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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

01

雷东宝四处问询,越问越远,发觉大家都在喊责任制,可步子有大有小,有的则是光喊不练。十来天走访下来,他心中大致有了个底。

雷母也没闲着,到处给他张罗相亲。这天准备充分,向儿子摊牌。雷东宝并不反对,一边扒着地瓜饭一边饶有兴味地听着,但越听越不对劲,忍不住问:“妈,有没有个正常点的,怎么不是哑巴就是瘸子?不要看。”

雷母叹道:“小宝,没办法啊,你若不是复员军人,不是党员,不是大队干部,连这样的姑娘都找不到呢。谁让我们村子穷呢?他们隔壁村一天工分值一块钱呢,我们连人家零头都不到。”

“妈,别说了。这事儿明年再说,今年我刚复员,没时间结婚。不说。”雷东宝沉下了脸。父亲早逝,这个家由寡母勉勉强强支撑到现在,值钱的都换钱了,他刚回来时候一面墙还豁着,北风吹雪花飘,家里冻得像冰窟,还是他这两天拿茅草混黄泥糊好的。他家连像样的床和桌子都没有,衣服都扔在一只小水缸里,结什么婚,谁家姑娘肯来他家。但,他大好的一个人,没想到在别人眼里是如此看待,他很生气。

雷母又是叹息:“看看吧,你总是要结婚的。趁妈手脚还活泛,你早点生孩子,妈好替你抱着。”

雷东宝竖起食指,坚定地道:“一年。”说完就把饭碗一撂,开工做凳子。他把家里唯一一棵杨树砍了,等不及杨树晾干,做了一张吃饭桌。他回家时候,看到妈把祖传八仙桌卖了,吃饭捧着碗都没处搁。坐的长凳也是他刚做的。他在工程兵部队大多时候做泥瓦匠,偶尔也学了几套木匠的散手,马马虎虎能够对付,就是做出来的东西样子不好看而已。

做妈的明白儿子这“一年”是什么意思,知道儿子说一不二,一年之内别想再跟他提起相亲的事,雷母挺失望的。她这几天本来还高兴有姑娘愿意给儿子相呢。

雷东宝也不吭声,噼噼啪啪地干活,心里恨恨地想,等着,等着明年这时候媒婆踏穿门槛,一个个大姑娘排面前等他挑。他就不信他连个老婆都娶不到。

这阵子,他把周边村庄的情况大致摸熟了,心里基本有了主意,那就是要改就撒欢跑,别毛毛雨似的湿个不尴不尬,老书记那样的光看不做更不行。他还想到村后废弃已久的砖窑,他记得很小时候看见砖窑烧过,后来不知怎么给封了。他看到周边村庄有人在翻修房子,在部队时候也听说最近常买不到砖,他盘算,这会儿把砖窑盘活,会不会增加点大队里的收入。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想到砖窑,第二天就踩着雪往后山去。他不会记错,砖窑就在后山脚下,虽然盖着厚厚的雪,可也看得出,想要让砖窑烧起来,得好好费一番工夫整修砖窑和烟囱。他绕着圈走了一遍,又将头探进窑,里面一团黑。他想了想,干脆甩掉棉袄,搬开窑口碎砖想探个究竟。做了好久,日升当头,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是一男一女,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很是动听。而雷东宝就顾着听女声了,他心想,这是谁说话这么好听,这声音钻进他耳朵里,仿佛是只小手柔柔抚过他的五脏六腑,浑身都舒坦,让他都不敢喘出大气来。他停下手,愣愣地站窑后竖起耳朵听着,都没想转出去看上一眼。忽然那个男声“哦哟”一声,像是摔了,又听女声笑嘻嘻地说:“就跟你说走大路呢,你偏要抄近路,摔两跤了,没摔疼吧。”“没,今年雪厚着呢。姐,你接了包一边儿等着,我自己会爬上来。”“别逞能了,还是我拉你。”

雷东宝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想到,这是姐弟俩,弟弟好像掉什么沟坎里去了。他没犹豫,就转出去想去学雷锋。没想到正好看到上面那个做姐姐的也被弟弟拉了下去,两个人倒是不急不恼,掸着雪笑得开心。雷东宝也忍不住想笑,跑过去趴雪地上,将手伸给姐弟俩,用他最友好的声音道:“拉住我的手。”

姐弟俩正是宋运萍和宋运辉。两人抬头,见上面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上去凶巴巴的,很无善相。宋运辉一点没犹豫,先将手伸出去拉住雷东宝,他不放心姐姐一个人被那凶小伙先拉上去。雷东宝虽然拉宋运辉上来,心里却鄙视他,做男人的怎么能先争着走出困境。一手拉出宋运辉,他另一手就递给宋运萍,更是轻易得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宋运萍拉了上来,都不用她自己在斜坡上用力。他看到,这个姐姐长得眉清目秀,不像村里常见的那些柴火妞的模样。雷东宝都有点不想移开眼睛,但好歹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不能拿目光调戏妇女。

宋运辉站稳了也一起拉姐姐,不过几乎没费多少力。他连声对雷东宝说谢谢,见雷东宝也只是简简单单“嘿嘿”打发。原来这人面相凶恶,却是实在。等宋运萍站稳了向雷东宝说谢谢,雷东宝立刻不再那么惜字如金,客气地问:“你们来走亲戚?后面的路认识吗?”

对于雷东宝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客气最温柔的口吻,可听在宋家姐弟耳朵里,却跟吵架似的强硬响亮。宋运萍也是不自信地问弟弟:“小辉,你到底认不认识后面的路?”

宋运辉笑道:“怎么会不认识,这回可不上了雪的当了吗,还以为踩下去没事。这位同志,我们这是回家呢,谢谢你。”

雷东宝看看这两个文绉绉的男女,心中生出老大的不放心来,忙道:“你们等等,我替你们找条棍子。”

宋家姐弟看看满地的白雪,心说哪来的棍子。却见雷东宝翻身跑开去,找到一棵树,猛力一拗,硬生生扯下一根树杈来。雷东宝徒手收拾完枝枝丫丫,回来交给宋运萍,只说“拿着”。姐弟俩觉得此人虽然人好,却说不出的怪,做好事却搞得像打劫。宋运萍不敢多让,很老实地接了,但心里却是挺信赖他,很客气地道:“谢谢你帮忙。我们家里爸妈还等着呢,我们得赶着回去,谢谢你,再见。”

雷东宝抬头看看天:“中午了?你们没吃饭吧,要不要到我家……”他有点不舍得这个姐姐。

宋运萍忙道:“我们带着干粮,谢谢。”宋运辉从棉袄里扯出一条军绿色水壶带子,补充道:“我们也带着水。”

雷东宝简直没理由再挽留,只得道:“行,一起下去,我也正好要回家吃饭。这儿以前烧砖,路给挖得都是洞,你们小心跟着我走。”说完他都不好意思面对当姐姐的,觉得自己太赖了,忙转身往前带路,走得匆匆忙忙。

宋家姐弟都觉得这人真好,随后跟上。雷东宝破天荒地没话找话,说了他这辈子最傻最多的话。“这儿是小雷家大队,你们是前面红星大队的吗?红星大队落实承包责任制,听说今年收成很好。”

宋运萍走在雷东宝后面,宋运辉走在宋运萍后面,是宋运萍接雷东宝的话:“我们家还远,在红卫大队。”

这红卫大队,雷东宝正好刚去过,忙道:“你们还得走两个小时啊。市里过来的吗?红卫大队也搞了承包责任制啊,不过搞得晚,今年收成没啥大变化。”

“我弟弟放寒假,今天正好有拖拉机运菜进城,我早上跟着去火车站接他。回来只能走回来了。我家不是农业户口,不大清楚怎么责任制。”

宋运辉本来一直在后面默默听着,觉得要是姐姐喉咙也大点的话,听着就更像吵架了。他听到说承包责任制,忍不住插一句:“同志你说的是安徽凤阳小岗村式的大包干生产责任制,还是分组联产计酬,自愿结合划分工作组,包工包产到作业组?”

雷东宝这么多天来,终于见到一个说得明白的,大喜,转身叉腰站住,等宋运辉过来,一把抓住宋运辉肩膀,大力摇了两摇,欣喜地道:“你是大学生?乘火车去上大学的大学生?你能耐啊。你给说说,这个大包干怎么做,联产那个怎么做。我们大队正要搞这个,我十几个大队跑下来问,没一个说得清楚,你给我说说。”

宋运辉自以为也算是成年人身强力壮,但碰到雷东宝竟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被他摇得头晕。忙道:“你放手,我们边走边说。”宋家姐弟见雷东宝应该是高兴的样子,可脸上还是一脸狠劲,心里都觉得好奇。

雷东宝放手,又抢到前面去:“我还是走前面,你说话声音大点。公社发红头文件让学习安徽那个大包干,可这文件是市里转县里,县里转公社,整个公社没个人说得明白。你是大学生,你知识多,你告诉我,我们小雷家大队都感谢你。”

宋运辉并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与同学在政治课上讨论过很多遍的。结合他自己看的报纸,他自以为了解得差不多。“先说分组联产计酬,是将大队社员全部按自愿结合,而不是以前上级指定分组,分别自愿组成三四个小合作组,合作组按照人数承包相应的农田,按照大队指定的承包数上交粮食。我这样说清楚吗?”

