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和武林来往多年,我对武林从不设防——这样的朋友并不多,我对他的信任几乎是彻底的。别看他平时哇啦哇啦,人没到,三里地就听到他大声喧哗,可我们私下里说的一些话,他却从来默不作声、守口如瓶。
近几年,他的童话集、散文集、自选集……一个个相继问世,愈加引发了出版界和市场的关注和重视。他对阅读永不消退的热情,对淘书持之以恒的坚持,他的创作领域之宽泛,读者跨度之巨大,涉猎题材之丰富,视角观点之新颖,很少有作家能够企及。所以,我称他是当代儿童文学界的鬼才——我们儿童文学作家中不缺人杰,但缺鬼才。我相信,丰厚的文学积淀和勤勉的创作锤炼,会让他走得更稳、更远。
武林是一个十分勤奋、投入的人。在他心目中,写作是他一生的事,是出发点也是终点。我想他大概不可能再改变他人生的方向了。正是与文学的相依为命,他才有可能写出这么多的作品来。其中有不少作品乃为上乘之作,当引起我们的重视。他已经构建了属于他的文学王国,这个王国正在走向它的鼎盛时光。近些日子,又读了他的几本新书,其中许多作品我以前没看到过。我觉得其中有一些比我以前曾看到过的作品还要好,至少是一样的好。
安武林这个人和他的文,向我们提供了不少话题。
当前中国儿童文学格局是:一线的作家基本上都不再写短篇,而一心一意地在写长篇。那么孩子——我说的是中年级以上的孩子,也不再读短篇,都在读长篇。我非常怀疑这种文学的格局和阅读的格局,我主张孩子还是要看一些短篇。最近我把我的长篇写作停了下来,开始写作短篇。我曾经跟许多朋友讲过这样的话:儿童文学作家要不时地写一些短篇。为什么要写短篇?打一个比方:这就相当于演员在长期演电影、演电视剧之后要停下来,再登话剧舞台演一些话剧,因为话剧有更高的要求。长篇的思维和短篇的思维很不一样。而短篇思维对于成长中的孩子来讲,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无论是对他认识这个世界还是提高他的写作能力,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短篇非常讲究,一个词肯定是和它连在一起的,就是“精致”。安武林是经营短幅的高手。幅短神遥——这是我看过他的许多短篇童话之后的一个印象。
我还是相信文如其人这个定律的。但这个定律碰到安武林,可能就有点说不通。他的走路就像旧军人大踏步,轰隆轰隆响,说话和笑声就像涨潮时一波一波的潮涌声,喝酒的动静也比较大。他基本上是一个粗线条的人。但就是这个人,写诗,写散文,写童话和小说,或是写批评文字,却是那样的细——细致、细腻。大千世界林林总总,其间一些物象极其细弱,他却能一一感应到。
他是只蜘蛛,这只蜘蛛在林间的枝杈间经营着网子,这个网子静静地罩在那里,一个轻轻的翅颤,都会通过经纬合理相织的网子传导给结网子的敏感的蜘蛛,它马上就从藏身之处闪出,沿着丝网,行向猎物。这个在茶会上、酒席上很喧闹、东拉西扯的人,在他处于写作状态时候却能凝神、凝思;而当他独自一人对世界观察的时候,眼神是处于凝视状态的。他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我们在公共空间里根本看不到的形象——另一个安武林。
我喜欢《老蜘蛛的一百张床》《一座颠倒的医院》《母亲的故事是一盏灯》《一个书呆子》等作品,最近又看了他的一些新作品。我们这些与安武林开玩笑开惯了的人,在读完他的这些作品之后,必须在心中十分严肃地承认:这些都是一流的文字。他有一篇叫《黑豆里的母亲》的作品,令我终生难忘。
这些文字背后,藏着的是一颗极其细腻的心灵。
我一向把细腻看成是文学的重要品质。
