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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来,她时常感到在空荡荡断臂的一侧,自己的手掌仍活着。仿佛是越过中央的肌骨,孤零零凭空长出来的手掌,尚嫌柔弱,被一股无由的力道勒住,动弹不得。但这幻觉恍若山间云气,飘忽而现,飘忽而逝。那股勒住掌心的力道,亦只如细风拂沙一般的轻微。

叶秋娘伸手捂向断掉的左臂处,枯枝般的手指触在虚空。僵了片刻,便任由右手从胸口斜斜滑落。身前老马发出一声沉郁的鼻息。她将将回过神来,低下头,一小把一小把地,接着喂食起草料。老马极羸瘦,肋骨历历如柴,霜灰色的皮毛亦甚是暗淡,在这马厩一众毛色炳耀的膘壮骏马之间,俨然异类。

她的左臂是因这匹马而断掉的。

被买进季家堡的第二年,她记得是戊子年——从前在成都时,打记事起就是崇祯年号,后来张献忠攻进城,变作了大顺,从成都逃到这里,又须改称顺治,年岁都乱作一团,于是只记得干支——那是戊子年,季家堡的老爷季芦荻新赶回来一批好马,这匹灰霜便在其中。季芦荻的马匹生意在整个凤翔府都闻名,经他所驯之马,无不温顺耐劳、勤苦如牛。季芦荻最憎烈马,只道“太平之世,本分人家,马须顺而不须烈”,以此为训。而那灰霜来时,有双亮如坚冰的眼睛,浑身皮毛抖擞,四蹄腾跃不歇,无时无刻不欲冲栏而出,是整个季家堡最烈而不羁的一匹。连季芦荻亦驯它不得。

叶秋娘作为乐妓被买来季家,住在幽寂的后罩房。她初来秦地,不适水土,每遇寒夜风声肃杀,便感心悸不安,落下了难眠的毛病。马厩修在东面,与山道相连,明夜时可远眺莽莽秦岭,她常独起,于此徘徊。是夜又起,却撞见季芦荻执一柄泛光的利刃,阴沉沉站在马厩前。群马皆卧而眠,独那匹灰霜立着,耷拉着头,间或微鼾,亦是睡了。

季芦荻常年戴一顶乌毡帽,遮住整个精光的脑门,只剩一小股麻绳般的辫子垂于身后,左右两侧的帽边甚低,将耳朵亦捂得严实。是夜他未戴帽,侧对着叶秋娘,被月光照见,一耳处竟赫然无廓,只余个森森的洞,蚁穴一般,周遭一圈乌红疤痕蜿蜒如虫,乍见之下极是可怖。他倒执了利刃,步向灰霜,面色戾似无常附身。

叶秋娘瞧得背凉,不觉脚下踩断落叶,崩出响动。季芦荻猛然受惊,以刃为镖,脱手而出。他凭一只独耳练得听音辨位,极是机敏,飞刃直奔叶秋娘而来,扑哧一声,立时刺中左臂,涌出血来。

而后她这一声惨叫极为凄厉,惊醒了群马,一时嘶鸣不绝。季芦荻瞧清了她的样子,怔在原地。那匹灰霜最先醒,但被拴得牢牢的,挣脱不得,只隔着木栏望她,也像是怔了,渐渐停住不动。原本逼人的眸子映了血,蓦然浑浊下去。

鲜血滚烫,顺着衣襟淌了她一身。火燎燎的痛意一波一波腾起来,笔直窜过整条手臂。她仰倒在地上,有瞬间的出离,望见凉月高悬,群峰之上关隘耸立,披覆了一层清光,雾蒙蒙的,宛如天人所居。

刃是淬过毒的,自此她便成了独臂。那灰霜马甚有灵性,过后便有如丧家之犬,桀骜全无,终日惶惶地卧着,竟再没站起来过。季芦荻只瞧了它一眼,便知它不必再杀,亦无法再用了。它留在季家堡,至今已过了七八年,垂垂将老,枯等寿终。

时辰近晚,眼见远处一簇簇暗云列如兵阵,浩浩荡荡覆过来了。叶秋娘体弱,咳嗦了几声,捱不住寒气,离开马厩欲回房去。路过中庭,忽听得前院一阵喧哗,几名丫鬟正倚着垂花门张望。叶秋娘亦凑过去看,见一陌生男子牵马站在院里,正朝季芦荻施礼。瞧瞧天色,快要落雪了,该是个借宿的行路客。 i42j9lIIrNcQXk12lvFfsxczZ2Nttipiagam/enL1almPJokX8kW8yiogl4/LR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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