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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夏王朝的气数

智取窫窳寨

江离对有莘不破说:“我不去了。”虽然他动动小指头就能了结上百个怪兽的性命,但在经历妖乱事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杀戮有那么浓郁的抵制心理。

“留在这里看着这些破铜烂铁,很闷的。”

“总之我不想去杀人。”

“那是强盗。”

“强盗也是人。”

“那强盗来杀你的时候怎么办?”

“强盗杀不了我的。”

“那强盗在你面前杀人怎么办?”

江离默然了很久,才道:“我把他们赶跑。”

“赶跑他们,让他们去别处杀人?”

江离又默然了很久,才说:“你要杀他们,理由全建立在他们会去杀人这个前提之上,可这个前提不是一个事实,它还没有发生,而且可能不会发生。”

“但很可能会发生。”

江离呆了呆,他明明觉得有莘不破的话有问题,但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么去反驳他。他突然发现师父教过的许多道理,许多以前以为想通了的道理其实还没有想通,至少没有思考透彻。

“要让他们不杀人,其实还有其他办法,不一定要杀了他们。”

“比如……”

“我们可以教化他们……”

“你有这个时间?”

“我们可以限制他们……”

“你有这个精力?”

“我们……”

“你的口气倒越来越像我阿衡师父了,一条一条的,一条比一条复杂。我可没这耐性。他教的那些、你说的这些我可都学不来,我只懂得一些简单的方法。”

“你要做一个领导人,这耐性是非要不可的。”

“我现在只要对我的属下好一点就够了,其他人,管他的!”

“如果你是一国之主呢?”

“我对我国民好就行了呀。”

“如果你是天下的共主呢?”

有莘不破挠了挠头,道:“太麻烦,太麻烦!”

“如果你是天下的共主,那天下所有人就都是你的子民,哪怕是强盗——要知道,每个强盗都不是天生的,你有义务引导他们。”

有莘不破冷笑道:“其实有更加简单的办法,把害群之马一股脑杀了,天地宽了,天下也清净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杀戮,害群之马只会越杀越多。”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会道:“你是天下的共主吗?”

“不是。”

“我是天下的共主吗?”

“不是。”

“那这个问题关我们鸟事!”

江离叹了一口气:“但我们都是人啊,涂炭生灵已经不好,何况同类相残?”

有莘不破又皱起了眉头,“你简直就像一个老头子!”

“老头子?”

“像我爷爷。他明明是天下最伟大的人,却整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不知道你爷爷,但也许正因为他这样,所以才伟大啊。”

有莘不破嗤之以鼻,“我可不干!做人就应该快快活活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然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有个屁用?自己给自己那么多条条框框,简直就是给自己上枷锁,拿自己当囚犯!”

江离怔怔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有莘不破和他目光相接,大笑道:“好了好了,不谈了,你不去我也不勉强你,反正是小菜一碟,我和令符兄应该就能搞定。”

“能少杀点人,便少杀点吧。”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们人少,他们人多,我只有放开手杀,杀得他们战意全无,自己散了、跑了,才能减少我们的伤亡。如果陷入胶着状态,那可就惨了。我可不想当上头领第一阵就损折一半兄弟。”

江离知道他说的也有理,便不再说话。

有莘不破率众离开以后,忽然想:你虽然没有上前方杀人,但却默许了我,又在后方支持我,这和你亲自去杀人又有多大区别?

江离看着有莘不破率众远去,喃喃道:“我虽然没有上前方杀人,但却默许了你,又在后方支持你,这和我亲自杀人又有多大区别?”

“报!有穷商队在一百里外,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共十二辆大铜车,五十余骑,其他杂兽一百多头,杂车三四十辆,都不像原来有穷商队的装备。货物辎重都带着。”

冲皓大笑道:“有穷素来以阵势严谨著称,现在竟什么杂兽都用,想不到羿之斯一死,就堕落成这个样子。”

卫皓也冷笑道:“那个叫有莘不破的小子,本来就只有几分蛮力,羿之斯多半是临死前糊涂了。”又沉吟道:“有穷之海虽然到手,却法力全失,成为一个破碗。寨主,听说羿之斯曾漏口提过一件叫‘九天神珠’的法宝,可以恢复有穷之海的法力。”

札罗点了点头。

冲皓道:“羿之斯虽死,那九什么珠子肯定还在。我带一拨人马把商队挑了,把珠子抢回来。”

札罗道:“冲老稍安。羿之斯虽死,但江离和有莘不破却委实不易对付。”

卫皓惦记着有穷之海,献策道:“有穷商队厉害的是铜车阵,如今车阵已经布不成了,可选用精锐兽骑兵百骑,从侧翼突入,不要混战,只是来去如电地杀掠,不几个回合,有穷商队只怕就溃散了。到时我们再集结人手,围攻首脑人物,九天神珠唾手可得。”

札罗道:“有理。二老镇寨,我去走一趟吧。”

冲皓须发倒竖,怒道:“镇寨!镇寨!上次你们到寿华城去,是我镇寨!把我闷个鸟死!这次要去袭抢一个破落商队,还要我镇寨!难道我老冲真的没用到只能用来镇寨的地步了吗?”

众首领连忙安抚赔话,冲皓仍是怒火不息,“此次若不能生擒两个小贼,夺得神珠,老冲发誓,终身不再踏出寨门半步!”

札罗拗不过他,又想有莘不破做首领,有穷商队多半人心不稳,难成气候,便道:“我是怕冲老操劳,这点区区小事,冲老做来自不在话下。不过如今天色将晚,待明早整顿兵马,再行出发。”

冲皓笑道:“天色越黑越好办事,百里之地,去到那里还不到黄昏,正好厮杀。”

商议间,探子回报:“有穷商队掉了头,不朝本寨而来,反向西边去了,已经过了流云峡。”

卫皓奇道:“向西,这怎么回事?”

冲皓大笑道:“报仇分明只是个幌子,他是想悄悄偷过三天子鄣山,到祝融城去。若真让他们过去了,我们还用在江湖上混吗?”

卫皓也点头道:“不错,若真是决意报仇,一定是轻装锐骑,不会连辎重货物也带着。”

冲皓催促道:“寨主,快发号令,再迟就让小肥羊给跑了!”

札罗道:“既如此,冲老小心了。”

冲皓笑道:“这一带是我们的地头,一草一木了如指掌。这些肥羊不知地形,不识道路,就算有什么诡计,也瞒不了我的法眼!”他挎鬼王刀,昂然出门,高声道:“小的们,发财去!”

龙爪秃鹰振翅迎风,傲然俯视着下方的山川走势。

将到黄昏时,冲皓竟无半点回音,连派出去的探子也没有一个回来。札罗不知道此刻冲皓早已被有莘不破砍于马下,连鬼王刀也已为有莘不破所有。札罗忧形于色,对卫皓道:“冲老之事难以预料,我去接应。卫老守寨。”

卫皓道:“我也正担心。既要接应,便请多带人马,狮子搏兔用全力,只要有压倒性的实力,对方纵然有什么诡计也不怕。”

札罗称是,当下点拨人马。窫窳寨本有银角马二百来号,铜角马六百有余,杂兽上千。荒原外和寿华城两处大战,银角马折损近百,铜角马折损过半。方才冲皓点精拣锐,又带去五十银角骑士,七十铜角骑士。札罗出寨,将余下的银角、铜角尽起,又点了杂兽骑兵三百余,余者留下守寨。

渐渐月出日沉,几只钦䲹(pī) 在空中盘旋。过野猫林,穿子午谷,到达流云峡入口时,天色已然全黑。札罗勒住窫窳,停住不行。一个头目道:“寨主可是担心有埋伏?”札罗才点了点头,突然震天杀声从流云峡那头的数里外传来。那头目兴奋道:“看来冲老正在那边厮杀!我去看看。”

流云峡黑抹抹的,宽不过三骑并行,长不过数里之遥。那头领片刻就催马回来了,道:“有穷驻扎在流云峡外不远处,月色下烟尘滚滚,多半正在厮杀!我这一路去并未遇到埋伏。”

札罗看看流云峡,两边山壁光秃秃的,就是有人埋伏在山顶也藏不下多少人。出入口无埋伏之处,敌人没法切断自己后路。当下铜角马当先,银角马居中,杂兽随后。当头骑兵才走到流云峡一半路程,突见两壁一股青烟燃起。札罗暗叫不妙,便听头顶杀声大作,弓鸣箭响,石头、火球纷纷落下。前方骑士下意识回头,但狭小的空间转圜不易,盗众喧嚣中自相践踏,或遭石击,或遭火焚,或毒箭穿体,或蹄下毙命。

札罗怒道:“不要回头,敌人不多,冲过去!”

突然上方又有重物落下,不是石头,不是弓箭,不是火球,竟然是人头!

“是阿六!天,阿六!”

“是波那!波那的头!”

札罗心烦意乱中,只听一人道:“啊!是冲老的头!”这才大惊,又听前方道:“火!火!出口被火堵住了!”又听后方道:“糟糕!山寨那边也起火了!”

札罗向后看时,果然后方不知多远处烟火蹿起,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是调虎离山?”冲皓已死,前边局势难测,但如果山寨有失,那可就失了根本,当下下令回头。来自山壁上的袭击持续不断,幸好零零星星,威力不大,但饶是如此,由于山路狭窄,无可闪避,队伍出得流云峡时,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挂彩,残废死亡几近百数。更要命的是把原本士气高昂的队伍搞得人心惶惶。

“不能行动的原地待命,其余的火速跟我回寨!”

有穷的车队布成半圆形,留守在这个不完整车队里的,只有江离、老不死、几个伤员病号,以及离开寿华城的时候招的一些杂夫。寿华城破落得令人伤心,由于死了太多人,除了阿三对金织还有些挂怀,谁失踪了也没人在意。那些杂夫个个都由有莘不破亲自过目,其间包括两个窫窳寨留下的细作——当他们完成有莘不破默许他们的任务以后,也突然在人间蒸发了。

札罗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目测那烟火的距离,应该不是在窫窳寨烧起来的。果然,到了子午谷,便看见一堆堆灰烬。

“寨主!我们上当了!”

札罗大怒,一鞭打得这个多嘴的小头目跌下马去。另一个头目道:“我们是不是回头再杀过去?”札罗怒气更盛,又是一鞭抽了过去。

群盗见诸事不利,头领发怒,无不暗暗害怕。

札罗领头而行,传令道:“走!回寨再说。”

队伍才到野猫林,蓦地声如雷响,箭如雨发,不知多少人应声落马。札罗暗叫不好,看这阵势,才是真正的埋伏。手贴窫窳,感受着它的心跳,便要合体,突然一箭破空而来,札罗只来得及避开头部,却被这支“锁骨钉”射中右肩肩膀,跌下坐骑。札罗还未着地,又是两声急响,眼见避无可避,窫窳突然横斜过来,挡了一箭,但另一箭仍射中了札罗左脚,把他牢牢钉在地上。札罗见这三箭的威势,心中一凉:“难道羿之斯没死?”

