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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蛊雕:太湖边的神兽

女娲之后的传说

天地有不完之理。

女娲曾以甚深法力,发绝大愿心,在大荒山 无稽崖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之缺。事情到此,本来已了。哪知在另一个时空中,出了一位有大力量的人物。这人物虽有夺天地造化之功,但一生不顺,失意中乃精神散乱,做事随性胡为,在这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石中偷了一块,营造自己的一片太虚幻境。对旁人却说:当初补天之石原有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这一块是多出来的。殊不知他这一大胆妄为,竟令这一时空的人魔妖兽均大受荼毒。苍天之缺口虽大致弥合,但石头少了一块,瑕疵自然难免。以有穷南部大荒原为中心,千里方圆中,每百年便有一次天火之劫。不过,只要人们把这劫难忘记,在天劫到来之前,日子照常过。

老不死在这寿华城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从七十多年前城池奠基开始,他就生活在这个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这座城池的名人,上至葛阗,下至金织,都知道他的存在。一个人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只要集中地在一个地方晃来晃去,总能让人家知道他。但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整个寿华城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偶尔讲到一些失去了主人公姓名的笑话,才把他这个人拉来做故事中的主人公,作为寿华城的故事中愚蠢、迂腐、贪婪、胆小、无能的象征。至于他真正的事迹,整个寿华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可怜的老头子,是一个被全城记住的人,又是一个被全城忘记的人。

不但别人把他忘记了,连他自己也几乎被自己忘记。如果不是七十二年前埋下的那七十二坛酒。

七十二年前,那个时候天劫还被大部分劫后余生的人记得。他们在城池建成之日,埋下了七十二坛酒,作为一个标记——以后一年开封一坛,酒喝完了,天劫也就来了。最后一坛酒上面,刻着一百年前天劫来临的具体日期。

埋下这七十二坛酒的人,在七十二年中一个个老死了,病死了,那天劫的传说在传了两三代人之后,渐渐变成一个骗小孩子睡觉的故事。

连那唯一还残存着那份记忆的人,也完全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当初他和他的同伴,谁都不认为自己能够活到七十二年以后。这个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头,老得连自己的名字和年龄都忘记了。他无忧无虑地在这座城池里厮混了整整七十二年,从来没有想到要走出这个百年相依的地方。而且在这座城池生活得久了,也开始害怕和拒绝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直到这次过年,他依照着连他自己也忘记了缘由的习惯,爬进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地洞,把那坛刻着字的老酒拿了出来。在漆黑的地洞中,他甚至没有察觉这就是最后一坛象征之酒,一直到一个来蹭酒喝的邻居问他:“老不死,这酒坛子刻着的是什么啊?”

这个问题勾起了老不死对自己年龄的记忆、对这坛酒的象征意义的记忆,以及对那次天劫的恐怖回忆。他像疯子一样大叫大闹起来,当然没人会相信他这个愚蠢的、迂腐的、贪婪的、胆小的、无能的人的话。过了几天,老不死的邻居突然发现这个老头子不见了,不过也就诧异了那么一会儿,便把他给忘记了。大概半个多月后,他再次出现在西城,作为两个据说是大人物的外人的陪衬,这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好奇。

大风堡,无争厅,气氛有些尴尬。

几个大人物隐隐然在气势上对峙着,让那些没什么干系的人夹在中间特别难受。他们只希望有人搅搅局,把这不温不火、不死不活的局面搅浑了,喘口气。但江离却知道,如果有人把现在这种均衡的局面打破,后果可能会严重到连东道主葛阗也镇不住,或许他在这座城池的权威也到头了。

“城主,听说,寿华城有一位活了上百年的老人,大号称做‘老不死’。”江离见打破沉默的居然是窫窳怪札罗,暗中叹了一口气,由这个人来掌第一勺,这锅汤注定越搅越浑。

“不错。”葛阗应道。光凭这句话,谁也没能猜到札罗的意图。

“据说,这个人从寿华城建成之日起就在这里了,算得上寿华城的元老了。”

葛阗向老不死扫了一眼,一直盯着葛阗的众人也跟着向老不死扫了一眼:这个札罗口中的“元老”,听了葛阗这句话,自得之情溢于眉目口鼻之间。

“据说他是这城池草创时的三千个兵丁之一,这大风堡的基石,也有他的一分力气,算是我寿华城的一位耆老。

“我曾听说寿华城有两大秘密,久远得没人知晓了。大风堡的第一代堡主是有传世家书的,可惜三十多年前却失传了。”

葛阗神色不动,但闪烁的眼光似乎对札罗有些不满。江离曾听说,这座城池在三十多年前一度易主。当年经过多少流血大战、阴谋诡计,江离并不知道。

改朝换代的真相,向来是居于统治地位的人最忌讳的事情。

札罗继续说:“听说这两大秘密虽然在三十年前失传,但有一个人却还知道一些线索。”

葛阗的声音依然克制得很平和:“市井谣言,不足为论。”

札罗打了一个哈哈,说:“原来城主对此毫无兴趣,早知道我便应该先下手为强,如今却让靖歆上人和有穷商会捷足先登了。”

这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在众人的眼中,有莘不破之所以敢和靖歆相抗,背后自然有人撑腰——这个人,大家就自然而然地会想到是羿之斯。而能引起靖歆和羿之斯争夺的人,来历一定大不简单。难道真像札罗所说:这场争夺的背后隐藏着两个大秘密?

片刻之间,老不死从洋洋自得变得战栗不安。当在场数十人的眼光——包括葛阗的眼光——向他射来的那一瞬,老不死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尾待宰的活鱼。他看了看他临时找来的护身符,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吃肉喝酒。

半个多月前他随着一个商队逃出这个即将遭劫的灾难之城,眼见就要踏入葛国国界,却被一个方士抓住了,逼问了许多他不大记得的事情。在没能问出有用的信息以后,这个方士决定到这头“猎物”的老窝——寿华城来寻找线索。

老不死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小伙子,突然后悔自己的选择。当时他在靖歆和有莘不破之间选择了后者,是觉得这个毛头小伙子好对付些。积年的经验告诉他:如果落到靖歆手中,即便自己最后帮他实现了愿望,也逃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场。有莘不破也许好对付些,但这个看起来只有几斤蛮力的小伙子,真的有能力在群雄虎视的情况下保护自己吗?

土窗射进来的昏暗阳光让金织知道,太阳就快下山了。阿三躺在她身边打呼噜。虽然还没入夜,但男人经过一场激烈的大动以后,总是特别容易产生睡意。

金织爬起身来,对着镜子理了一下衣服。她已经开始显老了。即使是做妓女,她也不曾像石雁和银环一样,在这圈子里辉煌过。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和几个中等姿色的同行争风吃醋,但现在却只求平平安安地度过下半生。当镜子中的人显得齐整以后,她取过几个布币,出门反锁,向市集走去。

有莘不破从侍者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嘴,这表示他吃饱了。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向他望了过去。

被这么多人同时看着,有莘不破却连一点不自然的神色也没有,好像他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引人注目。

有莘不破半侧身子,指着靖歆问站在他椅子后面的老不死:“那个家伙为什么追着你不放?”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这也正是他们最想知道的事情。只要老不死肯说话,哪怕只要吐露出只言片语,自己也可以据理猜测。只有靖歆黑着脸。这些话,本该是在无人处逼问的,但这小子却冒冒失失地当众问了起来,自己偏偏无法阻止。

“或许羿之斯会阻止。”靖歆心想,在他看来,羿之斯显然是幕后操纵着有莘不破的人,而这个老奸巨猾既然有这样的举措,多半也知道一些内幕。即使一时没法把老不死夺过来,靖歆也希望羿之斯私底下再去拷问老不死,因为秘密被公开对自己并没有好处。但放眼看去,羿之斯没有一点担心秘密被公开的样子。“这头老鸟,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老不死叫着屈,“他老问我说什么什么昆仑山 ,什么什么弱水 ,什么树林啊、园子啊,什么果实啊,什么母什么娘,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说不知道,他就,就,你看!”老不死上身的衣服全脱了,转了一圈,皱巴巴的皮肤上全是不知怎么造成的伤痕。“他就这么折磨我!”说到这里,这个老头子开始气愤起来,“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说?”

“妈的,这牛鼻子不是人!”有莘不破骂道,却隐约听身边的江离轻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马上反问:“什么‘原来如此’?”

江离斜了他一眼,嫌他多口。有莘不破却兴冲冲地道:“你猜出什么了是不是!呵呵,你能用鼻子闻出那老贼坐骑是紫色的,现在不如也闻一闻,看看这老头子身上是不是真有两个秘密。”众人听说“坐骑是紫色的”,无不想起札罗。眼见札罗就在上座,而这年轻人竟直呼“老贼”,一些持重的人无不摇头,如果有穷四老在此,一定又要认为羿之斯失策。商队行走,三分实力,三分运气,还有四分得靠道上的朋友给面子,各路豪强,能不得罪的尽量不要得罪,但有莘不破却像一个火桶,刚进寿华城就差点犯了葛阗的规矩,这边惹翻了靖歆,那边又向札罗开炮。“带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只会让有穷多树敌人!”如果苍长老在,这句话他一定会说的。

江离冷笑道:“既然是秘密,就应该私下里说,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秘密也不成为秘密了。”

“这秘密对那牛鼻子也许有些用处,那个强盗既然说起,多半有些关系——但对我们却一点用都没有。什么秘密?估计多半是宝藏之类的,说了就说了,捅穿了就捅穿了,最多也不过是解解我心中之痒。”

江离侧头想了想,说:“也对。”说着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刚才寨主说的、大风堡家书所传的‘两个秘密’,如果我所猜不错,应该是有的。”

葛阗突然冷笑道:“大风堡的秘密,我大风堡的人不知道,嘿嘿,外人倒清楚得很!”

江离反问说:“三十年前,寿华城第二代城主在烛阴阁自焚,这件事情有吧?”

老不死脱口咦了一声,葛阗原本不屑一顾的眼神也突然变得凌厉,大声喝道:“尊驾到底是什么人?!”

江离悠然说道:“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你的事情我没兴趣知道,也没兴趣管。这寿华城在你眼中珍贵无比,在我眼中却如同一粒转瞬即逝的尘埃。我愿意说话,只不过是我的朋友问起,我和他讲讲故事罢了。”

葛阗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莘不破却追问说:“三十年前你还没出世啊,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这件事情他们瞒得这样隐秘,普通人多半也难以知道。嗯,你师父告诉你的,对吧?”

江离笑了笑,应道:“你也挺会猜的呀。不错,当年寿华城第二代城主曾向我师父借了一样东西,眼见借期满了,便来索还。到了这里时,却发现阁毁人亡,那东西也不翼而飞了。”

有莘不破问:“是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怕就是那个牛鼻子最想知道的。”

有莘不破有些不满:“你就别吊我胃口了。”

“我不是吊你的胃口,”江离说,“我是在吊某个你不喜欢的人的胃口。”

有莘不破定眼看去,见靖歆虽然表面镇静,但眼光闪烁着掩饰不住的热切期盼。

“好吧。我先不问,嘻嘻。”

江离继续说:“这东西有些人虽然看得比天还大,但在我师父眼中,却也不算什么。找了一下没找到,也就算了。这件事情我也是在一次闲聊中听他提起,因为对这没有结果的事情有点好奇,便记住了。想来这件东西,就是寿华城的第二个秘密。”

“第一个秘密还没说,怎么就第二个秘密了?”