“清楚,很好,你们红卫大队就是这么做的,大包干呢?”

宋运辉见雷东宝一点不客气,倒也喜欢他的直爽:“大包干虽然已经被万里同志肯定,也已经上《安徽日报》宣传,但全国对此还有不少争议。大包干说白了,就是把分组联产计酬的包产到组,分得更细,变为包产到户,按户联产计酬。这样一来,更能调动每一个人的劳动积极性。眼下全国受左的那套影响还根深蒂固,很多人认为大包干是土地私有化的前兆,是倒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但是我们讨论以为,土地只是承包,而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属于大队公有,公有性质并没有变,不存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

宋运辉一口气说了不少,雷东宝却一把抓住本质。这分成小组,怎么与分到户比?从来都是自留地伺候得精细,公家地稀稀拉拉。分到家,才能调动种地的积极性啊。“这就对了。到底是大学生,一说就明白。”宋运萍听完,眉开眼笑地回头看弟弟,觉得弟弟非常了不起。宋运辉的解释深入浅出,条理分明,而且还把争论意见也说出来,雷东宝一点就透。他开心地道:“我姓雷,雷东宝,刚刚复员,上面让我负责大队承包责任制的事。我看既然承包,就干脆包到户,别什么不三不四包到组,一组那么多人,要偷懒还是可以偷懒,包到户了看谁还敢偷懒,偷懒饿死自己。”

宋运辉并没什么得意,只冷静地道:“对,一竿子插到底。但事前的思想工作要做好,其他地方推行时候听说阻力很大。我们姓宋,雷同志请留步,快到村口了。”宋运辉本来想从雷东宝这儿了解报纸上常说的责任制之类的在农村究竟是怎么在运作,没想到反而是轮到他给雷东宝解释政策,他觉得挺没劲。

雷东宝愣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看宋运萍,迟疑道:“我再送你们一段,这雪天路不好走。”

还是宋运辉道:“时间不早,我们不能耽误你吃中饭。”

雷东宝又与宋家姐弟客气一番,他很想请两人去他家喝口热汤,可又心知家里未必揭得开锅,只得作罢。看着姐弟离开,他竟是在雪地风口站了许久,直看到他们背影消失。而宋家姐姐温柔清脆的声音则开始日夜萦绕雷东宝心头了。

宋运萍走远了,还回头看了一眼铁塔似的站在雪地里的雷东宝,低眉沉思好久,等估摸着雷东宝听不见了,才感慨地对弟弟道:“我们家如果有个雷同志这样的人,哪里还会受那么多欺负。”

宋运辉笑道:“这样的人如果生在我们家里,也得生生被爸和你教育成绕指柔。我在学校看到标语上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想,我该是为宋家不受欺负而读书。我用文明的方式使自己不受欺负,而不是用蛮力。”

宋运萍不以为然:“教你的教授们够文明吧,他们秀才遇到兵的时候,怎么办?爸妈就是太文明了一点,才会一辈子受欺负。”

“‘四人帮’都已经粉碎好几年了,姐,你的思想别一直停留在那个混乱年代,现在政策都在变呢。”

宋运萍“哼”了一声:“爸的成分又不是‘四人帮’时期定的,说了一年多时间摘帽,我们的帽子摘了没有?我的招工是谁一直在阻拦着?谁知道这个时期是什么时期?我们怎么可能过于乐观?你别书呆子气,政策能这样变,也能那样变,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起码我看到那些以前批斗过爸妈的人现在还在台上做官,我们还是得听他们的指挥,他们不让我工作,我还是没工作可做。”

宋运辉听着愣了好久,说这话的姐姐让他看到苍老,这话似曾相识,更像是从历经艰苦的爸爸嘴里出来。想到姐姐高中毕业后漫长的待业时光,那都是当初把上学机会让给他才导致的。宋运辉内疚万分:“姐,有没有办法跟着他们高中上课,你明年再考吧,现在政审不会再限制你。大学与这儿不一样,真的,你看我都能入团。”

宋运萍没想到弟弟把话题转到她身上来,笑道:“你真不知道,我们以前哪里正正经经读过书,跟如今正规初中高中读下来的应届生没法比。不考了,我还是等卖兔毛的钱攒足了去买只半导体收音机,跟广播电台学英语。或者买辆自行车,到县城读电大去,也是文凭呢。有什么不懂的,有你这个现成的大学生在。”

宋运辉又是“哎呀”一声:“你不该寄钱让我回家,否则你早点买上一辆二手自行车,早点上电大。”

宋运萍顿足佯怒:“小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钱的事你别管,我自己有计划呢,电大得夏天开学,现在买了自行车也没用。你不知道我们多盼着你回家,你回来我们不知道多高兴,一家子在春节团圆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你再说不该寄钱让你回家,我揍你。”

宋运辉一听有道理,这才释然,心里更是暖暖的。但他仍是顽皮地冲姐姐做鬼脸:“你天天口口声声揍我,害我从小压抑到大,我的童年不知道多黑暗。”

“嗨,臭小子,谁打你啦,栽赃。”宋运萍从来不舍得打弟弟,他们家也没打骂孩子的传统,这会儿见弟弟冲她做鬼脸,知道这小子寻她开心呢,抓起地上一把雪揉硬了扔过去。宋运辉一甩大包就跑,宋运萍捂着书包跟上追杀,一路嘻嘻哈哈。这书包里,是宋运辉给她带来的一大堆书,有一套四本《红楼梦》,是宋运辉问人千求万求借来,有买的《唐诗三百首》,有《宋词精选》,有《古文观止》,有《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好几本杂志和宋运辉从大学图书馆借的小说,她不知多珍惜这一大堆书,书包虽重,她还不舍得给宋运辉背。

但两人都各怀心思地往后看了看。宋运萍想,听说公社那儿摘帽政策早已经下到街道,可她和爸一起去问,人家爱理不理,若是换她和那个雷同志一起去……宋运辉则是从姐姐的话里感觉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出去读书之后才知道爸妈的懦弱,这个家,现在竟然是由姐姐柔弱的肩膀在担着,而姐姐虽然不说,心里不知道多希望有人与她分担那责任。他已经是大学生,他也是男子汉,他应该做些什么了。

02

雷东宝回到家里吃中饭,一直心不在焉,两只环眼兴奋得杀气腾腾,如果不是他亲妈,旁人看见准得吓死。他的兴奋,一半是为那么动听的声音,一半是为终于了解联产计酬的步子究竟能跨到哪里,有些事情一点就破,可没人指点时候,面前糊着的那张纸坚如铜墙铁壁。他草草扒拉了饭,照例将饭碗一搁交给妈,去队部找老书记,没见到。寻到家里,果然老书记坐在被窝里暖暖地听收音机。

雷东宝没一点寒暄,自己找凳子坐到床头,开门见山,“叔,我问清楚什么是大包干了。就是把责任田一竿子……那个包到每户人家,不是隔壁几个大队他们那样包到每个组。”他想学宋家那个弟弟说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忘了一半,“《安徽日报》已经宣传过,人家早做上了。我们也干吧。趁现在农闲,先把全大队的地摸清楚,春节之前搞好承包,开春天暖,大伙儿正好开始卖力侍弄。”

老书记关掉收音机,耷拉着厚实的眼皮跟睡着似的想了很久,才道:“我们不能做出头椽子。包到户,那还有集体经济吗?那不跟解放前一样做地主了吗?社员还能听集体的话?”