众人惊叫声中,有莘不破手挎鬼王刀,冲上前来,对准窫窳奋力一劈,硬生生把这妖兽的头给砍了下来。那头咕噜噜滚到地面,腔中竟不喷血。只见这窫窳一挣,竟又长出一个血淋淋的虎头。有莘不破大喝一声,又是一刀剁下。那怪物腔中仍不出血,用力一挣,又长出一个猪头。周围箭声连响,把企图上来救援的盗众射死逼退。有莘不破奋起神威,砍下猪头,那怪物用力一挣,又长出一个象头。有莘不破狂笑道:“好!看是我刀快,还是你头多!”窫窳长一个,他就砍一个,不多时竟砍了六个兽头,除了第一个头,其他每一个头落地一滚,就变成一摊血水。那窫窳的皮肤也由紫变红,由红变黄,由黄变灰,整个身体渐渐萎缩。到了后来,喉腔开始滴血,这第七个头也长得艰难异常。札罗叹了一口气,道:“不要勉强了,你去吧。”窫窳体内发出一声悲鸣,这第七个头终究没有长出来,躯体一歪,轰然倒地,污血从脖子中激喷而出,连五脏六腑一同喷了出来,臭气熏天,冲鼻欲呕。

有莘不破转向正挣扎着的札罗,一刀划过,两腿齐膝而断,再一刀,左臂齐肩而断。他在地上一个强盗的尸体边抄起一根长矛,左手长矛一挺,把不成人形的札罗支起来,如同晃荡一杆大旗;右手鬼刀狂扫,见人劈人头,见马劈马头,无人挡得他一回之数。身后有穷商队的骑士涌出,向盗众冲去。

“鬼!血鬼!有穷商队的血鬼!”不知谁开始惊叫着。

由有莘不破身上发出来的死亡气息让他们恐惧,而被支起在半空、全身支离破碎的札罗更让他们失去了战意:“首领都已经完蛋了,我再打下去有什么好处?”

为恶一方的窫窳盗众,终于全部溃散了。跑在后面的几匹牛、几只徼因(áo yīn) 和彘已经逃进了树林深处,惊飞一群飞鸟。过了很久,还能听见鵸鵌(yī yú)鸟 像人一样的大笑声,笑声在树林上空响彻,令人毛骨悚然。

卫皓很担心。

远处又是火起,又是杀声,一直到半夜也没有回音。他派出了一小队杂兽骑士,回报说有几个人在子午谷放火,已经把人赶走。第二拨探子派出去以后就没有回来,这更增加了卫皓的忧虑。但他无可奈何,除了守寨的这点人马,他连有机的战斗力量都没有了。

“报!回来了!回来了!寨主回来了!”

卫皓大喜,登上寨门瞭望塔远远一望,隐隐见为首一骑虎头象牙,不由大喜,开门迎接。双方相距不到十步,火光中面目渐渐清晰,才发觉那“窫窳”竟是马蹄马身,马上那人穿着札罗的袍甲,手挎冲皓的鬼王刀,鲜血满面,却笑嘻嘻地顾盼自如。

“有莘不破!”

卫皓大惊,慌忙要退,哪里来得及,早被一箭射中左胯,有莘不破趁机冲了进来。

见远方又一股青烟冲天而起,老不死等无不欢呼雀跃。

“公子!有莘公子——不!有莘台侯他得手啦!”

江离奇道:“有莘台侯?”

“当然!有莘台侯!新的台侯!”

“不错,有莘台侯,新的台侯!”众人一齐欢呼着。

江离淡淡一笑,知道有莘不破已经建立了在有穷商队的威望。

有莘不破按刀屹立在窫窳寨大堂,盯着并排倒在地上残废的札罗和卫皓。盗众大部分已经逃散。羿令符扼守寨门,四长老分别带人搜缴余孽和财宝。

“公子!找到宝库了!”

有莘不破大喜道:“几百人的口粮有着落了!”赶紧让苍长老率人前去验收。

“公子,又找到一个密室。但那门好紧,兄弟们一时弄不开。我们想用火烧又怕烧坏里面的东西。”

“没用的家伙,看我的!”有莘不破骂道,调来旻长老看守大堂,自己跟随前来报话的阿三到了那所谓的密室门前。门上悬一把玄铁锁,昊长老立在一旁,矮子龙正拿着一把刀在锯。

有莘不破喝道:“走开。”劈出鬼王刀,锁应声落地,连石门也损了一角,那刀却没有任何异样。有莘不破喜道:“好刀!好刀!这三天子鄣山窫窳寨的宝贝,我看就这鬼王刀名列第一。”

昊长老道:“这三天子鄣山窫窳寨有三件宝物。这鬼王刀就是三宝之一,是原来三天子鄣山三寇鬼王所有。后来札罗合并三家盗贼,因念冲皓的拥立大功,赏了给他。”

有莘不破喜道:“这么说还有两件和这刀相当的宝贝?找到没?”

“还没。”

有莘不破乐滋滋地:“那多半在这里了。”说着也不理会昊长老“小心机关”的高叫,排闼而入。门内并无机关,只有四间同样用玄铁锁紧锁着的小屋子。

打开第一间,只见数排石架子上摆满了不起眼的东西。有穷商队的人见多识广,均知这上面不是古物,就是奇货。有莘不破扫了一眼,全无兴趣。昊长老突然高叫一声:“有穷之海!”扑了上去,把那个破碗抱在怀里,又哭又笑。有莘不破笑道:“小心别弄坏了,我们还要还给令符兄呢。”

“对!对!”昊长老喜道,当即脱下袍子,小心翼翼把有穷之海包了起来。

打开第二间,只见屋子里只有一辆木头雕成的马车,车上还盘绕着一些枯藤烂叶。有莘不破不禁皱眉道:“这破车子难道也是宝物?”昊长老道:“三宝之一有一辆七香车,或许是它。”

有莘不破笑道:“这堆破木头也算宝贝?”

昊长老道:“或许有窍门,有穷之海现在看来也很不起眼啊。”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道:“也是,这是木头做的,江离多半知道怎么摆弄。一起拿回去吧。”

阿三插嘴道:“这车子比门宽大,我们怎么弄出去?也不知道他们当初怎么弄进来的。难道是拆了进来组装?”

有莘不破不禁笑骂道:“拆车不如拆门,刚才是怕把屋里的宝物弄坏,现在尽管大胆地干!门太小就把门拆了,还不行就把墙拆了。拆墙会不会?”

阿三忙应道:“会!会!”

打开第三间,只见满屋光华,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悬浮在半空,九颗龙眼大的珠子围绕着大珠飞转不息。昊长老道:“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子母悬珠’。”有莘不破道:“看起来蛮值钱的,收起来吧。”

到了第四间门前,昊长老道:“鬼王刀、七香车、子母珠,三宝都齐了。不知这里面又会是什么宝贝?”

有莘不破笑道:“进去不就知道了?”刀起锁落,一脚把门踢开。一方床,一张几,一点烛火,一阵清香。烛光隐隐,有莘不破觉得眼前一亮,甚至有点头晕。

天啊!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

杀了他!

雒(luò)灵睁开眼睛。

“妈的!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年轻男子粗俗地说道。可她分明听他在内心很有教养地轻叹:“华容光润,令我忘餐。”

一个月以前,雒灵一直生活在一个很阴暗的地方,那里没有狂风暴雨,没有寒冬炎夏,甚至连阳光也不多见,一切都幽幽的,又静静的。从懂事开始,雒灵一直在那个幽幽的地方生活着,十几年的生命,没有多少欢乐,也没有多少悲伤。

一个月前,雒灵的师父突然对雒灵说:“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在有穷之南,祝融之北,有一个本门遗孑,是当年你师叔和寿华城主生下的孩子。这个孩子没有学过本门心法,但两年前山鬼经过三天子鄣山,发现他竟然无师自通,悟出了以心役心的法门,降服了从血宗逃出来的一头灵兽。你去看看他,如果他另辟蹊径,所悟神通有超出本门之范者,就把他带回来;否则你把他就地处决吧。”

就地处决?就是杀了他吧。去年雒灵就见过刑鬼处决门人,那门人无声无息地就不动了,然后尸体无缘无故地就不见了。那就是处决吧。

山鬼把雒灵带到子午谷附近,这一带其实颇为荒凉,但和幽谷比起来,这里的阳光何其灿烂,这里的生灵何其活泼。雒灵不懂,外面的世界这么美好,师父他们为什么要窝在那阴暗的地方。

雒灵的心法正练到闭口界,不能说话。她用心灵唱起了无声的歌曲,方圆十里内的蝴蝶、莺燕听到她的呼唤,纷纷向她飞来。在阳光下,连它们也似乎比幽谷中的小动物更有生气。正当她十分欢快的时候,一阵嚣尘纷嚷闯进了这和谐的舞台,鸟儿惊散了,蝶儿吓跑了。雒灵回过神来,几个充满淫秽肉欲的心灵之响在向她靠近,雒灵记得,去年那个被刑鬼处决的门人,就是因为发出了这种心灵之响。

她默然地看过去,几条大汉一边高叫“好漂亮的小妞”“是我先看到的是我的”,一边跳下风马争先恐后地向她抢来。“处决他们吧。”雒灵心里想。那几条大汉脸上现出极其古怪的神色,停住脚步,在雒灵动念之后就蓦地拔出佩刀,横刀自刎。

“怎么回事?”有人叫道。十几骑冲了过来,那种心声不但充满了警戒和愤怒,还饱含着杀意。师父教过,杀意,这是最可怕的心声之一,对于这样的人,一律处决。

风吹过,一十八条大汉一起横死在一个青春少女的脚下。

远处又奔近数百人,在距她十几丈外停住,围成一个半圆形。雒灵并不知道这群人就是臭名昭著的窫窳盗众,只知道他们的心声嘈杂而难听——只有那个排众而出的男子例外,那男子的心声刚硬中暗藏忧郁。

“啊,这是修炼过的心声,可是那种波动控制得并不自然。难道就是他吗?”

雒灵抬起头望着这个男子,无声地问:“你就是沼夷的儿子吗?”

那男子一震,他分明听见了这句没有声音的心语,他和窫窳沟通的时候就是这种方式,但人兽间的交流,远远不可能像眼前少女这样流畅地运用心语。

“你是谁?”那男子尝试着用心语问她,第一次和人这样对话,他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觉。

雒灵没有回答他,却又问了一句:“你是沼夷的儿子,是不是?”

“沼夷是谁?不知道。”

“她的丈夫,三十年前是寿华城的城主。”

那男子一震,沼夷?难道是自己母亲的名字?

