”
“现场没有劫财的迹象。凶犯持刀闯入,蓄意杀人的目的非常明显——”韩灏针锋相对地反问,“不知道你以为还会有其他什么情况呢?”
罗飞摇摇头,忽然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他的目光凛凛地看着韩灏,似乎隐藏着很多下文。
“这正是我要关心的问题。”韩灏凝目和罗飞对视着,然后又补充追问,“还有,你和郑郝明警官是什么关系?”
罗飞没有直接回答,他掏出一张折好的信笺递了过来:“你看看吧。”
韩灏带着迷惑的表情打开信笺,只见上面写着——
8102号学员,你该还记得我吧?
序曲结束之后,正章应该开始。这相隔的时间确实是太长了一些……不过,这一天总算还是到来了。
想想那即将展开的华丽乐章,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你不想加入进来吗,我的老朋友?
我知道你也早已期盼了太久了。
我能想象你看到这封信笺时的表情——你会激动得颤抖起来,是吗?热血在燃烧,无穷的力量正在躯体中聚集!——正和我此刻的感觉一样。
我已经嗅到了你的渴望,你的愤怒,甚至是你的恐惧……
快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韩灏越看越是茫然,眉头皱成了两团疙瘩。却听罗飞在一旁解释道:“两天之前,我收到了这封信笺。信是从本市发出的。8102,这是我以前在警校读书时候的学号。”
“是的,你是省警校八一级的学员,当年的各项成绩极为出色,被誉为警校‘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学员’。只是你毕业前却犯了一个错误,最后仅被分配到龙州这个二线城市,在郊区某派出所当了一名普通干警。不过你升得很快,八年后就当上了所长,后来又调到龙州市刑警队任职——”韩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一份报告,脸上的表情喜怒莫测,“这是你的相关资料,关于你的履历,我们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
罗飞一愣,在血案突发的紧张时刻,韩灏还特地分出精力详细调查了自己的档案,以这样一种方式为人所重视给他带来怪怪的感觉。
“那应该是一次大错误吧?”韩灏却还不愿罢休,又揶揄着说道,“否则警校的天才又怎么会沦为一个小小的片儿警?”
对方这番话语显然是触动了罗飞的许多心事,他双目迷离,神情竟变得有些恍然,半晌之后才喃喃地说道:“错误?嘿,也许叫失败更准确一些,惨痛的失败……”
韩灏陡然间看到罗飞这副模样,不禁颇为意外。从收集到的资料中,他知道罗飞此前在龙州曾破获过许多大案奇案,出众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由于某些经历,以至于人生坎坷,倒也令人感怀。经过这次面对面的交锋,他心中原先积攒的郁闷也发泄得差不多了,此刻忍不住倒要劝解对方两句:“错误也好,失败也罢,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也不用总是放在心上。而且……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罗飞痛苦地摇着头,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迸现出眼角的根根血丝,“还没有结束,他回来了,他还在这里!”
“你说谁?”罗飞没头没脑的话语让韩灏满头雾水。
“那个恶魔!写信的人!杀害郑郝明警官的凶手!”罗飞一口气说出的三个角色显然是在指同一个人,他的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而语调又如寒冰般彻人心脾,屋内的空气似乎都要因那寒意而冻结起来。
韩灏愕然间明白了什么,他又拿起那封信笺看了一遍,然后如连珠炮般问道:“是这封信?这是谁写的?这和郑郝明被害又有什么关系?”
罗飞用双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去调整自己的情绪。虽然已过去十八年,但每当那段回忆重现的时候,他还是会有忽然就要失控的感觉。渐渐平息了下来之后,他抬头向韩灏反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省城刑警队的?”
“十年前,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硕士毕业后。”这次韩灏很爽快,也很自豪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罗飞叹息一声,对于对方那显赫的专业背景毫不为意。略一停顿之后,他似乎在展开一个新的话题:“上午我离开现场之后,根据郑警官相机上的线索去了极天网吧——前天下午三点四十七分,郑警官在这里密拍了一个上网者的照片。我让网管调出了此人在当天的上网记录,从中我找到了这个网页。”
在分析案情的时候,罗飞便重新找回了他特有的那种冷静和缜密。说话的同时,他递上了一张复印好的网页资料。
韩灏接过那张纸,他对网络方面的东西并不是很熟悉,不过他还是能看出纸上出现的应该是某个论坛上的帖子。发帖的账号是一串字母:Eumenides,帖子的标题则是四个赫然醒目的黑体字——死刑征集,正文的内容如下。
每当我睁开眼睛,我会看到这个世界上仍有许多肮脏的灵魂。
法律是净化这个世界的工具,可是法律的作用却总是受到太大的局限。
有人做了坏事,可这些坏事却不受法律的管辖;又或者有人做了坏事,可法律却找不到将他定罪的证据;还有的时候,做坏事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资本,使他们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
法律是不完美的,社会需要法律之外的刑罚。
我就是这个刑罚的执行者。
我施加的刑罚只有一条,最直接的一条——死刑。
将有一批恶徒被我清理。不过他们的名单现在还没有完全确定。
因为你有机会在这个名单上加一个名字。
你希望某个人去死吗?你觉得他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你制裁不了他,正义在他的面前显得无比孱弱。
那么请你把他的名字写下来,告诉我他做过什么,我会对他进行判决。
你们有两周的时间。然后我将公布最终的执行名单。
韩灏很难想到这个帖子会和郑郝明的死有什么联系,他费解地摇了摇头:“这能代表什么?一个恶作剧吧?网络上会有很多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
“恶作剧?嘿……”罗飞冷笑了一声,他突然往前探过身子,语气变得激烈起来,“这是实实在在的罪恶!可怕的罪恶!郑警官就是因为这个送的命,但他并不是第一个牺牲者,十八年前,这罪恶就已经施虐过一次了。”
罗飞的神态让韩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立刻追问道:“十八年前发生过什么?”
罗飞却把身体缩了回去,他摇摇头:“我现在不能说。”
韩灏有种被人戏弄的感觉,他极为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你到底什么意思?”
罗飞神情严肃:“这是机密。”
“什么机密?”
“十八年前,在这个城市里发生了一起案件。因为案件的性质极为恶劣,为了控制影响,这起案件被定为一级机密,所有的侦破工作也是由专案组秘密进行的——”说到这里,罗飞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对不起,我暂时就只能说这么多了。”
韩灏皱着眉头,将信将疑的同时也有些恼火,他冷冷地诘问道:“既然是一级机密,那你怎么会知道?”
罗飞的眼角抽动了两下,似乎被触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然后他郑重其事地与韩灏对视着:“我也是那起案子的当事人……你还不明白吗?当年正是这桩案子让我跌入了谷底!而案发后对我进行询问的专案组警员,就是郑郝明郑警官。”
原来是这样……韩灏的脑子飞速地旋转了片刻,总算把一些前因后果串连了起来:十八年前的密案,至今未破……郑郝明是专案组成员,发现了新的线索……当事人罗飞接到神秘信笺,回到省城……郑郝明遇害,罪恶正在拉开新的一幕!
一张大幕正缓缓浮现在韩灏的眼前。虽然幕布仍然遮蔽住了所有的秘密,但那掩盖不住的凝重气氛还是让韩灏既兴奋又紧张。
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
这到底是一起什么样的案子?
答案就在对面那个家伙口中,可他却又偏偏不说出来。
韩灏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罗飞,缓缓地说道:“既然你不能告诉我详情,那你又何必来找我呢?”
“我希望你立刻向上级领导打报告,要求解密当年的案卷,重建专案组!”罗飞毫不回避地迎向韩灏的目光,同时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十月二十一日下午,十六点三十分。
刑警大队会议中心。
韩灏脸色阴沉,双手压着桌上一堆厚厚的资料。两个小时前,他从档案室解密了这些已封存了十八年的案卷。当看过这些案卷之后,他终于知道十八年前发生了什么样的案子,也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会是一个多么可怕且具有野心的对手。
好在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身边,在十八年之后,由警界精英们组成的专案组正在重建。
罗飞坐在桌子的对面,他的视线已经在那堆资料上停留了很久。不过他的目光零散,思绪显然已经飘到了另外一个时空中。
那些资料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一些文字、一些图片,记载了一些事情。可是对罗飞来说,那感觉却完全不同。他已置身于一幕幕如此真实的场景中,虽然已事隔多年,但那场景中的声音、画面,甚至所有气息都是如此的清晰,纤微可辨。
当然,与那场景同在的所有情感亦没有减轻分毫。
悲伤、沮丧、凄凉、愤怒,甚至还有恐惧……
罗飞知道自己永远也忘不了这些。而获得解脱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那个可憎而又可怕的家伙,做个彻底的了结。
这也正是他特地请假从龙州赶到省城的原因。
尹剑坐在韩灏身边,目光却在好奇地看着罗飞,似乎很想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这个突兀出现的男子身上似乎带着一种神秘的气质,这种气质无疑对尹剑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十八年前他经历了什么?现在又为什么回来?一个个疑团在尹剑的脑子里旋转着,他恨不能一下子洞悉所有的答案。
在座的另外一个小伙子神情却和尹剑迥然不同。这个小伙子看起来二十来岁,似乎比尹剑还要年轻一些。他戴着眼镜,身形瘦弱,用左手斜支着自己的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懒散样子。虽然也穿着一身警服,但小伙子的仪态形容却与那肃穆庄严的气质极不相称。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转动着右手中的一支水笔,似乎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毫无兴趣,只是偶尔会抬起头来,目光极其快速地瞥出去,神态在一瞬间变得灵动至极。
紧挨着小伙子的是一个黑黝黝的健壮男子。他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坐姿威严,身板挺得笔直,显得极为精干有力。在他的身边似乎能产生某种气场,肃穆而又充满了安全感。此刻他正抬起左手看了看腕间的手表,然后正色说道:“韩队长,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开始吧。”
韩灏的手指在那叠案卷上轻轻敲了敲,踌躇片刻,答道:“嗯……还有一个人没来,这样,我们再等三分钟!”
确实,在罗飞和转水笔的小伙子之间还空着一个座位,这会是一个怎样的列席者,又为什么会迟到呢?
“这么重要的场合,纪律应该是第一位的。”健壮男子多少有些不满,他看着韩灏,拔高了声调,“如果连内部都无法协同,那还怎么去和对手作战?”
