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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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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花和她男人家都是山东省却是两个县的。他们比邻而居,二十年来却是谁也不认识谁。
翠花出生那年中国还没有解放,但是无论仗怎么打,老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样的清苦。她模模糊糊记得自己经常被放在一个草筐里,然后由她娘骑着小毛驴担着,一路摇摇晃晃的去她觉得所有新奇的地方。那大概是她童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吧。
那时,她们家住在一条有着十户人家的胡同里,兄妹八人,她排行老四。六十多平米的土房子里两个睡觉的屋,姐三个和父母一个炕,另外五个兄弟挤一个炕。
人太多睡不下怎么办?睡不下那就两头睡。我的头挨着你的脚,你的头挨着她的脚。那时候穷啊,一屋只有一床被子,天冷的时候翠花姐三个就都蜷缩在被子里,而两边的父母一冻就是一个晚上。
等五兄弟那屋就夜夜都上演着“夺被大战”,要么就是你的脚踢着我了,要么就是你放屁太臭了。总之,就没个消停的夜晚。可就在这样打打闹闹的时光里,却是兄弟们最亲厚的时候。后来成了家,东分西散的,连见一面都成了奢望。
翠花家一共不到四亩地,可黄豆、麦子、苞米、地瓜、白菜、菠菜样样数数都种了些,虽说产量不高,也总算能填饱肚子。
她家还养了头猪,那是她们家所有的经济来源。翠花为了猪能长胖些,没事就跟它聊天,她天真的以为只要猪心情好了,就会像她一样快快长大。那老母猪饿的没事就“嗷嗷”叫,她却以为那是在答应她的话哩!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是家里最忙的时候,二哥和两个弟弟一放了学就得赶紧去地里干活。那时苞米呀黄豆呀都收的差不多了,就空出一大片地来。这时翠花爹和她大哥就在那起地瓜,而翠花娘就拿个擦板,手法娴熟的在那飞快的将地瓜擦成地瓜片。
“小弟,你走慢点别摔喽!”
那时翠花最小的弟弟才五岁,可他也知道干活了。他将娘插好的地瓜片就近平铺在地上摆好,虽然转弯身子有些摇摇晃晃,可别说还真有那么点干活的样子嘞。
等翠花几个大的孩子就挎个破土篮子将满筐的地瓜片拿到远处地上去晾,等晾的干干的时候再收起来,万一下雨了还要注意防潮,这可是一家人一冬天的主要粮食,宝贵着哩。
除了地瓜秋收的那点黄豆啊,是等着过年了来人了才能换点豆腐、生点豆芽吃的。当然豆腐也要一分二,二分四的做个汤借借味儿就好,可不敢大块大块的吃。
翠花最喜欢娘掺点黄豆面做的面条,那叫一个筋道啊!她只要想起它来就直咽口水,还有那苞米面的大饼子,那平常可是给干活的人吃的。翠花每每想到此处心里就暗暗发誓,以后她要是成了富农,那整片地全种上小麦和苞米,天天吃面条和苞米面饼子,绝不再吃这又硬又干的地瓜了。
这日子呀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转眼翠花都十三岁了,可个子还是小小的。
要说这农民呀,真是靠天吃饭的。赶上年头好了全家都能吃饱,赶上个天灾虫害的,那可真是痴婆娘等情人——没得指望喽!
这年夏天,翠花家连着好多人家地里都受了虫害,这本来粮就不多又遭此难,翠花爹晚上愁的夜夜睡不着觉,直在那唉声叹气。
这好不容易跟人家赊点六六粉(除虫害的药)扬撒在地里,勉强算阻止了这一场虫害。却不成想一天晚上,忽听外面风声大作,接着噼里啪啦雨点就打了下来,翠花娘赶忙坐起身小声喊道:“他爹,你听咋下这么大雨呢?”
翠花爹也没睡呢,他赶忙坐起身子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一阵风似的光着脚就往门外跑,吓的翠花娘也跟着跑出去看。天哪!这哪是雨啊,这是指甲盖大的雹子啊!这场雹子一下,地里的庄稼就全都毁了,再种第二茬已是来不及了。
那雹子将纸糊的窗户都打破了几个洞,顺着窗户滚落在炕上,翠花娘手里攥着,连着心都拔凉拔凉的,眼泪也无声的流着。
外面的声响盖过了孩子们清浅的呼吸声,半晌,才听到翠花爹一声无力的叹息。
“完了!”漆黑中他的背弯成了一道深深的弧。
这年秋天,翠花家颗粒无收,地瓜加起来也就一筐头,这可真是有嘴却是说不出来的苦啊!翠花爹只好带着儿子去人家打零工贴补家用,可粮食依然吃紧,家里人还是挨饿啊!
这人哪,饿急了什么都能吃啊!