“因为第二个秘密对那牛鼻子也许还有些用处,而第一个秘密就算现在说了也一点用处都没有。再过个两天三天,整个寿华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老不死突然跳了起来,嚷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羿令平忍不住插口问道:“这第一个秘密,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也正是众人想问的。

蜷缩在金织门口的那个男人慢慢伸出手,抓了一把饭,往口里塞去,他的眼神依旧茫然,就像在进行一个没有意识支配的本能行为。第一口饭还没吞下,一个身影遮住了陶钵。光线已经非常昏暗了。男人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女人。她的眼中突然暴射出极其凌厉而又极其复杂的光芒,那浓郁的杀气又夹杂着一点温柔的残余。

“你看你现在像什么?”女人的声音很低,但却充满怒火与痛苦。

“你像狗一样缩在这里,让一个低贱的妓女像养野狗一样养着你!你以前那呵神斥鬼的勇气哪儿去了!那震慑群邪的气势哪儿去了!”她忽然笑了,“对了,我忘记了,你只是一个连男人的尊严都已经跑到阴沟里去的男人——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连公狗都不如。公狗看见自己的母狗被别的公狗压在身子底下,至少还会吠两声。可你呢!你是一条硬不起来的烂泥鳅。你看着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和我好,你也只能看着!你也只会看着!缩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你连争风吃醋的勇气都没有了。我真不明白,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陪着那两个女人——那个生你的女人和生你儿子的女人去死!陪你那还没出世就变成一摊血水的崽子去死!”

男人的手开始颤抖,他的整个身体都已经被刺激得快要爆炸了。女人的样子突然变得很刻薄:“可是你连死都不敢了!为什么不站起来?为什么不敢把你的弓拿起来?不能射死别人,你还不会杀了自己吗?”男人的眼睛早已布满了血丝,五官全都扭曲起来。他突然闭上了眼睛,把陶钵里面的饭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就像往阴沟塞烂泥一样。

女人突然像虚脱了似的。她知道自己又失败了。她的刻薄,她的冷笑,她的痛苦,她的怒火全都不见了。走的时候,她连步伐都蹒跚起来,完全没有平时的摇拽之姿。

金织的隔壁,门微微露出一缝,门缝后面,是一只桃花般的眼睛。

“第一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有莘不破问。

江离说:“是一件很不好听的事情。”

“很不好听?”

“因为大多数人不愿意听。”

“为什么?”

“无论是谁,听到自己会死,都不会乐意的。”

“我们会死?”有莘不破疑虑说,“你说的第一个秘密就是我们会死吗?”

“咱们不一定吧。不过这寿华城内大部分的人只怕在劫难逃。”

老不死突然鬼叫了起来:“什么?什么?我们真的逃不过吗?当年,当年我们还没有这里这么多的高手,但也有好几个人活了下来。难道这次天劫我们就逃不过了吗?”

天劫!众人对于江离所说的“第一个秘密”,突然有点眉目了。

羿之斯忍不住问:“江离小兄,真的有所谓的天劫吗?”

江离还没回答,札罗的眉目突然跳了几跳。不一会儿,那驼子哈管带急匆匆闯了进来,躬身说:“不好,窫窳寨主的坐下神兽疯了,窫窳寨的兄弟们也按不住,它正在撞大风堡的城门。”还没等他说完,札罗早跳了起来,向葛阗说了声“兄弟去看看”,如风而去。

老不死指着札罗的背影大叫:“妖乱,妖乱!”

有莘不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嚷道:“妖乱?所谓的天劫就是怪兽作乱吗?”

葛阗突然喝道:“各位是本城的贵宾,本城敬之以礼,但若是倡言妖异,意图惑乱我城中军民,那么请恕我葛阗无礼了。”

靖歆接口道:“不错不错,别说这些事情毫无来由,就算真的有什么妖乱,寿华城兵甲之利,名扬天下,哪有镇不住的?”厅中宾客原本已经骚动不安,听了这两人的话,这才渐渐平复,但窃窃私语声仍然此起彼伏。

“不说就不说呗。”江离依然轻松自如,“我早说过,这里的事情我不想多管,反正就算会惹到我头上来,我也不怕。”

葛阗辨言察色,突然一阵警惕。他并不信真有什么天劫,而认定这是一个阴谋的肇始。羿之斯、札罗、靖歆,这些人突然一起聚到这里,难道真的是巧合?他沉思着,突然长身而起,道:“大家一起看看札寨主去,也许他正需要帮忙。”

“好了好了,寨主来了。”大风堡外,群盗高呼。

札罗向哈管带说:“打开城门!”

“不行,没有城主手令,城门谁也不得打开!”

“难道你要眼看着窫窳把城门撞破?”

哈管带寸步不让:“本城兵士尽量克制,就是想请寨主安抚神兽。如果连寨主也治不住神兽的疯病,那么本城的弓箭手就只能得罪了。”

札罗冷笑道:“凭你们这些破铜烂铁,能奈我的窫窳何?!”

哈管带也冷笑道:“那怎么也得试试。”手一挥,大风堡箭手临着垛窗向下瞄准疯狂撞门的窫窳。札罗算定这些箭伤不了自己的守护兽,但和窫窳气息相连的感觉告诉他,守护兽的不安感已经越来越强烈了。“住手!”他喝了一声,从垛窗越出,跳了下去,在大风堡内外的惊呼声中,稳稳落在窫窳背上。一时间,城里城外,噪声大作。

窫窳接触了主人,登时安静了许多。札罗俯首贴在窫窳背上,倾听它体内的脉动。札罗突然有股冲动,想驱窫窳冲进大风堡。“到堡里去!到堡里去!只有里面才安全。”札罗强烈地感到:这是窫窳传达给他的信息。

“开门!窫窳已经安静了。”

哈管带在堡上叫道:“既然神兽已经安静,就请寨主让它回去休息吧。然后我们再恭请寨主入堡。”

札罗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已经零零落落地聚在自己背后,自己骑着坐骑,临堡而立,确实有率众攻城的嫌疑。挥手对部下喝道:“退下,回去睡觉。”不一时,群盗散尽,札罗又道:“可以开门了吧。”

哈管带正在迟疑,却听城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寨主要携窫窳进堡,不知是何用意?”

札罗怒道:“难道你看不出它此刻离了我安静不下来么?”

葛阗缓缓道:“既然如此,便请寨主且回城东驻扎处。若神兽精神得以平复,明日葛某设宴向寨主请招呼不周之罪。”

札罗大怒,但知葛阗已有疑忌,自己和羿之斯刚刚结仇,不想再树大敌,权衡良久,勉强吞下这口恶气,悻悻离去。

长生不老的秘密

时间悄悄地流逝着,危险悄悄地接近着,整个寿华城依然如故。夜里,一切都那么安静。

札罗回到了东城营地,这是葛阗给窫窳寨安排的驻扎点。窫窳寨几个头目迎了出来,为首的是卫皓。三十年前,就是这个老头子把自己从烈火中背出来,一路逃亡,到达数百里外的三天子鄣山——千里内毛贼蚁聚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个老头子,我死在这个城堡里,也就少了许多烦恼。札罗阴沉着脸,坐在帐中首座,十个小头目分列左右。左下首坐着卫皓,右下首空着一张椅子——那是为窫窳寨另一个元老、札罗做强盗的入门师父冲皓而虚设的。

“我出去一下,你们好生看守门户,卫公帮我安抚窫窳。”

札罗大步走向后帐歇息处。卫皓跟了进来:“公子,今晚……”“不用说了,我自有打算。”札罗的独断让这个把他抚育大的老人激生出十分复杂的情感。在无人处,卫皓至今以“公子”称呼这个主子。他希望这个“公子”能够光复老主子的事业,重新君临寿华城。但在内心深处,这个主人也是他在强盗窝里从小看大的孩子,他有一种对孙子般的感情,今天这样独断,他不自觉地有点伤心。

“或许他希望的是叫我城主、堡主吧。”札罗想,“要我来做这个城主,到底是我热切些,还是他热切些?”

靖歆吩咐下人:“我要静坐,今晚切勿打扰。”然后门上闩,人上床,点一盏灯,放在脚边,把真气运转七小周天,凝元神,通十二重楼,突地咬破舌头将血向自己的影子喷去。噫!那影子竟渐渐伸展,越变越长,越变越淡,终于几不可见。

靖歆将元神附在影子上,从门缝中穿了过去,沿着墙,顺着壁,经过七个转弯,从一道关紧的门缝中迅速穿了进去。门里面羿之斯端坐着;江离倚靠在几上,懒懒的;旁边是有莘不破,追问着日间的疑惑。

“还好,没有错过。”

金织的门紧闭着,隔壁石雁的门也紧闭着。这一宵的月色很美,美得有些妖异。

一条汉子在月色中慢慢走近,在这两道门的十步外停下。他的步履沉稳而轻凝。一身布袍下,掩抑着不知多少活力。

金织的门前倒挂着一双破鞋,石雁的门前倒挂着一双绣鞋。这么晚了,还有生意?汉子没有说话,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走近,突然发现墙角窝着一团脏东西,他意识到那是一个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男子。他望着绣鞋呆了一呆,转身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坐下。

石雁的房间遮得很严,但仍漏了些春光。或许连羿之斯都不相信,那个胆敢围攻他有穷商队的大盗,此刻正坐在一个妓女的门边等着。

唰的一声,金织泼出了一盆脏水,眼睛也不看一下,便关上了门。没有泼远的一小股污水慢慢流向墙角,流到了札罗脚边。这个强盗伸出脚踏住,污水便改了一个方向,向他身边那毫无知觉的男人流去。

风很难闻……

如果当初命运的风没有转向,他札罗将是这座寿华城的第三代城主。他祖父是一个开业的英雄,他父亲是一个守城的男子,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没志气的花花公子罢了。如果他能顺利在这座城池统治下去的话,用暴力维持了四十年的和平,将会酿出腐烂的美酒和叛乱的火花。

“对于这座城堡,我师父告诉我的并不多。整个事情,还要从那场天劫说起。约一百年前,雷火星云从天外飞来,落在我们现在称为大荒原的地方上,把三百里方圆夷为平地。据说,这样的灾难每百年就会有一次。”

“那也只限于大荒原啊,离这里很远,少说还有百来里。关这座城堡什么事情?”

“那三百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但却不是受灾的全部。以那大荒原为中心,千里之内都有赤火流烟。不知什么原因,千里方圆内唯一没有受灾的,只有寿华城这块地方。”

“那我们不就很安全了?”

“安全?我问你,大荒原最多的是什么?”

“怪兽。天!你是说它们在天劫的时候为了避难会往这边涌!”

“对了,这就是妖乱。”

“那些怪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沉睡的怪兽。”

“台侯,大荒原有没有厉害一点的怪兽?”