雷东宝不慌不忙,将宋运辉的解释搬出来:“不一样,地是集体的,就像是我借一把凳子给你,你用着,可凳子还是我的,赖不掉。”

这回老书记很快答话:“东宝,你年轻,没经历过事。这种文件上都没说明白的事,你千万不能做,这是挨批斗的原则性大事。我老了,你还年轻,又是复员军人,还有大好前途,万一有个政治上的污点,你一辈子没有出头日子。你好好想想。”

雷东宝好好想了想,但他根本就不在乎老书记的担忧:“叔,我现在就没在过好日子,你看整个大队小伙子,哪个娶得上媳妇?我回家那么多天,又有哪天吃饱?日子还能坏到哪儿去?不怕。叔,你年纪大,你才担不起风险,正好眼下天冷,你老寒腿犯了,出不了门,大伙儿都知道。承包的事,我来管,我担着。”

老书记心中万分不肯,伸手抓住雷东宝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东宝,你误会叔了,叔不是怕担风险,叔以前怎样的,你问问你妈就知道。但是这方案得经公社批准,公社能不能答应你?你的想法太新,公社也不能决定,公私问题大是大非,公社肯定得讨论再讨论,等他们讨论完,黄花菜早凉了,还搞什么承包。这样吧,我们步子走稳一点,考虑成熟一点,还是分组联产计酬。你抓紧把地丈量出来,我们年前争取搞好。大家都在分组承包,公社不会太管我们,过年过节的他们可能连开会都不会参与。你去做,方案我这几天写出来,交给公社。”

雷东宝闻言眼前灵光一闪,不由暗暗一笑,嘴上非常爽快地答应:“好,我下午就干。再一件事,后山那座砖窑,我搬开碎石望进去看了,里面好像没塌,不知道能不能用,行的话,开春把砖窑烧起来。”

“砖窑一点问题都没有,当年砖窑是我的罪名之一,砖窑口还是我自己亲手扒的,省得他们那些败家子乱扒。你别看外面破破烂烂,里面结实着呢,好用。”老书记说完,得意地偷笑,一脸又挂满老猫胡子。原来人人都有小狡猾。“等天稍暖一些,我找几个老把式把砖窑整一整,整个囫囵地交给你烧,你安心去做别的。东宝啊,我和队长都年纪大了,以后冲锋陷阵的事你多担着点。”

雷东宝一听就乐了,蹦起来就往外走,一边霹雳似的扔下一句话:“就这么定。”话音未落,人影早没了,客堂间大门被他关得地动山摇,震得屋顶簌簌落下老尘。老书记看着哭笑不得,他话还没说完呢,比如他还想叮嘱雷东宝丈量土地时候该留意什么,组织人手时候该找谁,跟人说话客气点之类的,没想到这小子说走就走,龙卷风都没他快。

雷东宝旋风似的刮到队部,冲到会计门前,大声吩咐:“拿纸,拿笔,拿卷尺,再拿团绳子,量地去。广播怎么开?”

会计比雷东宝大不少,并不是很看得起这糙货,闻言依然坐着,不紧不慢问一句:“几张纸,几公尺的卷尺,什么绳子?”

雷东宝一听就知道这四只眼跟他搞对抗,伸手一把拽住会计的领子生生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拉到面前,一脸狰狞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纸、笔、卷尺、绳子,妈的,开广播。”

雷东宝手一松,会计的屁股在桌角撞一下,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四十岁的人,身手灵活地在椅子、桌子间转弯抹角去打开广播,调好音量,然后立刻退开,寻找卷尺绳子。他怎会不知道丈量土地用什么卷尺什么绳子。即使真不知道,也被雷东宝那一脸凶神恶煞给逼明白了。

雷东宝“噔噔噔”到麦克风前,扯开嗓子就喊:“四宝,老五,红伟,来大队。四宝,老五,红伟,来大队。快,有好事。”

会计一边儿听着觉得非常不正规,但再也不敢吱声,闷声不响将丈量土地的工具收拾出来,而且还一式两份,因为他听到雷东宝叫了三个人,这么多人出去丈量,一份纸笔卷尺显然不够。雷东宝也不语,煞神一般地站一边看着。

包括后面丈量土地的时候,雷东宝也是背着手一边儿看着,他以前做的是工程兵,又不懂丈量土地的事儿,连一亩是多少平方他都搞不清楚。反正他把原因说明白,说是为搞承包,既然土地包到人头上,就得把好地坏地分清楚,不能这人给好地那人给孬地害死拿孬地的人,然后大伙儿就兴奋地忙活上了。四宝悄悄问隔壁大队都是分到组里,一个组有三四十个人,怎么我们大队难道是分到户吗?那倒是大快人心了。雷东宝连忙说这只是打比方,大队当然是承包到组。但是,雷东宝狡猾地在心里想,这个组,可以小啊小啊小到三四个人,那就是跟承包到户没什么两样了。什么大包干,什么分组联产计酬,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咱自有咱的对付。

天寒地冻,又近年关,公社里果然没人肯来参与小雷家大队这个落后分子的承包大会。老书记坐在露天大晒场的主席台上正儿八经地说了承包的意义,承包的好处,没说几句话,就下来把下面的雷东宝扯起来,占了他坐得暖呼呼的凳子。老书记都懒得管东宝怎么讲,光捧着杯子很感慨地想,东宝到底是个年轻气血盛的,坐过的位置跟火炉烤过一样热,做起事情来也快,原以为这事情磨磨蹭蹭总得拖到元宵之后才能大致有个眉目,没想到这小子两天就把整个大队的地量了出来,还让会计和红伟两个把土地方位图也细细描出来,甲级地,乙级地,丙级地,标得一目了然。这不,雷东宝正挂那图呢。

但等图纸展开,老书记傻眼了。原本用黑线画的一块一块土地,怎么被用红线画成一小片一小片了呢?他忽然悟到什么,整个人愣在座位上,这臭小子,别阳奉阴违当那么多人面犯大错啊。下面那么多人,好几人盯着臭小子的位置不服气,这要是被人告到公社里去,明天公社就会派人来摘了臭小子的乌纱帽。老书记顿时坐立不安。但是,上面雷东宝早已指手画脚地开讲了。

“社员们,我不会讲大道理,我就直接讲怎么承包。你们看图,我们大队共有甲级地这些,乙级地这些,丙级地都是零碎边角料,是这几块,承包到每个人头上,甲级地六分,乙级地三分,丙级地六分。四眼会计和红伟这几天已经把地都按大小画好,等下你们每个人上来抓阄,甲箱抽一个,乙箱抽一个,丙箱抽一个,抓到甲一地,这地就是你的了,抽到甲二地,以后你种甲二地,乙级丙级地也一样,抓完阄凭纸条到窗边问红伟、四宝拿地,自己赶紧去划好地界。但是且慢,你一个人能做啥啊,你一个人犁地后面谁给你扶着犁啊?你那么能干还种什么地,趁早做神仙去。所以抓阄后我们还得自愿组成小组,你可以找你爹妈儿女,也可以找你兄弟姐妹朋友妯娌,随便,一定要组成小组才能跟老五、四眼签承包合同,小组的人得一起摁手印,明白了吗?这就叫分组联产计酬,隔壁村都那么在承包。”

老书记心惊肉跳地听着,但听到最后,一颗心“咚”地放了下来,鼻孔里呼出一声长气。这臭小子,到底还是不肯分大组,硬是搞了个偷梁换柱,名堂说得好听,可那些社员自愿组合还不得按家庭亲戚组合?说到底依然是承包到户。可被东宝那么一说,似乎还挺合情合理,说到公社去也不怕。老书记看到雷东宝横着一张脸看过来,他当没看见,撇开脸去,心说回头算账。

这时下面有人跳出来问:“万一我抓到甲一地,我老婆抓到甲一百零一地,以后我东头浇一桶水,还得跑一里地到西头再浇我老婆的地,麻烦不麻烦?还是划片吧。”

雷东宝眼睛一横,眉头都不动地道:“行啊,你们一家老小十一口人,甲三十到甲四十这一块都是最好的地,你不想挑着水桶跑来跑去,这一大片全给你们,旁边大多数是丙地,你干不干?如果旁边都是甲地,你们一家全拿好的,人家干不干?现在抓阄是最公平的办法,完了你们嘴巴长鼻子底下,自己找人换来换去换到一起。就跟你买电影票,你是一排二座,你老婆是十排二座,你进场后找人师傅长师傅短换了位置不就成了?多大屁事,搞得跟关公一样红脸。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讨论讨论,没意见就举手表决通过。”

众人顿时嗡嗡嗡讨论成一团,说起来什么方案都有,但基本上没脱离甲级地分一些乙级地分一些丙级地也分一些的公平合理方案。老书记想了好几个分法,比如说先结合成组,然后再抓阄什么的,但都不行,纸条不可能照顾到一组几个人。想来想去还是东宝的那办法合用,虽然挺傻,但最公平合理。老书记完全可以站起来跟大家讲理由摆道理,但他不说,他要给社员更多讨论争吵的机会,这种承包大事,一包就是关系到五年口粮的大事,一定得包得人心服口服。

老书记耐心地低头喝水抽烟,仔细地聆听周围大伙儿的激烈讨论,掌握着周围人的思路走向。令他放心的是,雷东宝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地坐在主席台上虎视眈眈,一点没有不耐烦与社员吵成一团的意思,好,这才是大将风度。结论,得由大伙儿自己吵出来,大伙儿才能心服口服。

老书记等听到前后左右的意见大致统一到雷东宝说的意思上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他的烟杆。他坐在前面第二排,谁都看得见他那柄黑亮的烟杆,会场顿时一阵静默。没多久,一根、一根、一根的手臂坚决地、犹豫地、彷徨地、无奈地接二连三地举了起来。

