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风破窗,穿堂而过,屋内起了一阵萧索的寒气。
行路客不言不语,仰头灌了许多酒。此时伏在桌上,像是已醉倒了过去。季芦荻方才不住劝酒,自己跟着饮了不少,被风一吹,亦有些醉了。醺醺然地,斜乜着眼看那行路客,不觉将几分讥诮带到了面上。他望着望着,竟觉似曾相识。是了,同他养着的那匹灰霜老马一模一样。想至此,季芦荻便忽然笑了起来。
世上的好女儿,即便他季芦荻配不上,也决计不是由这样的人来配的。
那陆家的女儿是算得上顶好的。他记得是崇德二年,他刚刚在明军的辽东战场上做了逃兵,往西去,混入闯贼的起义队伍里,一路攻进四川,连破数城,最后在梓潼被洪承畴所设之兵伏击,几被全歼。季芦荻在乱中遁走,依附当地土寇,做了个山贼。他便是在那时,随同伙劫掠了陆家的。陆家人本是携了金银细软,正在往外逃命的半道上,钱财被洗劫一空,男丁皆被乱刀解决了性命。陆家女眷不多,独那陆芸生得极是清秀,便遭一伙莽汉轮流污了身子。季芦荻亦在其中。
后来她曾把一柄冰凉凉的尖刀,贴在他的脖子上。月光从尖刀反到她既惶然又决绝的面庞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像一枝被折了腰,将断未断,瘦条条在肃杀里颤动的梅花。
想至梅花,季芦荻忽又发笑起来,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住了。行路客被他这冷不丁的笑声惊醒,打了个哆嗦,猛地直起身,有些恍然不知所处,迷蒙间望见季芦狄的面孔。
季芦荻侧着身子,整个人陷进那把过分雕刻纹饰、逾了矩的太师椅里,抬起一条腿,踩在扶手上,就这么突兀地笑,又突兀地凝滞,渐渐转换为阴鸷的神情、青灰的面色。
他指着行路客的腰间,森冷道:“我在笑,兄台竟喜欢这小女儿的物事。”
他一早便瞧见了。那是一枝新摘的梅花,熨熨帖帖地别在腰带上,想必是被时时护着,整日风尘都未曾刮掉。行路客醒觉过来,以手轻抚,眼中掠过一丝悲意。
季芦荻又道:“亡妻生前便最喜欢梅花。”
“在院内植了好些株,后来竟都枯死了。”
行路客亦如同顶着张枯死的面庞,不发一语。戏台上的竹枝词恰也停了,偌大的厅堂内霎时死寂。
“秋娘,你来为客人斟酒。”季芦荻将正欲退下的叶秋娘唤到近前。此时夜已有些深,摸摸酒壶亦是凉透。便又让秋娘取来一只火炉,就在这堂屋里温酒。
“兄台觉得秋娘的曲子唱得如何?”
“极好。”行路客答着,仍是魂不守舍的模样。
季芦荻亲自将新温好的酒,填满那可怜人的杯中:
“今夜须得与兄台一醉方休才好。”。
“敢问季老爷,令夫人是如何过世的?”行路客的声音极低。
“她是在夜里出逃时,被飞奔之马撞死的。她不愿在这儿过活。”季芦荻觑向他,摸着温热的酒杯,以一种尤为冰冷的语气道。
叶秋娘在一旁听着,知道他们在说陆芸,不由出神。她被买来季家堡时,正是陆芸的丧期。季芦荻要她为陆芸唱几句蜀地乡音,她唱的便是今日这首竹枝词。对着被马蹄踩踏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唱出“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这般的句子。
陆芸虽不曾信佛,最后却是被火化的。季家堡请来观音堂的僧人做法事时,长老见其死状骇人,恐有冤魂不散,遂提议火葬。所得骨灰尽皆洒于清姜河,随水而去。众僧所念的那一段经文飞梁绕柱,久久不散,至今仍回荡于叶秋娘的耳畔。
道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享寿之时,以虚色身,且偿因果,且修福田;舍报之后,无用躯壳,当作灰烬,还归苍天。色身皮囊,俱烧以毁,真灵佛性,仅存无坏,遍满虚空,充塞法界,无去无来,不生不灭。”
季芦荻亦正讲到此事。
他见行路客始终隐忍不发,多半已看破了自己的戏弄,于是有意再刺一刀。
“是该火化了才好,”他的语调里有一种刻意的轻浮,“她的身子不干净。”
“兄台可知她为何喜欢梅花么?”
“她的身子不干净,所以才喜欢那最是干净的东西。”
季芦荻看见行路客额头的青筋突了一下,如同得了鼓舞一般,接着道:“因我那亡妻,原先是个良善人家的女子,后来却不是了。”
“如何不是了?”行路客终于接了话。
“她原就是被我掳来的,你说如何不是?”
季芦荻停顿了刹那,如掷暗镖一般,狠而疾地掷出了这句话。他睁着毒蛇似的阴冷眸子,等待对方暴起的时刻。行路客豁地站了起来。季芦荻一迭声地喊到:“好汉子!大丈夫!来杀我!”他转身大迈一步,锵地抽出那虎皮眼窟窿上的匕首,扔在行路客面前。匕首坠地震颤,余鸣不息。
叶秋娘见状而惊,立在一旁,噤若寒蝉,却久久未见行路客举动。他并未去捡那匕首,仿佛连瞧也不敢瞧上一眼,只是浑身发抖。
半晌,季芦荻又笑了起来,笑声被人出言打断。
“她已经死了。”
行路客的声音仿佛一根极沉的霜棱,将枯枝压断了,坠下来。
季芦荻见他抬头直视自己,眸子漆黑,深不见底,藏着某种极为肃重的事物,仿佛衬出自己方才的轻浮,是如此鄙劣、俗不可耐。
“可否让我见一见葬她骨灰的地方?”行路客彬彬有礼道。
季芦荻忽然丧失了全部兴味,感到一股极难耐的苦闷堵住胸口,使他心烦意乱,无处消解。
“她葬在清姜河,秋娘可领你去。”他发慈悲般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