“厉害一点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羿之斯脸上出现一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厉害一点的没有,但是很厉害的怪兽,倒有一头。听说已经睡了几十年,每次行商,我都尽量离它活动的地方远一点。”

“真有那么厉害?嘿嘿,刚好我试试拳头。”

“别说你的拳头,只怕连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羿之斯叹了一口气,“我只愿它永远不会醒来。”

札罗坐在屋檐下,从袍底摸出一壶酒,一只杯子轻酌淡饮。其实,他也是一个很有雅兴的人。在这静静的夜里,陪着一个废了的男人,寂寞地看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个火光四起的晚上,他临死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三十年后,春,大劫,有穷之海……”等话。说的人是临终呓语,模糊不清;听的人是纨绔遭变,手足无措。所以当初他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些年潜心苦思,渐渐理出一些头绪。在一块传家的龟甲佩上,很清晰地刻着毫无意义的一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两天之后。联想起亡父的话,他推想:这两三天寿华城应该会有一次大变故,而有穷之海则是这次大变故的一个关键。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要夺回城池,完成卫皓一直向他灌输的宏愿,这很可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札罗寂寞地望着夜空。天上偶尔有血丝般的幻象,陪伴着暗红色的月亮。

札罗很小就离开了这座城池,这座本来属于他的城池。虽然丧失了属地家园,但当时他并不在乎,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过程中被冲皓抓到了三天子鄣山。十年过去了,他由一个小杂役,到一个小强盗,再到一个统一了三天子鄣山的大强盗。他以降服窫窳起家,聚集了数十个人,在冲皓的扶持下,杀了东岭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孙,合并了三家盗贼,拢成一个大盗集团,成为臭名昭著的窫窳怪札罗。

不过,强盗始终不是札罗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当初卫皓能够带着他逃离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买一栋小楼,隐藏在市井之中,没事的时候,养些珍禽异兽,种种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远于豪杰,近于诗人。但是,命运总把他往违心的方向推。

他和窫窳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窫窳,而是靠对禽兽的熟悉取得了这头异兽的信任。这个男人,本不适合做强盗,而更适合去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研究些花花草草,鸟兽性情。但命运逼着他去做了强盗,逼着他来抢夺这座早被他自己忘却的寿华城。

“什么时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尽管那是很没出息的事情。

“我有个疑问。”羿之斯说,“你刚才说千里赤火,那我有穷——甚至商国,都将波及吗?”有莘不破听到“商国”两个字,神色一动。

“每一代商王都很厉害啊。听说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钦原界线和有穷之海,据说与这件事情都有些关系。”

“钦原界线虽在,但有穷之海却已失去,这……”羿之斯说着,忧形于色。显然,对于江离所说的天劫,他已经完全相信了。

“商国能人辈出,这一代商王更得到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扶持,有穷既然是商国属国,想来他不会袖手。”

“大人物……你是说,成汤王的宰相伊尹么?”

听到这个名字,目空一切的有莘不破也忍不住心头一震。

江离点头道:“不错,就是那位名扬天下的旷世名相。”他说起伊尹时,心中也不禁一阵向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达到那个境界?”

羿之斯听他提到那人,也释然:“不错,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他说完目光一扫,发现有莘不破听到这个名字后马上低下了目光,神色奇怪至极。

夜很静。石雁的门还没开。

札罗摸了摸早已饱经风霜的脸。即使是摸脸这个动作,也早已经丧失了二十年前的温柔,只剩下强盗的粗鲁。二十年前,当这张脸还很清秀的时候,他的强盗师父冲皓一刀下来,便让这张公子哥的脸多了一道疤,从此他的脸便一步步向凶狠蛮横的趋势发展。他的性子也开始像脸一样发生了变异。他要变得强大,只要变得像祖父和父亲一样强大,他就可以自由地凭自己的性情行事了——当时他这样想着。但当他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以后,却发现自己的自由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冲皓不再敢打他,不再敢逼他,但这个老强盗和卫皓这个老仆人一样,对这个前途无量的强盗徒弟充满了期待。所有的盗众对他们成天恶狠狠的窫窳首领也满怀憧憬。札罗发现,自己的权力和威望就是建立在对这种期待和憧憬的满足上。他必须让这些人感到有希望,这些人才会跟着他,才能构筑起一个盗魁的强大。为了这一切,他必须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和那安于柔弱的魂灵遗忘在窫窳身体的最深处。

静夜里,这些东西又在异化的月色中被激起。

当札罗沉醉在一个妓女的房间的墙角时,江离正继续讲着这座城池的故事。

“我师父和寿华城的第二代城主有数面之缘。四十年前,他向我师父借了一件东西,当时订了十年之期。哪知道十年之期刚到,这位城主就遭了下属的篡弑。在烛阴阁,只找到了一个烧不坏的玄铜匣子,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

“这就是那牛鼻子眼巴巴想得到的吧?”

“应该不错。”

“到底是什么?”

“是一颗没有长熟的不死果 。”

靖歆远在自己房间的身体陡然剧震。不死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不死果!那个长生的梦,眼见已经触到了边缘。

这个年轻人的师父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不死果?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秘密?但这些问题眼下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叫江离的年轻人无知到把这个秘密透露。

“不死果是什么?”

“是……”

房间里第四个人影,越来越浓,越来越黑。

父亲喜欢草木。

烛阴阁附近简直就是一个森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从札罗出生之后不久开始,父亲就不再理会他了,任由这个男孩子胡闹,任由这个男孩子堕落。“不知道为什么,城主突然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而且经常自己把自己关在烛阴阁,有时候连续好几个月不出来。”卫皓猜想,一定是叛乱的人对城主施了邪祟。

但札罗却不这么想。尽管他从来没有在卫皓面前说出来。“应该是父亲昏头在前,才给那些有野心的人留下了缝隙吧。或许,寿华城的易主只是因为那些倒行逆施。”在他的记忆里,童年的寿华城并不如现在繁华,在叛逆发生之前,全城早已一片混乱。那时寿华城有三霸:他父亲的宠妾,他父亲的宠臣,他父亲的宠子——也就是他自己了。和卫皓这个喋喋不休的仆人相比,札罗更喜欢那两个和他“齐名”的人。卫皓口中的“奸相”对札罗极好,总是顺着他的性子让他在胡闹中过瘾。当事情闹大了,自有卫皓口中的“奸妃”出来斡旋。但在卫皓的记忆里,这些无疑也是有葛阗之父——上一代城主的阴谋所致。每一次卫皓提起那个人,札罗就想起那双曾令儿时的他战栗的眼睛,一双愤怒的眼睛。

“烛阴阁到底有什么秘密呢?”札罗突然想起了那个叫江离的年轻人。这个小伙子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他还说他师父借了父亲一件东西。如果是真的话……”

“不死果是不是吃了就不会死?你师父在哪里得到的?”

靖歆突然很感激有莘不破,每一次,他总是替自己问出了最想问的话。但那江离却十分可恶,只见他微微地笑着,却不开口。蓦地,靖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羿之斯举起了灯,向房间里一个空无一物的阴暗角落照去:“上人,听够了吧。”

灯火倏地暴长,耀得整个房间犹如白昼。

“啊——”靖歆的真身痛叫一声,回过神来。将一口没吐出来的血倒吞入腹,面色惨青,犹如僵尸。片刻,传来门外侍者的敲门声:“上人,您没事吧?”

“没事,滚——”

在这个气氛异常的静夜里,连这个以修养见称的方士也开始变得急躁。但是,这些情报汇集到葛阗那里,他总结出来的,是一个不可知的阴谋。

札罗打量着身边那个男人,他给人的第一感觉,似乎比老不死还低贱,但再细看时,那漠视一切的眼睛又泄漏出比葛阗更尊贵的神采;松弛下来的筋骨,好像比金织还要糜烂,但那常人很难察觉的呼吸波动,又流出可以媲美有莘不破的气息。札罗还注意到他的背上,似乎有一张弓,插着几只毛羽尽脱的箭,箭杆早已腐朽,但札罗却无来头地涌现出这样的想法:如果我面对这把弓,这支箭……这个想法竟然让他预感到一种没有理由的危险。

慢慢地札罗觉得或许更应该用野兽来形容他。这个男人死气沉沉的皮囊下,应该有着一段无比活泼的过去,否则不会有这样奇特的气质。

“应该是一匹受伤的狼,一头流血的小老虎。”他突然起了杀意。

呀的一声,石雁的门开了。

“你真没发现那个影子?”江离问。

“发现又怎么样?没发现又怎么样?我又不怕被听见!”

江离无语。

“对了,台侯,令平兄哪里去了?”

“我让他到外城商队去了。这几天是多事之时,有他在商队主持,危急之时外边的商队不至于群龙无首。”

一个年轻人从石雁的房间里退出一只脚。门槛内一个女人的身段依稀可见。年轻人喘息着,又想进门。

“别这样,我们的日子长着呢。”女人幽幽低语。劝了几次以后,年轻人终于把另一只脚也退出了门槛,离去时缩着头,走得很急忙。

女人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冷笑一声,斜斜探出身子,向墙角一望:两个男人并排坐在一起,一双是空洞的眼,她知道,除了某个女人,这双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另一双却锋利得像刀,仿佛能刺透任何屏障——在他面前,石雁觉得自己仿佛完全赤裸。她喜欢这种感觉。

那男人笑了笑,站起身走过来,任由石雁偎依在胸口,举步进房。

门重新阖上。另一个墙角,露出一角缎带,那缎带系在一个女人柔软的腰肢上。石雁的事情她没有兴趣,似乎只要刚才札罗那举起的手不落下,她就不打算出来了。

打发了靖歆以后,有莘不破继续追问不死果的来历。

“提起这东西,我师父总是语焉不详,有时候还会走神,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其实,那只是一颗还没有长熟的不死果。”

“还没有长熟?”

“对。所以它的效用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看看老不死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是说不死果让老不死吃了?”

“应该是。当年烛阴阁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或许就在混乱之中,老不死误吃了那颗不死果。”

“所以他才活到现在?”

“但看他的样子,活着也是不死不生的样子。”江离悠悠叹了一口气,“一个永远衰老的人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一颗没法留住青春和唤回青春的不死果没有任何价值。”

有莘不破问:“当年你师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没有吃不死果?”

“你可把我师父小看了。你认为他会像那个牛鼻子一样,需要借助那玩意儿来保存生命?”

“哈哈。”有莘不破说,“我失言了,你师父当然不会。”

一直没有插话的羿之斯突然说:“但是烛阴阁的主人却想是吧。”

“嗯,他也算是我师父在这个尘世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师父并没有将不死果看作多大的秘密,并没有刻意去隐瞒这件事情,四十年前一次闲谈中提到以后,那位城主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羿之斯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死,不死……何止是他,世人哪个不想?”

“于是他问你师父要了?”有莘不破问。

“我师父只答应借他十年。我说过,那是一颗没有成熟的果子,谁也不知道吃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任由这颗果子无限期地留在人间,说不定会产生很大的祸患。”

羿之斯道:“你是说会引起争夺?”