“哦,看来你就是那个孩子。”

雒灵看着不远处纷飞的蝴蝶,心中思量着:“他的心法十分粗糙,并没什么师父说的‘超出本门之范者’,要不要处决他呢?处决他以后,师父交代的事情就完成了,她是不是会派人来接我回去?回到那个没有阳光的地方……”

那男子旁边一个老人看见这奇怪的女子犹豫不决,心想机不可失,打个暗号,几个人从旁边围了过去,一张网向雒灵罩了下来。

在网中,雒灵出奇地没有反抗,只是思量着那个是与否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眼前这个年轻人,心声十分好听:宽广、优雅而直接。在幽谷中,她从来没听过这样阳光的心声。

“你是被札罗捉来的吗?”雒灵没有回答。她发现自己能捕捉到的只是这个男孩很表面的一些思绪,如果想要进一步探索,那就要强行进入对方的思维了,但那样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师父教过,遇到这样的高手,在没有致敌死命的把握前,不要轻易出手。可是这么好听的心声,她为什么要致他死命呢?

年轻人看到她不自觉露出的善意微笑,十分高兴,仿佛完全忘记身后那群人的存在。“我叫有莘不破,你叫什么名字?”

雒灵没有回答。

“唉,你不会说话吗?”雒灵仍没有回答。年轻人身后一个老头插口说:“公子,看来是个哑巴。”

年轻人摇摇头说:“不会,不会,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可能是……你只是不愿意说话而已,对不对?”

雒灵笑了。年轻人大喜,道:“这里闷得很。我们到外面去,好吗?”说着伸出了他厚实的手。

日已过午,进攻窫窳寨的有穷商队满载而归。勇士们唱起了归程之歌。雒灵发现,这群人的心声和他们的歌喉一样,雄浑而刚劲。这样的心声,也是她在幽谷中从未听过的。

为什么刑鬼他们要那么抑郁?为什么不能像这些人一样,把心中的喜怒哀乐在太阳底下统统唱出来?雒灵心想。

雒灵不会骑马,她紧紧地抱住有莘不破的腰,有点担心地坐在他背后。她把脸颊偎依在有莘不破的背上,静静地倾听他的心声。有莘不破歌唱得像鬼叫,但他的心声却让雒灵感到十分舒服。

“喂,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总不能老‘喂喂’地叫你啊。嗯,我想想。啊——你就叫雒灵,好不好?我脑中突然出现这个名字。雒灵,雒灵,很好听啊,我就这样叫你吧。”

有莘不破不知道,他心里冒出来的那个名字,就是雒灵用心语告诉他的。

“台侯,有莘台侯!”几个人欢呼着从半圆的车阵迎了出来。雒灵发现苍、昊、旻、上那几个老头听到“有莘台侯”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而大多数人看到车阵,心声中马上跳动着温馨的旋律。“他们到家了吧,只有看到家心里才能有这样的安全感。”雒灵的想法并没有错,对有穷的好男儿而言,这个车阵的确是他们的家。

胯下风马哒哒前进,走近车阵的大门。雒灵闻到一股淡淡的清新气味,然后才听见一个奇妙的心声。她忍不住探头一望,一个年轻人坐在辕门上,阳光拥簇着他,微风轻拂着他,他的心声中,有一种似曾相识又极其遥远的感觉。这是多么美妙的心响啊,美妙得雒灵仿佛能够闻到似的。然而不知为什么,雒灵也本能地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警戒情绪。

有莘不破道:“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江离道:“杀了多少人?”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道:“不知道,夜里谁去数啊?”

“没有俘虏?”

“两个。”

“才两个?”

“札罗和那个老头子。”

“其他呢?”

“别老说这些无聊又扫兴的事情好不好。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在札罗的老窝救出来的,她叫雒灵,呵呵,漂亮吧。”雒灵往有莘不破背后一缩,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江离看得太仔细。

江离淡淡道:“看来你正一步步实现你的远大理想啊。有了财富,又有了美人。恭喜恭喜。”

说话间,第二拨人马走进辕门。雒灵感到一个澎湃暗藏的心声渐渐靠近,知道有莘不破的那个同伴到了,刚才在窫窳寨,雒灵让那双锐利得有点可怕的眼神吓了一跳。

羿令符马近辕门,问江离道:“车阵一切安好?银环老实吗?”

江离点头道:“没发生什么事情。弟兄们伤亡严不严重?”

羿令符道:“还好。”转头对有莘不破道:“我守辕门,你歇去。”

有莘不破在马鞍上蹦了几下,道:“歇什么,我现在精神正旺呢!”他从昨日黄昏一直奋战至今,本来十分疲惫,但身后贴着那个沉默而可人的女孩,自然而然地觉得神清气爽,一路来竟把疲倦驱赶得一干二净。

羿令符道:“那好,你守辕门,我睡觉去。”说完扬鞭驰入辕门。

江离道:“我也要睡一觉去,这一夜好累。”

有莘不破道:“等等,我还有一件好东西呢。”说着手一扬,有人把一辆木头车拉了过来。

江离眼前一亮:“七香车!”

“你也知道?”

江离点点头。

“喜欢吗?”

江离道:“我手无寸功,凭什么拿战利品?”

有莘不破道:“怎么会是手无寸功呢?没有你镇守大本营,又搞出那些蛊惑札罗的幻声幻象,我们哪能安心杀敌?札罗又哪会在流云峡的那一头上当?”

江离道:“就算我有功劳,那也要论功行赏,不能私自授受。”

有莘不破想了想道:“其实我和四老商量过了,他们也觉得这件宝物归你最合适。”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唉,假的了。反正我待会和四老说一声,没人会反对的。”有莘不破道,“你怎么这样别扭?明明喜欢的,却推三阻四,不爽快!”

江离不语。

有莘不破又道:“话说回来,这辆什么七香车又没人懂得其中窍门,在你手中是件宝贝,在别人手里却只是一堆烂木头,只适合拿来劈了当柴火烧。”

江离笑道:“这倒是真话。不过我还是不要。我睡觉去了。”

看着江离转身离去,雒灵感到有莘不破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看穿了这一点,她的心突然有一种异样的不愉快。

“他到底怎么了?”有莘不破喃喃道,念叨着,全然忘记背后还有一个偎依着他的女孩。

太阳照着战后酣睡的有穷勇士,也照着野猫林外的百人坑。

有莘不破担心有变,当晚把所有投降的俘虏都就地处决;又怕麻烦,任由这些强盗暴尸旷野。后来在羿令符的坚持下,回程时才由第二拨人马将尸体埋了。

但窫窳腐烂的身躯却没人愿意去碰,因为那恶臭谁也受不了,只是远远扬起一些沙土把它掩盖。日已过午,没有掩盖实的烂肉堆中,钻出一只老鼠大小的紫色怪兽。这只小怪兽嗅着札罗被晒干了的血迹,挖出札罗被砍下的断臂,舔着咬着蹭着,呜呜哀叫着。野猫林的生灵听到这哀叫,无不惊悚。

小窫窳走了,一切又恢复平静。

只要下一场大雨,这个地方所有死亡气息都会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风播下种子以后,新的生命会吸食旧的死亡而迅速成长。

一切将重新开始。

“少主!再这样下去,那个有莘不破真会成为新的台首——他连连大胜,又将抢来的财物大肆分赏,他正在收买人心。”四处无人,但苍长老仍压低了声音,只是激动的情绪却无论如何掩盖不了。

“他行赏不均?”羿令符随性地倚着一个车轮,他刚刚睡醒,只见月上梢头,整个下午一直兴奋的银环蛇却睡着了,静静地把头搭在他肩膀上。

“那,那倒没有。他让老二统计财物,所有财物三成赏众,七成归公。老三老四论功行赏,我做监督,这样安排,众人心里也服。”

“他贪没财物了?”

苍长老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他并没有插手分配财宝,只是主张窫窳寨三宝少主、江离公子和他各得其一,有穷之海仍归少主,这个,倒还公平。”

“兄弟们不喜欢他?”

“这……唉,我们从来没像今日这样得这么多财物,孩儿们都欢喜得很,连几个老家伙也……唉……”

“既然这样,他做台首有什么不好?”

苍长老愤然道:“但有穷商队的台首向来是羿家啊!不但商队,举国都知道。就是国主来了,也夺不了您这个位子。”

羿令符看着沉睡的银环蛇,痛心道:“母亲的仇,我没法报;妻子的仇,我没法报;父亲的仇,我更没法报。像我这样无能又不孝的男人,怎么能做商队的领袖?”

苍长老道:“少主,你要振作。夫人和少夫人的事情已经过去,我相信她们在天之灵一定会安息的。至于台侯的仇,窫窳寨已经被我们端了,元凶已被擒住,我们已经无愧于台侯的英灵。”

“元凶?”羿令符苦笑道,“如果真是窫窳寨下的手,父亲临走前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苍长老吓了一跳,道:“难道凶手另有其人?”

羿令符道:“你不要胡乱猜测,父亲说过,这个世界上能杀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已经去了,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苍长老呆了半晌,羿令符又道:“有莘不破如果有心接手商队,不是你可以推翻的;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商队也羁绊不住他。你们以后只要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苍长老急了,道:“我们对他没办法,但少主你可以。只要你振臂一呼,孩儿们都会跟着你的。”

羿令符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反对他?这除了让我加上一个所谓有穷台首的空衔,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苍长老一愕。羿令符又道:“我愿意奉有莘不破做商队的台首,并不仅仅因为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实际上,是因为我自己也很期待,想看看这个男人会把我们带到什么样的地方去。年年来回走动,规矩行商,都走了几十年了,对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难道你不想换换口味?”

苍长老喃喃道:“我,我只想平平安安过完剩下的这点年头。”

“但我却想让这个商队更加精彩,让这些男儿们走得更远、飞得更高,把这短短的生活过得更有意思。”

“但是,但是你看他杀人的样子。我简直不想再看。虽然他杀的是强盗,是仇人,但那种嗜血的恐怖仍让我每次想起都胆战心惊。更让我担心的是,孩儿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都已经被他感染了。我们现在不像一个商队,我们像一伙强盗。”

羿令符默然,良久才说:“但他对自己人总算不错,对吗?”

“但是这样的人……”

羿令符截口道:“好了。总而言之,我支持有莘不破。如果有一天我改变了主意,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告诉他,告诉你,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我的意思。”

苍长老知道这位少主话已说完,他有些不快,但少主的刚毅和果断却并没有令他失望。他相信,只要少主足够坚强,万一有一天有莘不破倒行逆施,少主也一定能够制衡他。

他心事重重地走向篝火群,酣睡了一个下午的商队正开始他们的狂欢,为他们的胜利,为他们的财富,为他们的尊严,为他们的明天。

苍长老被几个年轻人发现了,众人拥簇着他向半醉的有莘不破敬酒。他老练地笑着,却发现偎依在有莘不破怀中的女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洞悉了他的所有心思。老人冷不丁打了一个冷战:这个女人来历不明,危险,危险。

银环蛇醒了。

它喝了两碗酒就醉了,在众人的围簇中半疯半癫地跳起舞来。对于这条大毒蛇,众人本来十分惧怕,但看到它的憨相以后,都消除了戒备之心,无不大笑起来。羿令符混迹在人群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他知道,它已经不是她了。

“醉了吗?”不知什么时候,江离站在羿令符的背后。

“没有。”

江离不再说什么,走开十几步。羿令符站起来,跟了过去。在这个酒气弥漫的夜晚,没有人注意他们。

“战况怎么样?”