“等三分钟。”韩灏又简短地回了一遍,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坚定与威严。健壮男子收回目光,不再多说什么了。
而门外却有一个声音接着响了起来:“你们不用等——因为我早就已经在这里了。”
伴着这声音,一个身影走进了会议室内。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被这个身影吸引了过去,就连罗飞也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
因为这实在不像是应该在此时此刻出现的身影。
在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里,在这个充满了男性阳刚和威严气息的地方,居然会出现这样一个女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标准的南方美女。她身形纤弱,面容俊俏,大大的眼睛,口鼻却生得灵巧秀气;一头柔软顺滑的长发黑得耀眼,衬得细嫩的肌肤愈发白皙。你很难从外观上判断出她的准确年龄,因为在她的双颊上洋溢着充满青春气息的红润光泽,可她的眉宇之间又透出一种只有成熟女人才具备的干练和锐达。
即便是会议的召集者韩灏此时也显得有些意外,他微微眯起眼睛,用很不确定的语调问了一句:“你……是慕老师?”
“是的。”那女子点头答道,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省警校犯罪心理学专业,慕剑云讲师。”她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在罗飞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韩灏释然地笑了一下。慕剑云,当省厅领导向他推荐这个犯罪心理学专家的时候,他实在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但他并没有因此对此人的实力产生怀疑。能得到省厅的推荐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待遇,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线条细腻的女人在心理研究方面本来就比男人更具优势。
“既然你早就来了——那为什么不进来?”那健壮男子还没有抛却先前的不满,他直愣愣地看着慕剑云,毫不客气地问道。
“我从那里看着你们。”慕剑云用手指了指会议室高处的一个气窗,“面对同伴的迟到,每个人会展现出不同的反应,我可以借此对你们有个初步的了解。”
那气窗确实是个观察屋内的好地点,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又不易被屋中人察觉。
健壮男子皱起眉头,从鼻孔里沉沉地闷出一口气来。想到刚刚被人像看动物表演一样窥伺着,他心里产生一种很不爽的感觉,但是男人的自尊又使他无法把这种不爽冲着一个柔弱的女子发泄出来。
慕剑云的右手边坐着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自从女讲师进屋之后,他的目光就一直紧紧地追随在对方的身上。此刻他接过话茬问道:“那么请问这位女士,你现在了解我们了吗?”他的脸上满是嬉笑的表情,语气也多少有些轻佻。
慕剑云瞥了年轻人一眼:“在场的所有人中,你的工作热情是最差的。当然,如果一个人成年累月地面对电脑,整天与那些枯燥的二进制数字打交道,他的心里难免会产生厌烦。过度孤独带来的压抑感,甚至会使他的性格产生一些扭曲。比如面对一个陌生女人的出现,你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新鲜感——我很希望这种感觉能够激发起你工作的状态。不过有一件事我也得讲清楚,我对你是不可能产生任何兴趣的,即便你是警界赫赫有名的电脑高手,曾日华先生。”
被对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了一番,年轻人只好露出些尴尬的神色,他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又厚着脸皮自我解嘲:“美女能够知道我的大名,已经让我很荣幸了呢。”
慕剑云笑了笑,不再和他多说什么,转而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那个健壮男子。她的眼神中虽然毫无敌意,但却看得那男子颇不自在,后者拘谨地低下了脑袋。
“你是特警中队的熊原队长吧?”慕剑云停顿片刻,见对方没有异议,便又接着说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命令执行者,而且你也显示出了很好的专业气质。和你进行合作,很多事情都会让人非常放心的。”
熊原抬起头来,神色愉悦了很多。很显然,对方这句简单的评价让他颇为满意。
“至于你,韩队长——”慕剑云又看着韩灏斟酌了一会儿措辞,“你有很好的决断力,这是一个领导者所必须具备的素质。当你订下计划后,别人的想法很难对你产生影响,这一点有利也有弊。不过你的助手倒是充满了好奇心,他会帮你接受和分析更广泛的信息,你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形成一种良性的互补。”
韩灏不置可否地“呵”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慕剑云对自己和尹剑的分析。他倒是凝起目光看着罗飞,然后提醒道:“慕老师,你好像还漏了一个人呢。”
“你说的是罗警官?”慕剑云微微一笑,“他似乎有很多心事,而那些心事正和你手中的材料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从他眼中看到很伤心的感觉,夹杂着愤怒……还有,恕我直言——还有一些压抑不住的恐惧。”
众人全都随着慕剑云的话语好奇地打量着罗飞,而罗飞心中更是遽然一惊——这个女子此前对其他人的分析固然精彩,但无非是根据言行来推断人的性格,并无过分奥妙的地方。可她居然能从别人的眼神中如此准确地读出对方心底的情感,这番本领可不是常人所能了。讶然之余,他连忙凝住心神,看向慕剑云的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
可慕剑云却轻轻地避了过去,并不与这目光接触。
“好了。我们还是赶紧进入正题吧。”熊原瓮声瓮气的话语打断了这两人之间短暂的交锋。
韩灏点点头,神情肃穆:“现在会议正式开始。诸位都是接到上级命令来到这里的,所以客气话我也不多说了。‘四一八专案组’已经重建,在座的就是专案组的成员,而我则是专案组的组长。对这一点还有什么疑问吗?”
曾日华用铅笔根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里蹭了两下,略有些奇怪地问道:“‘四一八专案组’?我还以为是‘一零二一专案组’呢。”
熊原和慕剑云蹙眉看着韩灏,显然也带着相同的困惑。
“你们都听说了郑郝明警官遇害的消息,这也是你们被紧急调往刑警队的原因。不过你们并不知道,类似的恶性袭警案件在本市并不是第一次发生。”韩灏语气低沉,然后他看了尹剑一眼,后者会意,打开了会议桌上的投影设备,一幅照片随之被投射到白色的墙壁上。
这是一幅陈旧的彩色照片,色泽已经有些灰暗,但照片上那一团团殷红的血迹还是令人触目惊心。遍地的血泊中卧着一具男尸,因为尸体呈俯趴的状态,所以看不清男子的面容。
“这是发生在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的一起凶杀案。”韩灏配合照片解释道,“被害人薛大林,男,四十一岁,时任本市公安局副局长。”
除了罗飞之外,与会众人全都因为被害人的身份而吃了一惊。公安局长遇难!这样的案件在任何时候都足以造成轰动性的效果。
“大家现在看到的就是案发现场。被害人死于自家的客厅,周身有多处利刃造成的伤口,其中致命伤在脖颈处,因大动脉被切断、失血过多而死。案发当日,死者的妻子出差,独女则住校,所以只有死者一人在家。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和脚印,此案目前留下的唯一线索,便是这张纸条。”
在切换了几张现场照片之后,幻灯的内容随着韩灏的话语转到了一张纸条上,纸条上几行清晰的字迹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薛大林
罪行:渎职、受贿、涉黑
执行日期:四月十八日
执行人:Eumenides
漂亮的钢笔字,极其标准的仿宋字体,乍看之下几乎与印刷体无甚区别。
“这是……凶手留下的?”慕剑云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抢先问道。
韩灏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继续讲述从案卷中看到的信息:“警方在死者的书桌上发现了这张纸条,其他相关线索表明,这张纸条是在案发前两天随一封匿名信寄到死者家中的。”
“‘四一八专案组’……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么一起大案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曾日华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着身边诸人。除了罗飞苦笑着摇了摇头,其他人也都是一脸困惑。
“我也是刚刚知道。”韩灏解释道,“因为消息被封锁了,尤其在公安系统内部——担心会造成恐慌。专案组在暗中调查这件案子,郑郝明警官就是当年的成员之一。”
会场上多人都情不自禁地轻轻“哦”了一声,略微品出了些十八年前后两桩袭警血案间的联系。随后曾日华又“哧”地笑了笑,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现在看来,这案子是一直没破了?嘿,秘密查案,效果上总是有折扣的。其实就算死了个公安局长,也不用那么紧张吧?”
熊原皱眉瞪了曾日华一眼,显然对小伙子的态度不太满意。后者却泰然自若,脸上仍挂着一副无所谓的不羁表情。
韩灏也看着曾日华,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中却透出无形的压力来,然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沉着声音说道:“并不是一个公安局长这么简单,还有其他的遇害者。尹剑,你把幻灯切过去。”
墙上的照片又翻到了新的一张。照片所显示的地点是一间破旧空旷的大房子,现场似乎刚刚经历过大火的焚毁,遍地狼藉,焦煳不堪。一直沉默寡言的罗飞如同被电击了一样,忽然间身体一颤,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竭力控制着心中翻腾起伏的情绪。
“这是什么地方?”说话的仍然是那个饶舌的曾日华,“韩队长,你说的遇害者在哪里呢?”
“遇害者……这里,这里——”韩灏用激光笔在图像上指点着,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森可怖,“还有这里,到处都是……”
到处都是?这话似乎有些不合逻辑,而一种不祥的预感则在会议室内弥漫开来。
罗飞握紧了拳头,手腕上青筋凸现。其他人则瞪大眼睛在照片上搜寻着,但他们还是很难从一片黑糊糊的景象中分辨出什么特别的东西。
韩灏瞥了眼尹剑:“切到下面的特写吧。”
尹剑点了点头,随着他鼠标的点动,刚才韩灏所指部位的场景特写一幅幅地展现在了大家的面前。会场在瞬间沉默了,就连曾日华此时也屏住了呼吸,似乎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突然压在了众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终于看清楚了遇害者,支离破碎的遇害者。
也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叫肉块更加准确一些。焦黑的肉块,只从基本的外观形状依稀能够分辨出哪一块是人的肢体,哪一块是残缺不全的头颅。
这些残躯散布在现场,构成一幅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可怕图卷。
到处都是——众人终于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可怕含义。
任何人在这样的场景面前都难免产生头皮发麻的感觉,即使他们是有着赫赫威名的警察。而对于会场上的另外一个人来说,这些画面更如带血的冰锥一样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头。
看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尸体残躯已让人难以接受,如果这些残躯又是来自于你最亲近的人呢?
比如说,那曾是你最知己的朋友,甚至是你最亲密的爱人?此时你会有怎样的感觉?你怎堪将那冰冷的尸块和曾经活生生的音容笑貌联系起来?
罗飞正在这样一种感觉中遭受着煎熬。
不过他并没有避开目光。相反,他的眼神如剑一样死死地钉在那些照片上。如寒冰一样的悲伤渐渐燃烧成了灼人的烈火。
愤怒的烈火!