“是。”

“也对,如果知道这样一个长生梦的存在,说不定连我也会动心。至于那些真正的王侯将相,英雄豪杰……唉,只怕是……”

“绝对是一场大戏!”有莘不破兴冲冲地说,“可惜没闹起来,不然就好玩得紧了。”

羿之斯愕然。

江离斜睨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没错。”

“其实他就算借到了不死果又有什么用处?借来的东西不能吃,光看又没用,借来干吗?话说回来,你师父和那位城主也太老实了。如果是我的话,说不定回头就把果子吃了。”有莘不破说。

“呵呵,幸好这个世上像你这样勇敢而又这样不要脸的人并不多。这颗不死果,那位城主也是不敢吃,因为他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江离说道。

“那他是……”

“他想把不死果种出来。”

“啊——”“什么?”两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石雁喘息着,搂着一个男人,却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

寿华城两大名妓,银环来到的日子远不如石雁长远。当金织还处在她事业的巅峰时,石雁就来了。那时候她还没破瓜,以很高的价格卖给了葛阗,但葛阗并没有要她。他买下石雁这样一批女孩子的目的,是要用来笼络过往的豪杰与要人。那一年,石雁还很小,在昏暗的灯光中,她看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不年轻了,但整个人却充满了英锐之气,就像他背上的弓箭一样。

除了最后一项实质性的举措外,她的口技和手法早已被训练得炉火纯青。把她卖给葛阗的那个老鸨,手下不但养了一群随时准备卖出去的女孩,也准备了一批用来训练这些女孩的男人——从七岁到七十岁。从这个老虔婆幕下出去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仅仅以容貌身段见长的。她们的温柔和手段征服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从七岁到七十岁。

那个男人不让石雁碰他的弓箭。不过在床上时,他表现得很猛,这让石雁很满意。多年的转卖早已让她对太过美好的命运完全绝望,她只希望有个比较好的结局而已。她希望这个男人向葛阗要她,她愿意做他的外室,或者小妾。她知道这个男人至少可以雄起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如果她能给他生下一个两个儿女,那她的下半生就安稳了。她的很多姐妹和前辈就是这样的,这几乎是她们这群人最好的归宿了。

那天晚上,当羿之斯第二次跨到她身上时,她这样痴痴地想着。

但是,那个男人不但没有向葛阗要她,而且从此以后也再没有指名要过她。每年他都会来寿华城停驻,每年两人都会见面。但石雁发现,在这个男人眼里,就像根本没她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而葛阗也因为这个男人对她的冷淡而不再重视她,任她到外城去做那项人尽可夫的工作,只是偶尔才召她进堡。之后的日子里,每当看到隔壁的金织,她就像看到自己的未来,她的绝望和怨恨就会更深一层。那个男人是她最后一个美梦的破灭,破灭得让她心酸,让她绝望,让她怨恨,让她决意报复。

四年前,她发现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

羿令平回到了商队,天色已经很晚了。一路上行走匆匆的他,并没有注意到那微微呈现出暗红的月色。

“少主,台侯在堡中一切安好?”

“都很好,大家照常轮值就行。”

他走进他的主车“反顾”,躺下,幻想。今晚他和那个女人做得很匆忙,根本没有发泄完他的全部欲望。他伸出了手,回忆,幻想。

“看来那个城主并没有成功。”

“当然,不死果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果实,要在这个世界上把不死果种出来,本来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何况只有十年的时间。”

羿之斯突然回想起他父亲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脑海中构筑着一个混乱的寿华城。“他的倒行逆施,大概也和这件事情有关吧。”

临近长生的美梦,不死果归还的期限一步步地逼近,长生的美梦也就一点点地破灭。如果当初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也许还能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来面对有限的生命,但是知道长生的可能性以后,从有希望到绝望是一种足以令人疯狂的落差。然而他的败亡和整个寿华城的易主,对这个世界而言,也不过是边域上一段小小的、无足轻重的插曲。人的生命,竟然是如此地渺小。

“你现在就要走?”

“现在就走。”

“你才待了不到半个时辰!”

“我知道。”

“你今晚过来,就是为了这个破碗?”

“是!”

“狗杂种!你不是人!”

“对。”

石雁绝望了。这个强盗是第二个吊起她兴趣的男人。一开始,她是为了报复而接近他。她要报复羿之斯,因此她要勾引一个在力量上能够和他匹敌的男人。但是真正接触以后,她开始迷上这个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强盗,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悲观的强盗。他的整个身体都磨炼得十分粗糙,但在床上却异常体贴。他绝情的言语一次又一次地挑起她的怒火,但那哀伤的眼神一次又一次让她重新充满期待。

“滚!拿去!”

……

“干吗还不走?”

“这两天会有大乱。无论如何,你得到堡里去。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葛阗的客人里面会有一个指名要你,你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好,天一亮就进去。”

“为什么?喂!你,别走!”

门关上。外面是男人橐橐的脚步声。石雁待在那里,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不了解男人。

怪兽围城

元月十六。大风堡。

有穷商队十四日傍晚进城,连续两天的夜市让整个寿华城经历连续两天的狂欢。三更以后,是狂欢过后的酣醉。

这是羿之斯进城后的第三天。平静终于结束了。从四更开始,不断有人来报告一些城里城外的异象:城北水门旁突然成群地出现拇指粗的黑蚂蚁;城西数十只鸡鸭被掏空了肚肠,手法很像三尾讙(huān) 的惯技;角落里老鼠开始暴走,有积年的更夫说是因为它们听见了凫徯 的鸣声;大风堡的屋檐上,在破晓之前突然飞来无数三身鸱(chī) ,无论如何也赶不走……这些都是被人类视为害虫的小妖兽,有着令人讨厌的谋生技巧却缺乏保护自己的强大力量,因此很少敢走近人群聚居的地方,更不用说是成群结队地往这个人烟稠密的城池涌。

“天劫?妖乱?还是阴谋?”

“报:有穷车队已经围成圆阵。动作很小心,没有惊动什么人。”羿之斯曾要求过让商队进城,被拒绝了。“城主,或许应该让平民们有些准备。”“寿华城的事情就不劳台侯操心了,我不能纵容一件莫须有的事情搞得满城人心惶惶。”当时葛阗如此答复,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那个少年的话。不过现在也已经有些动摇了。羿之斯应该没有动机谋害自己。“到底是什么阴谋……连他也陷进去了?”

“报:东城窫窳营里好像有些活动。”从十四日开始,札罗就没有再踏入大风堡,葛阗感到了札罗的威胁。

无论是天劫还是阴谋,他都觉得自己应该做些准备工作了。

终于,葛阗下了一道秘密的命令。熟睡中的平民几乎没有人知道,寿华城有效的警卫力量从四更三刻开始悄悄地撤入大风堡。除了那虚闭的城门,外城那些无辜的平民和正在涌来的妖兽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了。

抛弃民众,防范风险,保存有生军力,这是葛阗作出的选择。

金织一早就起来了。昨晚她睡得并不好。昨天阿三兴冲冲跑来对她说可以待一晚,但才吃过饭就给莫罗硬揪回去了,说是商会有急事,但具体是什么事情两人谁也说不清楚。

晚上一旦没有睡好,第二天无论如何也没精神。金织愣愣地躺在床上,饿着肚子。处于堕落状态的人是很难把自己振作起来的。她知道再躺下去也睡不着,再睡下去也不会舒坦,但却懒洋洋地躺着不想动。就在日头变成昏黄色的时候,她突然被满城的噪乱惊醒了。

这一天的上午,就有人发觉寿华城种种不对劲的地方。虫蛇鸟兽无缘无故多了起来,当发现这个问题的人想找警卫时,却发现满城没有士兵。直到中午之前,这种恐慌还只是在悄悄地蔓延,因为那些侵入寿华城的怪兽都是一些蛇虫鸟兽,尽管没有士兵的帮忙,居民们拿起棍子也大可对付。

但当有人发现东西两方客人——札罗和有穷商会——各自展开阵势,而大风堡明显也在严阵以待时,居民中的敏感人士开始惊呼:“天!出大事了!我们被城主抛弃了。”一开始,没有多少人重视这句话,但从中午八十八头白狼 冲入寿华城开始,这句话开始给居民带来一浪接一浪的恐慌。

狼群本来是进城避难来着,它们和其他妖兽一样,凭借直觉隐约知道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但已经居住在这里的人类却不能容忍自己的领域受到妖兽的侵犯,强壮的人拿起了刀剑、戈矛、棍棒。在冲突中数十个妇孺当场毙命,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被混乱的人群踩死的。

“到大风堡去!”不知谁叫了一句。然后,满城的骚乱开始了。

金织混在人群里,她一开始想往有穷车城走,去找阿三,但一出门就被人流推向大风堡。一路上她踏过十几个死尸,泥土、鲜血和兽毛沾满了她的鞋。她乱嚷嚷着,不断被人群往城门挤过去。

怪兽的入侵原本不成规模,但当一头人面马体、两肋生翼的巨大孰湖 ——那也是有穷警戒名单之一的荒原大怪兽——撞开了城门以后,怪兽便成批成批地大量涌入。破了城门的城墙,变成一道虚设的风景。

苍长老一边指挥商会子弟射杀怪兽,一边埋怨:“葛阗太失策了,他怎么可以放弃外城!”

“如果葛阗不内撤,外城未必守不住。”卫皓说。

“因为他最担心的不是怪兽,而是我。”札罗冷笑,“现在我们就算反戈,对他来说也只是手足上的隐患。”

“不错,如果他守卫外城,那我们就会成为他肚子里的一把刀。”

“他用大风堡隔绝内外,可见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敌人不是这些怪兽,而是我——他不让有穷商会进堡,那就是连羿之斯也怀疑上了。”札罗望着仓皇奔走的平民,不由想起了多年以前,“葛烙当初因得到这座城的民心和六大统领的追随而为城主,如果他见到自己的儿子背叛了这些小民,嘿嘿,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少主!”卫皓高声道,“葛烙反贼,不是因为得到了民心,而是因为他设了诡计!用阴谋欺骗了满城愚蠢的小民,窃取了兵权,所以……”

“好了好了,反正,再过两天都无所谓了。等我们赢了,你想对人怎么说都行。”

有一句话札罗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如果我们输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

有莘不破和江离第一次看见这种惨状。

这些事情,他们以前曾听他们的师长说过,但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过。数以万计的民众被身后的怪兽驱赶着向紧闭的大风堡涌来,远处,鲜血淋漓的怪兽利爪撕裂着逃得较慢的老弱病残;近处,跌倒在地的人则被潮水般涌过来的人踏成肉泥。

“开门,开门!”

“城主,求求你了,让我的孩子进去!”

“这位兄弟,给我一条绳索,让我上去,我给你钱,给你钱……我有好多钱……”

“开门让我进去,哈管带,我是你叔叔的邻居的四婶的外甥啊!”

“再不开门,老子攻城了。”

金织混在人群中,她的脚踩过多少尸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更不清楚是怪兽的尸体还是人的尸体——所有尸体都是温软温软的,就像还活着一样,或者根本就还活着。她很侥幸,没有摔倒,但她还能侥幸多久呢?后边怪兽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了,但前方却寸步难移。是否等到背后的人死光以后,就轮到她了?

她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一个嘶哑的声音本能地从她口中吐出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啊!我也不想死!”

“妈妈呀——”

“大家冲啊!”

“左右是个死,大家冲啊!”

元月十六日黄昏,腹背受敌的寿华城民众开始攻城。

“射!”哈管带下令。

“住手!”江离大声呼喝,但一轮箭雨依然射了下去,大风堡外,血肉翻滚,哭声震天。

“住手!”江离又是一声呼喝。哈管带冷笑,不理会,手一抬,正要下令发出第二轮箭雨,却发现这个怯生生的小子背后一双虎豹般的眼睛,心中一寒,稍稍迟疑。他看不起江离,却对有莘不破有些忌惮。“这些贱民竟敢攻城,以下犯上,那是自寻死路。两位是大风堡贵客,本城本堡之事,还请不要插手。”

江离大怒:“对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下毒手,你们还有人性没有?!”