会后,四眼会计与四宝、红伟、老五他们四个忙得不可开交,老书记悄悄走到雷东宝身边,拿烟杆子敲敲他肩膀,做个眼色,要他跟来。雷东宝自知理亏,心虚地跟在老书记后面,一直跟到大队部。但雷东宝见老书记关上门,却什么都不说,转来转去找什么,心中狐疑,心说,别把老书记气糊涂了吧,但刚才最先举手的还是他呢。

终于,见老书记从桌底掏摸出一条两尺来长板子,是他平时扔地上搁脚御寒的,只见老书记抄起板子,雷东宝心中飞快闪过念头,叔肯定是火大了,要打就让他打三下,让他出受骗上当的气,多打不肯。老书记果然不客气一板子抽在雷东宝屁股上,嘴里恨声道:“叫你骗我!”雷东宝一听不对劲,回头一看,果然老叔一脸老猫胡子,在偷笑呢,他不等第二板子下来,飞身夺门而逃。老书记一板子打空,却笑出声来,将板子冲雷东宝背后扔过去,嘴里却大喊一声,“操你娘,干得好!”见雷东宝做事如此麻利,老书记都没好意思把砖窑的事情拖到年后了,裹紧棉衣出来想找老伙计商议,没想到晒场上早空空荡荡。

原来晒场上的男人早蜂拥挤到田头,女人则是回家找来板子到田头找到自家男人会合,跟着红伟、老五他们为自家的承包地竖上“界碑”,反而是四眼会计和四宝两个签合同的桌前却是空空荡荡没人响应。冬日的夜晚来得早,筋疲力尽的红伟、老五很想早点回家吃饭歇息,但早有人燃起松枝要求挑灯夜战,人们竟是全体响应。无奈,红伟和老五也只能撑着,一直将甲级地分完,松枝燃尽好几条,才告一段落。而划得承包地的人却依依不舍不肯离开地头,生怕别人拔移了“界碑”似的,天寒地冻都不足畏惧。更有人干脆站在呼啸寒风里现场办公商议怎么组合,怎么与人交换地块,一个个热情空前高涨。

但是,接连两天,大队部的签订承包书桌子面前,一直空空荡荡,没几组过来签订。四眼会计此时已经服了雷东宝,拿着名单满村子地找雷东宝而不是老书记想办法,一直到大队养猪场才找到。

臭气熏天的猪场里,雷东宝正与猪倌商量哪几头猪可以杀,哪几头猪留种。见四眼会计进来,他拿环眼盯着会计,却自言自语似的道:“这猪连番薯藤都吃不饱,摸上去一把骨头。你算算一个人能分几斤。”

四眼会计每年都算,早轻车熟路,拿钢笔在手心手背算了会儿,报出个数字。

雷东宝不清楚四眼会计是怎么算的,问道:“下水怎么算?猪头猪脚不能算在内,谁有钱谁买。”

四眼会计忙道:“一向都是肉平分,猪血下水猪头猪脚谁出钱谁买,另外留一只猪头,大队干部聚餐。”

雷东宝想到他们当兵时候连长指导员与他们一个锅吃饭,有时抢任务抢时间,好菜还留给突击队员吃,这个大队倒好,干部比群众吃在前头。统共才几头猪,几个大队干部一顿得吃掉几个人的份额。他压根儿就没想这事得与老书记他们商量一下,顺口就道:“今年不留猪头,开春砖窑开起来,买煤、买手拉车,多的是要钱的地方。我看队里都没几个钱吧,一只猪头的钱也好。”

四眼会计有意讨好,拉住雷东宝的手臂一直拖到猪场门口,才附耳轻声道:“要不赶杀猪时候留只后腿,给公社信用社主任送去?只要他主任一张嘴,就是买辆拖拉机的钱都能借出来。”

雷东宝本来挺厌烦四眼会计的亲密相,但听了会计说话才明白这话还真只能贴着耳朵说,他狐疑地问:“这不是腐蚀革命干部吗?别肉给扔出来,事情也办不成。不行,要借钱我们还是问公社打报告,按规矩来。”

四眼会计真没想到,如此凶神恶煞的人竟然会如此单纯无知,他硬是傻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道:“你不信问书记,都是这么在做的,否则就是公社批条了你也借不出来。”

雷东宝将信将疑,仍在嘀咕:“这不是犯错误吗?对了,你来这儿什么事?”

四眼会计这才想起他还有要紧事找雷东宝,忙道:“才三个小组来签承包书,怎么办呢?问他们,他们都说再商量商量,我估摸着他们得商量到春节后。”

雷东宝奇道:“地都已经分到他们手上,干吗还不来摁手印?你晚上广播里通知,明天杀猪分肉,谁不签谁别想分肉,年内不签,分到的地退回,以后继续出工拿工分。什么屁大的事儿,磨蹭啥?”

四眼会计提心吊胆地提醒:“东宝书记,要不要注意一点方式方法?要不我跟老书记说说,晚上挨家挨户……”

雷东宝打断他:“我跟叔去统一意见,你照我说的做。天快暗了,快去。”

四眼会计看看表壳开裂的手表,连忙离开猪场,心里一直在想,这东宝书记可真够粗暴独裁。

但四眼会计没料到雷东宝的独裁效果会是那么好,他广播停下没多久,立即有人撂下饭碗上门要求签承包书。但都在摁手印时候问一句,这谁决定的馊主意,拖几天会死人吗。四眼会计一点不客气,实事求是告诉大伙儿,这都是东宝书记的主意。顿时大半的人哑了火,这小雷家大队谁不是看着雷东宝长大的?又有谁不知道雷东宝一身蛮力打遍小雷家无敌手?

也有几个仗着辈分骂上几句的,更多的是偷偷告到老书记那儿的,不过老书记一概“嘿嘿”以应,态度非常明确,绝不敷衍。众人这才明白,敢情雷东宝后面是老书记撑着腰呢。

等众人离开,老书记才关上门偷笑。不为别的,只因小雷家大队原来的那个造反派书记老猢狲在队里依然横行霸道,在公社依然称兄道弟,老书记取而代之,老猢狲不知道心里头多恨,事事与老书记唱对台戏,而队里没人敢出来说公道话,都怕那造反派书记。但老猢狲唯有怕雷东宝一个,他唯一挨欺负的一遭是得罪了雷东宝的妈,大雪天差点被雷东宝埋进雪堆闷死,此后见了雷东宝就远远绕着走。这世道一向是讲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怕不要命的。老书记本来想拉雷东宝撑腰来推进大队工作,意外之喜是这小子还是个能干事的,大队里从来办事磨蹭,这小子上任后气象焕然一新。老书记看着雷东宝越来越喜欢,先前雷东宝来商量以后不占那一只猪头的便宜,他还大大表扬了一番,说大队干部分吃猪头,是老猢狲那种人留下的恶习,该除。可惜小子经不起表扬,白着眼睛溜了。

老书记决定往后死撑雷东宝到底。再说,怎么说都是本房侄子,虽然是远了点。只要雷东宝这半年坐稳,以后他让位给雷东宝,书记之位依然掌握在本房手里。人怎么说都是有点私心的。

03

闹哄哄杀完猪分完猪肉,已是大年三十。闲下来没事做了,雷东宝心里猫抓猫挠地想起一个人,那个宋家姐姐。他花退伍费买了一副猪肝一对儿猪蹄,掏钱时候心里就想着那条通往宋家的路。但他一直腾不出时间,他得看着承包书签完收存,他得看着金贵的猪肉公平合理地分到每一个人手里,他还得处理换承包地位置起摩擦的小官司,没想到芝麻绿豆大的村官,事情多得不可思议。

年三十早上贴完最后一张封条,他拎起猪肝猪蹄撒丫子赶去红卫大队。但上了路才有时间想到一个严重问题,他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进宋家的门并送出东西。他做事再直接,也知道不能上去就说我看上你们家姑娘了,那样做会被人拿扫帚打出来。他想来想去,决定违心地挂上向宋家弟弟致谢的招牌。

一路过去,雷东宝一路感慨,看人家大队,家家热火朝天地准备过年,进村就闻到肉味在空气中弥漫,门口挂着鸡鸭鱼肉,不像他们小雷家,一人才能分到那么小小一刀肉,都不够他放开肚皮吃两顿。开春,是真的要好好发展经济了。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到红卫大队,雷东宝却尴尬地发现家家烟囱在冒白烟,正是中饭时间。雷东宝当然是硬着头皮上门了,可心里着实担心宋家所有人的反应。恰恰在吃饭时间到人家家里,人家会怎么看他。

他只是奇怪,别人家都看上去红红火火的,就宋家安安静静,门口啥都没挂,对联都没有。雷东宝尽量斯文地敲门,见开门的是宋运辉,雷东宝忙稍稍提高一点手中的猪肝猪蹄,以他特有的凶巴巴笑脸对宋运辉道:“小宋,来感谢你来了。前几天你告诉我承包是怎么回事,我们小雷家大队……”说到这儿的时候,宋运萍听到雷东宝特有的粗大嗓门,离开饭桌来到门边。雷东宝一看见简简单单只穿一件丝瓜蛋花汤般花色棉袄罩衫的宋家姐姐,喉咙一哽,忽然失声。这一下,雷东宝的司马昭之心立刻暴露无遗,宋家四口全都看出他对宋运萍的狼子野心。