而在不远处,一双明亮的眼睛转了过来,偷偷打量着罗飞,似乎想从那团烈火中探出些隐藏的秘密。
令人窒息的沉寂最终被韩灏的声音所打破:“大家现在看到的同样是发生在一九八四年一起凶案的现场。当年此处是城郊的一处化工厂的废弃仓库,四月十八日,也就是薛大林遇害的当天下午,该仓库发生了一起爆炸,随后引起了现场化工原料的燃烧,造成两人死亡、一人重伤的后果。经调查,两名死者均是省警校的在读学员。”
尹剑操控着投影仪,墙壁上出现了一名年轻男子的半身照片。这是一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阳光洒脱,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身上则穿着老式的警校制服。
“这就是其中的一名死者,袁志邦。省警校刑侦专业八一级学员。”韩灏一边说,一边有目的地看着罗飞,众人的目光也纷纷跟着转了过来,因为他们也多少知道些罗飞的背景——后者正是警校刑侦专业的同级学员,这会意味着什么呢?
在众人的注视下,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嘶哑着嗓音说道:“他是我同屋的舍友,也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嗯,我所掌握的资料也是如此。”韩灏给了尹剑一个示意,后者再次切换了照片。其他人则跟随着韩灏的引导,疑问暂且被他们埋在心底。
图像上显示的仍然是一个身着警校制服的年轻人。不过这次却是一个秀丽的女子,她把长发高高绾在脑后,透出一股飒爽的英姿,双目更是炯炯有神,即使是一张多年之前的照片,也仍然难以藏住其目光中的敏锐之气。
罗飞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堵在了那里。他与照片上的女子对视着,神情竟变得有些恍惚。
“这是另一名死者,孟芸,省警校犯罪心理学专业八一级学员。根据资料显示,孟芸在生前与罗飞罗警官有着不一般的关系——”韩灏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或者我们可以说得直接一点儿,死者当年正是罗警官的女友。”
罗飞显然被刺中了心中的痛处,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能有助于屏蔽那些纠缠不去的痛苦。
会场上其他人则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们没想到这尘封多年的惨案竟和身边这个外地警察有着如此深的瓜葛。熊原暗自悲叹;曾日华则好奇地打量着罗飞,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慕剑云看了罗飞几眼后,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了那张照片上,似乎对这个香逝多年的师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好了,那么这起爆炸案又是怎么发生的呢?”曾日华总是最先沉不住气,他转向韩灏问道。
“我这里是有资料的。不过这些资料很多都是罗警官当年的笔录。倒不如请罗警官直接再讲述一遍,总比我辗转复述要说得明白。你们觉得呢?”韩灏说起来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见,但言辞间的引导性却非常明显,同时他紧盯着罗飞,目光根本不容对方去拒绝。
罗飞交叉双手遮在了自己眼前,同时把两个拇指按在太阳穴上揉动起来。他的动作很慢,但是非常用力,像是想要把某些回忆,或者是某些情感硬生生地从自己的大脑中给挤出去。片刻之后,当他把双手撤开的时候,他原本暗淡悲伤的目光又恢复了些许亮色。
往事虽然痛苦,但他必须振作起来。他重新回到了专案组,成为现场警官中的一员,而不单单是十八年前那场惨剧的经历者。
然后他开始讲述。虽然时间已相隔久远,但当年的事情却如同被镌刻在他的脑海中一样,所有的回忆都丝毫未曾磨灭。
“一九八四年的时候,我是省警校刑侦专业的学员。当时已经是毕业前夕,我们八一级的学生都已进入各个局所实习。不过四月十八号那天是一个星期日,大家都回到了学校,各自安排自己的活动。
“那天下午,我要加班出一个外勤,袁志邦则一个人外出,据他说是去和一个笔友约会。同时我还和孟芸——我的女友,我们约好了一块吃晚饭,我把钥匙留给了她,她会提前到我的宿舍去等我。
“大约三点半左右,我下班回到了学校宿舍,发现宿舍的门是虚掩的,而孟芸却不在屋里。在门口醒目的位置上,我看到了她留给我的字条。”
“是这张字条吗?”韩灏打断了罗飞的话语,他拿起一只装证物的小塑料袋,展示了封存在里面的一张纸条。在得到罗飞肯定的示意后,他大声读出了纸条上的内容:“速与我用电台联系!”
“当年电话还没有普及,更别说什么呼机、手机了。不过我学过无线电的知识,自己动手建了一个电台,配了两个对讲机。我和孟芸经常通过对讲机互相联系,信号大概可以覆盖十公里左右。”罗飞就字条上的信息向大家解释道,“不过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并没有携带对讲机。所以我一看到孟芸的留言,立刻便想到,她一定是突然遇到什么紧急情况离开了,同时她希望能尽快与我取得联系。于是我立刻打开对讲机,调到了相关频率进行呼叫,但当时并没有立即呼通。”
韩灏马上问道:“为什么没有呼通?”
罗飞无奈地摇摇头:“那只是一个土电台,信号并不稳定……信号丢失,或者信号被干扰,频率被占用的情况本来就时有发生。我当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在屋里等着。就在这个过程中,我在桌上发现了一封被拆开的匿名信。”
韩灏又拿起一只装有信笺的塑料袋,罗飞点点头:“是的,就是这封。”
由于这封信是极重要的证物,同时还具备了影像资料,尹剑此刻也把照片投影在了众人面前。
信上的内容似曾相识,仍然是几行标准的仿宋体字迹——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袁志邦
罪行:玩弄女性,在受害人怀孕后抛弃,致其自杀
执行日期:四月十八日
执行人:Eumenides
又是一份“死亡通知单”?与会众人均各自沉吟起来,几桩惨案间的内在联系正在慢慢地凸现。
韩灏又问罗飞:“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有什么感受?薛大林是在当天上午遇害的,你是否已经知道相关的消息呢?”
“当时我对上午发生的凶案毫不知情。”罗飞踌躇了片刻,又说道,“不过当我看到信上的奇怪内容,再加上孟芸突然失踪,还是立刻产生了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韩灏翻看着面前的档案材料,然后简短总结自己看到的内容:“但是你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屋里继续等待,直到和孟芸取得联系——那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
罗飞默然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报警?——既然你产生了‘非常不祥’的预感。”
“我并不认为当时的情况值得报警。”罗飞很直接地回答。他身边的慕剑云微微点了点头——的确,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如果罗飞并不知道上午的凶案,那区区一封匿名信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这更像是一次恐吓,甚至可能仅是一个恶作剧而已。
“好吧。”韩灏看似也认可了罗飞的解释,“你继续给大家说说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一直开着电台等待,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信号终于恢复了,我听到了孟芸的声音。”
“她说了什么?”
罗飞闭上眼睛,紧锁着眉头回想了一会儿,然后答道:“她说她正和袁志邦在一起。她的语气非常焦急,因为袁志邦被锁在了一个废弃的仓库里,而且他的身上带着一枚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
“等等……”慕剑云发现了奇怪的地方,插话问道,“孟芸和袁志邦,他们俩怎么会在一起的?”
“应该是孟芸来到我的宿舍之后,在桌上看到了那封寄给袁志邦的匿名信,所以她出去找到了袁志邦。”
“应该?”慕剑云并不满意对方这种含糊的回答,“这是孟芸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的推测?”
“是我自己的推测。”
“孟芸和袁志邦的关系如何?”
罗飞微微皱起眉头,不太理解女讲师这句话到底想问什么。
慕剑云看出对方的迷惑,于是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孟芸和袁志邦关系亲近,还是你和袁志邦关系亲近?”
“当然是我和袁志邦的关系要近一些——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孟芸和袁志邦——他们只是通过我认识而已。”
“那为什么孟芸会去找袁志邦呢?面对同样的一封匿名信,关系更加亲近的你却只是在屋里等待,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慕剑云直视罗飞,等待着对方的解释。
罗飞对这个问题似乎没什么准备,他愣了一下:“这个……我也讲不清楚,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她更强烈地感觉到了某些危险。又或许是,她知道袁志邦在哪里,而我却并不知道……”
“她为什么不报警?”
罗飞避开慕剑云的目光:“我不知道。”
“那她是怎么知道袁志邦在哪里的?”慕剑云几乎是毫不停顿地继续发问。
罗飞摇摇头,无奈地苦笑着,仍然是同样的回答:“我不知道。”
“你没有问她吗?”慕剑云显得很不理解,“这些都是最基本的疑点。”
“罗警官当时可能是没有时间去问这些问题。”韩灏冷眼旁观了罗飞和慕剑云之间的这番交锋,此时他开口把话题又引了回来,“因为根据我掌握的资料,在孟芸与罗飞接通信号的时候,距离定时炸弹的设置引爆时间已经不足三分钟了,是这样吗?”
“是的。”罗飞黯然说道,“在那段有限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在讨论如何拆除炸弹。”
“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炸弹?”熊原颇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作为特警队长,他对爆破知识当然是非常了解的。
“我没有见到那颗炸弹。”罗飞看看韩灏,“不过我估计韩队长的资料里会有爆炸现场的详细鉴定资料。”
韩灏略略翻找了一下,从资料里抽出一个文件袋递给熊原。后者从中取出相关资料细细查看。罗飞则继续说道:“当时我只能从孟芸的描述中大概了解炸弹的情形——据说袁志邦被锁铐在仓库的铁架上,炸弹则和手铐连接在一起,想要砸开手铐,或者移除炸弹,都有触发爆炸的危险。”
“嗯。”熊原点点头,结合文件资料以及罗飞的回忆,他从专业的角度做出些注解,“这颗炸弹只能拆除,不能移除。对了,罗警官,你懂拆弹的知识吗?”
“算是了解一点儿吧——警校设有排弹的选修课,我学过。其实袁志邦也是学过这门课的,据孟芸说,当对话接通之前,袁志邦已经指导她打开了炸弹的外壳,所以只要再剪断计时触发线就可以排除危险了。”
“剪断计时线本身并不困难,不过——”熊原微微皱起眉头,“从资料上来看,炸弹的制作者设置了伪线?”
罗飞苦笑:“是的。孟芸当时的确告诉我有两条线,一条红色,一条蓝色。两条线纠缠在一起,除了颜色不同之外,看不出其他分别。而线头则藏在密封的控制盒内。”
“这样的话就很麻烦了,伪线和计时线根本无从分辨。”熊原虽然没有身临其境,此刻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时间如此紧迫,要拆弹必须剪断计时线,可是如果剪到了伪线上,那就等于提前引爆了炸弹。”
曾日华晃了晃脑袋:“我听明白了。那就是要剪断红蓝两根线中的一根,而成功和失败的可能性各有百分之五十。嘿嘿,有点儿意思,这就像计算机世界的二进制,0与1代表了是与非,两者只能选其一,而结果则分别要走向生存和死亡两个截然相反的终点。真是令人难以抉择……”在发表了一番哲学分析之后,他又故意挤着眼睛说道,“如果是我,我更喜欢红色,你们呢?”