“很顺利。”

“顺利?”

“有莘出手够狠,光是那份狠劲就把对方吓跑了,气势一边倒,我们赢得很顺利,损失很小。”

“俘虏呢?”

羿令符黯然道:“全杀了。”

江离怔了怔,颤声道:“全杀了?”

羿令符道:“全杀了。”

“谁下的令?”

“他,或者说我们。因为我最终没有反对。”

“为什么?”

“我们人少,时在黑夜,身在客地,留着一大群心怀叵测的强盗,随时随地会变生不测,所以我觉得他做得并没错。”

江离看了他半晌,道:“你没有反对,是因为你的仇。”

“仇?”

“你父亲的仇。”

羿令符仰望夜空,慢慢道:“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这些事情我却不想知道。我父亲生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江离沉默了一会,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情感丰富,但精明并不在乃父之下。他顿了一下,道:“既然不是因为仇恨,那有莘不破的做法,你是完全赞同的了?”

羿令符沉思了一会,道:“他的有些手段我不喜欢,但也不反对。这是一个乱世,他的手段很有效。”

“有效?但我受不了!残暴是会累积的,杀人是会上瘾的!”

羿令符默然。

江离道:“他太任性了,任性得不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他才多大年纪。现在就这样暴戾,如果成了气候,谁制得住他?”

羿令符道:“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爱心,至少在寿华城曾支持你,要求葛阗开城救助平民。”

江离冷笑道:“我当时也这样以为,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他帮助的人是我,不是那些平头百姓!”

羿令符道:“既然他肯为你而救人,就能为你而不杀人。”

江离冷冷道:“我不是为他存在。”他望着远天道:“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现在和你们在一起,并不代表我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是吗?反正只要他不逾越我的底线,他留在商队一天,我就会在他身边帮他一天。如果他要走,我也不会挽留。这就是我的意思。”

突然,远处爆发出一阵喝彩,那是无数狂醉男人的齐声高叫。

“杀了他,杀了他!”

“为台侯报仇!”

“为弟兄们报仇!”

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架了起来,两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江离和羿令符一惊,一起掠了过去。醉眯眯的有莘不破手一扬,刀落头断。卫皓的头滚到羿令符脚下,死前犹带不忿;再一扬,遭受一夜残疼的札罗的头滚到江离脚下,一脸忧郁。

卫皓是个不合格的强盗,他整天梦想着逝去的时光。札罗表面上是一个合格的强盗,他以符合强盗身份的活法活着,又以符合强盗身份的死法死掉。但他那偶尔出现的忧郁仿佛在不断地提醒别人:其实他并不喜欢做强盗。

有莘不破拥着雒灵飘飘然走向“松抱”。有这个女人在他身边他感觉超爽,虽然她一句话也不说,但那笑眸甜如蜜,醇如酒。有莘不破潜伏在心里的那些原始的冲动全被她激发了出来,甚至连周围的人也被这种痛快所感染。痛快地杀人,痛快地喝酒!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没这么痛快过。没有祖父的拘束,没有师父的训导,只有互相欣赏的朋友、艳光四射的女人、忠心耿耿的属下和邪恶厉害的敌人。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

有莘不破醉醺醺地拥着雒灵,走进“松抱”。

江离喃喃道:“他入魔了,他入魔了……”

云朵上的人

有莘不破赤裸地躺着。

雒灵赤裸地伏在他身上。这个男人是一块很适合自己的土壤,他的心声和肉体都能为自己带来无穷的快感。

江离走进大车“松抱”的时候,眼中见到的是一副不堪的画面:两个赤条条的年轻人肉体相叠;鼻子闻到的是各种气味交织而成的污臭:男人下体喷出的腥臭,女人身上散发的香臭,酣饮无度以后残留的酒臭,剧烈大动以后浑身的汗臭……

他不禁捂住最敏感的鼻子。作为朋友,他本来不应该这么不识情趣地闯进来。不过,此时此刻,他并不是来看他的朋友这么简单。

有莘不破睡得像个孩子。

江离喃喃自语:“为什么羿之斯要把商队交给你?”他回忆着羿之斯临终前的状况:有莘不破跳起来说什么“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与你的身份有很大干系吗?”对于有莘不破的真正身份,江离原来并没有了解的兴趣,但现在却突然很想知道,因为这会影响他的决定。

“杀气!”雒灵心中警戒着,马上发现眼前这个有莘不破很重视的人心声波动十分厉害。和面对有莘不破、羿令符时一样,她本来无法捕捉到江离心灵深处的思绪,但现在江离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却是致他死命的好机会。不过她还是没有出手,是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因为考虑到有莘不破的想法?

“有莘不破!起来!”江离叫道。

有莘不破睡得像头猪。

“有莘不破,再不起来,我杀了你!”

有莘不破仍睡得像个死人。

雒灵也谨慎地用心语呼唤着,力图不给江离发现:“快起来,有危险。”眼见有莘不破还是没有动静,正想用“心语呼名”之法,却听一声很柔和的心语先她而呼唤了出来:“有莘不破,醒来!”雒灵微微一惊。心语虽号称是心宗的独门密技,但上达之士,一法通,万法通,原也不奇,可江离小小年纪,竟然也能旁通诸家心法!

江离刚才的唤魂之术,本来一呼名字,就算有莘不破睡得再死,也会有反应的。“难道有莘不破不是他的真名?”

江离沉吟半晌,闭上了眼睛。

“多安宁、多深邃的心声啊。竟没有一点人间的杂念。”雒灵心中赞叹着,“这心声没有杀气,我们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是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雒灵暗用瞳透之术——瞳术并非心宗所长,但雒灵也已达到旁通诸门的境界——眼皮不启,偷偷看了江离一眼,只见江离的双眼,竟似变成两个深不可测的空间。“天眼!”雒灵不敢再看,收了瞳透之术。

江离睁开天眼,观有莘不破之骨色:其色介乎青紫之间,骨骼中有山川之象,筋髓间含河洛之韵,虽未成形,但大富大贵之相已显露无遗。江离不由喃喃道:“看来他不是一国储君,就是一方贵胄。或者是一个大族的最后遗民。”

江离闭眼运息,睁开慧眼,辨有莘不破的气色:肺吐虎息,心动雀火,肝盘龙脉,脾土稳,肾水静——奇经流先天真气,八脉藏三象之元。江离吃了一惊:“这是绝顶的正宗心法。他哪里学来?不像血宗,不像心宗,难道是洞天派?”

江离收了慧眼,睁开法眼,察有莘不破之命色:先人有积善之厚德,自幼有存良之训诲,是非之心未固,好动之性天然,血气之刚常转斗杀之暴。江离犹豫着:“善恶之际,也就五五之数。”

江离收了法眼,颇感疲惫,运氤氲紫气盘旋了一个小周天,精神稍振,闭眼,收鼻,耳垂上贴,舌头上抵,断了六感,塞了七窍。

江离断绝六感之后,原本一直伏在他肩头、恍若冬眠状态的小九尾灵狐突然睁开眼睛,骨碌碌地环视周围环境。三十六弹指后,江离的额前逐渐凝成一股青色的气团,空间开始扭曲,青气慢慢显出龙的形状。

雒灵感觉有异,再以瞳透之术偷看,不由一凛:“原来是太一宗!怪不得这样了得。他年纪这么小,怎么就能召唤青龙?不过看来这青龙还不是实体形态。”青龙的五官渐渐成形,身体约小指大小。雒灵收了瞳透之术,抑住体内跃跃欲试的气息,整个人进入“平凡”状态。小九尾灵狐眼见青龙成形,也把眼睛闭上,仿佛从来就没有醒过。

江离慢慢睁开双眼,眼神空灵,不沾半点人间烟火。那气体状态的青龙惊道:“你功力未到,怎么就把我呼唤出来了!还开了神眼!”

江离道:“有个人我怕看不准,所以只得请你帮忙。”

青龙道:“江离,我虽然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情,但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啊。当年你师兄若木遇到有莘羖(gǔ)之后,有一段时间对一些事情很犹豫,你现在和他当时一样,有游离太一正道的危险。”

江离听到“有莘羖”三个字,心中一动,问道:“有莘羖?他是谁?和师兄什么关系?”

“他是有莘国 的罪人,也是你师父的一个好朋友。他和你师兄的事,我不好多说,以后你问你师父吧。”

“他有儿孙和后辈吗?”

“应该没有,有莘一族除了他以外,都已经死尽死绝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是要测看这两个孩子的运色吗?废话待会再说,你的神眼维持不了多久的。”

青龙在半空中一个盘旋,自江离的左眼游了进去。江离运神眼,测看有莘不破的运色:前事已定,后事茫然……右眼一痛,青龙游了出来,江离眼中那种空灵的神采也消失了。

江离黯然道:“我的神眼功夫不到,看不清他的运势。”

青龙道:“但我看他却十分危险: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徘徊于善恶之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的运色中却有天子九五之征,这样的人若居高位,一旦恶念占据上风,那非涂炭天下不可。保险起见,杀了他吧。”

江离吓了一跳,踌躇道:“杀他?他都还没犯下该杀的罪行呢。”

“大夏目前大有低落之势,有这样的人存在,以后……只怕想杀也未必杀得了他。”

“那也不能这么武断,我看不清楚,师父一定可以,找到师父,由他老人家决定吧。”

“我怕你还没有见到你师父,先遇见阿衡。如果阿衡护着他,那就算你师父来了也胜负难知。”

“阿衡?”

“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阿衡的气息,他多半是阿衡的徒弟。真搞不懂,阿衡明知道这小子这么危险,怎么还会收他!”

“阿衡到底是谁?”

青龙沉吟了一会,才道:“是你师父的师兄。”

江离讶异道:“我师父的师兄?那就是我的师伯了?怎么从来没听师父说过?”

青龙叹道:“他是太一宗始祖以降最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思维穷究太一宗的极限,却放弃进入天外天,甚至质疑太一宗一脉数百年来被奉为天下正宗的生命观。当年他和你太师父一场争辩,互不相干,从此破门而出,不知所踪。”

江离道:“他入魔了吗?”

青龙又思量了很久,才说:“不是,入魔者不可能有这么清明的心境。他只是希望人类的未来走向另一条道路。”

江离问道:“这么说师伯并非邪道?”

青龙道:“他和你师父理念不同,但也是堂堂正正之人。”

江离又问道:“师伯能用神眼吧?”

青龙笑道:“他早已达到驭六气以游无穷的境界,六感通灵,了然无碍。”

江离道:“既然如此,我相信师伯的眼光,他收了有莘不破做徒弟,自有他的道理。”

青龙逼视着他,问道:“你到底是因为相信阿衡,还是因为相信这小子?”

江离脱口道:“有区别吗?”