翠花娘合计将黄豆杆和苞米的空棒子、叶子都晒干了磨成粉面应该也可以吃的,于是这天,翠花和她姐就跟娘试着将这磨好的粉,加适量的水做成了大饼子,虽然味道有些涩涩的,可只要能吃、能填饱肚子,一家人就知足了。可这吃了没几天,就发现问题了。翠花娘从来都是紧着男人和孩子吃点稍好的,自己则顿顿是这饼子,结果一个星期也上不出厕所,肚子疼的在炕上直打滚,那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翠花爹看的是干着急啊!
揉也不行,喝拉肚水也不行,那东西根本不消化,只能把它硬生生弄出来。过程就不说了,翠花娘这次是遭老罪了,最后是在炕上躺了两天才能下了地,走了路。也就是从这会儿开始,翠花的大姐担起了做饭的重任,家里家外的忙活开了。
有了这次经历,大家就知道这东西不能多吃,得掺和点别的才行。翠花就开始领着妹妹见天儿的拿着个破袋子去林子里捡树叶、挖树根,回来烫一烫,树叶掺点苞米面做成菜团子,树根就晒干了磨成粉状,当面粉用。从前这树叶可是喂猪的,现在猪卖了,树叶倒是人吃了起来,翠花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心里只是不是个滋味。
天天在山上溜达,翠花有了经验。她发现有一种草上面有着白莹莹的毛,它的根竟然甜丝丝的,而且吃起来肚子也不会干燥,翠花就挖了好多,翠花娘不舍得吃,每次只抓那么一点掺和进菜团子里。后来舅舅来窜门说好吃,翠花娘还特地给他带走了一些,为这翠花气的一天都没怎么吃饭。不是她抠门,实在是没什么能吃的了。
那个时候家家都吃不饱、穿不暖倒也不甚稀奇。就是人多肉少,口粮不够吃,连山上的树叶也成了香饽饽。
那时的秋天,真是秋又高气又爽啊。翠花还是那一身满是补丁的旧衣裳,虽有些单薄,好在活动起来也就不那么冷了。
山上的树本来就不多,绿色的树叶就更少了。翠花机灵啊,她躲着人多的地方,自有好去处。通往田地的路上经常有驴蹄子走过留下的坑,那里面的树叶才多哩。虽然黄黑黄黑的,可她如果嫌弃那就得饿肚子,所以娘总说她最能了,其实她没告诉娘,她最痛恨的就是捡树叶了,树叶多了恨,没树叶捡时更恨。
翠花就从秋天捡到了冬天,那干枯的树枝和树叶她是要捡回去烧火的。今年大姐的棉鞋小了,她正好捡了穿,虽然有点大,可天知道她有多高兴。
那满大街的人有几个是穿棉鞋的?又有几个是穿着合脚的棉鞋的?地主家也不过如此。她去年穿着单鞋走在雪地里,晚上回家脚上的冻疮让她疼的难以入睡,所以这会能有双棉鞋她已经很知足了。
“二嫚儿回来了?”
“嗯,娘我回来了。”翠花满口应着,将半袋子树叶扔在门旁,然后就着盆里的冷水洗了把手。
山东家跟女孩都叫嫚儿,翠花女孩里排行老二,所以就是二嫚儿。
“快上炕暖和暖和!”
翠花娘说着从被窝里出来,去锅里给她拿蒸好的菜团子,又倒了杯热水端到炕桌上。
在翠花的记忆里,她娘就没穿过棉裤。天冷的时候,翠花娘只要没什么事几乎是不出门的,她就坐在炕上盖着被子,纳鞋底或者是搓麻绳,一冬天也就这样混过去了。
翠花喝了几口热水,才感觉冻透的身子又重新暖和了过来。
“我爹他们吃过了吗?”
“吃了,这是给你留的,快吃吧!”
翠花咬着有些微苦的菜团子,就着热水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当你饿到一定程度,已经不太在乎吃的是什么了,只要能咽下去、能吃饱,就是吃土也得吃。
“你慢点,喝口水顺顺!”翠花娘看她吃的急赶紧把水递到她嘴边。
“二姐二姐,你看娘给我新补的衣服,我真想留着过年再穿!”这时翠花最小的弟弟从屋外跑了进来。满家子出去干活了,就他最小和娘在家。
翠花抬头一看,小弟脏兮兮的衣服在胳膊处有一块干净的蓝布,想来这就是娘给他新补的补丁了。这小子太淘,不是裤子破个洞就是衣服破个洞。
“嗯,好看。”翠花咬着菜团子点着头,“就是下回能不能小心点,再坏可没闲布给你补了啊!”
“知道知道,二姐你可真啰嗦!”小弟说完,就钻到炕上娘身边去了。
都说老幺好啊,老幺吃香啊,这苦啊累啊的都让大的遭了,家里属他干活最少,一直念书,后来还顺水推舟的就在村里当了老师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