曾日华的调笑显得极不合时宜,在场众人均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而罗飞则被他的话语触到了某些痛处,他的神情恍惚,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段刻骨难忘的电波声。
“滋滋滋”的电波杂音嘈杂刺耳,像锉刀一样折磨着罗飞的耳膜,一个女声在那片杂音中慌乱地跳动着,那个女声即使在多年之后听起来仍然熟悉。
不过也有陌生的感觉——那声音由于过度的紧张而扭曲了,听起来有些沙哑,甚至带着哭腔。
那是孟芸的声音。罗飞曾以为她是一个无比坚强的女孩,在那一刻,女孩终于展示了自己软弱的一面。
“你快告诉我,哪根线?红色还是蓝色?快告诉我!”孟芸几乎是在哭喊。
罗飞的回答却茫然而无力:“我不知道……”
“不,你告诉我!求求你……没时间了!”
“你问他也没有用!这两根线谁也看不出来。”袁志邦的声音也夹杂在电波里,焦急而无奈。
“罗飞!哪根线?快告诉我,只剩一分钟了!”
“我怎么会知道,我连炸弹都没有看到……”
“……你别管我了,孟芸,你先走吧!”袁志邦已经绝望了,虽然还有一半求生的机会,但是男子汉的尊严似乎不允许他拉着孟芸一同来冒这个险。
“不,我不走。”孟芸的态度却是如此坚决,然后她的声音大了起来,显然是将对讲机凑到了嘴边。
“罗飞,我必须剪了!你告诉我,红色还是蓝色?”孟芸的语气既像是哀求,又像是通牒。
罗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了:“我真的不知道。”
“呵……”孟芸似乎在那边惨笑了一下,“那你该为我祈祷了,我只好随便选一根……”
在罗飞焦急又无助的等待中,孟芸开始剪线前的倒数:“三……二……”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通过电波一下下撞击着罗飞的心口。
“不,不要,再等一等!”罗飞无法承受地大喊出来。
“红色还是蓝色,快说!没时间了!”孟芸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嘶哑着嗓音乞求着。
罗飞的脑袋里如同塞满了铅块,沉痛欲裂,然后他终于开口道:“红色,你剪红色的!”
“红色的……我知道了。”孟芸在电波那头轻轻呢喃着,如释重负。
红色。谁也说不清为什么罗飞会作这样的选择,包括他自己。
然后罗飞便像白痴一样手足无措地等待着。他的思维能力已经完全停滞,脑袋里一片空白。
几秒钟等待,却如几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他从对讲机中等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回忆令罗飞的思绪飘离,完全与会场隔绝了开来。周围的人仍在说些什么,可他却完全没有听见。很快,其他人都发现了罗飞的异样。
“罗警官?罗警官?”韩灏连叫了好几声,嗓门越来越大,终于将罗飞从恍惚的状态中唤醒,后者连忙凝了凝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不起……韩队长,你继续吧。”
对于罗飞的失措举止,韩灏用眼神表达了些许不满,然后他看向手中的资料:“好了,接下来的情况就让我来说吧——根据档案记载,当时你通过电台遥控孟芸进行拆弹。按照你的指点,孟芸剪断了红色的引线,并因此提前触发了炸弹。是这样吗?”
罗飞闭上眼睛,非常痛苦地点了点头:“是的,是我的判断错了……”
韩灏却并没有因为罗飞的痛苦而回避这个问题,他仍在追问:“你根据什么认为红色的那根是真的计时线?”
罗飞无言以对,愣了片刻才喃喃说道:“没有什么根据,就是……直觉……”
特警队长熊原立刻摇了摇头——如此生死攸关的大事,仅凭直觉判断多少有些儿戏。可是转念想想,在当时那种紧迫的情况下,确实又没有其他办法。而坐在他身边的曾日华则仍是一副不羁的模样,他同情地看着罗飞,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事实一再证明,男人的直觉总是那么扯淡。”
“既然你没有任何根据,那你为什么要指点孟芸?如果让她自己判断,或许会有更大的正确概率。”韩灏看着罗飞继续问道。
“她怎么判断?”罗飞苦笑,“她对拆弹根本一无所知。”
“那她也有一半的正确概率,至少不会低于你。你为什么要用你的想法去影响她?她处于现场,而你只不过是听了她的描述,即便从直觉上来说,也应该是听从她的判断,你为什么要指点她?”韩灏用驳斥的口吻追问着,而他的目光则更是咄咄逼人。
罗飞的脑子一片混乱。他狼狈地躲避着对方的目光,知道自己根本无力与其交锋。因为对方已经击中了自己心底最柔弱的部分。
如果让孟芸自己判断,那她会剪哪一根线?为什么要用毫无把握的指点去影响她?这些问题已经在罗飞心中痛苦纠缠了十八年。
更加痛苦的是,罗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答案。
慕剑云许久没有说话,她一直在留意观察着罗飞。此时她开口帮对方解围:“我们也许没有必要纠缠于这样的问题。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罗警官当年的选择属于一种应急反应。对于这样的反应,往往当事者本人在事后也无法作出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原因——因为他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所有的选择都是缘于本能——由性格决定的本能。”
罗飞心头一敞,压力减轻了许多。他感激地看了慕剑云一眼,而对方也正在看着他,那目光犀利明亮,似乎想要挖出自己心底更多的东西。
“好吧。”看在女讲师的面子上,韩灏总算放过罗飞,把话题又引回到案件本身,“让我们看看爆炸现场的情况。爆炸的震感波及方圆二百米的区域,而爆炸声则传出了五公里左右。由于爆炸地点存放着大量化学药品,爆炸还引起了现场大火。孟芸和袁志邦当场丧生。另有一名无辜者被大火波及,重伤垂危。”
无辜者?罗飞不禁一愣,愕然问道:“爆炸现场当时还有其他人?”这个情况他以前可从不知道。
“档案里是这么记载的。不过他只是一个偶然到达爆炸现场的拾荒者,虽然幸存下来,却没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嗯,十八年前的案子我们暂时回顾到这里。相关的资料我让尹剑复印好,大家会后再详细研究研究。好了,”韩灏转过头看了曾日华一眼,“小曾,你给大家讲讲你了解的情况吧。”
众人的目光亦随之聚焦到了曾日华身上,后者笑嘻嘻地推了推眼镜说道:“大家可能还不认识我,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曾日华,是省公安厅网监总队的技术指导。”
罗飞暗暗一惊:这个小伙子看似没个正经,没想到却有着如此硬实的省厅背景。这个小小的会议室里已隐隐有藏龙卧虎之势。
而曾日华所说的事情正和网络有关:“大约一周前,也就是十月十四号,郑郝明警官找到了我,请我帮他进行一些网络监控。当时在网络上出现了一篇奇怪的文章——大家请看投影——郑警官希望我能够通过技术手段查出这篇文章的发布者。”
尹剑配合着操控投影,屏幕上出现一幅网络截图,上面显示的正是罗飞在网吧找到的那篇署名为“Eumenides”的文章:死刑征集。无论从文章的标题和署名都显而易见,这篇文章和十八年前凶案中出现的“死亡通知单”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其他人还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文章的内容,罗飞已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文章发布的时间是在十月五日下午两点十一分,发文者当时使用的是市区强辉网吧里的一台机器。文章发布于本市最大的公共论坛上,截止到郑警官找我的时候,这篇热门文章已经被点击了四千五百二十二次,并有一百三十三名网友跟了一百五十二篇回帖。”曾日华条条陈述着,逻辑清晰,数据精确。
尹剑则配合着拖动鼠标,投影屏上开始显示那些五花八门的回帖。有人在骂发帖者是“神经病”,有人在质疑这是一个恶作剧,但是也确实有人在回帖中写下了希望被“执刑”的人的名字,所列的罪状种种,各有不同。
“发帖者选择在网吧发文,显然是想隐藏住自己的身份。”在众人浏览回帖的时候,曾日华继续说道,“本市的网吧管理漏洞很多,要想查出近十天前某台机器的使用者是谁,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后来在郑警官的要求下,我开启了一套网络监控程序,只要有人浏览这篇文章最新的回帖,监控系统就会自动检测并记录下浏览者的网络地址。如果这个地址来自于市区的网吧,我就即时通知郑警官,而郑警官则会带着相机前往拍照取证。”
“嗯,这个思路很好。”罗飞略一沉吟,已想通了其中原委,“发帖者既然写了这篇文章,他就必然会时常关注跟帖者的最新回复。此人行事谨慎,一定还是找个网吧去看帖。郑警官这么做,很有可能把他从茫茫人海中捞出来。”
“确实就是这个思路——只是郑警官当时没有告诉我案件的详情,对于十八年前的那些事,我更是一无所知。”曾日华咧咧嘴,做出无奈的表情,“我也没有料到,这个行动最后竟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谁都明白,所谓“严重的后果”即是上午刚刚发生的那起血案。在场者都是思路敏捷之人,疏通极快。慕剑云已脱口叫了出来:“难道郑警官就是因此遇害的?这么说的话——他极有可能已经拍到了发帖者的照片,所以才被灭口?”
韩灏微微点着头,看似在附和慕剑云的推测,然后他进一步解释道:“在案发现场,我们找到了郑警官的相机。其中有几张照片已经被人删除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正是行凶者最主要的目的。”
罗飞凝目看向韩灏,韩灏感受到对方的目光,神情有些复杂。他知道罗飞早在上午就对照片的情况有过准确的分析,自己此刻未免有些棋滞一招了。
其他人并未留意韩罗二人间的微妙反应。熊原正皱着眉头,很不甘心地说道:“照片被删了?那么郑警官找到的线索就完全断了吗?”
曾日华“哧”地冷笑一声,讥讽中带有自得的神色:“这个家伙,他或许精通于杀人,精通于爆破,但他却并不精通数字技术。对于数码相机来说,仅仅删除照片并不能抹去内部存储器上的影像信息。只要没有新的照片去覆盖存储空间,那些被删除的照片仍然可以恢复。当然,这需要用到一些复杂的技术手段。”
罗飞的眼睛一亮:“你们掌握的技术可以做到吗?”
“我手下的技术人员已经开始工作了,到明天早上便可以恢复全部的数据。”曾日华惬意地揉揉鼻子,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时候我们就能够看到他的真面目了。”
“非常好!”罗飞兴奋地大叫一声。不过他很快用指节敲着桌面,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然后他郑重地说道:“我们要早作准备,调集充足的人手进行查访和搜捕工作。这绝不是个普通的对手,我们必须严阵以待!”
