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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秋娘复见到行路客时,便知他已顺着清姜河走过一遭,再无挂牵了。

季芦荻曾向她问过行路客的去向,得知后默然片时,笑他许是跳河去了。半月里未有消息传来。如今他只剩孑然一身,再登季家堡,向季芦荻下了生死书,要以仇人身份了结这埋了二十年的恩怨。

决斗那日,叶秋娘不曾瞧见全部经过。她听见响动出来时,行路客已倒在地上,季芦荻居高临下地看他。那日刮着极罕见的大风,季芦荻站在空旷的院子中央,辫子与袍角像是被鬼魂扯着,飘在半空,许久不落。他踩着行路客的胸脯,在他的青衫上留下道乌黑印子。一杆细长的尖枪抵在行路客的喉头,已刺进了少许,轻轻触着血管,随二人的呼吸而一上一下,极轻微地起落。

天边垂着一叠巨云,仿佛鲲鹏之翅。

“世道如此,捱过一生便是了了。”季芦荻瞧见雪地里的蝇虫死骸、草木残枝,一众污秽的物事,都裹在明晃晃白得发亮的积雪里,他讥道,“何苦来哉。”

行路客不答话,只仰着面,向远方望得出神。季芦荻顺着他的视线看,是北面的秦岭和散关。光秃秃的,除一抹灰白,什么也没有。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这些日子我也见着散关的雪了。”

“不一会我便去梦里了……我寻着她了,只要寻着了就好。”

行路客脸上露出极轻快的笑容,像是得了彻头彻尾的圆满。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关山,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了闲暇赏景。气息虽愈发微弱,却还断断续续地念起了词:

“登绝顶,览元化,意难穷……群峰半落天外,灭没度秋鸿……男子平生大志,造物当年真巧,相对孰为雄……”

季芦荻听得心里发狠,手上用力,将枪尖整个贯进了行路客的喉咙里。大汩大汩的鲜血喷涌,顷刻染红了身下一方白雪。

“老去卧丘壑……说此……诧儿童……”

口内汹涌地溢出血来,淹没过含混的气声,愈来愈平静。那双总敛着的眉毛舒展开了,他的脸永远停在一个春江水暖般的笑容。宛若高僧圆寂。

夜里,叶秋娘翻开了行路客所托付的包裹。

是本泛了黄的书册子,签条上书着《江湖浮萍记》一名。叶秋娘坐在小炉前,翻过一页便焚掉一页。翻到末尾:

“崇祯二十八年冬,余复归剑州,勾留梓潼,得阿芸之讯。由蜀入秦,夜奔于驿,闻林间风声大作,如鼓巨涛,思故人而心戚。念及此生孤老,不觉泣下。”

叶秋娘把书页掷在炉中,枯坐了半晌,心绪难平。

将炉子熄了,掏出灰烬,尽拢起来包好,收进衣襟里。正出神时,忽听得窗外卷起了狂风,一时间飞沙走石,犹如巨兽行来,呼号踏地。叶秋娘合衣卧在床上,睡了一阵,做了许多梦,连连惊醒。惺忪里又觉断臂处隐隐如复生,虚抬手掌,竟至钻心之痛。叶秋娘一个激灵坐起,想起方才梦中之景。

是她极幼小的时候,坐于爹爹怀中,快马奔行。在平道上,爹爹逗她,以手覆手,教她执马缰。飞马疾奔时,僵绳勒进掌心,便有如此痛意。她竟是忘了,这飘零寥落的半生里,她也是曾握住过马缰的。而今她失掉一只手臂,那马缰仍不肯消散,化作痛意,阴魂般缠住她,要与她同生共死。

叶秋娘蓦然涌起泪意,以手掩面。少顷,她又想起白日里行路客念词的模样,心头激荡。于是竟顾不得风雪,夺出门,直奔马厩而去。

雪下得正紧,堂屋内仍是笙箫弦索与曼声吟哦相和,唱着《宝剑记》。

到了马厩,叶秋娘见那疯儿瑟缩着,便为他解开绑缚。又环视一圈,打开厩门,将群马尽皆解了绳子,一一放了。霎时间翻天覆地,马蹄乱奔,嘶鸣声响若风雷,惊得灰霜亦立起了身子,一双眼睛望见叶秋娘,复又炯炯如电。

堂内的《宝剑记》正唱到林冲夜奔:“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

叶秋娘闭目,只觉胸膛里烧着把火,毕剥作响。咬定牙关,牵过灰霜翻身而上,竟是坐得极稳。她一手执僵,风驰电掣般奔向了山道。

“鬓发萧骚,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须教他海沸山摇!”

衣袍翻飞,风灌长袖,在那鼓起的袖间,断去的手臂仿佛又生了回来。

季芦荻坐在厅堂听戏,不住想起行路客死时的情形。

到死了,还要念酸诗。他冷冷地想道。风一吹时,才惊觉面颊上竟挂了两行浊泪,像嵌着两把冰刀子,刺骨极了。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这几十年来,畏死逃军、造反叛国、杀人越货、隐姓埋名,样样事做尽了,没有供他想的人,没有供他回的梦。

他记起初建成这季家堡时,他为陆芸在这荒丘孤堡内修了座江南的园子。陆芸垂着眼,背对他,同他讲她与那少年情郎相许一生之事,只求他放了自己,去寻她真正心向之人。他已许多年未想起来了,他那时掀了屋子,在院内砍缺了刀刃。那假山旁草木不青不盛,亭台下无处引来流水,空有一副壳子。

到如今也如此,空有一副壳子。

季芦荻独自坐着,痛恨似地把眼泪全抹干净了。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些吵闹声,被锣鼓声和风声盖住了,听得不清。待到家仆来报时,才知群马皆被放跑了,堡内一场大乱。

他旋即赶去,只剩一匹孤马被众家仆堵在马厩。翻身上马,手里攥了好几副套马的绳子,拍马便狂奔追去。

正行在半道上,马蹄一错,竟被轰然绊倒。自暗处扑上来个张牙舞爪的身影,正是那疯儿。季芦荻一时慌张,被近了身,厮打在一起。疯儿握着块极尖利的石片,径朝他脖颈刺来。他正欲发力制住对方时,却瞥见疯儿面上泥垢被蹭去大半,露出胎记纵横的狰狞额头,裂目圆睁,活脱脱似只吊睛白额的大虫,与当年咬断他耳朵的那只恍然无异。

季芦荻认出疯儿是谁,眼前又浮现一张腊梅般了无血色的脸,登时失了力,仰起脖子不再挣脱。 uW11ZuCAtOTTvZIacS13T5J6/eNalL5mKeX3AqGnh85N3Mmrjqj1ymQeqeUEsc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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