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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强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儿童文学研究所所长
对于我来说，日本儿童文学作家古田足日的长篇小说《课外作业代写公司》是一部熟悉而又感到亲切的作品。
1987年，我受教育部派遣，第一次去日本留学。有感于国内儿童文学研究的局限性，我选定的研究课题是儿童文学。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我做这一选择的重要原因。到日本不久，恰逢日本儿童文学学会的研讨会在我所留学的东京学艺大学举行。在大会上，我经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专家河野孝之先生介绍，得以与古田足日先生结识。在东京留学期间，在我所参与的日中儿童文学交流中心的筹备会、任大霖先生和古田足日先生的讲演会等场合，我多次与古田足日先生见面。1988年4月10日，我还和当时在日本留学的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彭懿一起，应邀到位于东京久留米的古田先生家做客，度过了难忘的一天。
古田足日先生不仅是一位著名的作家，而且还是对战后日本儿童文学的发展具有重大影响的批评家。他的《再见吧，未明》《近代童话的崩溃》《〈蜘蛛之丝〉是名作吗？》等评论颠覆日本近代儿童文学的传统，呼唤日本儿童文学要表现具有行动活力的儿童，成为战后日本儿童文学研究的重要文献。对于正在探求自身的儿童文学观的我来说，古田足日先生的创作和评论，都成为我吸收滋养的资源。
《课外作业代写公司》最初是以《前进！我们的海盗旗》为题，于1964年1月至1965年2月在《教育研究》杂志上连载的，1966年改为现在的题目，由理论社出版单行本，1967年获日本儿童文学者协会奖。
在我眼里，这部作品是20世纪60年代日本儿童文学的重要收获之一。1992年，希望出版社出版《世界儿童文学事典》时，我负责撰写、拟定日本儿童文学的这部分词条，就将《课外作业代写公司》（当时，我把书名译为《作业承包股份公司》）收入了该辞典。时隔二十余年，重读这部作品，想到今天中国的孩子的童年生态被破坏的程度，比之五十余年前古田先生描写的日本儿童，有过之而无不及，深感这是深刻触及社会和教育问题的前瞻之作。
在撰写这篇序文时，我将译文与我家里的日文原作（理论社1973年爱藏版初版，1980年6月第41次印刷本）进行了比照。我发现译者所依照的版本与最早的版本相比，做了很多修改。特别是第二章《过去·现在·未来》改动甚大。《现在也是野蛮的》《过家家的痕迹》《美枝的大发现》《什么是野蛮？什么是未来？》这些小节标题都是我手里的版本所没有的。一处最重要的小节标题的改动，是《报春鸟》变成了《花忍者》，其内容上的改动，是把宇野浩二的故事《报春鸟》换成了新的故事《花忍者》。
我感到，这一改动意味深长。日本有句谚语，“饭团子比花儿实惠”，表现和主张的是功利主义的人生观。《花忍者》里的少年佐平不喜欢能赚到钱财、换取物品的忍者的工作，宁肯与花为伴，也不愿为成为忍者去修行，终于为花而死，成了“花忍者”。与宇野浩二的《报春鸟》这一故事相比，《花忍者》显然在揭露、批判日本的应试教育体制方面，更具有针对性和象征、隐喻的功能。佐平的命运是应试教育体制下的儿童们的命运的写照。顺应试教育体制者“昌”，逆应试教育体制者亡。我在“昌”字上加了引号，意指顺应应试教育体制者还是面临着“死亡”——自由、超越精神的死亡。
古田足日先生在理论社1973年爱藏版初版的《新装本后记》中写道：“我在阅读这个新装本的校样时心想：教育是什么？儿童的成长是什么？其评价体系又是什么？我要重新思考这些问题。”我想，《报春鸟》变成了《花忍者》这一改动，肯定是作家重新思考教育的本质、儿童成长的本质等问题的一个结晶。作家持续不断地思索，把对这些问题的追问，在修改的作品中进一步引向了深入。古田足日先生以儿童文学作品探究、处理人类社会的重大问题的思想力，以及对儿童文学创作全力以赴、不断打磨、精益求精的姿态，令我真想脱帽致敬。
在古田足日先生家做客的那天，先生送给我好多种他的大作。其中既有后来我所翻译的批判现代文明的幻想小说《蛇山的爱子》，也有先生的讲演文集《重新审视看待儿童的目光》。“我们一直认为儿童的生活就是上学读书，放学以后，则做游戏、学习、帮家里干活。在我是孩子的时候，大人们常说‘好好学习，好好游戏’这句话，儿童自身也认为孩子就该是这样的。”讲演文集中的这句话，我在谈论童年问题、批判应试教育对童年生态的破坏时，曾经多次引用。细想起来，这次我欣然答应为《课外作业代写公司》的中译本作序，并且重读这部作品，又何尝不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的又一次“引用”？
第一次读日文版《课外作业代写公司》时，我的孩子还不到四岁。如今，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小说中武志他们对应试教育的怀疑、反抗，对人性真义的探寻，我的儿子都一一经历过。值得庆幸的是，我最终无条件地支持了儿子对应试教育的叛逆，把“取消考试和课外作业”这一武志们的理想，变成了儿子的现实。我很难量化地说，我从《课外作业代写公司》中汲取过多少智慧，但是，我的确可以依据自身的经验证明，这是一部真正关爱孩子，写给孩子的书。
当然，这也是一部所有关怀孩子的成长，渴望为孩子打造幸福人生的家长、老师都应该悉心阅读的书。阅读这本书，对大人的人生智慧是一场考验，也是一次提升。
是的，儿童文学本来就是蕴含着人生大智慧的一种大写的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