“这个倒不需要你操心过多。”韩灏觉得罗飞的话有些多了,不冷不热地抛出一句后便转目看向熊原,“前线的工作,由我和熊队长配合完成。我的人负责排查和抓捕,熊队长,你们特警主要是准备应付一些特殊情况。”
熊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十八年前已经有过爆炸案,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那需要我完成什么呢?”罗飞显出强烈的求战欲望。他与Eumenides之间的仇怨比在座任何人都要浓重得多。
韩灏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斟酌着说道:“罗警官,原则上说来,本市发生的案件本不需要你来插手。这次请你加入专案组,主要是考虑到你对当年的情况比较了解。基于这一点,我还是希望你就十八年前的案子做些外围的调查,看看是否会有新的发现。”
罗飞的脸上出现明显的失望神色,不过转念想想,对方作为本地的刑警队长,不愿别人过多地插手自己的工作,这倒也情有可原。所以罗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点头道:“好吧。”同时他心中暗自苦笑了一下,希望上午的诸多不快不要在两人间继续留有芥蒂。
而现场另有人此刻也按捺不住了。
“韩队长,你似乎还忘了一个人啊。我可是你特意请来的,不会什么都不让我插手吧?”说这番话的正是慕剑云,她微微挑着嘴角,话语中带着些半开玩笑的意味。
“你可以先配合下罗警官的工作——”韩灏与慕剑云对视着,“对于你来说,以后还会有更重要的任务。”
慕剑云轻轻一笑:“哦?”
韩灏似在给对方一些提示:“其实就这起案件来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状态本身便值得好好地研究一下呢。”
“这倒是。研究别人的内心世界其实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慕剑云搭着韩灏的话茬,目光却又幽幽地看向了罗飞。而后者神色怅然,思绪不知道又已飞向了何处。
十月二十一日傍晚,十八时二十五分。
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队招待所内。
秋分之后,日头便越来越短。当罗飞在招待所房间里安顿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全黑了。
韩灏等人仍在紧张地工作着,而罗飞则被排除了出来。不过后者却并不在意,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此刻有一个独立的、清静的环境反而会更好一些。
略略洗了把脸,罗飞在书桌前坐下,开始翻看与“四一八血案”有关的复印资料。
十八年前,罗飞也算是血案的当事人之一,案件进入侦查阶段之后,他曾被专案组反复调查过,但他自己对案件的具体情况却知之甚少。
在某些时刻,罗飞甚至是被当成一个嫌疑者来对待的,这一点他自己也有所感觉。
即便后来的调查洗脱了嫌疑,但罗飞还是受到了这起案件的极大牵连。作为一名警校学员,他在此事上至少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第一,在发现异常情况后,他没有及时报警;第二,在不了解现场状况的情况下,他贸然给出了错误的建议,造成拆弹失败、两名警校学员当场死亡的严重后果。基于这些原因,原本前程光明的罗飞被打回了原籍龙州,在南明山派出所一窝就是十年。
不过与袁志邦和孟芸的死亡相比,事业的坎坷对罗飞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他所背负的痛苦是令人窒息的。他永远忘不了那声爆炸,更忘不了爆炸前孟芸喃喃的自语声。他能感受到女孩在绝境中对自己的信任,可正是这份信任在瞬间夺去了两个人的生命,一个是他的恋人,一个是他的挚友。
罗飞会一直生活在自责中,不管后来的从警经历多么辉煌,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失败者,曾铸成滔天大错的失败者。更可悲的是,对于那个将自己打击得体无完肤的敌人,他却连与其过招的机会都没有。
罗飞不会料到,故事在十八年之后竟又拉开了新的序幕。
这是老天要给他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吗?
或者这只是Eumenides为他打开的又一扇地狱之门?
但无论如何,十八年前的隐秘案卷终于在罗飞面前解开了尘封,现在他正随着郑郝明警官的探案日志回到血案发生的那些时刻。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 晴
……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罕见的连环凶案。
上午,市局薛大林局长被杀害在家中;下午,东郊一家化工厂发生爆炸,两名警校学员当场死亡。由于案件性质过于恶劣,具体案情已经向外界封锁,一支调集了精兵强将的专案组秘密建立,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显然,凶犯具有极高的反侦查技能。在他寄来的匿名信上找不到任何指纹,标准的仿宋体书信也让笔迹鉴定失去了功效。在薛大林遇害现场,专案组同样未能采集到任何指纹和脚印。由此推断,凶犯在作案后对现场作了仔细的清理,其必然具有冷静且谨慎的心理特性。
在下午的爆炸现场,大火焚毁了一切有价值的证据。技术人员花了两个小时才将两名死者的遗体搜集完全。由于尸体毁坏得过于严重,对于某些尸块,我们甚至无法分辨它是属于哪一名死者的。
唯一令人兴奋的发现是现场发现了一名幸存者,只是他浑身多处骨折,皮肤亦大面积烧伤,虽然已送往省人医急救,但能否活下来仍是个未知数。
……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 多云
……
上午我再次对那个姓罗的警校学员进行了询问。他的情绪非常差,不可否认,对炸弹的提前爆炸他是要负一定责任的,不过我并不认为他会是策划本案的凶手。
下午我来到省人医,那个垂危的男子仍在昏迷之中,他的状况看起来非常危险。为了案件的进展,我当然希望他早日醒来。可是从人道的角度来说,这个人活下来还真的不如就这样死了。他现在的模样……我真是无法形容。太惨了!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日 多云
……
专案组正从多个战线展开案件的侦破工作,而我的任务便是对那个爆炸现场的幸存男子进行调查。
男子仍然没有醒来,也许我首先应该确认他的身份,可是他的脸……就算是他的母亲也不可能再认识他了。
医生给我提供了一些线索。他们给男子手术时,从此人身上残留的衣物里找到了一坨缠绕的铜丝,或许这有助于确认那男子的身份。
铜丝很杂乱地绕在一起,展开后约两米长,看起来那像是一根被剥了皮的电线。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阴
今天有了一些重要的发现。
在爆炸现场南方两百米的地方,有一段废弃的建筑水泥楼管。楼管直径有两米多,里面堆放着一些生活杂物和捡来的破烂,看起来曾经有人在里面住过。
在那堆破烂里,我找到了一条被剥开的电线皮。从长度上看,和男子口袋里的铜线正好吻合。
难道那个男子是个捡破烂的流浪者?这个问题只有等他醒来后才能求证了。
另有一个好消息:医生说男子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小雨
前几天的调查一直没有什么收获,今天终于有了转机。
下午,爆炸现场的那名男子终于苏醒了。可是我对他进行询问时,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医生说这是重伤病人正常的失忆现象,我必须采取一些积极的办法去加速唤醒他的记忆。
我去水泥管里拍了一些照片,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能冲洗出来。希望这些照片能对他有所帮助。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多云
……
我把水泥管的照片给男子看了,他开始仍有些茫然。后来我又向他展示了那些铜线,告诉他那是他口袋里的东西。我鼓励他努力去回忆,想想昏迷前的事情。
他愣了片刻,就在我快要失望的时候,他的表情却有了变化。他显得想起了些什么,很费力地要说出来。我把耳朵贴在他嘴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些……水泥管,我……我住在里面。”
我当时真是高兴坏了。后来他又陆续告诉我,他叫黄少平,来自安徽农村;家里父母都去世了,一个人来省城谋生;因为找不到工作,只能暂住在水泥管里,靠捡卖破烂过日子。
我又问他案发当天发生了什么。可他的记忆似乎又出了问题,只摇头不说话。也许明天我得带些爆炸现场的照片过来。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晴
……
我向黄少平出示了爆炸现场的照片,他显得很惊恐。我告诉他,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在这个工厂里被炸死了。他当时也在现场,被炸烧到重伤。在我的提示下,黄少平终于慢慢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况。
案发当天下午,黄少平看到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先后进入了那个废弃的工厂,他便觉得有些奇怪。最后当那个女子进入工厂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于是悄悄地进去窥视。他看到了后来的那一男一女,也听到了一些对话(对话过程与罗飞的描述基本吻合),但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爆炸便突然发生了。
据黄少平描述,最先进入工厂的那名男子在女子到来前半小时便离开了。照此推断,此人极有可能便是案件的元凶。黄少平在水泥管中远远看到了这名男子的身形面容。据他自己说,如果再见到这名男子(或者是照片),他是有可能认出对方来的。
……
看到此处,罗飞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既然这个黄少平见到了疑犯,为什么没有做模拟画像呢?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也不难解释,当时还没有电脑模拟的技术,而手工绘图则需要叙述者对目标人物的印象非常深刻才行,黄少平只是远远见到那名男子,很难做出准确的描述。
再接着往下看那些日志,在很长的一个阶段内,专案组的工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郑郝明记录日志的间隔时间越来越久,文字中也透出一种失望和挫败的情绪来。在两年之后,因为没有再出现新的案件,专案组暂时解散,相关的侦破也就此告一段落。
不过郑郝明的日志却在不久之前又写下了新的篇章,以下日志是郑警官遇害之后刑侦人员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的。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三日 阴
我以为那件事早已结束,所有的回忆都会像那些档案一样被永远封存。也许我错了。
上午我收到了匿名信,信的内容便只有一行短短的网址。但我一看到那封信,心脏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我太熟悉那个字体了。标准的仿宋体硬笔书法,相似的匿名信我在十八年前曾研究过何止百遍。
我打开了那个网址,网页上的内容令我震惊。是“他”又回来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或者,这只是当年知情人的一个恶作剧?
专案组早已解散,那些组员也许只有我还在第一线工作吧?我该怎么办?向省厅报告,重新启动侦查程序?这似乎有点儿太冒失了……可这起案子到现在还没有解密,还不能让韩灏他们插手,还是我自己先想些办法吧。
……
原来如此!罗飞终于知道郑郝明为什么在十八年之后又关注起这桩案子,原来是Eumenides给郑郝明也发了匿名信,引导后者浏览了网络上的“死刑征集帖”!联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函,罗飞禁不住感到深深的耻辱和羞愤。很显然,在Eumenides眼中,自己和郑郝明一样都只是被戏耍了十八年的玩偶而已,当他准备再次启动这“游戏”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召回当年的那些玩偶。
我会让你见识到“玩偶”们的反击!罗飞咬咬牙,继续往下看。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四日 晴
今天我通过私人关系找到了省厅的曾日华。这个小伙子答应帮我进行网络监控。在他的帮助下,我已经拍到了一些照片。我借了队里的数码相机,这个东西用起来还挺麻烦的,我学了好久。因为事关机密,我也不能叫别人帮我,唉,只希望不是白用功才好。
……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九日 雨
今天又拍了不少照片。晚上我去找了黄少平,不过他的辨认并没有什么成果……
网上的那篇文章,看帖回帖的人都不少。可是发帖者却没有什么动静了,也许这真的只是一个恶作剧?
