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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芦荻仔细打量那行路客,约莫三四十岁,相貌端正,略带疲色,显是风尘仆仆,青衫上还染着星星点点的泥迹。他不光牵着马,身后还缚着一个野兽般屈着身子的活人。

“请问可是贵府要捉这疯儿?”行路客施了一礼,道,“在下途经此地,见到告示。行在山道时,正遇着这疯儿从林间掠出,以粗枝绊马,貌极癫狂。恐其再伤他人,于是一路缚来。”

季芦荻见那疯儿全身仅凌乱地裹着块粗布,披头散发,满脸皆是污垢,难辨模样。只呜呜地发出低咆,想必是个不通人语的野人。方才进来时还张牙舞爪地闹了一阵,此刻被一众家仆收紧绳子死死按住,伏在地上喘气。

近来传闻附近山林有一疯儿出没,专行绊马之事,又以利石刺人,惹得客商避走,这条道上也冷清了。官府贴了告示,季家堡也悬了赏。不曾想这样快便有人捉了来。季芦荻回了一礼,道:“兄台好本领,这疯儿暴烈至极,伤了不少人,竟能乖乖被你缚来。”

“说来也怪。他本朝我扑来,近得身前时,却不知怎地静下了。行了一路,到这里才又露了狂态。着实并非我的本事。”

“兄台过谦了,”季芦荻只当他自谦,作势迎他向内,“今晚且在此住下,由季某招待。至于这疯儿,一时想不出法子处置,便暂缚在马厩罢。”

“多谢。”行路客颔首,又是一揖。

季家堡孤立于一处荒丘高地上,正对莽莽幢幢的秦岭北麓的大散岭和岭头的大散关关隘。这年月战乱频仍,匪患不息,季家四面砌了石墙,是北方堡寨的模样,内里却又不伦不类,修成一座江南水乡般秀气的四方宅院。

行路客被季芦荻径直引进北面的堂屋内,进门便见一张黄花梨雕拐子龙纹的八仙桌、一对铺着锦绣坐褥的太师椅,甚是讲究。一人一侧坐下,行路客再四望时,始觉这厅堂修得极宽阔,最里处竟还搭了一方小巧的戏台。

他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一扇挂着虎皮的屏风上。那虎皮极为触目,半截尾巴悬垂着,四肢被摆成古怪模样,脑袋上两只眼睛的窟窿里各插了一柄匕首,力道之深,大半锋刃没进了屏风。屏风背后灯烛晃动,映出虎皮上金脊白腹、黑纹如墨,皆须发可见,叫人陡生寒颤。

下人端来酒菜上桌,季芦荻执酒壶为行路客斟满一杯,问道:“兄台可是在瞧那屏风?”行路客收回目光,接过酒杯,回道:“从前不曾亲见过,真有些骇人。”

“这是我在蜀地所杀之虎。”

季芦荻一面说着,一面留意到行路客的神色,只见他听得“蜀地”二字时,面色稍动,杯中酒微微一漾。季芦荻自见到他时,便疑他的来历,心中正别有一番思量,此刻更加生疑,只听他如何言语。

“季老爷去过蜀地?”行路客果然出言相问。

“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季芦荻顿了顿,挑着眉毛道,“兄台莫不是也去过?”

“在下正是蜀地人士。”

“这便巧了,府内恰有蜀地的乐妓,兄台可愿一闻乡音?”

“如此甚好。”行路客旋即答道,语气间却似强抑着波澜,佯作镇定。

季芦荻当即招来小厮,嘱咐一番。不多时,一班乐人进得堂内,在戏台后摆开了笛萧鼓板一众乐器。

叶秋娘正在房内歇息,忽听小厮来唤,要她去为今日来的客人唱曲。

自断臂以后,她便落得个羸弱不堪之身,有如飘摇昏烛,与那灰霜马一样只是在这府内捱着日子苟活,季芦荻没赶她走,却也鲜少再唤她。季芦荻喜听曲听戏,季家堡内有各色乐人,还养着整个凤翔府最好的戏班,是以少她一人不唱,并无妨碍。此时来唤,实是意外。

“你可听清了,是定要我去么?”

“因那客人是蜀人,老爷才唤秋娘姐姐去的,说是要姐姐唱一曲竹枝。”小厮回道。

眼见没有法子,叶秋娘顾不得寒,换了身轻纱长袖的宽绰装束,瞧着能堪堪掩住断臂的样子,便随小厮去了。

叶秋娘甫一进来,行路客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此时天已黑了,堂内灯影幢幢,叶秋娘行过礼后便向最里处的戏台行去,一路只露出个恍恍惚惚、时明时暗的侧影,叫人看不清晰。待她登到台上,在丝竹声里轻启朱唇,迤迤逦逦拖出第一个音调时,行路客方才看清她的模样。只一瞬,行路客的眼神垂了下来,捉起酒杯一饮而尽,难掩失落之情。

季芦荻将行路客的诸般神色收进眼里,心下已猜得八九不离十。面上不动声色,只接着劝酒。

半月前,他便接到消息,有人从蜀地向北一路打听些陈年旧事,牵扯到了他当年做山贼时的一桩劫掠勾当。那人执意要寻的,是川北剑州一户姓陆的人家。说是他已寻了快二十年,得不到陆家人消息便不肯罢休。报信之人说:“瞧他的模样和年纪,似是陆家女儿年少时的情郎。”

季芦荻听到消息时,几欲笑出声来。二十年寻一人,不得便不罢休,听来甚是唬人,只怕是将自己当作了愚公尾生,旁人拍马亦赶不上的迂腐。于是他便候在这里,等那人寻来时,看一看究竟是怎样的人物。今日等到了,如他所料,是个一身破旧布衫、满面澄澈正气的落魄家伙。干柴样的身子,枯草般的皮囊。只消受酒乐一勾,便要将愁云堆在脸上,敛着双世间最哀苦的眉毛,仿佛一尊受难的菩萨。

却不知是怎样将那疯儿擒住的,想来有三两功夫,又到底长了副酸书生的心肝肠子。

季芦荻心想:方才那行路客听到要唤蜀地来的乐妓时,心里定是存了期盼,以为是他的陆家姑娘。他并不知她这些年来如何了,既被人掳走,便有可能沦落成新的身份。他以为要见到了,不料却不是,一把苦在心里窜动着,何等难受。但他还不知道那更难受的事,立时能让他悲痛而死的事。

叶秋娘正唱着,唱的是唐人刘梦得因巴渝旧调而填新词的竹枝词九首。季芦荻与行路客一人一杯酒,沉默地听着。

“白帝城头春草生,

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

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

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

水流无限似侬愁。”

季芦荻跟着鼓板击打拍子,睨见行路客几番欲言又止。

“不知府上……”那行路客想是熬不住了,问道:“可还有别的蜀人?”

顿住不答,季芦荻细细瞧着他因紧张而僵硬的面庞,抓着酒杯发颤的手指。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

“亡妻陆芸是蜀人。”季芦荻慢慢地吐字,看见行路客的面色,每过一字就迅速惨淡一分。一语落毕,便如覆上了层年久腐败的蛛网,灰蒙蒙的,再无生机。

“哦,竟已过世了……”他还强撑着,用惨白的唇说道。

叶秋娘在戏台上亦恰好唱到悲处,声似哽咽:

“巫峡苍苍烟雨时,

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

由来不是此声悲。” 9IZEh2PTfxEA7etCaMbGw4bXy7YGWWGIAwNS2vHJxW02IWAN62tvp7DtYZm/uC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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