青龙道:“当然,如果你是因为这小子而止杀念,那说明你心中已有了牵挂。你应该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友谊与情感,对你来说都会是一种障碍。你要进入天外天,必须把这些羁绊你的东西坚决割舍。”

江离默默不语,青龙说的,是他最不想去思考的问题。

青龙叹道:“你师父已经失去了一个徒弟,阿衡虽然和我交情不错,但我不想见你师父再失去一个徒弟。再说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子太过危险。既然你摇摆不定,我来帮你一把吧。”它身上光芒闪耀,一阵水木清香把满车的秽臭驱散得干干净净。

雒灵犹豫着:“要不要救他?要不要救他?我能降服青龙吗?我没有把握啊。”突然心中一紧,“我为什么要为他冒险?咦,他醒了!”

有莘不破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见面前一条又细又长的青色长龙狰狞着向自己慢慢逼近,以为是幻觉:“哈!又喝大了。”一转头,见到了江离,信任地笑了笑,沉沉睡去。

江离愣了愣,心念一动。

雒灵暗中舒了一口气,青龙却是一声叹息,收起了光芒与清香。

“小江离啊,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是因为他罪不当诛,还是因为我不想杀他。”

“既然如此,我走了,你保重。”

“等等。”江离道,“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在哪?我们失散了,我找不到他。”

“等等。”青龙出了一会儿的神,仿佛感应到很奇怪的事情,回过神来,对江离说:“你该和他重聚时,自会见到他。”

“什么意思?”江离问道,却见一阵空间扭曲,青龙散化成一团青气,慢慢消失了。

江离呆了一下,望了望有莘不破,转头出车。

雒灵缓缓睁开眼睛,半支起身子,眼中秋波嫣然,竟也运起天眼、慧眼、法眼、神眼察看有莘不破的先天骨相、后天修养、善恶之性、未来运程。这一轮神通完毕,只觉心神俱疲。“这个男人……”很多事情,她也摸不准。

梦中的有莘不破突然伸过他结实的手臂,揽住雒灵绸缎般的身体,挪了挪身子。雒灵被他拥得紧紧的,只觉一阵睡意涌了上来:“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在有莘不破酣畅的心声中甜甜睡去。

有穷商队在外的时候,从来没像今晚这样,所有人都醉了——连最老重持成的苍长老也醉了,连刚刚融入这个大家庭的银环蛇也醉了。

羿令符呢?他也醉了吗?年轻人倚着车阵的辕门,似乎睡得很香。

江离一脚还没跨出辕门,羿令符忽然道:“有莘不破呢?”

“揽着那女人睡觉呢。”

“醒过来了?”

“没有,睡得像头猪。”

“你呢?打算去哪?”

“我?找我师父去。”

“有莘不破醒来问起,我怎么说?”

“就说我找师父去了。”

“他如果问起你往哪个方向去了呢?”

“连我都不知道,他问了你也没用。”

“如果他找到你,你怎么办?”

“他找不到我的。”

“他找不到,我可以。”

江离看了看天上盘旋着的龙爪秃鹰,道:“它太累了,你还是让它歇歇吧。”

有莘不破敲着脑袋醒了过来。

他从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商队首领,时间还不长,还不很习惯这种狂饮烂醉。

他缓缓放开怀中的雒灵,拉过一张毯子轻轻盖上,唯恐惊醒了她的好梦,然后才静静地披上衣服,悄悄地推开车门。

夜很静,太阳还没出来,风有点冷。

酒劲过了,情欲也发泄完了,天还没亮,自己却已经睡不着了。男人在这种时候心里想到的通常不会是女人,而是好朋友、好兄弟。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江离,但却不想去扰他的梦,于是向辕门走去——远远地他已经看到羿令符的影子。

“嘿!”

羿令符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早。”

有莘不破在他身边的草丛上坐了下来:“早什么?天还没亮呢!”

“原来你也知道天还没亮?”

“听你的口气,好像被我吵醒有气?嘿!你压根儿就没睡,怕什么吵醒!”

“谁说的?”

有莘不破笑道:“你们不像我,这么没有责任心。如果所有人都睡了,江离一定不会睡着;如果连江离都睡着了,那一定是因为有你在守夜呢。”

“江离睡着了?”

“当然。”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没睡着,一定会守在这里的。”

“他睡在哪里?”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挠挠头,感到有些不妙,站起身来在车阵绕了一圈,回来问羿令符:“他出去了?这么晚出去干什么?是窫窳寨的余党还没有解决吗?”

“这个问题他走的时候我问过他。”

“他怎么说?”

羿令符一字一字道:“他说,他要去找他师父。”

有莘不破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羿令符重复道:“‘找我师父去’——他是这么说的。”

有莘不破的喉咙咯噔一声,全身一耸,“他!他!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你这两天杀人太多,他不高兴。”

有莘不破怔了怔,道:“他临走时是不是很生气?”

“没有,很平静。”

有莘不破跺脚道:“糟糕,糟糕,那他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就杀几个强盗嘛!真是死心眼——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羿令符望了望东北方向:“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的时候,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有莘不破一跃而起,掠了出去,突然又跑回来对羿令符说:“大哥,借你的鸟儿一用。他要走远了我怕找他不到。”

羿令符耸耸肩膀,“你看。”有莘不破顺着他的眼光望上去,龙爪秃鹰流着口水,歪着头在辕门顶上睡得贼香。

“它中了江离的毒,我也不知道它会睡到什么时候。”

有莘不破鬼叫一声,撒腿向东北方向狂跑而去。

看着他消失在江离远去的方向上,羿令符喃喃道:“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回来吗?”雒灵抓紧了毯子,突然有些伤感。十七年了,她一直静如止水的心境第一次有了波纹。

越往东北,越见千里流火的影响。但有莘不破却不是懂得感怀的人,江山是否依旧,与他何干?

江离啊,你到了哪里?无边的旷野,哪里都可能是他的去处。正在茫然间,有莘不破突然发现在死气沉沉的旷野中有一线若断若续的生气,草木的种子在这一线生机中努力地生长着。

“这是江离无意中留下的气息?还是他混淆我视听的陷阱?”

他没有犹豫,凭直觉沿着这道生命线飞奔而去。

江离一路走来,一路都在思考,认真地思考。像所有年轻人第一次遇到需要独立解决的人生难题一样,他认真得有些可爱。

“既然他肯为你救人,就能为你不杀人。”当时羿令符这样说过。

“我不是为他而存在的。”当时自己这样回答。

如果他不拒绝有莘不破的邀请,或许那场引起自己不快的杀戮就不会发生。但是如果他正式参加了那次夜战,那么他会失去自己的坚持。

他一路走着,走累了就坐下,回了气又继续走。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出去的生命气息,对这片受到天火余威波及的旷野影响有多大。他只是自顾自地茫然地想着,茫然地走着……

黄沙中,草丛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懒洋洋地躺着。有莘不破欢呼一声,冲了过去。江离躺在地上,既不惊讶,也不激动。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有莘不破能否找到他,而是他决定怎么处理和他之间的关系。

有莘不破蹲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江离。阳光照在他的背脊上,有点灼热,原来已经中午了。

“别挡我晒太阳。”江离说。

“回去吧,最多我答应以后少杀……这个,不杀人了——除非遇到寿华城那种不得已的环境。”

“回去?回哪里去?”

“商队!我是新的台首啊!当初不是你那番话,我也不会真的当这劳什子台首。你对你说过的话不能不负责任!”

“我的归宿在天外天。”江离仿佛没有听到有莘不破的话,悠悠道:“那是一个还没有存在的境界,一个由我去创造的境界,一个仅仅属于我的境界,一个最完美的境界……”

“这个世界就很好了,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朋友有朋友,到什么天外天去干吗?”

“一辈子到底要干什么?我原来以为我知道,现在才发现我不知道。以前那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

“对啊!怎么都得有自己的活法。师父再怎么伟大,但他们是他们,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否则我就完全成了他们的影子、他们的附庸!我们带着商队,一起到天涯海角去闯荡,好不好?我们去寻找毒火雀池,好不好?找到那段世间最美丽、最忧伤的爱情,想办法扭转他们的不幸,好不好?”

“遇到师父以前的人生对我来讲是一片空白。我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到现在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原点。再过十几二十年,当我耗尽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是不是会再一次发现自己回到了这个原点?”

“……”

“也许二十年后我会发现,师父的说法是对的,那么我走了二十年的路不是会白费了吗……但也许是另一种可能,唉,未来充满可能,但也充满不可能。”

“……”

“也许,到我临死的那一刻……”

有莘不破突然站了起来,让开了身子,强烈的阳光直射江离的脸,逼得他睁不开眼睛。

江离停住了说话,揉了揉眼睛,慢慢习惯眼前的光线。

“这里好晒。”江离说。

“你知不知道祝融城?”有莘不破不接他的话,问道。

“苍长老说过,在南边,有穷的铜车就是在那里打造的。”

“我们的商队现在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什么杂车杂兽都有。挑了窫窳寨,风马和牛都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也有了,士气也起来了,但是却少了铜车——我们总不能赶着那些三轮木头车去闯天下吧。”

江离问道:“所以你要到祝融去买铜车。”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买车,同时也做生意。苍老头说过,那里比寿华城还繁华呢。”

江离道:“但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做这些事情?”

有莘不破道:“有些事情就是一百年也想不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先做。”

江离侧头想了一会,道:“也对。”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道:“走吧。”

有莘不破道:“去哪?”

江离道:“回商队吃饭啊,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饿着呢。”

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以后,茈(zǐ)草 丛不远处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突然弹起,膨胀、丰满,恢复到人的模样。

“哼!好不容易逮住这香小子失魂落魄的机会,又让这臭小子冲了!”靖歆咬牙切齿,突然一挥手,沙土间多了一个洞,一头小怪物跳了出来。靖歆冷笑道:“紫奴!你要给札罗报仇吗?哼!凭你这点能耐,只怕白费心思。不如这样,你认我为主人,我帮你杀有莘不破那臭小子,怎么样?”

那紫色的小怪物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满脸笑容的靖歆,充满警戒。突然往土里一钻,隐没在沙土中。它刚才站立的位置,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成钳子形,已经合围。

“可惜可惜。”靖歆叹道,收了影陷阱,整整衣衫,又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仿佛和刚才那个埋伏、欺骗、偷袭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靖歆走远之后,无垠的旷野突然出现一个比山岳更加雄伟的男子。他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又仿佛是刚刚出现。他身上明明穿着杂役的衣服,但那气势却连绝代箭雄羿之斯也有所不及。

紫色小兽从土里钻出来,在这个男子脚下战栗着,连眼光也不敢向他看去。

男子挥一挥手,小妖兽如逢大赦,匍匐着、倒退着远去了。这伟男子若有意若无意地望了望天际的两朵白云,一声清笑,大踏步向东南方向走去。

天际白云间,不见人影在,但闻人语声。

“看来季丹洛明又要多管闲事了。”

“……”

“这两个孩子在一起,自保绰绰有余。我要回亳都去了。你呢?”

“我要去带江离走。和你徒儿待在一起,对江离来讲太危险。”

“危险?”