“公子你也看到了,问题是他们要攻城!”

“把他们放进来,大家一起守城。”

“放进来?怪兽尾随进来怎么办?哈某人担当不起!”

“这一点,我来想办法。”

江离话未完,哈管带已哈哈大笑,声音中充满了轻蔑。

江离背后,有莘不破的声音响起,“你干吗跟他这么多废话,我来。”哈管带见他磨了磨拳头,脸色微变,有莘不破和靖歆对抗时的气势,他是见过的。正要说什么,却见有莘不破被江离拉住了,“别跟他动手,否则事情更麻烦,我去跟葛阗说。哈管带,在我回来之前,请不要放箭。”

“我的责任是固守城门,这是堡主下的命令。敢犯者杀,不过半炷香内,这些贱民未必能对这坚如磐石的大风堡有什么作为。”

江离见对方妥协,道:“好。也不用半炷香。”转头就走。

有莘不破突然说:“你不是对这座城的存亡漠不关心吗?”

江离顿住脚步,呆了呆,说:“我不知道会这样子死人,也不知道死人是这样悲惨的事情。”

“难道你以前没见过死人?”

“……我,以前只是听说过。也许,师父把生死的事情说得太过轻松了。”江离道,“闲话以后再说,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去找葛阗。”

“不用了。”有莘不破说。

“哦?”

“因为他已经来了。”

江离一回头,就看到了葛阗、靖歆和羿之斯。

“开城?”葛阗冷笑。

“要么你开城让他们进来,要么我跳下去。”

“跳下去?”

“我是你请进来的,在这里和你动手,是一种背叛。”

“所以你要跳下去,再跟这些贱民一起和我动手?”葛阗冷笑。

江离不再说话。

“哈哈——羿兄,你听听!这孩子说要和我动手,这个盘口,你买谁赢?”

羿之斯淡淡道:“我不希望两位动手,只愿大家和和气气。何况保护寿华城民众,本是城主该做的事情。”

葛阗的瞳孔突然收缩,“你也是这个意思?”

“我的这个意思,城主昨天就应该知道了。”

葛阗冷冷道:“但我却不知道开门之后,尾随而来的除了平民,还有什么东西。”

江离突然道:“我可以先把人群和怪兽隔离。”

听见这句话,旁边的人望着他,就像看到一个吹破牛皮的大话王。

“你说你能把这上十万的怪兽和民众隔离?”

“不错。”

葛阗哈哈一笑,眼睛旁光一扫,却发现羿之斯这个名震天下的大高手对这句大话并没有嘲弄的神色。

“如果我做到了,你是否开城门?”

葛阗望着东面,迟疑着。

羿之斯道:“如果有盗贼作乱,有穷上下,愿供城主驱使。”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愿意帮助葛阗防范札罗。

葛阗转向羿之斯,沉默。

“好,如果这位小兄弟真的能够做到他刚才说过的话。”

葛阗露面以后,人群慢慢安静下来,因为葛阗给了他们一个生存的希望。就连城下的札罗也不得不承认,葛阗本身确实也有某种可以压场的气势。卫皓本来已经在怂恿札罗利用机会,让民众当他们的前驱,但札罗仍举棋不定,因为驻扎在西城的有穷铜车阵势至今没有明显的表态。有穷的实力,无论谁也不敢忽视。

“有穷也就几百个人,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了一倍也不止,何况还有潜伏在堡中的兄弟。”

“不到最后关头,堡中的兄弟不能露脸。至于有穷,不要忘了我们在荒原边界已经败了一次。”

刚才无奈的攻城已经堆起了半人高的尸体,对于这些民众而言,前方的死亡恐惧,甚至比后方来得更加强烈。虽然怪兽被当做人类共同的敌人,但让人类死得最多的从来不是怪兽,而是人类自己。

“城主,快开门吧。”

面对坚实的城堡和锋锐的弓箭,他们嘈杂地祈求着。突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因为他们听见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吟唱,接着闻到一股刺激性的味道,片刻间,数万人一起沉寂,一起流泪。

这几万平民中最强壮的人冲到了城堡底下,而最勇敢的人则在最前线抵御着怪兽的侵袭。突然,在最前线的人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怪兽们竟然也开始流泪。

在一种古怪味道的刺激下,数以万计的人和数以万计的妖同时流泪。无数滴的眼泪慢慢汇成水线,水线汇成水流,几股涓涓小流慢慢地向外城的城墙流去。那景象,显得诡异万分。

部分怪兽开始察觉到危险,零星地向城外退却。但更多的怪兽依然向大风堡的方向涌。或许它们不是不知道危险,而是因为没有选择:出了城,等待它们的一样是死亡。

有莘不破流着眼泪,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沿着城堡墙壁往下流,同时也感到每流一滴眼泪,自己的真力也跟着弱了半分,仿佛这眼泪所带走的不单是身体中的水分,还有能量。堡内堡外,所有闻到这股气味的人都流淌着眼泪,也宣泄着精力。羿之斯知道,江离是用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挪移大法来借众人的真力。场中只有两个人没有流泪——葛阗和靖歆。两人抱元守一,江离的挪移大法竟然借不到两人的一点功力。羿之斯也在流泪,这倒未必是因为他的功力不及葛阗和靖歆,而是因为有心帮助江离。

有莘不破也知道这是江离搞的鬼。他站得离江离最近,最先闻到这小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也最先看到从这小子手中飘散开来的花粉。风似乎也很听话,把那一团晶莹的花粉吹成一片粉红色的迷云,向外城城墙的方向飘去,在以外城城墙为中心的一带慢慢降落,那也正是进城怪兽的立足之地,眼泪汇成的水流也在这个地方渗进了泥土。

靖歆眼看着江离以“牵机引诀”借力,以“默巽诀”控风,心中暗暗惊讶:“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他能有多少年的功力?竟能运用这么上乘的功法!”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吟唱突然停止,孰湖好像发现了什么,大吼一声甩着蛇一样的尾巴,向城墙外冲去。它无疑是城内群妖的首领,领头的一退,城内所有的怪兽都跟着往外逃。但是对大多数怪兽来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江离轻轻念道:“羝羊触藩……”

怪兽们脚下的泥土突然裂开,长出刀枪一样的支杆,眼泪渗到的地方,每一个微小的种子都在弹指间长成数十丈高的荆棘,每一丛荆棘都披散开数千毒刺,在城墙附近形成一道厚达十几丈的藩墙,在城门附近长成方圆百丈的丛林。

“璇机浑天诀!”靖歆喃喃道,嘴角微微颤抖,谁也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已经慢慢猜出江离的师承了。扭曲时间运行轨道令妖树变态生长,这种神功,只有那个门派才有。

无数怪兽死在荆棘的根部、穿在荆棘的枝干、悬在血腥的风中。它们的血肉在刺毒的腐蚀下逐步腐烂,溶化,掉在荆棘根部的泥土里,成为新的肥料。一阵风吹过,这妖异的荆棘林开出万千朵暗紫色的小花,花香慢慢飘开,代替了先前的血腥。石头垒起的大风堡,泥土堆砌的寿华城,围上了一个暗紫色花环。

羿之斯叹息着。有莘不破的杀戮让人感到恐惧,而江离的杀戮却让人感到美。他不知道自己遇上这两个年轻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堡外,在有穷利箭和窫窳寨兽马的夹击下,荆棘墙内,剩下的千来只怪兽已经被迅速扑灭;堡内,葛阗凝视着略显疲累的江离,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竟有如此惊人的力量。羿之斯的态度,他突然明白了。一个人只有在能力展现出来以后,才能让周围的世界忘记他的年龄。葛阗知道,自己已不能拒绝他的要求,不但是因为要信守自己的诺言,更因为他不想和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为敌。

“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层,由原城中各里正 安排,分批住下。”

“窫窳寨众人入驻东北角附堡,有穷商会入驻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和武器,带回内城备用。”

“派出第七旅,搜杀城内漏网妖兽。”

“派出第三旅,维持秩序,妖乱期间,所有人不得擅离所在,不得散布蛊惑言语,违者,杀!”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报。”

有莘不破掩上了门。

江离抱膝坐在床上,一副虚脱的样子。

“很累吗?”

“你自己试试就知道。”

有莘不破摊手说:“像你这样又弄风又弄水的事情,我既学不会也做不来。我只适合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比如说打架?”

“答对了。不过除了打架,我偶尔也会做一些软性一点的事情。”

“比如说呢?”

“比如说,揉脚。”

“揉脚?”江离高叫起来。他上上下下打量这个新结交的朋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大大咧咧的男孩会干这种伺候人的事情。“天,谁敢把脚给你揉?大少爷!”

“嘿嘿,”有莘不破笑道,“学这项本事本来是想孝敬我爷爷的,他最近两年老犯风湿。”

江离笑道:“那不用了,我又没犯风湿。”有莘不破突然抓住了江离赤裸的脚踝。江离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挣,叫道:“干吗?”

有莘不破笑了笑,说:“我阿衡师父教我的,很舒服的,能很快恢复体力。”说着四指按住脚背,拇指向脚底涌泉揉去。

“别……别……好痒……哼,哈,你停手啦……哎哟!”

他正想一脚踢开有莘不破,却觉得有莘不破的拇指使少商穴热烘烘起来,一股暖流传将过来,顺着经脉上行。江离不再挣扎,只说:“别费力气了,我练的真气和别人很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总之就是不一样。除非是我师父的先天真气,否则会和我体内真气相冲突的。咦!”话没说完,忽然发现从有莘不破手指穿过来的真气在自己体内畅通无阻,和自己自幼修习的先天真气水乳交融,迅速地环绕十二奇经川流不息。江离不再说话,任凭这股真气在体内游行,心下却奇怪:“怎么他的真气和我的真气全无冲突,难道他练的是本门旁支?不对啊,除了本门嫡系心法,别人不可能练出这么精纯的真气才对。难道他是大师兄的徒弟?”

江离一边想着一边沉浸在那种暖洋洋的快感中,就像冬日里整个人泡在温泉中一般。脚底各个穴道在有莘不破拇指的摩挲下时而微酸,时而微麻,时而微痒,时而微疼。酸时吸,麻时呼,痒时嘿,疼时哼。慢慢地忘记了日间的杀戮,忘记了明日的大祸,眼睛合上,全身放松,终于在这种奇异的感官刺激中慢慢睡着了。

太阳将落,大风堡的底层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平民。

“启用连坐法,一人犯禁,全里驱逐出城。”在层层密密的互相监视下,气氛紧张而平静。

金织很茫然地咬着由里正发下来的干粮,和大多数人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明天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也许就像许多她认识的人一样,无缘无故地消失在周围人的世界里。本来是全里的人聚在一起的,但她却没有看见她的邻居石雁。“也许已经死在外面……”她不敢想下去,倒不是因为她和石雁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因为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突然,她想起了阿三。“他是有穷商队的人,也许能够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想起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她仿佛溺水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然而她却完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和他碰头,除了方便等事,她和她的邻居们甚至连走动都不行。“算了吧,只要能活下去。”

大风堡,无争厅,几股势力的首脑再一次碰头。还是两天前的阵势,还是两天前的贵宾,但已经不是两天前的气氛。老不死极目搜寻,却找不到自己那张不很可靠的护身符有莘不破,也见不到似乎什么东西都知道的江离。靖歆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仍心中惴惴,脚步向羿之斯的方向挪了挪,仿佛他那边会比较安全。

“后来怎样?”葛阗等正在追问百年前那场天劫的细节。可惜,这个老头能记得的事情不多。

“本来我们是守得住的,但后来那头怪物出现了。啊!那真是噩梦。那头怪物来了以后,我们的人就像被刀割过的草一样,成把成把地断掉,烂在泥土里。那怪物刀枪不入,但一抬手,我们至少要死掉二十个勇士。”

“说了这么久,到底是什么怪物?”