宋运辉当即想到,这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感地拦在门口不让进,而宋家父母多年以来虽然活得战战兢兢,低人一等,却也并不满意这个闯上门来的女儿追求者。只有宋运萍一脸惊异,但面对雷东宝热烈的直视,低下头去,看到弟弟拦在门口,她忙轻轻说一声:“雷同志请进,还没吃饭吧。”

雷东宝眼里只有一个人,压根儿没看到其他人的反应。但听宋运萍邀请,却又难得收起泼天大胆,违心地道:“吃了,我吃了。前几天你弟弟帮忙,我们承包搞得很成功,我过来谢谢你们。一些些东西,我挂门口,我走啦,你们慢吃。”话是这么说,东西也挂门口了,可脚底下却并没移动。

宋运萍微微一抬眼皮,但都没瞟到雷东宝,就又低下眉,从喉咙底下说出一句:“大冷天的,进来喝口汤吧。小辉,给雷同志拿凳子。”

雷东宝早高兴地应声跳进门。宋运辉却看着姐姐走向厨房的身影略微迟疑,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一把小圆凳搬来,换下自己的椅子,请雷东宝坐椅子上。家中椅子有限,四口人四把椅子,再多没有。雷东宝进门就冲宋季山夫妇客气地喊“叔,姨”,但这声音却打架似的,又响又硬,一下震动这个原本安安静静的家。宋运辉依然没说什么,只默默旁观,看父母并不是很热情地请雷东宝入座。

宋运萍当然不相信雷东宝已经吃了饭,好在中饭晚饭是一起煮的,饭锅里还有,她取来一只蓝边碗满满盛了一碗白米饭,想了想,又拿饭勺将饭使劲压结实,上面又狠添一勺。她估摸着雷东宝饭量大,怕他客气吃一碗两碗就收手,回去路上冷着饿着。这一碗饭,捧手上沉甸甸的。

雷东宝将饭碗接到手里,就感觉出异样,他心里非常高兴。这说明啥?说明宋家姐姐疼他。他看到宋运萍到门边将猪肝猪蹄拎进来,将门关上。门这一关上,礼这一被收下,雷东宝就感觉自己与宋家人是一家人。

宋运辉也看出雷东宝手中这碗饭的密度,他心里很不情愿,可对着一桌都不说话的人,还是他开口,因为他已经十九岁,已是成人,这个家,他应该起中流砥柱作用。“雷同志,你们最终采用什么承包方案?”

雷东宝本来是看着垂着眼皮的宋运萍乐,见问忙道:“就是承包到户。但怕公社不让,我们说的还是承包到组,承包书上面也是写组。”

宋运辉一笑,刚想再说,却听姐姐说话:“那大伙儿春节后就得忙活了,小雷家大队和我们红卫大队是一个公社的吗?”

“不是一个。”这话是宋季山回答的。

雷东宝却才知道不是一个公社,他当兵之前不会关心这些,当兵回来才没几天,又都是忙得焦头烂额,哪有时间了解这些。他见宋父回答了一个问题,就很虔诚地回答另一个问题:“春节后也得看天气,地里的活还不一定要开始做。不过上次我们遇见的地方你们还记得吗?那儿有座砖窑,我那天看了,还中用,春节后尽快把它修好,烧起砖来,给大队里添点收入。”说话时候,雷东宝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吃饭本来就快,入伍后抢着吃饭,以便能抢到前面盛第二碗,如今更没一点吃相。

宋家人都诧异地看着雷东宝吃得虎虎生风,只有宋运萍却问她爸:“爸,你说街道下午还有人吗?”

宋季山道:“应该有人,明天才开始春节放假。”

宋运萍毫不犹豫地道:“雷同志,你下午急着回去吗?如果不急,能不能跟我去街道找个人?”

宋运辉一惊,立刻想起初遇雷东宝后姐姐说的话,隐隐明白姐姐要雷东宝一起去公社是什么事。他忙将饭碗放下,看住姐姐,严肃地道:“姐,这事我来,我等下饭后就去。我们不能麻烦雷同志。”

“我去,没麻烦。”雷东宝不知道什么事,但他心里愿意为宋运萍赴汤蹈火。

宋运萍没看雷东宝,却是带点祈求地看着弟弟,轻道:“小辉,你饭后去孙三伯家好吗?他答应把刚剥下来的花菜叶子都给我们,兔子好几天没吃上青饲料了,你力气大,多去挑些回来。小辉……”

宋运辉摇头:“姐,原则性问题。”

宋运萍还是轻道:“没那么严重。可是,明天就是初一……很不好。小辉,你去吧。”

雷东宝却想到前儿他伸手想拉两姐弟上来,结果做弟弟的没点男人样子,先伸手抢着上来。他想,这个弟弟难道又想在力气活上面挑肥拣瘦?虽然这弟弟说起承包来头头是道,但雷东宝却再次瞧不起他,毫不犹豫地对宋运萍道:“我跟你去公社,回来顺便把菜叶子挑回来,没差多少时间。”

两姐弟都知道雷东宝误解了,宋运辉不得不妥协,郁闷地低头吃饭,“我会去。”怕没说清楚,又很不情愿地补充,“挑菜叶子。”

这会儿工夫,雷东宝早吃下一碗饭,宋运萍见他饭碗空了,起身拿起他的饭碗又飘进厨房,雷东宝忽然想起他才刚说过他吃过饭,一下心中很不好意思。但宋运萍把结结实实一碗饭拿来,他还是又吃了。宋家年前的菜还行,比雷家是好多了,有蒸鱼,有粉丝肉汤,还有油豆腐烧白菜,在雷东宝的一起努力下,饭菜全部吃完。这让宋家人第一次见识了雷东宝的胃口。

宋运辉不愿看到姐姐与雷东宝这种人一起出门,吃完饭就抓两只竹筐,拎一条扁担赌气出去。宋运萍怕父母钻进厨房里询问,收拾了桌子也不洗碗,就出来邀雷东宝一起去街道。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走在狭窄的村路上,还是一前一后,后面的雷东宝两眼只随着宋运萍走。

直到走到空旷点的地方,宋运萍才声音跟蚊子似的对雷东宝道:“谢谢你还特意送猪肝猪蹄来。我叫宋运萍,我弟弟叫宋运辉,我弟弟已经在大学读到二年级了。我们家成分不好,听说现在文件下来可以给摘帽,有人已经落实政策,可我们去街道问问,人家总是让我们等,欺负我们呢。想请你帮忙……”

雷东宝粗中有细,一听就明白,以前部队里时候也那样,那帮坐机关办公室的特势利,要他们做事,常得三请四请,赔足笑脸,才给你懒洋洋做一些。但这帮人也常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家人都是文绉绉的,再说成分不好底气本来就弱,上去找人办事还不得无功而返?他很高兴宋运萍不拿他当外人看,爽快答应:“我们就是一个公社的,也不怕,反而更容易办事。你家养着兔子?收入好不好?”路宽了,两人走在一起,雷东宝可以看到宋运萍冻红的侧脸。

宋运萍低头轻道:“我们养的是长毛兔,到现在能剪毛的有二十多只了,我一个人养着,收入已经比我爸妈工资好。要是我们家也能承包一块地就好了,我种上一亩番薯,兔子就不愁过冬了。你家要不要养?”

雷东宝想起自家的院子和刚承包的地,忙道:“要,怎么养?”

“开春我抱一对给你。现在天冷,你没准备着兔子吃的,长毛兔又娇,还是先不忙给你。”

雷东宝想到这样一来又有借口找宋运萍,而且可以借着养兔子取经一找再找,喜得差点手舞足蹈。可惜红卫大队离街道办公室近,没说几句话就到了街道门口。

敲门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杯茶一张报纸,见人进来,都是微微斜一下眼,一看不是要紧的,都没人开腔,两人继续看报。

雷东宝见宋运萍对他朝着一个人使眼色,便知分管宋家摘帽的是这个人。他走过去伸掌一把将报纸拍桌面上,另一手指着宋运萍对那人道:“她家摘帽的事你在做?大过年的,你给个准信。”

那人被如此冒犯,皱眉抬头,见是一个不好惹的混人,自知不能硬取,须得蒙混,便懒懒地伸个懒腰,道:“排队,说过多少次了,排队,总有轮到你们那一天。都像你们那样想着插队,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你们怎么排的队?我们排第几位?哪天可以轮到?”

那人懒懒收拾报纸,却对宋运萍发问:“他是谁?你家的事跟他有什么相干?”