那些上网的人,多半是些毛头孩子,很难把他们与十八年前的案子联系起来。也许我该查查这些孩子,听说前一阵省厅的电脑数据库受到过黑客攻击,没准“四一八血案”的资料也因此泄露了呢。
郑郝明的日志到此终结。第二天的十月二十日深夜,他在家中遇害。
“你如果早些向省厅报告就好了。”罗飞暗暗叹息一声,迷离起目光,似乎想与另一个世界中的郑警官有所交流,“在与凶手搏斗的时候,你一定知道这不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了,只是一切已然太晚。”
“笃笃笃”——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罗飞的思绪。他迅速将案卷理整齐,然后起身去打开了房门。
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慕剑云。
“罗警官,你好!”对方抢先打了个招呼。
“你好!”罗飞打量着对方,目光里带出些询问的意味。见对方不像是临时串门的样子,他便猜测着问道,“谈案子吗?”
慕剑云立刻点点头。
“那进来说吧。”
罗飞把慕剑云让进屋,两人在沙发上对坐了。慕剑云往书桌方向瞟了一眼——那里正堆放着案件的卷宗。
“我也是刚看了案件资料,有一些问题,需要请教罗警官。”女讲师开门见山地说道。
罗飞笑笑:“慕老师太客气了。请教谈不上,我们一起讨论吧。”
“嗯。你知道,我是学心理学的,所以我考虑案件的角度可能和你们不太一样。我会对案犯的犯罪动机和心理状态进行分析,从而推断出他的社会背景、人生经历、性格特征等东西。具体到这个案子吧,不管是以前的匿名信,还是最近的网络文章,犯罪嫌疑人的署名都是这个——”慕剑云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便笺上写下一串字母“Eumenides”,然后问道,“你知道这个单词的意思吗?”
罗飞愣了片刻,似乎有些尴尬,然后他摇头道:“我的英语水平并不是很高……”
慕剑云却像是做好功课来的,很详细地解释道:“你可以把它翻译成‘欧墨尼得斯’,这是希腊神话中复仇女神的名字。传说中,欧墨尼得斯会追捕那些犯下严重罪行的人,无论罪人在哪里她都会跟着对方,使罪人们的良心受到痛悔的煎熬,并最终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复仇女神?”罗飞品味着这个神话中的角色,与那些匿名信的内容结合起来,这显然会让人产生某些有趣的联想。
而慕剑云正是要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在‘四一八血案’中,两个被害人都曾接到过匿名信,信的内容则是以欧墨尼得斯之名发出的死亡通知单。从表面上看起来,凶犯似乎是要借复仇女神的名义惩罚那些罪人。”
罗飞“嗯”了一声,等待对方继续往下说。
慕剑云接着说道:“所以现在我最关心的问题是,那两名受害人——薛大林和袁志邦,他们是否真的犯下了信中所列的罪行?这一点会关系到我对凶手行为动机的评价。”
“薛大林是公安局副局长。他是否渎职、受贿、涉黑?这个我不知道,当时我只是一个警校学员而已。至于袁志邦——”罗飞犹豫了一下,“匿名信上的内容,你可以认为是真实的。”
慕剑云对罗飞的回答并不满意,她撇了撇嘴:“什么叫‘可以认为’?罗警官,我知道袁志邦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在涉及案情时,我希望你给出准确的、肯定的回复。”
“好吧。”罗飞无奈地苦笑着,“袁志邦是个非常出色的警校学员,我在很多方面都很佩服他。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女人。他太喜欢招惹女人了。”
慕剑云回想起袁志邦的照片,那的确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女人缘泛滥也算是意料之中。
“袁志邦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在案发前半年,他刚刚换的女友是本校学行政管理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非常漂亮,袁志邦也确实很喜欢她,那女孩甚至还为他打过胎。当时我还想,也许这小子这回能定下心来了吧。可是——”罗飞尴尬地摇摇头,“几个月之后,袁志邦还是和对方分手了。”
“为什么?”慕剑云蹙起秀眉问道。
“也许这就是他的天性?总之是他甩了那个女孩。女孩哭红了眼睛来找他,他还让我帮他挡过。没想到那女孩一时想不开,后来竟投河自杀了。”说这些事的时候,罗飞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女孩纤弱悲伤的身影,他的语气也因此有些内疚和不安。
“哼,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慕剑云瞪了罗飞一眼,“那袁志邦自己呢?他就一点儿都不触动吗?”
罗飞摇摇头:“那时候他已经有了新欢。听说是通过电台聊天认识的笔友。两人书信往来了一阵之后,决定正式开始约会。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间,正是案发的当天。”
慕剑云“哼”的一声,表达了对袁志邦的愤慨情绪。同时她也暗自点头,不错,罗飞在开会时就说过,那天袁志邦外出是为了去约见一个笔友。于是她顺理成章地问道:“那这个笔友应该是在案发前最后见到袁志邦的人了?”
罗飞轻轻耸了耸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结果会让你失望的。专案组当天就来到我们宿舍,提取了袁志邦和那个笔友间往来的书信,并且根据书信地址找到了发信人:本市另外一所大学的某个女孩。可那个女孩根本就没有约袁志邦见面——这一点她的同学可以证明,她当天一直都没有离开学校。”
“那是怎么回事?”
“约袁志邦见面的最后一封书信,虽然也沿用了女孩的地址和姓名,但那封信并不是女孩写的。”
“有人冒充女孩给袁志邦写了信?”
“是的。”罗飞的声音变得低沉,“郑郝明警官后来告诉我,那封信上的字迹也是标准的仿宋体。”
“是Eumenides!”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案犯通过这种手段把袁志邦骗了出来。”
“袁志邦住在学校里,在这样集体生活的场合,要想实施凶杀案件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凶手把袁志邦骗到了偏僻的市郊,而一枚炸弹又可以把现场所有的证据毁得干干净净。”罗飞从刑侦学的角度进一步解释着。
“的确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慕剑云沉吟了片刻,忽然她抬头看着罗飞,目光闪动,“不过就这一起案件来说,他还真是做了一件让人痛快的事情呢。”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他撇着嘴低下了头——自己的至交好友以这样的角色出现在案件中,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
慕剑云却不罢休:“玩弄女性,致人怀孕后又抛弃,最终把人逼死。罗警官,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犯罪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罗飞迎向女讲师的目光。
“罪不至死。”他郑重地说道,“袁志邦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他,你会知道,他虽然有时行事荒唐,但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
“好吧。”慕剑云似乎也觉得这样去追究死者有些过了,她微笑着缓和气氛,“罗警官,很感谢你帮我解决了心中的某些疑问。现在我对案犯的心理轮廓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嗯,不知道你下一步准备做些什么?”
“我打算去见见黄少平。”罗飞从资料堆中抽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郑警官给我们留下了这个人的联系方式。”
“太好了,我也想见见他。明天我们一起去怎么样?反正韩灏那边的工作也不需要我们插手。”慕剑云提议道。
在探访案件相关者的时候,有心理学专家相伴无疑是多了一个极为得力的助手。罗飞没有理由去拒绝对方,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
十月二十二日早晨,七点十二分。
小巷陋屋。
本已到了晨光大上的时分,但是秋雨淅淅,阴沉的天气给人造成一种昏昏暮霭的错觉。
黄少平从疼痛中醒来。遍布他全身的那些伤口表面上已经愈合,但一到阴雨天气,便阵阵如刀割火燎一般。他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气,让痛感把自己的思绪又带回到十八年前。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瞬间:女人扯断了炸弹的引线,然后一团火光便从那一男一女身上翻腾燃起,他几乎来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一股灼热和巨大的冲击已扑面而来。
“完了!”在思维丧失之前,他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恐惧和绝望。
不过他还是活了下来,在全身百分之七十五重度烧伤、另有七处骨折的情况下,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即便如此,那个瞬间已足够改变他的命运。当他从地狱挣扎而回的时候,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同时,也是一个可怜的废物。
他的人生似乎已在那个瞬间被击得粉碎。从此他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别人害怕见到他,他也害怕见到别人。他孤独得像一个影子,没有人真正了解这十八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十八年,却比很多人的一生还要漫长。
每当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他都想知道自己最后将走向一个怎样的终点。答案有时如此清晰,有时却又如此迷茫。
今天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黄少平在阴冷的晨光中挣扎着,他把身体蜷到床角,竭力忍受着疼痛的折磨。忽然,他的耳朵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然后他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听见有人正走向自己的小屋——多年来的孤独生活使得他的听力比正常人要灵敏了许多。
果然,几秒钟之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谁呀?”黄少平声音嘶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门外有人答道:“我是警察。”
警察,又是警察。这个小屋,除了警察,还会有其他人来吗?
黄少平艰难地起身,拄着双拐挪过去打开了屋门。
一对便装男女站在门口,当他们看到屋主人时,脸上立刻挂满了惊愕的神色。
黄少平早已习惯了这种神色,任何人见到自己,不被吓得转头就跑已经算不错了。
“你们是警察?郑警官呢?”怪物斜眼打量着门前的访客,似乎对他们的身份有所疑虑。
“我是龙州市警官,罗飞。这位是省警校的讲师,慕剑云。”门外的男子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出示了警官证。那个俊俏的女子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显然还没能摆脱黄少平的外表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
“罗飞,罗飞……”黄少平照着警官证上的姓名咕嘟了几句,然后他抬起眼睛,用浑浊的目光对准了这个不速之客。
因为眼睑也被烧伤,黄少平的眼白大得有些夸张,阴森森地泛着寒意。罗飞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住,浑身凉凉地极不自在。好在对方很快便转身向屋里走去,同时低低地说道:“你们进来吧。”
罗飞二人跟进了屋子,一股霉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慕剑云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把门关一下,外面的风冷得很。”黄少平没有穿外套,他蹩到床边,撩起脏兮兮的被子裹在了身体上。
慕剑云轻轻掩上木门,屋子里的光线陡然阴暗下来,气氛压抑得几乎要让人窒息。
“我们来找你,是想问问关于十八年前的那桩案子,爆炸案。”罗飞也不想在这种环境里待太久,他直接抛明了来意。
“嘿,我这个人活着,似乎也就这么一点儿作用了。”黄少平翻起白牙苦笑了一下,然后他再一次追问,“郑警官呢?他怎么没来?”
