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苦再难，扎着脖过，一个冬天也就这样熬过来了。

春天的时候万物复苏，那新鲜的树枝和嫩叶，绿草连带着细长的草根，都让翠花的眼睛绿的发光。可有些叶子也是有毒的，翠花不敢贸然去采。她每天都提着袋子到林子去转悠，村里的人看见了都叫她“一扫光”，说是翠花所到之处是寸草不生！这就有点说笑了，翠花很勤劳那是村里人都认可的，有好几家养儿子的还琢磨着以后娃大了要翠花当媳妇的。当然这哪说哪了，都是闲了说笑的。

这年翠花家地里大丰收啊，这可把翠花一家给乐坏了。可翠花到处捡拾树叶的习惯还是保留着。

这天，阳光正好，翠花哼着小调走在树林里。那油绿的植物、清新的空气和微暖的细风统统让她心情雀跃，这年她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她抬头望着有些刺眼的阳光用手挡了挡，过一会再看，慢慢的就发现眼睛不仅适应了它的光芒而且太阳变成了一个大绿球高高的挂在天上。

翠花有些难掩的兴奋，她忙不迭地想把这一新发现告诉同村的小伙伴，可她才走了没几步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又蔫了下来。同龄的小伙伴差不多家里再穷的也都上学了，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她拖着袋子沮丧的往回走，她知道家里的情况所以即使她再想读书也从未张开口。她的姐姐比她大了四岁一样没上过学，难道自己真的不能上学了吗？

翠花依旧避开了村子里的学校，绕了远路回家了。她怕听到大家的读书声，怕看到他们身上让她羡慕不已的书包，那是她美好又永远触摸不到的梦，也许这梦一做就是一辈子。

“翠花，你不说你父母怎么知道你想读书呢？他们以为你无所谓所以就不送你去学校，嗯，一定是这样的！”翠花的好朋友二丫点头分析道。“老师说，凡事都要努力，即使没有结果可你已经尽力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翠花想着二丫的话，虽然她不是很懂，可她知道自己无论能不能上学都应该跟父母说说自己的意愿。

她加快了脚步，回家后见娘在灶前烧火。她将半袋子树叶扔到一旁，小步的挪到她跟前，喏喏地说道：“那个……娘，我也想去上学！”终究还是说出口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孩童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那里的希望和乞求让这做母亲的心哪，酸楚直接涌上了眼眶。但翠花娘并没有接话，她看了翠花一眼，弯腰将她拾回来的树叶一股脑的倒在一个大盆里，接着添了水，便开始使劲的搓洗起来，力道大的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翠花看着娘不再说话，她将灶口的树枝填进了火坑开始烧水烫树叶。她们还是吃菜团子，而盆里那一碗苞米面大饼子则是留给爹和哥哥的，他们要干活，只有出力的人才能吃这么好的东西。

翠花看着娘切着烫好的树叶默默的走出了屋子，这时正好赶上二丫放学路过，于是两个年级相仿的小姑娘马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说起悄悄话来。

“怎么样？你娘同意了吗？”二丫问。

翠花低着脑袋摇了摇头。

“要不我回家让我娘去劝你娘？”

“别！”翠花忙抬头制止，“我二哥都已经下学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唉，也是。你大哥和大姐到现在还一天都没上过呢，估计你也和她们一样了。”二丫不禁替翠花感到惋惜。

“不上就不上吧，上也没啥用处。”这是翠花娘常说的一句话，她说只要能吃饱比啥都强。

翠花以为自己的上学梦就这么饿死在这光景里了，却没想到，某天下午她捡树叶回来后，娘突然跟她说：“二嫚儿，明天你去上学吧！”

翠花娘虽然觉得女子上学除了浪费钱真是没什么用处，可子女那哀婉的眼神却让她这个当娘的像背了一口重锅，想起来就喘不过气。她和孩儿他爹商量过了，把今年得的白面换了钱，让翠花上学去，哪怕上一天也好。可翠花娘不知道的是，这人哪，没有希望还好，就怕看见了希望又被生生的断绝了，那真是熄灭了黑暗里的最后一丝光亮。