雷东宝抢着道:“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问你,你回答。”

那人却“嗤”的一声,斜睨着雷东宝不屑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谁问你……”话音未落,那人忽觉腾云驾雾,脚底生风,晕眩过后发现,他被劈胸抓起,顶到墙上。那人好汉不吃眼前亏,面对压到眼前的一张煞神脸,立刻不再吱声。办公室另一个人站得远远地道:“你们干什么?我警告你们,立刻放手,否则后果自负。”

宋运萍也惊住,她原本只想大吵一架,没想到雷东宝上来就动武,偏离既定轨道。她想上前劝阻,但又闭嘴,事已至此,不如顺其发展,再回头反而被人更加看死。但心中开始提心吊胆。

雷东宝理都不理身后的警告,盯着眼前的人狠狠地道:“老子偏要插队。你今天就给宋家办摘帽。老子只问你一个字,干不干?”

那人被雷东宝拎起来顶在墙上,哪里敢回答两个字“不干”,但有碍面子,又不愿意说“干”,只得战战兢兢地道:“得写申请。”

“然后?”雷东宝惜字如金。

“然后把申请放我这儿,等我通知。”

宋运萍一听,心说这就是了,办好的人都这么说。心中不由骂那人一声“犯贱”,挺方便的事,“四人帮”粉碎了,“三中全会”开了,国家给了那么好的政策,却硬是让这帮歪嘴和尚念坏经。想到宋家这么多年来在这帮人手下吃的苦头,虽然见事情有了眉目,虽然知道得罪街道的人不便,宋运萍却背手不去阻拦雷东宝,只觉大快人心。而另外一个人见此情形,不敢靠近,闷声不响旁观。就算他这时逞能,难保他哪天落单挨闷棍,因为谁都知道在摘帽的事儿上,绝大多数人憋了一辈子的恶气。

雷东宝却并不觉得满意,不耐烦地将那人拎高两厘米,怒斥道:“你这么大人会不会说话?一茬屎一茬尿没个完。老子问你,申请后做什么,什么时候批准,老子哪一天拿批文,你给老子心肝肺屎尿屁一起放出来。”

宋运萍听了差点忍俊不禁,那人却淋着冷汗从嘴里放出屎尿屁:“申请得党组开会通过,每星期只有礼拜五一次,这中间隔着一个春节,我真没法给你确切日期。”

“算你初十上班,我过了元宵就来问你拿手续。行不行,说一声。”

“行,行,你放我下来,我给你们拿申请报告。”那人给吓到崩溃,不再继续讲究面子问题。

雷东宝这才放开那人,叉腰坐到桌边。忽见宋运萍接了申请报告单取笔要填,忙起身将位置让给她,看她轻轻巧巧地在纸上填写娟秀小字。雷东宝觉得这些字个个好看。

办完这一切,两人一起出来街上。雷东宝都不等走远就扯着他一贯的大嗓门道:“元宵过后,你别自己一个人来,会吃亏,等我一起过来拿结果。”

“是,谢谢你,雷……”宋运萍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本来称“雷同志”,可经此一役,觉得再这么称呼,有点对不起雷东宝。究竟是女孩子家,不好意思太主动,不由红了脸,可脸上满是笑意。想到刚刚那一幕,想到原先一直在他们家面前耀武扬威的街道负责人就像纸老虎一样不堪一击,想到雷东宝简单直接解决问题,再想到期盼已久的摘帽问题终于可以得到落实,宋运萍真是激动得想拍胸大笑。可这是在大街上,在雷东宝面前,她硬是忍住,却仰着通红的脸笑道:“我真是太高兴了,没想到事情这么轻易解决,太大快人心。我们全家都谢谢你。”

雷东宝却看着宋运萍通红的笑颜,闪亮的星眸,没了刚才一往无前的气势,搓着手笑道:“你高兴我也高兴,你高兴我也高兴。”

宋运萍听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不敢再看雷东宝,低下头轻道:“不是我没良心过河拆桥,可你回家还得走好多路呢,我不请你到我家坐坐了,你爸妈可能还等着你一起吃年夜饭呢。”

雷东宝舍不得走,可也知道宋运萍说得在理,别的日子都可以晚回家,年三十怎么能让寡母一个人等着操心。他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爸早去世了,家里只有我妈一个。我刚复员,我们小雷家大队造反派书记今年才倒台,他们在的时候个人养猪养鸡都是资本主义尾巴,他们越闹社员越穷。今年我把地承包好了,回头发动社员女人养猪养鸡养兔,男人拉土烧砖,你看我一年,我一定带小雷家大队赶上你们红卫大队,你一定得看着我。”

宋运萍虽然大致知道雷东宝的意思,可听他自己说出来,心里更是欢喜,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这边走,我给你带路”。

雷东宝简直得将根根头发变成触须,才能捕捉到宋运萍蚊子叫一样的说话声音,但他愿意,乐在其中。他也不假客气,他还恨不得绑宋运萍一起回家呢,可惜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他只能一路难得话很多地介绍一下他的简单历史,让宋运萍对他印象深刻。一直走出很远,他才真的不好意思让宋运萍再送,看着她走回家。

宋运萍回到家里,把这大好消息告诉全家。她事无巨细地说,父母听着一边笑一边称愿,一边列举以前所受的各种欺负,只有宋运辉心里很复杂,他没想到,事情可以用一种更不讲理的方式解决,耽误他读高中、耽误姐姐读大学的强大势力竟然在蛮力面前不堪一击。而且宋运辉更是想到,如此一来,姐姐将付出什么。他在姐姐将过程兴奋地讲完后,就说了一句:“姐,我们该好好谢谢雷同志,但你千万要想清楚,我那些插队支边的同学有些已经在后悔不该跟没有共同语言的村姑结婚。且不论他们的道德问题,可一个道理是清楚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运萍一下红了脸:“谁说道不同?我又不是大学生,我也不过是个农村人口,一个连地都没有的人,还不如农民可以承包土地。”

宋季山小心地道:“可怎么说我们都是居民户口,有供应粮可以吃。”

宋运萍气道:“别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做人别太势利。”

宋运辉也红了脸,但他还是坚持把话说明白:“姐,你误解我的意思。你和雷同志不是一路人。你爱看书,爱看《红楼梦》,你是书里薛宝钗一样的人物,雷同志最多是水浒里面的好汉,是红楼里面的焦大。贾府再败落,薛宝钗即使再落魄,她也不会与焦大为伍。这不是户口不户口、学历不学历的问题,完全是性格爱好问题,你们志不同,道不合。”姐弟两人近来一起看红楼,言语之间全是红楼长红楼短。

宋运萍板起脸,起身离开,但走几步,又站住背着宋运辉道:“你懂什么,雷同志不是焦大,我也不是薛宝钗。你回去安心读书,别掺和你们大同学的家庭问题,你还小呢。”

宋运辉见姐姐轻视他的见解,异常生气:“姐,你可以用理由说服我,但你不能用年龄来否定我。”

宋运萍冷然道:“理论再有理,我也只看做出来的结果。百无一用是……”宋运萍即使被弟弟激得生气,也还是记得不能骂人,忙将话止住。雷东宝做人热情,做事实在,是个山一样的男人,爸妈歧视他的户口倒也罢了,这是实际问题,而她觉得,弟弟的话欺人太甚,非常侮辱雷东宝。本来她只是对雷东宝有隐隐约约的好感,只觉得他可依赖可信赖,此时被弟弟一说,她反而坚定不移地站在雷东宝的一边,一个男人是干大事创大业的,难道贾宝玉才算是性格爱好没问题?贾宝玉那样的男人才可怕,请他进门就跟请太爷进门。她气呼呼边说边进自己房间拿起一本书,一看是《红楼梦》,立即烫手一般扔下。

宋运辉已经将一句“姐你受迫害没读成大学,别因此仇视大学文明”的话挑到唇边,但生生咽了下去,他咽下去时候只是本能,一种多年培养成的怕言多必失的本能,可很快就在沉默中想到,这话说出口,太伤姐姐的心。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冷静给一句:“姐,我对雷同志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不是诋毁他,我只是认为他有企图。我们不能太麻烦他,占他便宜。”

宋运萍没想到弟弟会说出如此理智的话来,她也是好久才回答一句:“鞋合不合适,脚最知道。别说了。”

宋季山夫妇看着儿女唇枪舌剑,都插不上嘴,心中感慨有之,欣慰有之,失落有之,孩子毕竟是长大了,可孩子做什么也不由爹娘了。

跟以往所有时候小姐弟吵架最终都不了了之一样,这回也是隔夜就没事。虽然是不是真的没事,只有姐弟俩各自心里知道,可春节就那么吃吃喝喝、热热闹闹过下来了。过了春节,还是宋运萍送弟弟去市区火车站,去得早,经过小雷家大队时候,远近不见人影。但两人都看到积雪化掉大半的路边的砖窑已经在整修,周围场地已经清理,整一个大广场。可见雷东宝说到做到,春节几天也没闲着。这回,连宋运辉看着也服,说这位雷同志是个做事的。这话,宋运萍听了心里比弟弟赞美她还高兴。在她心里觉得,被出去读书见多识广的弟弟赞美,是件了不起的事,她也终于为雷东宝放了心。

