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像我这样的女人也曾有人对我说过:“小姐,你是个好人。”可那是多年前的老话了,早就落在江南的雪地中变成了冰坨子,天一晴,化成了水,变成了雾,没影儿了。
江南的雪是不同于北方的,是一种软绵绵的雪,是有趣的雪,就连落在梅花上的积雪也只会更显得梅花晶莹香洌。
那时我还是闺阁中的女儿,也是有趣的。决不会像现在这般无聊得紧。
博山炉中的芬芳在茶水的清香味里并不会显得过分沉闷,不会像现在这般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或许那时候的空气也是沉闷的,只是和现在相比显得太微不足道罢了。
那是因为那时候和一众姐妹们在一起,时常可以找出些乐子。
为女子当三更起,侍公婆。更何况我们这些为家族轻贱的扬州瘦马。我和一众姐妹撑着睡意来到阁楼上开始绣花的时候,会趿着鞋,撑开窗牖。
外面灰蒙蒙的熹微晨光。却熙攘热闹,车水马龙,通衢委巷,灯火盈盈。家家户户悬挂的旧红色灯盏在风中摇曳,碧水荡漾,橹声欸乃,楼在桥边,窗在水上,墙垣斑驳,檐扉翼然。
文人墨客笔下的江南该是这个样子吧。
滑稽得很,亏得我生于江南,却是从未见过江南。
我登上这府中最高的阁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堵墙。
是阁楼太矮了吗,是墙太高了吗。
又或者,江南本来就是一堵墙。
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更或者那些风花雪月也只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迂腐文人们对着那些残垣断壁指点江山的想象。
我原本以为从墙外面经过的人该全是吟诗作画的雅人。直到有一天,一件很是稀奇的事情发生了。
大姐的帕子被风吹到了墙外面去。
本来她肯小跑到窗户边去小捞一把的话,她是绝计可以追回她的帕子的。
一众姐妹都心知肚明的是,她是绝对不会放下她大家闺秀的气派与涵养。仅仅是为了一块帕子。
哪怕那块帕子极为重要。
那帕子上有大姐的闺名,若是被墙外面有心之人拣去了。大姐这十来年闺阁中的规行矩步那可是白费了。
可大姐并不慌乱,毅然要将那大家闺秀的气派与涵养稳扎稳打到底。她指使我的婢子出去给她拾帕子后,她这般大家闺秀,仿佛受了委屈一般,娉娉婷婷地走上前来信手打在我脸上。
大家闺秀能有多大的劲儿,何况是大姐这般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两颊上的肉也仅仅是像盛夏熟烂的桃子,绯红的汁液和着果肉极力地想往外翻涌出来而已。
一干姐妹识趣地伫在一边,或玩弄指甲,或一壁欣赏字画,是一幅绝美的仕女画。最小的那个十八妹最没出息,不安地低下头来绞着自己的手帕。
其实各自心中都清楚,大姐那是故意的。这墙里面是在憋闷,总得找点新鲜的花样来玩,万一被如同话本子那样被富家公子见到了帕子,然后明媒正娶,是再不用做那扬州瘦马的了。
可拣到手帕的是一个傻子,侍女说他是给府里送菜的车夫,听说小的时候发疟子烧坏了脑子,侍女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惜了这样老实的人了。
难怪我透过那堵密不透风的墙都能感到他的呆气。
墙里面的人是决计不会有这种呆气的。往往眼珠子一转,便能拎清楚各种一理便乱的关系。比方说十妹妹素日里是和我最交心的,看见我被大姐刁难,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墙里面的人的眼睛再有灵气,心也是枯死了的。
不像那个呆子,眼睛呆呆的,心却很活泛,像是雨后初霁的空气,轻盈而又明巧。他不听他老子的话,不管不顾地拣起那张绣花的帕子。
他老子在一边吆喝训斥说:“你这是要遭挨打的,快走快走,别污了人家小姐的东西。”
那傻子身上穿的补丁短褐上似乎还有泥水,头上长满了坑坑洼洼的癞皮,那样呆呆的眼睛里笑起来让怪我瘆得慌。
果然,他便被大姐唤来的家丁给暴打了一顿。
姐妹们只把这当作大姐的一场笑话。可是当着大姐的面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嘲笑那个傻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墙里面的人,就是这样,眼珠子里装的全是天地的灵气。
我也不顾脸上的伤口大笑起来,觉得那傻子着实是个有趣的傻子,便打发侍儿把我用剩的金疮药给他。
冷极了的天里,他说:“小姐,你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