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东北山上有一种树籽是可以卖钱的，翠花那时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家里条件还是很困难，她想着自己采点树籽卖了钱好留着开春生孩子用。

她每天忙东忙西，山上家里不停歇，世仁虽然嘴笨可心里疼她，让她别去采了，翠花婆婆却说：“哪有那么矫气，干活多生的孩子才结实哩！”

话糙理不糙，再说那会儿大家都干活，也没人把孕妇当回事，翠花心里明白，可这话却让她不舒服。

这年秋天翠花的树籽一共卖了四十多块钱，这把她高兴的，这下孩子连衣服都可以多做几件了。

翠花把钱给了世仁，世仁说：“你不是喜欢那白边蓝布鞋吗？我这就去给你买一双去！”

“别！还是省下来吧，到时候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翠花喜欢那白边蓝布鞋很久了，一起干活的好几个女人都穿了，可好看了，可是她没钱也不舍得买。

“多也不差这五块了，我跟你说，你穿了就算你赚着了！”世仁这话在很多年后翠花回想起来还不住的点头，那真的是赚到了。

世仁到底将那白边蓝布鞋买了回来，翠花喜欢的只偶尔不干活了才穿，可就是没有什么时候是不干活的。世仁娘看在眼里，偷偷教育世仁，说他不能太惯媳妇，要什么就给买什么那还了得！

世仁只是哼哈答应着，他心里有数，翠花来他们家是一天福没享，他给她买双鞋还是她自个挣的钱。可他孝顺，他不顶撞他娘，只是不再理婆媳间的任何琐碎之事。

翠花想着，等这几天农活干完了就去县里买块花布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做衣裳，可这天她还没出门，就见要账的人来家里了。

婆婆一问才知道，人家春天托公公买的豆油这都入冬了他也没给买来。婆婆气的就破口大骂，正赶上公公回来了，她骂的就更起劲了。

“钱呢？你给人家买豆油，买哪去了？”婆婆声色俱厉地喊道，人也鬼步般走到公公身前。

“那……那时候不是盖房子吗，又买了工具了。”公公明显底气不足。

“那你就用！那你就用！现在你拿什么还人家？”婆婆说着就动手推搡世仁他爹。

世仁在一旁听着，看着要账的人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偷偷瞄了翠花一眼，见翠花也看向他，就掉头回了屋。

“多少钱，我给你！”

就这样翠花的钱还了债，她不能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世仁说的对，她穿了那鞋，就算她赚了。翠花想着一家人啊，有苦同甘，再说这钱他们也是知道的，不拿出来也说不过去，这事也就了了。

翠花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来这不是感冒就是牙疼。坐月子时牙疼了整整两个月，两腮又红又肿，只能吃点面条、疙瘩汤。有天晚上她疼的实在受不了了，自己又躲在被子里掉眼泪。

世仁天天进进出出好似没看见她的脸，这会要休息了，见翠花在被子里哭才不得不发现。

“你这是怎么了？”他看着翠花脸整个肿的大了两圈吃惊地问道。

“牙疼……”翠花说着眼泪掉的更快了，心里不知怎的更委屈了。

“那咋办？吃点药？娘，娘……”世仁趿拉着鞋就去他娘那屋了，翠花都来不及喊住他。

过了一会，世仁和他娘都来了。

“你现在喂孩子不能吃药，用凉水漱漱口就管用，来！”说着世仁娘就递来一瓢凉水。

可翠花漱了又漱，还是不管用。不管用也没办法，她只有自己忍着，睁眼捱到天亮。没人再问问她好点没有，家人的呼噜声使她更加心烦意乱了。

那会儿家里没养鸡，也没有钱买鸡蛋，月子里吃的都是人家送的。鸡蛋不多，翠花也不舍得自己都吃了。有一天，世法回家嚷着要吃煮鸡蛋，婆婆以为她睡着了没听见，让世法小声些偷偷给他往兜里塞了两个。等中午给她送面条时，却连个鸡蛋的影子都没看见。