宋运萍一个人在市里逛了半天,看看市里的姑娘小伙穿得花枝招展,裤子把屁股紧紧包成两瓣儿,裤腿大得像扫帚,还看见一个男人戴着蛤蟆镜,穿三接头皮鞋,理大鬓角,手里拎一只录音机,边走边放,还边扭,看见女孩子经过就作怪声,宋运萍忙躲进商店避开。她差不多将整个市中心走下来,看到电影院门口贴着张红纸,上面用黑墨汁写着《小花》,另有一张是白纸黑字,写的是《追捕》。宋运萍不由得想起弟弟提起他们学校操场放日本电影《追捕》,说里面有个美丽的真由美,穿着很美丽的衣服,会开车开飞机,弟弟还画图给她看,可惜弟弟画图水平不好,但好歹看出真由美是很长的卷发,宋运萍想,那一定很美。宋运萍真想看,可电影得晚上才有,她等不及。

她又去新华书店看看,见到柜台上在卖过时的年画,有一张刘晓庆的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就像是《红楼梦》里说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她忙掏钱买下来,她觉得刘晓庆可比陈冲美多了。

但宋运萍回来路上,一路走着,一直在想那触目惊心的喇叭裤。她想到那包得跟蒜瓣似的屁股,又是骇笑,这样的裤子,蹲下去不会裂吗?她可不会穿那样的裤子。

宋运辉回到大学,回到书的海洋,不仅学校图书馆里面的书日新月异,同学里面更是能人众多,只要有消息说过去的禁书或者限量内部发行的册子出来,有钱的同学就呼啦一下去排队抢购来看,有些书看得半通不通,可大家还是打攻坚战似的啃下,乐此不疲。宋运辉没那么追风,他把更多时间放在功课上,英语上,他对那些文艺的东西兴趣不是很大,更无法投入同学对文艺的侃侃而谈。

开学忙碌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有时间作为辅导员给四五年级的班干部讲课。这次他讲的是第一个植树节的意义。为此他根据中央关于大力开展植树造林的指示,找了很多资料,深入浅出地告诉孩子们,植树,对环境对人类的影响。他来自农村,而坐在他面前的孩子们来自城市,对于他所讲的树与人的关系,孩子们都很是好奇,非常爱听,连老师都听着觉得有趣。

讲完课,宋运辉与老师说了几句话,见到梁思申一直背着书包在门口等着,知道小姑娘有话要跟他说,与老师告别后,就走向梁思申。梁思申见他走来,就快乐地大声道:“Happy New Year,Mr.Song.(新年快乐,宋老师。)”

宋运辉早知道这小姑娘古怪多,知道她从小就被她妈逼着学英语,现在虽然小学三年级起也试教英语了,可梁思申的英语水平早应该上初中,不比他差。他笑眯眯地道:“应是Teacher Song。新年快乐,梁思申,你看我给你带来的鹅毛和公鸡毛。”宋运辉将夹在书里的鹅毛公鸡毛交给梁思申。

梁思申顽皮地晃着一个手指头,笑道:“Mr.Song错啦,我外公说了,在美国,称呼老师用Mr,不用teacher, Mr.Song,谢谢你给我带礼物,我也有,是美国的一套卡片,送给你。再给你看看外公给我的压岁钱,是美国的美元哦。可是妈妈只给我一美元的,一百美元的被她没收了。”她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张绿绿的票子和一套卡片。

“你外公从美国回来?你高兴吗?梁思申,我也谢谢你的礼物。我看看是什么卡片。”两人一起坐在操场边的花坛上,梁思申摆布鹅毛,看怎样才能制作成可以写字的鹅毛笔,宋运辉欣喜地通过印刷精美的彩色卡片看花花绿绿的美国,又把一元美钞上面所有的英语字认了一遍。“梁思申,外公看见你高兴吗?”

“外婆看见妈妈和我,说着说着就掉眼泪,哭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只好陪着他们一起掉眼泪。以前奶奶老是嫌妈妈成分不好,这下她没话说了,省委第一书记还接见我外公外婆呢,看他们以后还敢看不起我和妈妈不。妈妈说,我们这个年,过得那叫扬眉吐气。Mr.Song,妈妈还说,我们要加紧办理出国护照,她要送我去美国外公那儿读书。我也想去美国玩,可我不愿意离开爸爸妈妈,Mr.Song,怎么办?爸爸妈妈说,最后还是要看我自己的决定,因为他们也舍不得离开我。”

宋运辉早就知道梁思申的家庭不简单,爷爷是省人民银行的行长,几个伯伯都是省财经系统的大官,她爸爸也是市人民银行的官。也知道她爸爸当年硬是要娶一个逃到国外的上海资本家流落在国内的女儿,是多么艰难,以后又是被视为家庭异类。而且还知道,重男轻女的梁爷爷一点都不喜欢最小的孙女梁思申。但梁思申在相爱的爸爸妈妈庇护下,却活得很快乐很阳光。这会儿见问,他看着手中一套十二张图片,犹豫地道:“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去美国读书。我知道我的经历,当我第一天踏上火车的时候,我觉得是踏入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省城里,我看到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得到的东西,包括公共汽车、自来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震撼吗?我感觉,我的视野一下提升,我的见识思维因此开阔,而我整个人完整了许多。我很庆幸我有来这个大城市读书的机会。我感觉,我从家乡到城市,就像你从这儿到美国,那对你的成长有积极意义。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梁思申做个鬼脸:“只懂一半儿。Mr.Song,去美国读书,我会变得更聪明,更强大吗?”

宋运辉肯定地道:“会,我们现代人正是因为站在哥白尼、牛顿这些巨人的肩上,才能看得更远。你到美国如果好好学习知识,你将是站在另一种巨人的肩膀上,你的心会变得更强大。当然,如果你不求上进,没妈妈管着就不好好读书,你还不如不去。”

梁思申扬起小小的脑袋,想了半天,坚决地道:“那我去。我要赶超Mr.Song。”

宋运辉一愣,没想到小姑娘赶超的目标是他:“我已经跑在前面,你将踩上巨人肩头,我们比赛。”

被宋老师如此重视,梁思申俨然觉得自己变成大人,忙严肃起来,郑重伸手,与宋运辉重重握了一下,就像大人一样地握手:“Mr.Song,我会好好学习,你看我的。”

“好,等你学成归来。”但宋运辉估摸着这个再见面的可能性太小。

04

按照小雷家大队习俗,初一走亲访友,初二喜庆结婚,但几年前到今年,小雷家大队已经三四年只见姑娘嫁出去,不见姑娘娶进来。初二有一家姑娘出阁,大队晒场上停了好几辆手拉车,上面是花花绿绿的锦缎被子和油得闪亮的家具,有一辆手拉车上,竟然有极其稀罕的一台三洋黑白电视机和一台先锋双声道收录机,而上海产的华生牌台式电风扇反而显得不那么露脸。

小雷家大队那些光棍满嘴苦涩地瞧着这些嫁妆,就是把他们抽筋剥皮论斤两卖了,也筹不齐买这么些嫁妆的彩礼,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娶到一个老婆啊?

雷东宝也是看着这几车光鲜的嫁妆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到宋运萍了,比之眼前这个即将出阁的新娘,他心目中的宋运萍不知强几倍,长得更好,为人行事也更好,性格更是不用说。娶眼前新娘这样的姑娘都要那么多彩礼,娶宋运萍呢?可是,他现在凭什么喜欢人家?一年后,他又能拿出多少彩礼?眼下,他除了砖窑,除了承包地,还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可寻?

雷东宝想到这儿,心烦气躁。但是他心中几乎咬牙切齿地发誓,无论如何,即使剥层皮,也要把那么好的宋运萍娶回家。这姑娘太好了,他从没见过这么仙女一样的姑娘,想起她,他心里就跟灌了蜜糖似的甜,想起她,他就忍不住想神行百里立即赶往红卫大队瞅她一眼,对,即使只是一眼也好。

送亲的队伍喜气洋洋的,而一帮大大小小的光棍脸上什么神情都有,唯独没有笑脸。而且物以类聚,游来荡去,渐渐混到雷东宝周围,一个最僻远的角落。大伙儿默默看着二踢脚炮仗接二连三飞上天空,看着刺眼的嫁妆终于被喜气洋洋地推走,看着送亲队伍走远……

雷东宝转身想走,却撞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傻傻的,瘦削的脸上满是阴郁。雷东宝知道他想什么。雷士根,也算是大队里的秀才,年届三十,却已经被悔婚多次。他忍不住拍拍士根的肩,宽慰道:“士根哥,你是秀才,种地会动脑筋,以后承包地里长金子长银子,都看你自己啦。”

士根收回傻气,却将了雷东宝一军:“东宝,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已经搞了承包,干得不错,后面两把火你准备怎么烧?”