我们再回到“文如其人”这句话上来。其实,据我观察,安武林这个人其实是多面的。他待人处事,事实上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很细心的人,也是很智慧的人。安武林的智慧,大家都知道,我们一般人学不来。他说话、做事其实都很讲究,很有章法,并且这个人有原则——大原则。他的那种智慧真的非常特别。细分析,不说文,只说人,他这个人实际上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他的智慧是属于那种幽默境界里的智慧。
安武林写诗,写童话,还写散文、小说和批评文章。童话和小说是叙事的,尤其是小说。散文可以叙事,还可以抒情。而诗一定是抒情的。诗有叙事诗,而这里的“叙事”概念根本不同于小说意义上的“叙事”概念。从根本上讲,诗是抒情的。一首诗,如果描述拿破仑的矮小以及他的一双小小的手,注定了是失败的。
安武林善于叙事,而我以为他更长于抒情。无论是他的小说、童话还是散文——诗更不用说,其本质上都是抒情的。我以为,他的文字对我们的孩子而言,其主要效果是感动。
文学开始的时候并不是用于叙事的,而是用于抒情的。《诗经》里有叙事,但,背后是抒情的,字里行间流淌的是感情之水。后来,我们往往重视文学的认识价值,而忽视了文学的情感价值。
其实,就人类的文明史而言,情感可能是最为重要的。情感的重要性难道不及思想的重要性吗?一个有思想而没有情感的人,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我们宁愿与一个有情感的而没有思想的人相处。在情感日益淡漠的今天,情感教育我以为更重要。在儿童文学这里,情感教育可能更应是一个显著的问题。今天的孩子缺就缺在情感上,读一读安武林的作品,对他们有好处。让他们学会感动,也就是让他们成人,成为一个有悲悯情怀的人,一个高尚的人。
这个世界上发生的几乎所有的恶事和悲剧,皆是因为情感的缺失。我坚信文学的主要功能或大功能是抒情的,是为了用来提升人的情感质量的。
安武林一人把握几乎所有儿童文学的体裁,如果按最好、好来排定,我以为可以这样来排次序——散文、童话、小说。我为什么没有说他的诗?那是因为他所有的作品几乎都是诗,或者说都具有诗性。记得上次参加安武林研讨会时候我说过一句话:今天的会其实不用大家都发言,只金波先生的一句话就够了——金波先生说:“祝愿武林从诗出发,回归于诗。”诗有意境,这一点与童话、散文相通,还有诗是抒情的,格调雅致的抒情。所以说安武林的各路文字都是诗性的。
安武林做人做事有底线,有原则,不伤人,不害人。他是个鬼才。他有他的聪明,他的聪明让他做成了很多别人想做但没有做成的非常有益的事。这个世界上并不缺人杰。所谓人杰就是那些用常理和老到来把事情做到极致的、特别出色的人。他们的思维是常人的,只不过是他们更有韧性,也更为刻苦,最后把事情做出来了。那些人也有才,但是大路的。这个世界缺鬼才。
所谓鬼才是指出人意料,在不可为之处而可为。我偏向于鬼才,尤其是在文学这一块。文学需要的不是人杰,而是鬼才。说实在话,文学创作没有一点鬼才大概是不行的。得天下者都得有一点鬼才。
我非常喜欢安武林作品的一些句子,“这个可怜的家伙死了,是被一滴露珠砸死的”;“虫子说,我们聊着聊着,天就黑了。知了说,我们唱着唱着,夏天就终止了。礼花说,我们跳着跳着,就找不到舞台了”。最近又看到了他作品里的一段话,“小古丽回到乡下后,自己编了一首歌儿。歌词的大意是:麦子熟了的时候,请注意麦秸;不要在奇形怪状的麦秸旁边散步,也不要对它产生好奇,那有可能是一个陷阱。所有的蟋蟀都听见了,他们远离麦田,在青草茂密的地方唱歌和生活。城里的人再来乡下捉蟋蟀时,他们常常是空手而归。那个叫小刚的小男孩抱怨说:蟋蟀都去哪儿啦?”这些句子都是一个鬼才才能写出来的。
我无数次地讲过,武林可能是我们儿童文学界读书——我不敢说他是读书最多的人,但我敢说他肯定是一个读过很多书的人。我们与他的交往,常常是书的交往。跟他聊天,就知道他读了多少书。我特别想对年轻的作家讲:写的前提是读,没有读何有写?我在下面小学做讲座,在讲到写作时,对孩子们说:读是哥哥,写是弟弟。在读书这一点上,武林给我们树立了一个非常好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