“啊？那树叶谁去捡？”听到这天大的好消息，翠花依然没忘了她的树叶。

“让三嫚儿去。”

就这样，翠花十四岁上学了！上了一年级，有了同学，她感觉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天天捡树叶的文盲孩子了。

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支笔。那是个比铅笔还要细的笔，里面写出的字像是现在的粉笔，可因为它很细所以不会像粉笔一样掉渣。本子也不是纸质的本子，那太浪费了，那是只有二丫那样的富农家庭才用的起的本子。像她们都是笔记本大的小黑板，两面都可以写字的那种。

翠花对自己的小黑板和小细笔简直爱不释手，她将老师留好的作业总是写的工工整整，其余的时间就用树枝在土多的地方练习写字，那真是又省钱又方便。

翠花学习很努力，当天学会了晚上就在被窝里教大姐和小妹。她觉得好像不是一个人在上学，她虽然花了一份学费可教会了三个人，她觉得这钱花的，值！

翠花比以前更勤快了，她得好好学习，好好干活，这样爹娘才会一直供她上学啊！天知道她有多喜欢上学，原来有那么多问题不是没有答案的，原来有那么多事情只是她不懂而已，上学真快乐，知识真奇妙，翠花爱上了学校。

“翠花，你看我娘给我新织的手套，露手指的，这样不耽误写字，你说好不好看？”二丫一到学校就来到翠花桌前开始显摆她的手套。

“好看！”翠花抬头瞥了一眼她红色的手套继续在自己的小黑板上刷刷的写着。

她就看不惯二丫这娇气还臭显摆的个性。这才刚入十月份哪有那么冷她就开始戴手套了，富农家的孩子就是不抗冻，比他们爱生冻疮爱生病，而他们就像那路边坚硬的石头，无论严寒酷暑，丝毫影响不到他们。

翠花以为只要自己学习好久可以一直读书，可该来的那一天还是来了，没人在乎你能否面对这残忍的结果。

算上翠花，她家现在一共四个上学的，这对于一个只能温饱的家庭来说已经是重担了，翠花的父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们没有开通的思想和超前的意识，他们觉得上学那是钱富余时候做的事，现在家里缺劳动力，再说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上那么多学又有什么用呢？

就这样，翠花二年级就毕业了，毫无反驳能力的退学了。

此时已是五八年了，全国大炼钢，兴办了公共食堂。各家的灶拆了，锅盆碗盏和桌椅板凳的都被公共食堂征用了，连粮食和柴草都要上交，家畜、家禽更是要到食堂饲养。

有人家心眼多的，生产队没上缴到的，就能偷偷的留下一点苞米面呀啥的。可翠花爹胆子小啊，然后全家都跟着犯傻，一点私货也没藏下。开始还好，按人头分粮食，干的多分的也多，吃不饱也不饿，可男人太累了，翠花娘就紧着翠花爹吃，等轮到翠花她们碗里时几乎全是水了，那可真是饿的前胸贴后背呀，比遭天灾那年还饿得慌！

翠花别说没时间就是有时间她也不去捡树叶折柳枝了，因为连挖到的野菜也是要交给食堂的，还做的难以下咽。她饿了就喝水，越喝越饿，越饿越喝到最后肚子胀的鼓鼓的，喝到最后张嘴都能吐了。

虽说“大锅饭”的好处是不论干的好不好，吃的干不干，到饭点了有得吃就很好了，可浪费也是不可避免的。翠花眼里看着心里疼着，可那是公家的，宁可饿死，个人集体也是不许捡的。

曾经就有人偷偷捡犁杖外掉落的苞米，被人发现了，扣了一天饭不说，晚上又是开批斗会又被蒙了眼睛拿皮鞭打。所以大家干活就不像自己家那么卖力了，地瓜起不净也就埋土里烂掉了，宁可它就那样烂掉了。