“他死了。”罗飞沉着声音答道,“郑警官在前天夜里被歹徒杀害。警方认为他的死会和十八年前的爆炸案有关,所以我们来调查这起案件。”
黄少平愕然一怔,眼球更加苍白:“这……这怎么会?前几天他还来过我这里!”
“他让你辨认过一些照片,是吗?”罗飞深叹一口气,“就是那些照片让郑警官遭到了毒手。”
黄少平呆呆地坐着,片刻后他终于在心中确认了郑郝明的死讯,残缺的脸上浮现出悲凉的神色。
罗飞和慕剑云也都用短暂的沉默表达了对牺牲的老刑警的追思。这种气氛直到罗飞再次开口才被打破。
“当时你辨认照片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发现吗?”他抛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黄少平摇了摇头:“那个人不在那些照片上。”
“你能确定吗?”罗飞认真地看着对方,又补充说道,“凶手正是为了掩盖某些照片,才将郑警官杀害的。”
“我肯定。照片上都是些毛头小伙子,从年龄上看根本不对。”
“嗯,”罗飞略加思索后,决定换个方向,“我们先不谈那些照片了,你详细说说,爆炸案发生的那天,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黄少平的眉头纠结在了一起,他摇着头呻吟道:“我不想再回忆那天的事情。”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传递着怜悯与同情的神色。那场爆炸对黄少平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即便是跨越了十八年时光的回忆也足以产生令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慕剑云此刻柔声说道,“还有那两个在爆炸中死去的人,他们也需要你的帮助。”
“那些事情……”黄少平嘶哑地挣扎着,“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是的。我看过你的笔录。但是我现在要亲口听你说,从前因到后果。能想起的细节你全都要告诉我——这非常重要!”罗飞紧盯着黄少平的双眼,语气令人无法抗拒。
黄少平木然与罗飞对视着。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直视自己这个“怪物”了,这让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终于他舔了舔嘴唇,算是妥协了。
“好吧。”黄少平开始讲述道,“十八年前,我刚刚从农村来到省城,只能以捡破烂为生,平时就住在化工厂门外的那个水泥筒里面。四月十八日那天下午,我懒得出去,就躺在水泥管子里睡觉。后来我陆续看到有人走进那个厂子里,开始我也没有在意,直到我看到一个女人也进了那个厂子,这才想要跟过去看看。”
罗飞的眼神翻了一下:“为什么要跟过去?”
黄少平自嘲地干笑着:“那是个废弃的工厂,一男一女待在里面,要我往哪里想?嘿嘿,就是这么一点儿邪念,却差点儿让我把命搭进去了。”
罗飞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刺人,扎得黄少平下意识地停了口。
“你说话得注意一点儿。”慕剑云在一旁提醒道,“那两个人,一个是罗警官的恋人,另一个则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黄少平现出既惊讶又惶恐的神色,他抬起头忐忑不安地看着罗飞。
罗飞摆摆手,自己则控制住情绪:“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笔录上说,你一共看到三个人进了那个化工厂?”
“是的。”黄少平再次凝起思绪,“是三个人,两男一女。不过第一个男人在女人到来之前就离开了。”
“你能告诉我具体的时间吗?三个人到来和离开的时间。”
“具体的时间我说不出来,我那里没有钟。我只能告诉你,第一个男人进去之后,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第二个男人来了,”黄少平放慢语速,似乎在仔细回忆着当年的情形,“然后又过了一会儿,第一个男人离开了;最后那个女的才来。”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心中各自明白:黄少平所说的第二个男人便是袁志邦,而那个女人自然就是孟芸了。由此推断,第一个男人极有可能便是凶犯,他冒充笔友给袁志邦写信,把对方骗到这个偏僻的地方。然后采用伏击的方法制伏袁志邦,并在他身上安放了炸弹。在凶犯离开之后,孟芸寻找袁志邦而来。
“笔录上说,你看到了第一个男子的相貌。”罗飞又继续问道。
“只是远远地看到,具体的相貌,并不是很清楚。”
“可是你说过,如果再见到的话,可以认出对方?”慕剑云此时插了一句。
“我只是说可能……”黄少平咧着嘴,露出满口白牙,“也可能认不出来。那么远,我根本没有把握。”
慕剑云摇摇头,显得非常失望。
罗飞本来还想问问那个人大概多高,但转念一想,那么远的距离,即便是专业人员的判断也会有很大误差,对方的回答能有多少参考价值呢?所以他放弃了,直接转向下一个话题:“那你进入工厂之后,又看到了什么?”
“我偷偷地进到厂房里,没敢走得太深,就在门口附近往里看。我看到后来的那个男人坐在地上,女人则蹲在他身边。他们似乎非常紧张,男人一个劲催女人走,好像自己走不了一样……”黄少平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事情他早在十八年前就被反复地询问过,现在又被提起,连他自己也有些搞不清到底是源于回忆还是源于机械的复述了,“……我一时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就好奇地继续偷看。那个女人在对着一个方匣子说话——我听郑警官说那个东西叫作电台?她在说什么红线还是蓝线,电台里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行了!”罗飞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语,他红着眼睛,思绪已完全被黄少平带回到十八年前那令人窒息的瞬间。
黄少平被罗飞的样子吓住了,他忐忑不安地问道:“那……我不用再说了?”
慕剑云伸手在罗飞肩头重重地拍了两下,后者转过头,看到了一对清澈关怀的目光。
罗飞从痛苦的回忆中挣扎出来,他长出一口气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告诉我最后……最后的情形。”
“最后就是电台里的男人说剪红色的线,那个女人应该是听他的话去做了。”黄少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然后就是爆炸,可怕的爆炸!”
“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她的表情,她的动作,你一直在看着她,是吗?”罗飞的声音也像黄少平一样变得嘶哑起来。
“你是说那个女人?是的,我一直在看她。说来奇怪,她之前一直很紧张,可是到最后的时候,她却好像一点儿都不怕了。我甚至觉得她在微笑,她安静下来的时候,非常漂亮……”黄少平幽幽地描述着,慕剑云的脑海里此刻似乎也浮现出一幅安详动人的孟芸肖像来。
她完全信任罗飞。慕剑云在心中暗暗说道,这种信任足以战胜一切危险和恐惧。
可这信任却终于导致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为什么?
仅仅是罗飞判断上的错误,还是另有其他的隐情?慕剑云一边思索着,一边偷眼向罗飞看去。
罗飞正攥紧双拳,他的拇指指甲甚至深深地扎在了食指的指肉中。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直到半晌之后,他才从急促的呼吸中调整过来,勉强说道:“我想出去喘口气……这屋里实在是太憋闷了。”
慕剑云似乎很理解罗飞的心情,她去打开了屋门,一股清新的冷风进入屋内,罗飞感觉舒适了很多。正当他要迈步往外走时,忽然又听黄少平说道:“罗警官,请等一等。”
罗飞转过头:“怎么了?”
黄少平咧开残缺的嘴唇:“天冷了,我想套件毛裤。你能不能帮我一下?我的手脚,实在残废得很——裤子就在床头的箱子里。”
罗飞无法拒绝一个残疾者的这般请求,他按照对方的指点从箱子里翻出了那条毛裤,黄少平则自己把外面的套裤脱了下来。慕剑云皱了皱眉头,转身避到了屋外。
“罗警官,你们俩都是来调查我的吗?”趁着罗飞近身的工夫,黄少平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罗飞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当然,我们现在是专案组的同事。”
黄少平把双腿伸进裤筒,压低了声音:“在你问我话的时候,那个女人没有看我,她一直在观察你,她留意着你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从那件案子以后,我见了太多的警察,我了解你们的工作方式。那个女人,她不是来调查我的,她要调查的人是你。”
罗飞心头蓦地一紧,但表面却不动声色。帮黄少平把毛裤穿好后,他才淡淡地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黄少平“嘿”地干笑了一声:“因为你愿意帮我。我知道自己的模样,这个世界上,能够不躲着我的人已经很少了。”
罗飞看着对方那张可怖的面容,忽然感到一阵悲哀。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屋子,同时顺手把屋门关好。
屋外飘着小雨,雨丝纤微,但打在脸上仍有冰凉的感觉。
“你会听从别人的建议吗?”慕剑云已经在屋外酝酿了一会儿,一见罗飞出来,立刻便问道,“如果你是孟芸,在那个时刻,你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听别人的建议?”
罗飞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可孟芸为什么听你的?你自己都说根本毫无把握,为什么她得到你的建议之后,却如此地放心?是什么让她产生这种盲目的信任?”慕剑云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见罗飞无言以对,她又开玩笑般地说道,“如果换作我,除非那炸弹是你安的,否则我才不听你的呢。”
罗飞勉强挤出些尴尬的笑容,似乎为了转移话题,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唉,黄少平……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郑警官会说这个人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慕剑云笑了笑:“我倒不同意你的看法——你没看到墙上的日历吗?”
“日历?”罗飞倒是有点印象,在进屋门边的墙上,的确钉着一本日历。
“他每天都在撕日历。所以他还没有在挨日子,他和我们一样在过日子。他的生活里,仍然在追求和期待着什么。”慕剑云分析一番后,给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他的生活状态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绝望。”
罗飞踌躇半晌,最后不得不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韩灏他们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十月二十二日早晨,七点五十五分。
刑警大队办公室内。
曾日华把一张便条递到了韩灏面前。也许是用惯了电脑,太久没有动笔的缘故,便条上的那行字写得歪歪扭扭,难看得很。
“东明家园十二号楼404室,孙春丰。”韩灏轻声把便条上的内容念了一遍,然后抬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去那个地点抓人吧。”曾日华大咧咧地在韩灏对面坐下,一甩手又将几张照片扔在了桌子上。
照片上的主角是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背景明显是在网吧里。韩灏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喜:“这就是那几张被删掉的照片?”
曾日华用手挠着耳朵,懒懒地点了点头:“我说过,只要基础信息不被覆盖,即使照片被操作删除,我仍然有办法恢复这些数据。”
“便条上的信息你是怎么得出来的呢?”韩灏拿起照片一张张地仔细端详着,但是却没有发现任何显示黄发小伙子住址和姓名的信息。
“这些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十月十八日上午十点二十五分至十点三十分。我昨天说过,郑警官是根据我提供的信息找到这些网吧的。所以我只要查一下当天的网络监控,很容易知道照片拍摄的地点是师范学院附近的强辉网吧。我到网吧查了记录,小伙子当天从上午九点十分开始上网,中午十二点九分下线。我提取了那块电脑硬盘,然后恢复了电脑在那个时间段里所有的操作数据。于是我知道了这小子的QQ号码,两个电子邮箱,四个网站的用户资料,嘿嘿,其中包括一个购物网站。”说到这里曾日华故意停了下来,他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虽有些疲惫,但神情却非常得意。
韩灏对电脑和网络并不了解,听到这里仍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对方那种故意卖弄的姿态令他颇为不满,不过此时他也只能强捺住性子,继续追问道:“然后呢?”