雷东宝是个不怕被将的,也不是个藏着掖着不肯说的,爽快地回答:“不瞒士根哥,后面两把火,烧来烧去都是为吃饱饭。一把是把后山的砖窑烧起来,一把是发动全大队老少娘儿们搞养殖。看了今天的嫁妆,我心里很堵,什么初一初二,想不打光棍,想吃饱饭,今天就把第二把火烧起来。你们谁跟我去?做一天算俩工。”

士根却犹豫了:“东宝,起码过完年……初十吧,初十开始干。过年哪,要饭的也不会出门。”

雷东宝“哼”了一声,闷声闷气道:“讨饭也得冲在前头。我今天跟你们把话砸在这儿,我跟书记老叔算了下,砖窑先要三十个人就够。老叔那儿要去三个名额给师傅,其他二十七个人,谁早跟我干,谁往后每月拿工资。我不动员人,想挣钱娶媳妇的,回家拿钉耙锄头,跟我上。”说完,雷东宝转身就走了。他今天受刺激了,血性地想挣钱,他想比他老的光棍应该比他更心急更血性,还做什么动员,想要老婆就上呗。

但他没想到,诸光棍在他身后面面相觑,都觉得初二出工,这事儿荒唐,要做事也不赶春节这几天,要饭也别赶得像急煞鬼。可问题是砖窑名额有限,若是被谁赶了先,自己混不进这二十七人名额里,不是失去一个机会了吗?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没动,我也不动,竟没一个挪窝的。

雷东宝肩扛钉耙挑两只畚箕出来,见晒场上光棍们还木着脸一动不动,极其失望,一边走向后山,一边忍不住破口大骂:“妈拉个巴子,做人没本事,做不成孙悟空,也学学猪八戒,看见甜头扑上抢。光棍做得血气都给狗吞了,孬种,老子看死你们一生一世做不出头。四宝红伟老五,是朋友别死样活气,滚出来。”

四宝红伟老五都知道雷东宝点名了若还不动,回头有的好果子吃,忙与周围人赔笑几声,飞奔回家拿了家伙跟上雷东宝。又有两人也跟了,但大多数还是没动,大伙儿都觉得大年初二干活儿极其荒唐,雷士根更是摇头说,正月里国家领导都丢下日理万机回家休息,几个白饭都吃不上的积极个啥劲儿。

到了砖窑,雷东宝看看身边稀稀拉拉五个人,一声闷哼,脱下棉袄往窑顶一扔,抡钉耙就开始清理砖窑周围碎砖。其他五个也都不敢吭声,扒的扒,挑的挑,将砖窑周围场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平整出来。很快中午,还是雷东宝说声“收工”,大伙儿才回家吃饭。但等雷东宝吃完稍坐会儿再回砖窑,却见他们五个早已回来开工。

雷东宝这才收了脸上的黑云,边干边道:“我盘算着,我们先烧两窑砖试试,看要用多少煤,多少车泥,多少个工。回头四宝和红伟,你们算算,一车泥巴可以烧多少砖,每块砖用多少钱的煤。算清楚了,我们跟承包产量承包土地一样,做砖也包,拉一车泥巴多少钱,打一块砖坯算多少钱,烧一窑砖算多少钱,卖掉一块砖拿多少钱。谁有力气多做,谁拿的钱多,多拿钱早娶老婆,谁偷懒耍滑,饿死活该。你们看怎么样?”

四宝问:“不上交给大队吗?挖大队的泥巴,用大队的砖窑,不上交点说不过去。”

雷东宝想了想:“二八开,二归大队,八开工资,差不多了。砖窑坏了大队修。”

大伙儿想了会儿,还是四宝脑筋灵光,道:“这主意好,以后我没日没夜干。但东宝,算账这事,还是士根最强,要他算肯定算得更清楚。”

雷东宝不以为然:“做事拖拖拉拉,脑袋再像诸葛亮也干不成事。士根不来,我们不求,我们大不了多花几夜,再不行我拿去交给一个大学生算,大学生还能算不出来?不怕。”

老五问:“东宝,你说会不会我们拼死拼活干了,一天挣不到一角钱?”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一天挣不到五角,把我雷东宝活埋填窑里烧了。我在部队里常去砖厂拉砖,那些砖厂的职工多懒,还照样一个月拿得到二三十块工资。我们好好干,勤快点儿干,比砖厂职工多干一倍的活儿,一个月收入争取翻倍,拿四十、五十块,一年下来,我们也抱它个电视机回家看看。”

“东宝,真能拿那么多?”

雷东宝依然胸有成竹地道:“我跟着工程队去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多,听我的,有你们好处。”

“可公社能让我们开砖窑吗?以前还是公社带工作组来扒的。”

“年代不同了,你还翻老皇历,地都承包了,砖窑还不让开?听我的。”

雷东宝虽然没扯着喉咙作宣传,但他说话胸有成竹的样子,令其他五个心中生了盼头。红伟又问:“我们今天抢了头筹,但万一别人看着我们拿钱多也争着拉泥抢我们饭碗来呢?”

雷东宝斩钉截铁:“三十个,一个都不多,我爹从坟里跳出来求我都不放人。”

“一定要光棍吗?”

“来谁都行,只要别是七老八十做不动的。”

五个人一边奋力干活,一边心中打开了小九九。晚上收工回家,一个个找身强力壮的亲朋好友暗中宣传,以图肥水不落外人田。只有雷东宝回家微微有点提心吊胆,话是通过五个人说出去了,但他们烧出来的砖供销社又不包收购,将来砖烧出来卖不卖得出去?究竟真的能不能每人挣到五角钱?他心中没底。可既然话放出去了,他当然只有硬撑着充好汉,打肿脸也得说肯定能挣钱。

没想到,第二天初三,砖窑就有三十二个人等在那儿,大家还是抓阄,才拉掉五个人,留二十七个人大干快上。下午时候,老书记带两个老师傅悄悄到来,拎泥刀、泥桶,开始修复砖窑烟囱。

事情只要做起来,就招人耳目。早有邻村走亲访友路过的开始打听砖什么时候烧出来,多少价钱一块。这样的探听,给了不过年干活的人以信心。

雷东宝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事情不做,永远没有机会;事情做了,机会自己找上门。

所有的进程,只要沾了雷东宝的手,仿佛都能飞速前进起来。承包如是,砖窑如是。雷东宝鼓励大家,要用抢饭吃的劲头干活。

场地很快平整出来,第一车土拉进场地,第一批砖坯在老师傅指导下打出,大队仅有的几块钱在公社农业银行开门第一天便取出来全买了第一车煤,第一把火开始温火烧新窑,第一个买主已经拿钱排队等候要砖,虽然只要两百块砖。事情进展顺利,工地上热火朝天,胜利似乎指日可待。

面对大伙儿如火如荼的热情,雷东宝却反而变得冷静。砖窑这件事上,他是牵头人,砖窑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他有全责。

初十晚上,需得有人看着整夜温火烧新窑,老书记要求这种不吃重却很要紧的技术活由他来做。雷东宝晚饭后就找了过来,爷俩坐在温暖的窑边背风处说话。

雷东宝有很多担心,大队那一点点钱买的煤够不够烧出一两窑砖,烧出来的砖质量会不会好,买砖的人会不会多,买砖得来的钱够不够买第二车煤。老书记别的不能保证,却是绝对保证质量,他说以前小雷家大队烧出来的砖早就名声在外,都知道是最结实的,手指弹着“铮铮”地响。老书记还说,买砖的人他也不担心,听说国家安排全国百分之四十的人这回涨工资,工资涨了还能干吗?吃好穿好住好呗。但老书记也愁买煤的钱,总不能鼓动社员凑钱,何况社员口袋里也没钱。上山砍柴也砍不出几根木柴,这年头山上都是光秃秃的,能砍的都早烧了。寻常茅草烧不了窑。

雷东宝挺愁,万一仅有的煤烧完,砖却没给卖掉挣回钱来买煤,中间出现空当,窑凉了,会不会把好不容易鼓动起来的人心也凉凉了?光棍们看不到挣钱娶媳妇的希望,有家有口的看不到吃饱饭的希望,还会跟着他起早摸黑吗?他喃喃骂人:“妈拉个巴子,让他们挣钱还得哄着他们,我自个儿挣钱发财还容易得多。叔,不行把村前村后那么多祖堂拆了当柴烧。”

老书记当即给雷东宝一个后脑勺:“那些祖堂除非等它们自己倒,你敢动它们一块瓦片,你家祖坟先给人扒了。想想别的办法,你跟着工程兵部队走的地方多,你有办法。” sZ9Yb1y/uww8mdA/l9lq2XcAaA8JUBE5fg5fmANoL8SfVKqMMjPU3zfbWe1oiJg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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