有些事情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不过是为了大家都相安无事罢了。

翠花看着襁褓中的儿子，他的小被子是世法小时候的，身上的小衣服是她拿自己的旧衣裳改的。她心里莫名感到委屈、想哭，可是她都忍住了。她想她娘、她爹、她的兄弟姐妹，越想牙越疼，可是她回不去啊，她舍不得她儿子。

女人生孩子那会儿多多少少都有点产后忧郁症，等翠花能下了地，就又开始操持起家里的活来。

她白天在生产队干活，饭点了赶紧回家做饭。等婆婆有了身孕后，生产队她就不去了，天天忙活家里的菜园子，然后做着一大家子的饭。婆婆就给她带孩子，家务活也不怎么干了。

婆婆生孩子时是翠花最忙的时候，家里所有的家务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别看老两口一辈子总是吵吵打打，可这会儿公公有好吃的总是不忘婆婆的，翠花也尽量挑好的有营养的给她做着吃。

翠花干活麻利，话也不多，她能干的一点也不落下，现在家里供三个上学的，她想攒点钱回趟娘家真的是太难了。

这年翠花的儿子四岁了，婆婆生的小女儿三岁，家里虽然没有钱可生活已经好了很多。

有一天，家里人都说想吃煎豆包了。

这种豆包做起来很麻烦，翠花一个人又是淘小豆，又是包又是煎的整整忙了一天。晚上吃饭时世理突然“哎呦”了一声，全家人就都看他。

“嫂子，你听着啊！”世理就从嘴里拿出个东西往窗户上一扔，就听“叮”的一声，豆包里有沙子，没淘干净。翠花显然也没想到，她还淘了好多遍，没成想还是有沙子。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正想说话，婆婆先说了。

“她那是想药死你呢！”

什么？翠花一听这话本来还笑着的脸就有些垮了。中午她有些着急了，有的豆包就没煎熟婆婆就不高兴了，这晚上又说她想药死他们，翠花这心里的委屈就翻江倒海的往上涌了。

婆婆是个从不开玩笑的人，尤其是跟她。翠花看着盘里的豆包，开玩笑说道：“吃了沙子肚里能长出石头呢！”

翠花经常会像此时一样感到孤立无援，她更想家了。晚上，她忍无可忍的对世仁说：“我想回家看看我娘！”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那时候交通不便利，路上还要倒几回的车，世仁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领着孩子走。可他又农活缠身实在离不开，他眨巴着小眼睛，半晌才点了点头。

翠花的公公给了她一百块钱做盘缠，世仁就将她和孩子送上了长途车。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本来就小的眼睛更是眯的连缝都看不见了。

翠花是上过两年学的，所以买票时她是识得几个字，实在不行还有嘴来问嘛！

就这样一路颠簸终于回到了家，一见到老两口眼泪就忍不住的落下来，翠花娘也用袖子抹眼泪，一家人热闹的像是过年了。

翠花的小弟现在在村里教书，翠花得知后颇感欣慰，家里终于不全是农民了。姐姐还是那么瘦小，围着她问孩子身上衣服谁做的。

翠花说：“我呀！我婆婆只会做那种老式的衣服。”

家里的人就对她竖起了大拇指，翠花娘还是那句话：“二嫚儿最能了！”

翠花回到了家里心情好的不得了，现在家里虽比不得东北宽裕，可顿顿也是大饼子了。她和娘闲话家常，聊聊这个聊聊那个，就聊到了二丫身上。

“娘，二丫回来过吗？”

“唉，别提了，那孩子命苦啊！”翠花娘盘腿坐在炕上，像翠花记忆里的一样，手里拿个麻绳在那搓。

“咋了？”

“她娘刚嫁过去一年，就得急病死了。她哥寻思着那就将二丫接回来吧，谁知道去了一看，二丫挺着个大肚子，问是谁的娃也不吱声就是个哭，唉，作孽呦！”