“青龙说的没错,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徒弟。我不会在这个世界再待很久,没有时间再找一个传人。”

“我却以为让这两道水流继续随性流淌更好些。毕竟,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好的是你的徒儿,不是我的徒儿。”

“强扭风向,非自然之道。”

“又来了。五十年前你破门而出后,师父从此不曾说得一字之言语,直至飞升。三十年前那场七天七夜的激辩以后,你我见面再不论道,今天怎么又提起?”

“我说服不了你们,你们也说服不了我。但我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介入影响年轻人的选择。”

“如果我仍坚持要带江离走呢?”

“……”

“你难道要和我动手?”

“下面这块土地才脱得天灾,若你我同门操戈,只怕下面又是一场大难。你徒儿的汗水气息无意间播下这一线生机,你我何苦做这等大煞风景之事。”

“那你为何还要拦我去路?”

“你我来一场赌赛如何?”

“我不赌博。”

“若与我一战,你有几成胜算?”

“……”

“我也没把握。既然如此,何不付诸赌赛?免伤和气。”

“怎么赌法?”

“这天劫百年一次,虽然周边诸侯各有避难之法,但百年一次,未免令人烦扰。”

“难道你想赌赛补天?”

“你在这大荒原徘徊不下十次,难道每次都仅仅是因为路过?”

“……”

“既然你本有此意,何不就以此作为赌赛,于天下、于生灵、于你我,都了了一件心事。”

“补天……这不是人的事情……这是神的事情,女娲的事情……”

“如果人道已足,何必空求茫不可知的神旨?”

“不要趁机聊上这个话题。”

“那你到底赌不赌?”

“补天非一日之功,等你或我功成之日,只怕早已人事全非。”

“你我僵持下去,只怕耽误更久。”

“也罢。我太一道数百年延续至今,自有长存之理。我相信不会至我而绝。”

“好,你我击掌为誓。”

“且慢。”

“哦?”

“现在不阻止江离,过些时日,他的命运就完全脱却我的掌控。”

“他的命运,本应由他自己思量抉择,你我当年不也是如此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么人在一起,还是大不相同的。总之现在我不下去见他,后事难言,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所以江离的事情不能做赌注。由他去吧!”

“妙极。那你想要的是……”

“成汤统一天下的志向,世上有识者谁人不知?你要补天之缺,化解这荒原上百年一次的天劫,是想打破商国与东南蛮夷之间的隔阂,为商国开通东南一路,将三苗 、臷(zhí)国 也纳入商国的版图吧?”

“开通东南之事,事关华夏教化之普衍、疆域之东进,倒不仅仅是为了天下之争。”

“是与否,你们心中自知。现在只说赌约。”

“这个世间除了江离,居然还有你挂怀的事情?”

“闲话少提——我要你下的赌注是:若成汤得天下,需继续奉我太一为正道,贬斥群邪。”

“……”

“你亦是太一宗出身,此事于你有何难处?”

“你不是不知道,我心中另有一套想法,与现有诸道都大不相同。也罢,不过你也得下相应的赌注才是。”

“自然。你说吧。”

“若天下形势倾向于东方,你需助我。”

“……”

“自禹启之时,大夏便奉太一为正道。你的难处我知道。但自孔甲 以降,数代共主亲近血宗,于太一道虚尊远敬,为求长生,常有暴虐之事。诸侯离心,四方多叛。”

“人间政事,易知胜负,难言道德。”

“以胜负之数论,若天下形势倾向东方,你的助力也不过令天下早定罢了。”

“……”

“东西之争,你举棋不定,那又何必指望大商成汤得天下后奉太一宗为正?”

“你说的也有道理。”

“既如此,击掌为诺!”

“啪——啪——啪——”

回音久久不去。

山岳风雷都不足道,或者只有天地才配为这三声击掌作证。

巧遇火神祝融的后裔

轻裘,骏马,美女。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赛马,在歧路失散了。“啊!那里有一个人,我们去问问路。”

勒缰,银角风马人立长嘶,雒灵却仍然稳稳地坐在有莘不破的背后,脸上微笑依然。

“这位大哥,你好,请问您知道祝融城怎么走吗?”

那人摇摇头,说:“你问我弟弟。”

“你弟弟在哪里?”

“我弟弟给了我一个麦饼,对我说,哥,你坐一坐,我不回来你别走开,然后就走开了。”

雒灵聆听这个胖子的心声,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心想:“原来是个白痴。”

“那你弟弟往哪里走了?”

胖子随手指了一指。

有莘不破道:“谢谢了。大哥你怎么称呼?”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尾,我弟弟叫马蹄。”胖子很自豪地说,“他是一个很骄傲、很骄傲的人。”

有莘不破拿出一方布币,对胖子说:“大哥,这个给你。”

“我不要,”胖子咬着粗糙的麦饼,说:“我要什么东西,问马蹄就行,他什么都有。”

小湖如镜,湖边一所很突兀、很古怪的房子,房子门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坐在一个离湖岸数丈的地方,拿着一根数丈长的鱼竿,凝神垂钓。

马蹄一动不动地蹲在水边,很远的地方,一只文鳐鱼 张着翅膀在灰暗的光线里飞掠而过。突然水面破裂,他回过神来,只见一尾活蹦乱跳的如魮(rú pí)鱼 被一根由蚕丝拧成的鱼线钓得飞了起来,摔在青草坪上,鱼尾敲击地面发出悦耳的声音。马蹄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按住,取出鱼线,捧到少年身边,躬身奉上犹在挣扎的鱼,却听少年道:“扔了吧,我今天要的是金鲤。”

马蹄不敢违拗,他知道这种鱼肚子里有珍珠,但也只犹豫了一下,便扔了鱼。少年重新上饵,远远抛了出去。过了半晌,似有波纹异动。马蹄小声道:“金鲤!”少年急道:“别说话。”眼见鱼线一动,再动,少年就要扯竿,突然地面震动,一匹风马冲近前来,湖水漾起了一圈涟漪,鱼线再不动了。

少年一愕,向来骑怒目而视。马蹄抬起头来,见到了有莘不破。

轻裘、骏马、美女。

雒灵听到了一个无限艳羡的声音,顺眼溜了马蹄一眼,这个男人心声中所充斥的欲望,比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来得强烈。不过她对这种欲望毫无兴趣,只是稍微溜了一眼,便不再理睬。

“你知道我为了钓这尾金鲤,等了多久吗?”少年怒气冲冲地道。

有莘不破一愣。

少年跳起来道:“一个时辰!我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有莘不破看了看钓竿,明白过来,顺口道:“才一个时辰,也不算久啊!”

“什么?”少年惊叫道,“不算久?一个时辰够我烧出六十六个小菜,酿成八十八坛美酒,整治出一百零八个点心!”

有莘不破笑道:“我曾见一个人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准备好佐料、炭火、器具,又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做出一味清汤,我偷了一勺吃了,只是一勺,那味道却终生难忘。”

少年本来暴怒,但听到他讲到烹饪,竟不觉呆呆听着。有莘不破继续道:“那人对我说,一饮一食,不过适性而已。但若论起烹饪之技,似乎并不是菜做得快就了不起。”

少年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说出这种道理的人了。你的烹饪之技一定十分了得。”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会做菜,只会吃。”

少年大喜,道:“那更好。你能在一勺清汤中品出无穷味道,那是大大的食家了。你一定要到我家来,试试我的手艺。”

有莘不破指着那栋古怪的房子说:“那就是你家吗?”

少年笑道:“那怎么会是我家,那是我的厨房。”

“厨房?”

“是啊,我家在祝融城。”

“祝融城?妙极,我刚好要去祝融城。我叫有莘不破。”有莘不破心念一动,道:“你叫马蹄吗?”

马蹄一呆,已听少年道:“马蹄?谁啊?不认识。我叫芈(mǐ) 压。你要去祝融,那最好就住在我家吧。”

有莘不破道:“住宿就不用了,我带的人太多。”

芈压笑道:“不要紧,我家大得很,就是一百个人也住得下。”

有莘道:“不止一百个人。”马蹄吓了一跳,芈压也有些诧异,道:“商队?”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芈压道:“那也无妨,祝融这么大,多来几个商队也安排得下。”

有莘不破道:“祝融城城主姓芈,你……”

芈压笑道:“那是我爹爹。”三两下收拾好渔具,随手抛下一块布币给马蹄,对有莘不破道:“跟我去厨房”,转身进了房子。

有莘不破正纳闷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见那房子的墙根突然冒起火来,连惊呼也未发出,房子已经稳稳飘了起来,“房子”底下有百十只火鸦托着,向前飞出。

有莘不破大笑,道:“这个有烟囱又会冒火的‘大盒子’,到底是房子还是车啊?”

眼见房子已经飞出数丈以外,便要策马,马蹄急道:“我、我就是马蹄。”

“哦,是吗?跟你哥哥说谢谢他指路。”有莘不破顿了一顿,随口应道,纵马驰去,马蹄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他向芈压临走前抛下的布币走去,俯身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好,又抓起那条早已缺水而死的鱼摸了摸,没发现肚子里有珍珠,便捧着它寻路找到马尾。

马尾拿着一小块不舍得吃的麦饼,一见到马蹄,高兴地塞进嘴里,说:“你看,我刚好吃完。”马蹄道:“哥哥,刚才有个骑着马、背后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的男人向你问路吗?”

马尾点头说:“是啊。不过那女人很漂亮吗?她就像我们老家那个湿淋淋的山洞里长出来的蓇(gū)蓉草 。”

马蹄道:“那是茈草啦。”

“蓇蓉草!”

“好啦好啦,我们走吧,走得动吗?”

“嗯!”马尾肉颤颤地站起来,跟着弟弟进了城。

有穷商队虽然还没到,消息却早已进城,满城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虽然有穷历来只做上等行货的买卖,带动的却是整个祝融从上到下的价值链。有穷的人众需要吃喝,食肆的生意便火起来了;有穷的马匹需要喂养,草料就贵起来了;有穷的车具需要整修,木匠铁匠就动起来了;有穷的勇士需要寻欢,妓女就值钱起来了……而要和有穷谈生意的人,也需要应酬,需要交际,需要大量的酒肉和大量的女人。买了有穷的货物再转手,又形成了第二围的交易圈……市面动起来以后,人流就多了,乞丐出动,小偷出动,无赖出动——总之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在一日之间因有穷商队的到来活跃起来。从最上等的酒楼到最低贱的贫民窟,都离不开一个话题:有穷商队。

“原来他是那样了不起的人。”马蹄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他那样。”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口,因为那只会惹来耻笑。

他带着马尾来到城北的茅屋群,到了自己的地盘,看到画着一条歪歪斜斜的马尾巴的破墙下睡着一个小乞丐,冲过去一阵暴打。“你竟敢在老子的地盘睡觉!”他大喊,把那个残废的小乞丐打得哭爹喊娘地逃跑了。他让马尾在墙角下呆着,用死鱼换回了两块麦饼,撕下一半自己吃,另外一个半给了马尾。

“哥,你在这里待着别乱跑,我去打猎。”打猎的意思,就是去找赚钱的活儿。就像他前几天发现有一个贵公子带着一座会飞的房子在那个湖边钓鱼,便赶紧上去巴结,希望是一条财路。他在那里小心伺候了三天,不敢多说话,连名字也不敢问不敢报,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小哥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少城主。

马蹄刚要走,马尾问:“你不去老巫那里学字吗?”马蹄道:“先去学字,然后去打猎。”马尾道:“小心些,不要像上次那样给人发现,打个半死。”

其时日已过午,马蹄从祝融火巫家的狗洞里钻了出来,一路寻思这个月的营生。突然街上人潮涌动,纷纷嚷道:“来啦,来啦,有穷进城了!”人潮向两边迫挤,让出中间一条宽敞的大道。马蹄在无数人头的间隙中看了个饱,直到商队过尽,还呆呆出神。回到城北,兴高采烈地对马尾描述着:“威风!真是威风!领头的那人腰盘大蛇,头上飞着一头好大的鹰,座下跨着好俊的马!威风,真是威风!还有他后面的那车!天!那车竟像是花做的,那个香啊,隔着一座山也能闻到。车里那人不知道是什么人,倚在花丛里睡觉,肩头上还睡着一只九尾狐狸,不知道是活的还是死的。总之这些有钱人真威风,真他妈奇怪!”