“那头怪物豹身、雕嘴、独角,十分可怕。”

“声音却像小孩子,是不是?”打断老不死的声音凝重而悠长。老不死看着羿之斯,颤声说:“你,你怎么知道?”

“哈哈,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羿之斯苦笑着,这个号称震慑大荒原的男人,毕竟还有一头降服不了的怪兽。

斗蛊(gǔ)雕

蛊雕 ,豹身、雕嘴、独角,巨嘴一次可吞一人。它原生活在雷泽,但随着时间的进化,早已离水而居,跑到这荒原,成为最可怕的怪兽。和它的恶名相比,这头大荒原最强大的怪兽,年均害死的人数远比不上许多人类战争——由于长年处在沉睡状态,每十年才醒来一次觅食,一次食人不满百,所以千年来它害死的人,也不过是一次小型战争就能造成的死亡人数。

这一天,它还没睡足,却被一种来自体内的燥热激醒了。它睁开蒙眬的双眼,看看幻变着的天空,喃喃道:“又来了,一百年过得真快。”

它的身躯早已水火不侵,所以即使是沉睡期间,也没有人能够趁机除掉它。相反,知道它厉害的人,像羿之斯总会避免进入它的活动范围。天劫所引发的千里流火,并不能伤害它的性命,但处在流火中的那种感觉可真难受。幸好,它知道有一个凉快的地方可以去。

蛊雕一抬头,天蒙蒙亮。它的眼睛一睁一闭,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蛊雕?很厉害吗?”有莘不破问道。

江离睡了一夜,醒来时便觉四肢有力,体内真气流转自如,果然元气恢复,便和有莘不破一起来到了无争厅。

“它没有很特别的技能,”羿之斯苦笑道,“只有三个特点:第一,块头大,嘴一张,吞下一个人绰绰有余;第二,力气大,大风堡虽然坚固,经得起它几下撞击还是未知之数;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点,它的皮毛很坚硬,真的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无论什么样的攻击,对它都没什么作用。”

札罗冷笑道:“羿台侯对这头怪物倒蛮清楚的嘛。难道也见过?”

羿之斯淡淡道:“要走大荒原,里面的怪物自然要知道些。‘慑群邪,远蛊雕’,这是先父遗训。这头怪物,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碰到。”

札罗冷笑。

蛊雕慢慢向那个凉快的地方爬来。一百年没来了,这个地方多了一个石头堆,石头堆外面还长了一围荆棘。许多大大小小的怪兽匍匐在荆棘外围,不知道在干什么。蛊雕懒洋洋地抬起脚,往荆棘墙一踢,张口咬住一撕,登时弄出了一个缺口。荆棘墙的毒刺,对它竟然一点作用也没有。

“不好!一个怪物闯进来了。射,射。”蛊雕看着那种自己最喜欢吃的食物叫嚷着,接着便飞来一些小树枝,在自己身上一碰,落在脚下。看来要凉快一番,得先把这个大石头堆清理掉再说。它扬起了手爪,击在城门上。

在蛊雕扬起它的手爪之前,葛阗等人闻报,早已到达垛窗。那一爪撞击虽然没有一击击破大风堡的城门,但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在这种力量的打击下,不要说城门被打破是迟早的事情,甚至连整个大风堡都有可能会被捣成废墟。

看着这怪兽的威力,靖歆心中突然充满了懊悔。或许自己不该不听老不死的话,回来趟这浑水。

轰的又一次撞击,这次比上次来得更猛,甚至连最坚固的主梁也灰尘扑扑。这一下,连葛阗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惨白,他终于知道,这是自己一个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是一种可以毁灭大风堡内所有人的力量。

羿之斯叹了一口气:“大家出手吧。”这句话让人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些昨天还在互相算计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这种感觉来得这么突然却又这么自然。

“好!”有莘不破应道,第一个跳了出去。

荆棘墙裂开一个缺口以后,怪兽又涌了进来。稍有智商的怪兽跟在蛊雕后面助威,没有智商的怪兽本能地往大风堡冲,往城墙上爬。

“箭手们听好了,往那些杂碎身上招呼!不要在那头大怪物身上浪费箭。”哈管带呼道。此时有了有穷箭手加入联防,除了蛊雕,没有一只怪兽能越过护城河。札罗的兽骑兵和寿华城的重甲步兵堵塞在城门后面,以防万一。不过几个首领都知道,如果蛊雕突破城门,那么无论多少兵马都只能成为一摊烂泥。

蛊雕看见一个比自己手爪还小的食物向自己冲来,十分奇怪,以前这些香喷喷的食物见到自己总是到处乱跑,从来没有向自己冲来的。它探出右爪,正想把它抓住,哪知这食物十分矫捷,突然弹起,左腿在自己爪背一点,倏地向自己的额头飞来。这一下出其不意,额头着了一下,有点疼。它突然生气了,左前爪挥了出去……

有莘不破见蛊雕也不比狌狌大多少。当初他曾经随手一拳就能把狌狌打得翻跟斗,刚才这一脚用了全力,满以为把这怪物踢得脑崩浆涌,哪知道连皮也没蹭下一点来,这才有些后怕,急忙回撤,人在空中转身不灵,被那怪爪撞了个正着,登时像断线风筝般向城门飞去。嘣的一声巨响,城门所受到的震动几乎不比第一次小。堡内众人惊呼,阿三以为有莘不破这回非成肉泥不可,惊叫中带了三分哭音。哪知一撞之下,有莘不破落下地来,虽然有些摇晃,但竟然还能站着。蛊雕见他受了这一下居然没死,也有些惊讶,右前爪扬起,又挥了过来。这次有莘不破学乖了,矮身便躲。

札罗突然说:“如果他能捱上一刻……”

葛阗截口冷笑道:“这小子跟它比蛮力,捱不了三个回合。跟它捉迷藏,也不见得能拖延多久。”

江离听出意思来,问札罗:“如果能捱上一刻又如何?”

札罗冷笑不答,突然一声长啸,跳了下去,护城河一道水柱喷起,一头本来躲在护城河下面的怪物踏水而出。“窫窳!窫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札罗已落在窫窳背上,并未增援有莘不破,却绕了个弯,到了蛊雕的背后,隐于被箭雨射得血肉纷飞的妖群当中。

对于刚刚出现的新食物,蛊雕并没有给予多大的注意,它知道只要自己打破城门,就能进石头堆里去享用这一天的凉爽,躲过即将到来的流火。于是它干脆连在身边跳来跳去的有莘不破也不理会了,直接往城门撞去。

又是一声巨响,城门已经出现一条裂缝。

葛阗叫道:“不好!如果城门被破,到时候我们就算能制住蛊雕,妖群冲进来,局面也非失控不可。”堡中的几个首领在没有想出克制办法之前,都不愿贸然动手,但形势却已经容不得他们迟疑了。

羿之斯叹了一口气,道:“下去吧。”嘬口而呼,一头秃鹰俯冲疾下,羿之斯往堡下一跳,秃鹰抓住他双肩,绕到蛊雕右后方。羿之斯双脚一着地,开弦拉箭,这一射用的是祝融 之羽,箭未发,真气早贯,呼的一声,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化做一道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炽热的辐射线,一些靠得比较近的小妖被余风伤及,登时皮焦肉烂。蛊雕听到声响吃了一惊,哪里来得及避让,早已中箭,一阵灼痛从左颈传来,直贯脑门。它大吼一声,改向羿之斯冲去,这一次,它是真的发火了。

羿之斯见这一箭没在蛊雕身上留下一点疤痕,虽然也在预料之中,但仍不免暗暗吃惊,蛊雕来得好快,一眨眼已经在三十丈之内。羿之斯便不假思索,掌中落日弓一晃,变成丈来长,碗口粗;左手一紧,手指涨成平常的五倍,紧紧握住弓;右臂肌肉坟起,拉开箭——这巨灵之柱发出,声若潮涌,力如冲车,蛊雕只觉得自己的左肩和一股力道相撞,整个身子飞了起来,向右后方跌了三四个跟斗,落地后连滑出十丈开外,地面被刮出一条深深的沟痕,但它的身体竟然仍没有损伤。

蛊雕吃了这一痛,怒气更甚,爬起来稳一稳身子,甩甩尾巴又冲了上去。这一次,它还没跨出一步,只见满天针雨落下,钉向它的四肢,每一根针都伴随着一种古怪力道,痛入骨髓,让它的整个身体迟缓起来,但仍然没有一根针能穿透它的爪掌和脚板。

有莘不破正想乘势往它颈项骑上去,却被羿之斯喝道:“别过去!”只见那怪物突然全身耸动,接着身子一振一抖,扎在它身上的针纷纷抖落,皮毛上依然一点疤痕也没有。它狂吼一声,又向羿之斯逼去。羿之斯连发两箭,便已知道伤不了这头怪物,第三次以漫天星雨之法射出三十六支锁妖针,更是元气大耗,哪知仍然无法限制这头怪物的行动。

突然,人声大噪。江离本来在注意着羿之斯和蛊雕的对决,这时听见众人惊叫,举目看去,只见一头不知名的巨型怪兽,跳跃着奔出尸山兽海。那怪物和蛊雕一般大小,身如猪身,牙如象牙,头圆如虎,全身肤色斑杂,就像用无数怪物的皮肤强行缝在一起一般,整个身材,就如放大了的窫窳。再看看它的头,竟然是札罗的脸。

“合体,首领和窫窳合体了!”

在堡内寿华城卫士的惊呼声和窫窳寨群盗的“无敌”声中,那怪物大步而前,向蛊雕冲去,转眼间扭打在一起。两头大怪物在堡前翻滚撕咬,压死了无数小怪兽,惊坏了几头大怪兽。窫窳群盗高声助威,堡内卫士嚼舌难言,羿之斯趁机聚气,葛阗暗暗皱眉,靖歆声声冷笑,只有有莘不破一人看得津津有味。

江离不解道:“窫窳寨主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羿令平说:“难不成他也是怪兽变的?”

卫皓怒道:“小子没点见识,胡说八道。羿之斯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小子!”

羿令平一听,满脸涨得通红。

江离道:“我也一样看不懂,刚才看到寨主冲进血肉堆里,然后就听到怪兽连连惊叫,因为关注这边战况,便没细看,我还想窫窳寨主怎么没见识起来,放着蛊雕不管打小妖。”

卫皓冷笑道:“这是寨主无双妙法,常人哪能知道!”

靖歆打了个哈哈,也冷笑道:“好个无双妙法,好个吹不破牛皮的无双妙法,不过是拿死妖精身上的肉往自己身体里塞罢了。旁门左道,何足道哉!”