“那孩子是谁的？”翠花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还能是谁的，她那个后爹给她糟蹋了呗！”

“啊？”翠花大惊失色，感觉心都凉了。

“二丫那孩子命苦呀，开始还不敢说，她哥给她接回来了才说的。那个糟老头子竟然还有脸追过来要人，让二丫回去跟他过，二丫她哥也窝囊，这要是我非一铁锹拍死他个老不死的！”翠花娘说起来手还挥了一下。

“那后来呢？”翠花心疼二丫，她想起了两人上学时的情景，那时她多羡慕她呀。

“后来那个老头让她哥撵走了，他哥又给她找了户人家。那家人穷，娶不起媳妇，老太太人还挺好，来接二丫时直说赚了，直接娶俩，连孙子都有了，还哈哈笑呢！”

“那二丫同意嫁吗？”

“不同意咋办？都已经这样了。”

唉，是呀，不同意只会更惨吧！翠花有些惆怅，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她不敢去看二丫，即使她在的那个村子离她很近。

她想，她心气儿那么高的人，她不去看她，才是对的吧……

翠花这一住就将近四个月，这里和东北那里区别也不是很大。她考虑再三还是给世仁写了封信。信上说，现在老家生活也可以了，她就领孩子在这过了。老家的房子还在，她娘这也有地方，他要是愿意回来他们就哪都能住，要是不愿意呢，她就领孩子过了。

这信一过去不要紧，世仁那边可就炸了！

“这主意也够正的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这女人心又野又狠！”翠花婆婆气的骂道。

世仁万万没想到这回个娘家怎么人就不回来了。他马上拍了封电报过去，不管用，又拍了一封，还是不回来。世仁是个急性子，想到了马上就做，他买了车票十万火急的开始去逮人，他就是绑也要把这娘俩给绑回来！可他娘却在后面喊：“她不回来就算了，我大孙子你必须给我带回来！”

世仁到的那天，翠花正在晾晒地瓜干，家里现在还是吃这个的。

“你跟我回去！”世仁说着就去抱儿子，儿子嘴里啃着地瓜都对他有些陌生了。

“我不回去！”翠花来抢儿子没抢到。

“你为啥不回去？”

“你们家人都不拿我当回事，我回去干啥？”。

世仁啥都好，就是人木讷，还不会疼人，你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从来看不见，整个就一闷葫芦，翠花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那还得把你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啊！”

世仁能干活是好，可脾气暴，说话也噎人。翠花知道他什么人，她不跟他吵，就上去抢孩子。

“你到底回不回去？”

“不回去！”

“行，你不回去拉倒，儿子跟我回去就行！”

说着这人就抱着儿子走了，这可把翠花急坏了。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她也拦不住他，就这么看着他把儿子抱走了，自己哭成个泪人儿也不顶用。

儿子从出生就没跟她分开过，这才离开不到一天翠花就受不了了。

她爹娘也劝，这结婚过日子就是那么回事，哪能事事顺心的，谁家还没点磕磕绊绊的事儿了？赶紧收拾东西跟世仁回去才是。可翠花不听，她倔脾气也上来了，就是不想再回去了。

过了两天，翠花就收到了世仁的电报。

上面说，我在哪儿哪儿呢，你要是回来呢，我就在这儿等你一起回去。这是退步了，变相的放低姿态请她回去呢。可翠花没有回他，她赌气，他越是这样说她就越不回去。

人哪，心里有了牵挂就走不远，这每天的日子呀也就愈加度日如年！

翠花和儿子已经分开小四个月了，爹娘也不再劝她了，她自己反倒想儿子想的受不了了。这女人哪，有了孩子就有了牵绊，孩子就是她的天，天都塌了，她这日子还能过吗？

于是，第二天，翠花就跟家里借了四十块钱，买了车票自己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