马尾却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马蹄那么高兴地说,他也就那么高兴地听。

马蹄道:“要是我们能进有穷商队……哥,我们去求他们收我们好不好?”

马尾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有麦饼吃就行。”

马蹄笑道:“麦饼?那些大铜车里也不知道藏了多少金银财宝,有人说里面全是金子、珊瑚、珍珠……总之,就是把整个祝融城买下也绰绰有余……”

“买铜车?”祝融城城主芈方看着这个儿子带来的朋友、有穷商队新的台首,缓缓道:“有穷的铜车,确实是在这里定做的。不知羿世兄要买几辆?”

有莘不破道:“有多少买多少。”

芈方道:“这么说,有穷的钱是凑够了?”

有莘不破道:“钱没问题。”

芈方道:“那就好。打造一辆有穷这样规格的大铜车费时甚久,五年前羿兄有意再造一支车队,付了一半定金,这五年来我们的工房风雨不休,共造得五五二十五辆铜车。”

有莘不破嚼舌道:“五年才造了二十五辆?”

芈方道:“不错,估计也得再过得一两年,才凑得全原先所定的三十六辆之数。”

有莘不破道:“那我就先取这二十五辆吧,其他以后再说。”

这时,却听门房来报,却是羿令符、江离和有穷四老到了。众人礼见,芈方扶住羿令符道:“羿兄英姿笑语犹在耳际,不意天道难测,世间英雄,又弱一个。”

羿令符咽声道:“父亲去得匆忙。小侄未能告丧四方父执亲友,甚是惭愧。商队启行未久,不敢半途而废,以违家父之愿。故背不孝之名,忍剜心之痛,风霜不避,行商四方,以完先人之志。先父在时,常以世伯良言训导小侄,今日得见世伯,如见先父,思念及此,常令小侄悲喜满膺……”话未已,泪如雨下。众人连忙相劝。

不多时家宰 来报:少城主已经安排好筵席,请贵宾上座。

羿令符让有莘坐首席,让江离坐次席,自己坐在第三。雒灵不愿离有莘不破左右,就在他身边加了一张椅子。苍老见这少女不知礼数,而有莘不破又如此纵容,心中不悦。

芈方冷眼旁观,暗暗惊奇:“羿之斯有子英雄如此,何以竟把商队传给外人?这已是一奇。羿令符是正统传人,这有莘不破得了他的位子,他竟像毫无罅隙,这又是一奇。这叫江离的年轻人弱不禁风,既无名位,又无身份,羿令符居然愿意屈居其下,更是一奇。”

当下主人劝酒,宾客把杯,祝融虽然僻处南方,但芈氏乃中原官侯之后,筵席虽欢,礼数井然。

初春之夜寒如水。马蹄和马尾紧紧抱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御寒。

“毒火雀池?”芈方道,“是孟翼之攻颛顼之池吧。”

孟翼是上古西南部落的首领,曾经发起挑战中原共主颛顼的战争,那孟翼之攻颛顼之池据说就是他战败之地,后人遂用这场惊天动地的战争作为池名来加以纪念。因其池满是毒火,而且始祖神兽朱雀曾在那里出现,因此民间口顺,就叫它毒火雀池。

“没错,就是毒火雀池。”

芈方点了点头,说:“出此城再向西南方,需经巴国 ,过蜀国 ,万水千山,远,远,难,难。”顿了顿又道:“巴国多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其民丰饶,商行至彼可获厚利。但那毒火雀池却在南疆瘴疠丛生、魔兽横行之处,商队去那里做什么?”

有莘不破笑道:“玩儿啊。”

芈方一愣,羿令符道:“凤凰不憩无宝地,既有名禽必藏至宝。”

芈方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芈压却饶有兴趣追问道:“爹爹,那毒火雀池有一只火雀吗?”

芈方笑道:“古老相传,不足为信。”

江离道:“芈氏先人为帝喾(kù) 的火正 ,掌万国火种,光融天下,号称祝融,这名禽既然以火为名,城主怎会不知?”

芈方道:“江离世兄好学识。只是我芈氏为祝融旁支,千年递传,至于老朽,已有衰落之势。”

有莘不破道:“芈压聪明伶俐,将来一定能令芈氏振兴。”

芈方叹息道:“这孩儿生来聪明,我本来对他也抱有重望。岂知他不学好,整天流连于庖厨之间,迷恋烹饪小技,唉,我如今只希望他能把这份家业传下去,莫在他手上败亡得一干二净便足愿了。”

芈压不服,嘟起小嘴道:“什么烹饪小技?烹饪的学问大得很!”

芈方冷笑道:“什么大学问?在各位贵宾面前胡说八道,也不怕贻笑大方!”

有莘不破道:“不然。烹饪虽是小技,但若说关乎大道,却也不错。其于治国,其于天道,实有相通之处。”

芈压大喜,连连道:“就是就是。”

芈方有些不悦,说:“小儿年纪尚幼,世兄这说法若无根据,只怕难脱谄媚之嫌——让我这个连是非也还不懂得分辨的小子听了,更是大大有害!”

有莘不破正色道:“城主这话说重了。我和芈压相交甚得,哪有教坏他的道理。我虽然不懂得烹调,但家师之于烹饪,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高手。我虽不学烹饪,但也听他老人家说过,天下之至味,亦通天下之至理!”

江离听他这几句话俗音少而雅言多,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平时故意粗声粗气说话,这会子说起什么天下至理,倒是头头是道。”

芈方道:“有何至理,不知世兄能否为我这块老朽木头剖析一二?”

有莘不破道:“当日我祖父与我师父相会于鼎俎之间,因问起治家理国之道,我师父以味为喻,说出一番道理。当时我虽不在场,但因此论甚高,祖父铭之象鼎,以训后人。故小子也常诵习。”

芈方颜色稍霁,芈压竖耳聆听。

有莘不破道:“如以天下三大类肉材而论,水居者有腥味,肉食者有臊味,草食者有膻味。然能变臭为美,就在于调味料理得宜之故。”芈压会心地点了点头,有莘不破继续道:“凡味之本,从用水开始。以酸甜苦辛咸五味,将水居、肉食、草食三材经过九沸九变加以料理,用火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调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用量存乎一心,鼎中之变化精妙微纤,虽言语不能尽言,这味道精研到了极处,暗合阴阳四时之变化,与礼乐射御之学不遑多让。”

芈方听到这里微微颔首,芈压更是连眼睛也亮起来了,这些道理无不暗合他近来烹饪时的心得,心虽得之,口不能言,被父亲用大道理压着,自己明明不服,却又说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话来,只能乱发脾气和父亲抬杠。只听有莘不破继续道:“知其理,通其事,察其变,鼎中之物,方能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浓,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

苍长老突然想起,此论似曾听过,只是一时却想不起何处听来,但隐隐感到此论关系重大,忙一边思量,一边细听——“如其取材,丹山之雀,洞庭之鱼,昆仑之苹,寿木之华,南极之碧菜,云梦之青芹,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鳖鲔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长泽之卵,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穄,南海之秬——肉之鲜,菜之美,和之胜,莫过于此。”

芈压寻思:“若此,我能得十之五六而已。”

芈方心道:“此为喻体,其理未出。”

有莘不破续道:“至若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仑之井。用果,箕山之东青鸟栖息之处,有甘栌,江浦之橘,云梦之柚,汉上石耳,也都是佳品。至于常山之北,投渊之上,有供天神食用的百果,那就更加难得了。”

芈压寻思:“若像这些,我所得不过十之一二。但此等宝物,却如何才能全部弄到手!”

却听有莘不破道:“但这些宝物,如何才能得到呢?必须得青龙与天马为坐骑。那么又如何能得到青龙与天马呢?那就得先得至道、穷天理,若未得至道、未穷天理,那就算是天子也无法驾驭青龙与天马。那么如何得至道、穷天理呢?大道不向外求,而贵修德自立,修德自立则家齐国治天子成,天子成则至味具。”

这番话乃是伊尹借烹调之理劝成汤修德,这时有莘不破说将出来,只听得芈压如痴如醉,芈方也欠身作揖,道:“老朽井底之蛙,非世兄,今日难闻上国至理。惭愧惭愧。”

苍长老突然心头大震:“师父?祖父?难道他是那人的徒弟,那人的孙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马蹄半夜醒来。想起生来贫贱,四方流落,与哥哥相依为命,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着落。十多年来寻寻觅觅,只希望能给哥哥寻到一个饱暖的窝也不可得。

“为什么我不能像有穷的那个台侯那样?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一样的年纪,一样是人,为什么我却要遭人白眼,受人唾弃?为什么要窝在这里挨寒受冻?”

“弟弟,别想那么多,睡吧。”不知什么时候,马尾也醒了。

“哦。”马蹄阖上了眼睛,却止不住脑中澎湃起伏的浪潮。

两个穷苦的倒霉蛋

马蹄兴冲冲对马尾说:“听说有穷商队在招人。”

马尾说:“哦。”

马蹄说:“本来有穷从来不收外人的,但听说这次是因为打强盗的时候死了好些人,所以才破例在本城增加人手。”

马尾说:“哦。”

马蹄说:“太好了,看来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翻身。”

马尾说:“哦。”

马蹄说:“他们招的只是杂夫、御者和几个匠人。御者的要求太苛刻,匠人我们做不来,我们先从杂夫干起——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的。一定!”

马尾点了点头。

苍长老坚决反对在外边招人,有莘不破却想扩大商队的规模。寿华城和三天子鄣山两场恶战,本来就损失了好些人手,虽然在寿华城曾“精挑细选”地补充了若干杂役,只是要维持原来的规模人手也不足。

“这样吧,”江离打圆场说,“入选的人我一个一个看。”

苍长老就没什么话说了。经历几件大事以后,加上羿之斯、羿令符父子对众人的感染,造成了有穷上下对这个年轻人的高度信任——尤其在四老眼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江离都比有莘不破可靠得多。

“不过,得有个人帮我。”

“谁?令符兄?”