那时家家户户都没日没夜的搬运石头建炼钢的火炉，除了睡觉、吃饭和批斗的时间，几乎一直都奔走在来回五、六里地的路上。为了多弄些石头、砖头，翠花爹他们甚至刨了人家的坟墓，就算是磕头作揖再说上一万句对不住，这心里的愧疚还是想起来就化为一声叹息。

大人孩子只要有些力气的都得搬石头，翠花力气小，就跟三妹两个人用木棍扛着筐里的石头往前走，经常肩膀被压出一道红痕，可也得咬着牙干。她每天什么都不想，有时候干脆躲过批斗会回家倒头就睡，累的连话都不想说了。

有天晚上大家辛苦了一天，村长又开始在那上政治课。

今天重点的批斗对象是二丫她爹——地主。其实二丫她家地也不见得多多少，只是她家兄妹三个在当时人口算少的，所以条件自然比别人好些，这就成了村长口中的地主。

地主不敢说话，反抗是要挨揍的，而且是正大光明的教育。

二丫他爹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好，他在家时已经叮嘱过儿女，万事要记住两件事，保持沉默和绝对听话。好在他爹老实，认罪态度良好，所以就听村长在那噼里啪啦的数落，口沫横飞的再教育，好多人都困得眼睛睁不开了也要打起精神听着。

二丫在后边不敢让人看见她哭，上次她大哥刚流露出一丝心疼，就被叫到前面批斗自己个儿的爹，那巴掌扇在老爹脸上，却疼在他们做儿女的心上，可“顺从”却成了当时非常必要的态度。

翠花她二哥那时在矿上炼钢铁，她二嫂就哄着翠花搬石头的时候给二哥带话。翠花老实的发傻，她二嫂让她带的话都是怂恿她二哥分家的，因为她家人口多，分的粮就少，她二嫂实在不愿意这样过。这天，翠花找到了二哥，他正在和几个人搬运一块超大的石头，翠花抽空跟他说了二嫂的事就想走，她二哥却从怀里拿出半个苞米面饼子给她。

翠花不要，这是他二哥的一顿饭，她虽然馋的要命可她不能吃。二哥是个嘴很笨的老实人，他什么也不说，掰下一块就往翠花嘴里塞，看她吃了，就态度强硬的将剩下的饼子装她兜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那时大锅饭已经稀的不能再稀了，家里人口多的紧着劳动力吃，体弱多病的就只能等死了。野菜也不敢乱吃的，翠花家邻居的娃，吃野菜中了毒，全身水肿，那肚子比要生孩子的女人还大，挺了三天还是死了。

那时候村里有个庙，供着石头刻的土地爷和土地奶。家里有人死了的就去庙里跪拜，翠花只看到长长的队伍，知道撒点水、烧点纸钱，事也就了了。后来纸钱也不让烧了。

那时候就有个转业兵开玩笑的说道：“吃草根、吃树皮，多亏了咱主席！要不是这，咱们能这么挨累吗？”当然这话是偷偷说的，可不敢叫人听了去。之前有个肚子里有娃的女人，男人还是当兵的呢，就因为说了反话，被一群人围着打，谁管她嘴里喊着她肚里有娃。

转业兵说完，听的人就是一通哄笑，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多大道理，也想不到什么长远的未来，他们只知道吃饱穿暖就是好日子，就知足了，现在看来这么微不足道的梦想，可在那时却是比登天还难！

这大炼钢铁一炼就是两年，最后炼的什么情形翠花却是不知道的，她也没有见过。等到六一年“共产主义大锅饭”便宣告终结了。

那年家家户户分了点粮食和口粮田，连山上的树条也都是要分的，不是你家的连个树叶都不许捡，当然除非风将它自己刮过来，那，就是你的。

那年是个好年头啊，地瓜长的那个大呀，真是大丰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