曾日华咧嘴笑着:“接下来就简单啦——我查看这小子的购物记录,最近的两个月,他在网上购物五次,送货地点全都是东明家园十二号楼404室。我与当地派出所进行了联系,这个房子的登记房主是个叫作张志刚的中年人,不过他并不是自住,而是用来出租。这个张志刚呢,我也联系过他了,现在的房客是半年前入住的,是个名叫孙春丰的小伙子,这家伙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染了一头的黄发。”
“嗯,不错。”韩灏很客套地夸赞了一句,然后又笑着说道,“不过你知道那个地址的时候,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与派出所联系,与房东联系,这些琐碎的工作不用麻烦你去做的。”
曾日华自然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他“嘿”地一笑,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那好吧,以后我就不多管这些事——接下来的事我也不管了。哎呀,我可是熬了一个晚上呢,也该好好地睡一觉了。”说完这些,他伸着懒腰站起来,也不过多寒暄,便自顾自地径直离去了。
韩灏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摇头——这副散漫不羁的样子实在不像个警察。不过人家那番网络追踪的本领倒是毫不含糊,现在接力棒交到了自己手里,这一仗可得漂漂亮亮地打下去。
带着这样的决心,韩灏迅速拨通了桌上的电话:“喂,尹剑吗?你叫上熊队长,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八点三十一分。
东明家园。
这是一处老式的砖混结构的住宅小区,这个小区里的住户除了养老的大爷大妈外,就是那些手头并不宽裕的租房者。
此刻,在十二号楼的楼下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身着便服,在不同的角落散开,晃晃悠悠地看似随意,但其实已把住了这个区域内的各个大小路口。
这些精壮的中青年男子个个都是刑警队和特警队中顶尖的角色。他们被紧急调集,进行一次秘密的抓捕行动。
而另一路人马则进入了十二号楼的二单元。在沿途布下警卫之后,核心队伍已经来到了404室门口。
韩灏和熊原等人在门边贴墙藏好,把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让到了大门前。后者正是房主张志刚。按照事前的布置,他一边按门铃,一边以收房租为借口大声往屋内喊话,可是一阵折腾之后,屋子里却毫无反应。
韩灏做了个手势,尹剑把房东带离了现场。随即,一个瘦高的特警队员从熊原身后走出,他蹑手蹑脚地蹲在门口,将一根纤细的铁丝插入了锁孔中。
特警队里有着各种人才,而这个名叫柳松的小伙子就是开门溜锁的高手。片刻后,随着“咔”的一声轻响,小伙子举起左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
韩灏等人握枪在手,蓄势待发。柳松得到熊原的手语回应之后,两手轻轻一推,屋门无声地打开了。其他人立刻迅捷异常地闪入了屋内。
这是一套一居室的老房子。客厅狭小阴暗,空荡荡地不见一人。卧室内则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韩灏抢先跨了两步,直冲入卧室。一个人影在窗口下蠕动着,他举起枪大喝一声:“别动!”
熊原等人也跟了过来,可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之后,他们那原本紧张的表情却立刻转化成了诧异的神色。
一个满头黄发的年轻人斜着身体靠坐在窗下,毫无疑问,他正是众人的缉捕目标:孙春丰。可这个让省城警界如临大敌的家伙却被捆着腿脚,双手则用一副手铐锁在了暖气片上,他的眼睛蒙着黑布,嘴部则被胶带紧紧封住,只能发出若有若无的“呜呜”声。
韩灏心中一沉,知道情况有变。他把手枪收好,上前首先把孙春丰脸上的那块黑布扯了下来。年轻人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地扭动着身体。
“别动!我们是警察!”韩灏低低地喝了一声。孙春丰的眼神由恐惧变成了期待,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急切地想说些什么。
韩灏伸手去撕对方封缠的胶带,另一边,在熊原的示意下,刚才开锁的特警队员柳松又走了上来,拿出铁丝准备如法炮制,打开锁住年轻人双手的那副铐子。
“别动!别动那副手铐!”孙春丰的嘴刚刚获得自由,便立刻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有炸弹!有炸弹!”
众人刚刚松弛的神经立刻又绷到了极致。熊原按住属下,自己蹲过去细细观察,果然,从手铐的锁眼里引出了两根细细的电线,一直延伸到孙春丰的怀中。
熊原示意韩灏等人后撤,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拉开孙春丰胸口的衣襟,在电线的末端,一个四四方方的塑料盒子绑在了年轻人的腰间。
“这是炸弹!”因为极度的恐惧,孙春丰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只要有人进屋,炸弹就会启动,十分钟后就会爆炸!”
果然,在那个盒子上有一个电子显示屏,上面跳跃的红色数字分明显示: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八分钟了。
情势危急!但熊原仍然保持着沉稳的气度,他转头看了韩灏一眼,同时用异常冷静的语调说道:“组织疏散。”
在这个瞬间,眼神已交流了一切,韩灏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他的人飞速离开了屋子。随即,“有炸弹,快疏散住户”之类的命令声便在楼道内传开了。
“你也走,帮助疏散,这里不需要你。”熊原这是在吩咐跟随自己而来的柳松。他此时已经集中起全部的精神研究着那枚炸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不容辩驳。
特警小伙子眼睛里有些荧光在闪动,他知道队长是在保护自己。虽然他并不情愿在此刻离去,但作为一名特警,上级的命令是无法抗拒的。咬了咬嘴唇,柳松最终还是奉命向屋外冲去。而此时外面脚步纷杂,呼喊声、拍门声已然响成了一片。楼内的居民住户正在诸多警员的指挥下匆忙往楼外撤去。
而在屋内,孙春丰的身体已哆嗦成一团,慌乱的眼神不断地在炸弹的显示屏和熊原的脸上来回游移。
“别动。”熊原此刻居然微笑了一下,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平静地说道,“我要开始拆弹了。”他的手宽厚有力,一种奇妙的力量似乎随着这一拍注入了对方的体内,孙春丰停止了哆嗦,眼神中期盼的感觉明显占了上风。
熊原摸出了随身携带的用刀。这种刀是专为特警部队设计的,不仅异常锋利,而且具有多种的附件功能。现在熊原要用它来打开炸弹的外壳——这是拆弹工作中无法跳过的第一步。
用于固定的螺丝很快被一一卸掉,外壳已然可以松动。熊原凝神屏气,轻轻地把那塑料卡摘除下来。就在外壳即将脱离主体的瞬间,熊原忽然觉得手感微微一顿,似乎受到了些阻力。他心中猛地一缩,暗叫一声:不好!
外壳和炸弹内芯之间连着暗线!
熊原连忙收住手势,然而他的反应似乎已经慢了,在“嘀”的一声轻响后,显示屏上的倒计时忽然加速,数字时间极快地流逝,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已经逼近了终点。
孙春丰“啊”地长声惨呼,身体徒劳地扭曲挣扎着。即便是熊原也在瞬间渗出了满头的冷汗,急变之下,他索性孤注一掷,手腕发力,把炸弹外壳硬生生地扯了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显示屏上的倒计时已经流逝到零。炸弹的内芯也随之膨胀裂开。
熊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爆炸却没有发生,他的耳边反而响起了一阵轻快的乐曲。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本该悦耳的乐曲声却显得诡异无比。
熊原诧异地睁开眼睛,却见裂开的“炸弹”中,一张纸条正伴着音乐缓缓地升起。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炸弹”,只是一个带着机关的音乐盒而已。
难道这只是一个恶作剧吗?熊原不免有些糊涂了,同时他如释重负般深深地吸了口气,却闻到一股异常的味道扑鼻而来。定睛看时,只见孙春丰的裤裆里臊湿一片,竟是被吓得屎尿横流了。
熊原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伸手取过了那张从“炸弹”里吐出的纸条。看清纸条上写的内容之后,他脸上的神色重新变得严峻起来。然后他跑出屋子,将尚在楼道里忙碌的韩灏等人叫集在了一起。
柳松帮孙春丰打开了手铐。半晌之后,年轻人才从几近崩溃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自己这一天来的遭遇。
事情的经过倒不复杂。前天晚上(郑郝明遇害当晚),孙春丰在网吧玩了一个通宵,清晨时分才回到租住地。因为过于疲倦,他很快便睡死了过去,可是等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动弹不得,不仅手脚被铐绑,眼睛和嘴巴也被封了起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他:他被铐在了暖气片上,同时身上被安置了一枚炸弹;炸弹的引线和手铐的锁孔连在一起,如果有人想打开手铐,便会引爆炸弹;另外有个遥控器被安置在屋门上,当门被打开的时候,炸弹的定时装置就会启动,十分钟后爆炸。
说这些话的男人很快就离开了,而孙春丰则在恐惧中苦苦等待,直到韩灏等人到来。
“我们被耍了。”韩灏脸色阴沉,“他杀害了郑老师之后,立刻便来到了这里,给我们设下了这个圈套。”
熊原皱着眉头:“你的意思是,那些被删除的照片也是他刻意留下的线索?”
“还不够清楚吗?他做好了这些等着我们,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找到这里。”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熊原难以理喻地摇着头,“难道就是为了给我们传送那张纸条?”
纸条正被韩灏捏在手里,那上面的内容他已经看了好几遍,现在已经可以背下了。
标准的仿宋体字迹,似曾相识的语句——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韩少虹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
执行人:Eumenides
韩灏的手有些发抖,他明白这张纸条预示着什么。当然,令他颤抖的原因并不是恐惧。
是愤怒在让他颤抖,无法抑制的愤怒!
一个凶犯在作案前,居然把被害人的名字和作案的时间用这样的方式通知给警方,这是一种何等猖狂的侮辱和嘲弄?
此时的韩灏便像是一座危险的火山,他体内的压力已令他随时有可能爆发。
而此刻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却完全是另外的心情。这个人把玩着手中的一个感应器,上面的数字似乎记录了某些时间。
“二十一小时五十分钟到达现场,四分十一秒完成拆弹。”他看着感应器上的时间喃喃地念叨着,然后他的嘴角微微地挑了挑,淡淡说道,“成绩还算不错——终于有那么点儿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