“我想要个美女陪着……”说着,江离看了看不很情愿的雒灵。

有莘不破替雒灵解围,“她不会说话,你会闷的。”

“她不肯?”

雒灵低下了头。

“你不肯?”

有莘不破看了看江离,又看了看雒灵,说:“我们一起去吧,多一个人,看得更仔细。”

“你就这么不放心她?怕我把她吃了?”

“不是啦。”有莘不破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谁说你闲着?关于买铜车的事情,苍长老还没跟你说吗?”

马蹄在初试的时候就被拒绝了。

“我们不能带着一个白痴上路。”

马蹄望了望站在不远处啃着麦饼的哥哥,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阴冷。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实际上对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马尾,根本没人去注意他。

雒灵坐在七香车里,低着头,看也不看身边的江离一眼,仿佛有点害羞。

“其实,我们早就该谈谈了。”江离说,“有莘把你带回来以后我一直没怎么留意过你,但令符却说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这个男人看人一向很准的。”

马尾无忧无虑地咬着麦饼。

马蹄看着马尾无忧无虑地咬着麦饼。

快二十年了,这个哥哥到底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拖累了自己远大前程的包袱?这一路走回贫民窟,他被这个问题缠绕得很烦!“难道我要为了他而一辈子吃麦饼、睡墙角、做帮闲?”他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那一块布币,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哥,今天我请你吃肉饼,好不好?”

“真的?”马尾眨着眼睛,见弟弟点头,高兴地说:“呵呵,呵呵,呵呵。”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千万别走开。”

马蹄转了个弯,走了两条街,买了一块肉饼和一包老鼠药。回来的时候,马尾还在那里高兴地等着。

“什么?”有莘不破跳了起来,问道:“我们的钱不够买二十五驾铜车?”

“不是,”苍长老道,“是不够付二十五驾铜车的半数——五年前,台侯——呃,先台侯已经付了半数了。”

有莘不破道:“怎么会这么贵啊?我们可是把窫窳寨搬空了。”

苍长老道:“炼青铜甚是不易,而祝融所炼出来的青铜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品。不说质量,光是打上祝融两个字,任何铜器都能增值三分。而祝融为我们商队量身定做的铜车更是非同小可:每一驾铜车不仅实用,而且精巧。车城布开之际,一钉一板,丝丝入扣,的确巧夺天工。我有穷商队能畅行天下,和这铜车实有莫大关系。”

有莘不破苦笑道:“我不是不知道这铜车的好处——实际上这些铜车根本就是一栋栋会动的房子。连成车阵,简直就是一座可以随时拆分的城堡。一分钱一分货,它这么贵原也应该。‘这么说,有穷的钱是凑够了?’我终于明白芈城主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可笑我当初还夸口说钱不是问题呢。”他顿了顿,问道:“现在我们的钱大概能买多少?我们还剩下的大铜车还有几辆?”

“如果把所有货物全部脱手,大概可以买下二十四辆。我们原来还剩下十五辆,去残去废,只剩下十二辆。”

有莘不破道:“那好啊,刚好是三十六辆之数。”

苍长老道:“但这样的话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铜车!没有本钱也没有货物!怎么做生意?还是少买几辆吧。下次回来再购齐。”

“不行!少了一辆,车阵便不完全。再说我从来不喜欢走重复的路,也许商队再来到祝融的时候,我早不是你们的台首了。”

苍长老心中一跳,看了看坐在旁边一直没开口的羿令符,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商队也羁绊不住他……”

“买下,全买下!本钱的事情我再想办法。嘿,有了车阵,咱们商队又这么强,怕找不到钱?”

苍长老吓了一跳,道:“您、您不是想再找一个窫窳寨吧?”

有莘不破笑道:“不行吗?”

苍长老高声道:“不行!绝对不行!咱们是商人,不是强盗。上次铲平窫窳寨,还可以说是师出有名,如果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那么以后我们商队周转遇到困难,就不会再考虑别的办法,只会想到去抢劫。这种理念一定要杜绝,它会伤害我们商会立足的根本。”

有莘不破笑道:“好啦好啦,我也是商国出来的,商人应该是怎么样的我还不知道?总之二十四驾铜车我是买定了,以后的事情……会有办法的。”

“那天晚上我在‘松抱’的时候很奇怪,当时自己思绪太乱没有细想,但过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当时你也在场的,虽然说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你没有睡着,对吗?你能告诉我哪里不对劲吗?”

雒灵静静地听着,不但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念头也不转。

“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嗯,对了,你现在不是紧张,而是全身放松,让心中没有一点想法。但你不用这样做啊。我又不是心宗的高手,别人不说话的时候,我是没法窥知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雒灵仍静静地听着,不但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念头也没转。

“你怎么又来了?”

“我把我哥哥安顿好了。”

“这么快?”

“其实在这座城里我还有个叔叔……”马蹄说着,摸了摸怀里还剩下的老鼠药。

“我有个主意。”一直不说话的羿令符突然说。

有莘不破喜道:“妙极!你的话就像你的箭,不发则已,发则必中!既肯开口,肯定有高招。”

羿令符懒懒道:“不是高招,是烂招!还记得前几天芈城主对你的鬼王刀赞不绝口么?”

有莘不破皱眉道:“果然是烂招,明知道我喜欢那把刀,还要打它的主意。”

羿令符道:“兜里没钱却想买好东西,还要一次性买好多好东西,总得放点血。我们也不会让你单独放血,咱们把刀连同子母悬珠、七香车一起抵押在这里。下次商队赚够了钱,再行赎回。反正芈城主看中的不是鬼王刀本身,而是炼制它的法门。有个一年半载,够他研究了。”

有莘不破自言自语道:“‘我们也不会让你单独放血’,看来倒像是你和江离早就商量好了的……那我还能反对?”

苍长老道:“这倒是好主意,不过只怕分量还不大够。”

羿令符道:“加上有穷之海,总可以了。”

苍长老急道:“不成不成。”

羿令符道:“只是抵押在这里,你还怕芈城主吞没了?”

苍长老道:“芈城主哪会吞没……不过……唉……”

“既然苍老也没有异议,”有莘不破拍板道,“那就这么定了吧。苍长老你再和芈城主讲讲价,让他打个折扣,钱就不用折现了,弄些刀剑弓矢就行。”

只听门外的芈压笑道:“不愧是商国来的,真会精打细算。”

“你走吧。”江离只看了马蹄一眼。

“为什么?”马蹄有些失态。

马蹄虽然不清楚江离在有穷商队具体的地位,但从众人对他的神态中也猜想得出这个肩头上睡着一只九尾灵狐的年轻人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去留。

“我有的是力气,脑袋也够灵活,我吃的不多,但各种各样的活都能干。”他不甘心,只要还有一丝机会他也要努力到底,如果不是这种坚持,这种韧劲,他和马尾早就饿死在这个乱糟糟的时代了。

“而且我又没有什么牵挂,无论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地跟着商队走。平时我也很老实,您可以打听一下,所有人都会说我是这座城里最守规矩的人。做个杂夫,我可以的。”

江离并没有再看他第二眼,只摇了摇头,“不行,你走吧。”

阿三在旁劝道:“小哥,江离公子说了不行就不行,你快回去吧。后面还有一大帮人排着队呢!”

马蹄有些绝望了,但仍不甘心,“能、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江离半阖着眼,没有说什么。

阿三又催促了几句,马蹄不服气地问:“算我求求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行?”

“你身上有一股我不喜欢的味道。”江离的眼睛仍然半阖着,“这种味道和死亡有些关系。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追究下去答案也只有一个:这个商队不适合你。这样的答复,满意了吗?”

马蹄涨得通红的脸突然变得惨白异常。他没有再说什么,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看芈压走进来,有莘不破笑问道:“你来干什么?偷听买家的机密,很不道德的。”

芈压道:“我见你们招人招得差不多了,听说过几天就走,过来请你们喝酒,算是饯行。”

羿令符道:“是你请我们,还是芈城主?”

“当然是我!”芈压道,“如果是我爹爹请,你们就吃不到我的小菜了——他不会让我下厨的!”

羿令符道:“你年纪太小,还不应该喝酒。”

芈压道:“小!谁小?我今年十五了,已经成人了!别说喝酒,到天下哪里去闯荡都没问题。”

羿令符道:“顺便带上你那会飞的房子。”

芈压一本正经地更正道:“是厨房。”

羿令符道:“顺便寻找传说中的丹阳之雀、昆仑之苹。”

“对啊!”芈压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有点口吃地说:“你、你……”

有莘不破接话道:“我们离出发还有好几天呢,你就自个儿要给我们饯行,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羿令符笑了笑,道:“这孩子是给你撩拨得动心了。”顿了顿道:“不过我们不会答应的,你还太小。”

芈压涨红了脸,强撑道:“答应什么?”

羿令符道:“我们行商在外,风餐露宿,带着个孩子太不方便。”

芈压给他左一句“孩子”,右一句“太小”,说得恼羞成怒:“谁说我是孩子?谁说我小!我就是要出去闯荡,就一定要跟着你们吗?哼!”说完怒气冲冲转身就走。

苍长老说道:“这位少城主的脾气倒是火爆得紧——来得快,去得也快。”

羿令符道:“这不是火爆,是小孩子脾气,偏偏还不服小。”

有莘不破道:“小孩子不服小,老人家不服老——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你也过分了点,一点余地也不留下,让他下不了台。”

羿令符道:“你呢?难道你真想带着他走?”

“我可没这么说过。”

羿令符笑道:“那他临走前你那个眼色是什么意思?”

有莘不破瞪眼道:“你这双眼睛怎么比你那头龙爪大鸟还毒!”

“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羿令符笑着说道,“如果你真打算这样做,小心芈方出动大军把我们给灭了。千万别仗着咱们买了他的铜车可以布阵!芈城主虽然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斯文样子,但你要是敢拐带他的儿子,嘿嘿嘿,芈家的重黎(zhòng lí) 之火,可比蛊雕的胃液厉害得多。”

突然下起了雨。

马蹄冷冷地看着在泥浆中滚动着的马尾,耳边传来他一句又一句的呻吟:“啊!弟弟,你,回来了,唉,好痛,我好痛……你走后不久,我,就痛,唉,肚子好痛。唉,弟弟……”

马蹄突然狂奔而去,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破桶,桶里溢着冷水。他把马尾按住,捏住他的鼻子往他口里灌。

马尾的呻吟模糊起来,手痛苦地乱撑、脚痛苦地乱踢。马蹄直灌到马尾口鼻冷水倒涌,这才放开他,任由马尾呕吐。等马尾吐到什么也吐不出来后,又压住他重新灌。

雨停的时候,马尾已经吐到整个胃里连酸水也没有了。

“肚子还疼吗?”

“不疼了。”马尾整个人虚脱了,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却呵呵地笑着:“我弟弟真好,真本事,又救了我一次。” 0ybFTvPpgZkVlQ4F+Xp9L5ucM8bBq1QK8xxj1f4fEWPcYX3zAv+MSCOFxo6SBv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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