卫皓脸色一变,冷冷道:“光说不练假把势!请上人以你名门正派的无上法力下城降妖如何?”

靖歆哼了一声,道:“本来就要下去,何必你说。小可再不下去,只怕你家主子快挡不住了。”

卫皓脸色又是一变,向下望去,这时战局已变。方才札罗与蛊雕敌抗,仗着生力,招招占先,蛊雕虽然一时落了下风,但这怪物的力量竟似无穷无尽一般,任你怎么缠斗也不现疲态,被札罗打了几个跟斗,挨了几下顶门响,全然没有半分损伤。而它的利爪往札罗身上一咬就是一块烂肉,一抓就是一个血洞。札罗就像一块面团,被蛊雕越撕越小,转眼只有蛊雕的一半大小。

江离点头道:“我懂了,这是血肉挪移的法门,把刚死不久的怪兽还没有僵死的肌肉收在自己身上,借助这些肌肉残存的能量。”

葛阗淡淡道:“借来的力量和身体,终究不可靠。上人,看羿之斯头上紫气氤氲,显然正在聚气,你我下去如何?”

靖歆道:“多日来有劳城主错爱,款待甚周,自当小可先下城,小可不行时,城主再援手不迟。”

葛阗道:“上人客气了。”

靖歆打了个揖,唱了个诺,越窗而出,衣袖飘飘,如同御风而下。这下城的动作,有莘不破显得匆忙,羿之斯迅疾得让人目不暇接,札罗令人感到怪异,独有靖歆,潇洒非凡,隐有仙姿。看得堡内众人纷纷喝彩,唬得堡外众妖目眩神驰。这时札罗已被打回原形,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窫窳,在蛊雕的爪牙之间跳蹿躲避。一旁的有莘不破道:“我来帮你。”冲向前去,但也不过扰乱蛊雕视听而已,半点伤它不得。

突然,地面一个黑影迅速铺来,札罗一看,倒退十步,知道靖歆出手了。

靖歆发动影魅神功,以自己一片黑影延长出去,铺住了窫窳脚下十丈方圆。这片黑影若无形,若有质,突然化成千百影刺,直戳上来。这影刺是靖歆以元神催动真气,附在影子上而形成,就像人的头发指甲一般,因此具有些微感知。刺到蛊雕身上,感觉就像用软骨碰青铜,知道自己也伤不了它,马上变利刺为胶索,沿着蛊雕的腿一层一层地缠将上去;刺到有莘不破身上,感觉还没刺到他的皮肉,就被一层淡淡的劲气化开,知道他已经练成护身真气,不出全力也暗算不了他,心中吃了一惊,心下一权衡,便放过了有莘不破,全力对付蛊雕。

这边有莘不破退在一旁,那边蛊雕嘶声怒吼。它就像全身扎进了一团乱丝之中,那若有若无的黑线成千上万,又柔又软,撕不烂,咬不断,虽伤不了自己,但粘在身上难受不堪。它向自己身上胡抓乱咬了一番,那黑影却缠得越来越紧,怒气大发之下,挣扎着向这黑影的源头滚去。靖歆脸色微变,催动功力,想把蛊雕绊住,但仍阻挡不了它一步步地逼近。

有莘不破看得出神,突然身边一个声音道:“看来札罗的合体术并不很成熟。”看时却是江离。

有莘不破道:“你怎么才下来?”转眼一看,只见札罗和窫窳兽分别立在不远处观战。接着刚才的话题反问江离:“他那叫合体术么?刚才我瞥了一眼,一人一兽慢慢熔化在一起,然后那些死怪兽和半死不活的怪兽被他不知用什么法子硬生生熔进体内,场面十分恶心。”

江离吐舌道:“幸亏我没看。”

“为什么你刚才说他的合体术不成熟?他合体之后的力量能和这头怪物抗衡很久啊!”

“但他合体需要时间,有了这一点空隙,嘿嘿……”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如果把握好时机,制它死命不难。哎哟,不好,靖歆挡不住了。你上还是我上?”

“我来。”

“有办法弄死这头怪物吗?”

“没有,不过羿台侯好像有,但他看起来需要时间。”

有莘不破闻说,向羿之斯望去,只见他身子四周环绕着一圈白雾,人完全隐没其中。这时,鼻中闻到一股异香。看江离时,他正结着手印轻轻唤道:“木龙破土。”念了一声“唵!”蛊雕脚下地面裂开,一株怪藤长成百来丈长,如绳索,如蛇尾,把蛊雕缠了个结实。靖歆本已累得汗水直下,见状大喜,大喝一声,怒发冲冠,地面黑影也如同他飞扬的长发一般散成无数手爪,把蛊雕弄得四肢翻转,寸步难移。

有莘不破大喜,便想冲上去,江离一把拉住他,问道:“你想怎么对付它?”

“揍它两拳。”

江离佯怒道:“如果这是真话,那你就是有勇无谋的蠢汉!”

“我知道伤不了它,但它刚才把我逼得狼狈不堪,我总得找回点面子吧。”

“别胡闹,我和那牛鼻子合力也困不了它多久,快想想办法。”

有莘不破歪着头想了想说:“想不出来,先揍它一拳找回本钱再说。”也不管江离的脸色,踏步向前,突然听到羿之斯雄伟的声音响起:“都给我退开!”

有莘不破稍一迟疑,早被江离拉着往后疾退。仓促间没见到羿之斯的动作,只觉天上一亮,一片白光罩了下来,射在蛊雕身上。两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觉一阵寒气袭来,冻得皮肤刺疼,定眼细看,眼前突现一根粗数丈、高十余丈的硕大冰柱,把张牙舞爪的蛊雕硬生生地冻在里面。

现场无数的人与妖都被这奇观震惊了,堡内随即发出震天欢呼!而妖群则发出阵阵悲鸣。人类如此强大的力量让它们看到绝望的未来:前进也是死,后退也是死!

就在人们因某个人的力量而开始群体性地进入自我陶醉的状态时,空中传来一阵天崩巨响。

几大势力的首脑和大风堡的贵宾,早已从老不死口中听过“天劫”“流火”等事情,但耳闻和目睹的效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整个天空变成红色,数不清的火球划过天际,似乎没有规则地撞向远处的地面。大荒原的方向,很快就出现熊熊火光。如果这是一场没有生命死亡的图画,那将无比壮观、无比艳丽;而一旦图画中加入了死亡,却又令这幅图画变得无比凄美。

天威之下,羿之斯等人所谓的神功显得这样渺小,大地的震恐,洗灭了人类的自大与意淫。

前有怪兽,后有烈火

蚁民们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所有消息被隔断的情况下,他们不肯绝望,只有祈祷。

卫兵们看到了天威的恐怖,但他们已经镇定下来——令他们镇定的不是葛阗的威严和羿之斯的胜利,而是来自怪兽们的威胁!当后方开始燃烧起熊熊烈火,更清楚地知道除了大风堡再也没有生路以后,怪兽们像疯了一样向大风堡狂扑过来。

箭发如雨,尸堆成山,血染如霞。

“羿兄,”葛阗不无忧心地说,“蛊雕虽然被冻住,但这祸害似乎并未断根!”

“何止未断根!实际上更加麻烦了。”

葛阗不语,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快。

羿之斯道:“其实,这头怪兽直到现在为止根本就还没有觉醒。”

“什么?”贵宾们纷扰起来。蛊雕的厉害,他们是见识到了。此刻汇聚在堡内最顶尖的高手,除了葛阗还没有直接出手以外,没一个在这头怪物手底下讨到多少便宜。“这样厉害,还没有觉醒?”

有莘不破兴奋地问:“如果完全觉醒了,是不是更厉害?”

羿之斯苦笑道:“当然。”

江离追问道:“会有其他什么能力吗?”

“没有。”

众人舒了一口气。

羿之斯又道:“但会比现在难对付十倍。”

众人纷纷叫道:“既然没增加什么能力,为什么会比现在厉害十倍,这不是开玩笑吗?”

羿之斯淡淡道:“你们以为它已经醒了,其实它是在梦游。刚才你们见到的,不过是一头刀枪不入的野兽,但六个时辰以后,冰柱破裂,我们将会面对一头具有千年智慧的老妖。”

葛阗、札罗、靖歆等人瞳孔立刻收缩,因为他们知道,“蛊雕是一头野兽”,正是刚才这一仗他们取得暂时胜利的原因。

江离喃喃自语:“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真的没有任何法子能够克制住它了吗?但是师父曾经提到过,大荒原所有怪兽,都要对一个人俯首听命。那个人是谁?他用的又是什么法子……唉,当时我怎么就不问清楚些……”

金织在解手处犹豫了很久,出了方便门,就想往黑暗处溜达一下看看环境,她告诉自己,不能再在那个地方等着别人来决定自己的生死。但她的脚还没走两步,就被人喝住了:“谁,干什么的?”

“我,我迷路了。”

“妖乱期间,所有人不得擅离所在,违者,杀!”那人全副武装,神情威严,一字一字地宣读葛阗的命令。

金织不认得他,却从服饰上看出是一个卫兵统领,他的声音冷得就像一把刚刚用冰雪擦尽血迹的青铜刀。

“我记起来了。”金织颤抖着打消了所有寻找有穷商队和投靠阿三的念头,快移碎步,向自己的角落逃去。

卫兵统领冷笑一声,闪进一个更加阴暗的角落里,这里是五谷轮回处的隔壁,不但阴暗,而且潮湿,不但潮湿,而且污臭。

卫兵统领望着一个烂泥一样堆在墙角的男人一眼,将手里一包发霉的食物向他丢了过去。

那男人呆板地伸出手,抓住食物就往口里塞。

“你这个样,还不如死了算了。”卫兵统领挑衅着,但男人却像一点也没听见似的。

卫兵统领本来想再骂两句,但对这样一个人,实在连侮辱他都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他往男人的头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转身走了。他并没有看到,在没有人注视的时候,男人的手开始发颤,开始发抖,开始握紧自己的拳头,直到手中发霉的食物被捏成粉末。

“还有六个时辰?”

羿之斯道:“现在只剩下五个时辰又一刻。”

“但是据那老头说,这场天劫还会持续整整一天。”葛阗道,“不管这个老头的身份有多么卑微,但他所说的事情全部应验了。”

“所以,我们必须在这六个时辰之内,想出一个至少能够再拖住它六个时辰的办法。”羿之斯道,“蛊雕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避火,只要我们不在它醒了以后把它惹火,挨过这六个时辰,它自然会回去睡觉的。因为今年其实还不到它应该醒来的时候。”

“这有什么难的?”有莘不破语出惊人,“台侯再射它一箭,再冻它六个时辰不就得了?”

羿之斯苦笑道:“有点难度。造一个冰柱还不是很难,但要同时具有万载玄冰的坚硬和寒冷,嘿嘿,这样的一箭,我只怕十天半月之内射不出来了。”

羿令平忽然道:“爹爹,你刚才说它怕天劫的流火?”

众人精神一振,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如果蛊雕怕流火,就有可能用挪移之术借流火来对付它。

羿之斯不回答儿子,反问道:“我抽你一鞭,你受不受得了?”

羿令平挺胸道:“就算是挨一百鞭也没什么事。”

羿之斯道:“好,你自己抽自己一百鞭。”

羿令平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羿之斯道:“不错。流火未必就比我的祝融之羽厉害,也未必能把蛊雕烧死,但它会持续整整一天,既然能够找到一个清凉的地方,它蛊雕为什么要留在大荒原自讨苦吃。”

众人都大笑起来。

尽管他们中大多数人方才都有同样的想法,但越是这样,就越要耻笑第一个站出来出丑的人,以证明自己的高明。笑声中羿令平几乎连头都抬不起了,当然也没有人会看到他紧咬嘴唇的痛苦。

羿之斯见儿子受窘,安慰道:“你能想到用流火,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你毕竟思虑还未成熟,以后遇事想深一层,便会看得更加远、更加明白。”

羿令平的头依然没有抬起来,羿之斯当然也就没有看见小儿子的嘴唇仍然紧紧咬着。看着羿令平,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儿子,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骄傲,但这个骄傲,却已经失踪了很久,很久。

卫兵统领闪进一个柔软而温馨的所在,一个娇媚无限的女人正在那里等着他。

“怎么样?”她圈住了他的脖子,舌尖抵住上唇,桃花般的眼睛闪动着足以让任何雄性崩溃的光华。

“小乖乖,我想死你了……”卫兵统领喘着气,撅起嘴唇凑了过去,却被女人温柔地甩了一巴掌。“死相!”这一巴掌力道用得恰到好处,甩了卫兵统领的脸,却没有一点疼痛感,反而让这个男人感到既肉麻,又有趣。

“他到底怎么样了嘛?”

“别提他了,银环姐姐,我们先……”

银环以一种赌气的表情瞪着他,柔软的手挡住了长满胡子的脸。

卫兵统领有些扫兴,不得已说:“那男的还是那样,我扔下东西他就像狗一样趴在那里吃。”

“你骂他没有?”

“骂了。”

“骂了什么?骂了多久?”

“骂了小半个时辰,哎哟,亲亲,我们……”

“等等,先说完,然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像一坨大便,恶心。我真不明白,你又要我救他进堡,又要我给他东西吃,又要我骂他。他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好了好了,别说他了,我们……你怎么还有闲心思说别人……难道,你不想……”

卫兵统领没等她说完,已经贴了过去,却听银环喝道:“谁?”

卫兵统领一回头,门无缘无故开了,仿佛看到一个人影一闪。

“是谁?见到了吗?”

“好像,好像是哈管带。”

卫兵统领一听“哈管带”三个字,脸色全变了,道:“不…不会吧?他对付怪兽,应该挺忙的。”

“你怎么又有空?”

“我是轮班休息啊。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是那头最厉害的怪物已被收服,现在他他……”

“他怎么样?难道还乘着这个空到处巡查不成?”

卫兵统领跳了起来,道:“我、我出去看看。”

银环看着他匆忙的背影,随手收起一个木偶,一阵冷笑。

“或许,我有个主意。”

如果是在两天之前,江离的话也许不会引起这个大厅里面很多人的注意,但现在已经不同了。在他布下了荆棘墙以后,就连葛阗都对他客气起来。

“不知江离公子有何妙策?”

“我们只要把蛊雕囚禁起来,过个半天,就行了。”

有莘不破道:“你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为什么?”

“如果能把它囚禁起来,我们还用在这里发愁吗?”

葛阗道:“江离公子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已经有了囚禁蛊雕的办法。”

“办法是有了,但是少了一样物件。”

“什么物件?”

江离看了羿之斯一眼,却不说话。

羿之斯道:“你说的是有穷之海?”

江离刚点了个头,众人中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声。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穷之海的用途,但作为有穷商队甚至是整个有穷国的至宝,有穷之海早已名扬天下。没有人注意到场中有人脸已变了颜色。

靖歆笑道:“虽然是有穷至宝,但事关大伙的生死存亡,就只能恳请台侯展现宝物神通了。”

羿之斯苦笑,羿令平指责江离道:“那件事情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出这样不可能的主意?”

“什么事情?”

“这个主意有什么问题吗?话说回来,有穷之海到底有什么用?”

“为什么不可能,难道宝物没带在身上?”

纷乱的提问被葛阗沉稳的声音压住了:“羿兄,有穷至宝的威力,小弟是见过的。如果带在身边,不知能否取出一展神威?”

羿之斯淡淡道:“不瞒诸位,其实小儿说这件事情不可能,原因便是……”他顿了顿,终于道:“说来惭愧,在出大荒原那日,这件宝物失窃了。”

“哦——”“啊——”惊叹之声不绝于耳。只有有莘不破和江离神色平静。有莘不破就像事不关己,而江离则像胸有成竹。

冰柱之中,蛊雕正慢慢醒来——

“好冷。为什么会这么冷?以前在深渊也没这么冷啊,这个世界真烦,想好好睡一觉都不行。”

大风堡内。

葛阗道:“羿兄,此事当真?”

“这可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情,我若撒这谎,那是于人无益,于己有害。”

葛阗默然。商队在外,威信最重,而他也完全明白有穷之海的失窃对有穷商队来说会造成什么样的打击。这件宝物已经不仅仅是一件宝物,还是一种精神的维系,因此,在素来重然诺的羿之斯亲口说出真相以后,他才会追问一句。

羿之斯对江离道:“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提起?”

江离道:“虽然有穷之海也许已经不在商队中了,但此刻却一定还在这里。在大风堡,甚至就在这无争厅。”

所有人的心弦立刻绷紧。这件失窃案不但关系到六个时辰以后整个大风堡的存亡,而且有可能立刻引发一场宝物的争夺。

羿之斯道:“这话有道理,但就算有穷之海仍然还在这里,窃贼又怎么肯拿出来?”

“第一,假如他不拿出来,大家很可能都会死在蛊雕的手里,对他没什么好处。”

“不错。”

“第二,假如台侯答应既往不咎,以台侯的威信,多半可以令人信服,包括窃贼。”

羿之斯淡淡道:“也许对方并不在乎我是否既往不咎。”

江离道:“那我们可以换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这一次说话的不是羿之斯,而是札罗。

江离笑了笑,说:“寨主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札罗冷笑道:“我不是沉不住气,而是对你的话很有兴趣。”他手一反,掌中突然多了一个陶碗。羿令平脸色大变:“有穷之海!怎么,怎么会在你手里?!”

葛阗的脸更阴鸷,札罗的笑更冷,羿之斯脸上却依然平静:“果然是你!很好,很好。”

札罗道:“小伙子,你说的第二个条件,可以换成什么?”

“此刻有穷之海在谁手上,在妖乱结束之前,我们承认他对此宝的所有。”

“妖乱结束之后呢?”

“有穷之海回到此人手上,三日之后,有穷再行追讨。”

札罗哼了一声,凝视羿之斯。

羿之斯扫了众人一眼,道:“可以。”

羿令平叫道:“爹爹!”

羿之斯淡然道:“反正我们已经知道下落,追起来反而比以前更省事,也不过是借人家三天罢了。说起来,我们反而占了便宜。”看儿子脸部扭曲,神色极为复杂,又安慰说:“别担心,没有我们家传的九天神珠,这有穷之海就只能用一次,用过一次以后,光泽全无,法力尽失,变成一个破碗。”

羿令平道:“九天神珠?”

“这些事情,以后再和你细说。”羿之斯说着转头对札罗道:“札寨主,此刻你虽然宝物在手,只怕不知道怎么用吧?”

“看!那冰柱有了一条裂缝!”

“你没眼花吧?啊!真的,而且,好像正越来越宽!”

“快,快禀告哈管带!”

有穷之海的交接进行得很顺利。只有江离依然在沉吟着:“为什么这事情会来得这么容易?为什么札罗会那么主动?”

“报——”

大风堡,垛窗。羿之斯喃喃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它,也许,它并不需要六个时辰就能破冰而出。”众人心中一凛,再看到越来越宽的裂缝,全都慌了,纷纷道:“台侯,快用法宝!”

羿之斯淡淡道:“有穷之海其实是一个入口,通向另一个空间,或者这个空间本身就是因它的神力而存在,但这个空间并不能囚禁人。”

众人不知为什么羿之斯在这当口悠闲地说起有穷的作用,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只有保持整个空间空荡荡的,有穷之海的出入口才能关闭,所以……”

“所以怎样?”

“所以蛊雕进去以后,可以毫不费力地出来。”

“什么?!”在惊叫声中,众人就像从半空中掉进一个绝望的冰窟,又像咬着一块大饼却被人一巴掌甩在脸上甩丢了。

羿之斯问江离道:“你是不知道这一点而失策,还是另有计划?”

江离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只用有穷之海就把它困住。”

“哦?”

“我想布个迷阵,让这头怪物在里面绕个一两天应该没有问题。”

“为什么不直接在这城堡下面布阵?”

“这里怪兽太多,味道太杂,地方太小,再说,几个时辰以后说不定流火会波及城下。”

众贵宾又都舒了一口气。江离又道:“但这个迷阵我一个人发动不了,至少得有三个人帮我。”

有莘不破马上道:“我自然是一个。”

江离将他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才说:“我真看不懂你,明明功底扎实,但真正用的时候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还好,我这个迷阵布下以后,你只需要运气帮忙就行。”

葛阗道:“这个阵法莫非是要有四位高手同时运气才能运转?”

“不错。”

葛阗道:“老夫是东道主,责无旁贷。”

“别人都行,唯有城主不行。”

“为什么?”

“施展阵法的四人都要进有穷之海。此刻的形势,城主如果不在堡中,只怕会有难以预测的局面。再说也难保这些怪兽中再跑出一两个难以对付的怪物,纵然没有蛊雕的厉害,但没有城主在外压阵,进去的四人怎么放心?”

葛阗点了点头,转向靖歆道:“不知能否再劳烦上人一趟。”

靖歆道:“只要江离公子肯答应我一个条件。”

江离应道:“这次成败生死,是大家共同的成败生死,出力是你的本分!我没必要求你。你什么条件都不必说,我也绝不会答应。是否出力,你自己决定。”

靖歆哼了一声,道:“羿兄,两位公子,再加上札寨主,四位刚好够数!在下于此静候佳音。”

札罗忽然道:“小可有心,可惜无力。”

羿令平奇怪道:“无力?”

札罗道:“我方才费偌大功力,以合体之术与蛊雕相抗,元气早已损耗殆尽。如果我不是需要借助几位的力量来渡过这个难关,嘿嘿,这有穷之海,会那么容易就交出来?”

江离凝视着他,眼睛充满怀疑。羿令平听说他功力尽失,不由得跃跃欲试。札罗眼睛一瞄,呼道:“羿之斯,不要忘记刚才的承诺!”

羿之斯冷然道:“自然,三日之后,咱们再算账不迟。”

羿令平唤道:“爹爹,机不可失!”羿之斯喝道:“你胡说什么!要乘人之危么?”年轻人一震,畏缩着退下。

札罗道:“半日之内,我就能恢复三成功力;两日之后,就能恢复到七成功力;三日之内,我功力可以回复到十成。嘿嘿,到时我们手底下再见高低吧。”

然而,札罗似乎没注意到,跃跃欲试的,并不止羿令平一个。 5wKzUUlRlqJ/wh4PVyfjHHwza6rI6cmaa7Y8BywTa13awwxth49gB2PYkLn5Wt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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