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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书

“吴小姐,这张卡上余额是十万零三千四百七十元,最后一笔转入是在去年三月二十号。之后就没有过交易记录了。”

“好的,谢谢。”

我收起银行卡,拎着包走出了工行。四月的风却还不算浮躁,柳絮正飞得紧;今天的阳光太过于明亮,亮得颇有些廉价。

有些麻木地立在这廉价的阳光底下,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今天早上,妈漫不经心地跟我说:“你听说了么,你初中的班主任,上个月没了。”

我正在叠衣服的手停了停,接着又装作不在意地继续着先前的工作,并努力用漫不经心的语气答:

“没听说。怎么了?”

“心脏病。挺好个人,说没就没了。”

暌违数年,我也曾无数次想象,再听到他的消息会是什么时候,是关于什么。但无论如何,我没想到再听到他的名字,是关于他的死讯。

我失魂落魄地沿着街道走着。其实倒并没有预想中的撕心裂肺——又或许,是大痛之后失去知觉?我无法分辨。

无端想起了玉溪生那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于此时竟是如此贴切,贴切到几乎是讽刺。

自我第一次遇见他,已经过去了十年有余,而我亦爱了他十年。如今他死了,我与他的爱恨,也只能如此苍凉突兀地画上了休止符。事事已入土,即使仍不得安详,也终究都化作了虚无。

宋云开。若有来生,我们万万不要再相见了。

无目的地游荡半天,竟走到了我旧时中学的院子——学校几年前搬到了新区,如今这里已空空荡荡。我用手找到生锈的门栓,拽开,铁锈屑沾了一手。有人闻声从保卫室出来——没想到这废园子竟还有人守着,他先认出了我:

“小梦?”

“李叔?”竟是学校当年收发室的李叔,八九年没见,他几乎一点儿都没变。

“呦,真是你!我还总念叨,怎么你们那一届好些人都回来过,就你没再见过了!”

“我毕业后两年都在北京工作来着,一直没得空,最近回家办事,正好路过这儿。李叔,你一直在学校了?”

“可不是!一三年学校搬到东城那边儿了,这没人守着,学校想着我年纪大了,就把这闲差事给我!倒得个清净!”李叔笑得真心实意,眼角深深的纹路生动地翘着。

以前学校里没人不喜欢李叔李婶,他俩热心肠,对学生们好得没话说。我那时身体不好,隔三差五请假去看病,李婶便记住了,还为我问了许多中医。我忍不住热了眼眶,问道,

“婶子还好么?你们身体怎么样?”

“好,好,我们都好!马上都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日子过得好着呢!丫头你怎么样?”

我笑着答:“我也好!李叔,我九月份就要结婚了!到时候你可得去!”

“好嘞,等定了地儿,你可得来给叔来送请柬!”……

与李叔聊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告别。我独自走向了曾待了三年的教学楼。人去楼空,四下安静,只有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雀跃浮游。

三楼,左拐,穿过暗无光亮的走廊到尽头,就是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我摸着木门的把手,心同手指一起战栗着。我曾无数次推开这扇门,与默契地回过头的他相视一笑。走五步到他身边,把作业本放在办公桌上,稍稍俯下身子对他假装正经地说,老师,这是今天的作业。然后歪头对他甜甜一笑。

这些如同血液一般片刻不离地流淌于我周身的回忆,已过了数年,却仍清晰如昨。

此时此刻,我轻轻推开门,阳光在一瞬间涌出来,漫溢于我身上。我看着一室明媚——所有桌椅摆设都如旧,唯独不同的是,所有东西都能蒙上了一层岁月的尘。

我走到他桌前,拉开他桌子的抽屉,里面有一摞发黄变脆的纸。是我曾经与他的书信,我的作文本子,我的试卷和我送他的几本书。

……

“你就是我的洛丽塔。”

“我爱你,这句话我第一次的时候说不觉得是错的。如今知道错了,但仍然要说,我爱你。”

“我不能毁了你的一辈子。你——你才十五岁,我不能。”

……

“你以后对我冷处理吧,我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了。”

“我没办法。小梦。我们都是罪人。”

“宋云开,你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我们,这辈子,别再见面了。”

“亲爱的小姑娘,在这世上,我们孤独作伴。”

……

最后一张,是他手写的一张中药药方。我那时有严重的胃病,全是他为我寻医抓药,日日煎好了带来,我在早自习后偷偷溜到他办公室喝下。药方纸薄薄一页,已经有些发硬变脆,泛着黄。背面有一副铅笔作的肖像,是他所画15岁的我。画像下有他写的一行几乎被磨得看不清的小字: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卿好」

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句话。

如今,我已与他相别四载有余了。

我向来记性不好,却偏偏记得,04年的那个夏天很长。我十四岁,父母离异,我跟着母亲来到了她的故乡T城读初中。这里无山无水,发展落后,现代文明因找不到介质而传播得很慢,是个迟滞而安宁、既向善又多愚昧的小城。

那年的宋云开33岁,本科毕业后漫无目的地北漂了几年,终究在而立之年不甘不愿地回来,与一个合适的女子结了婚,来了T城一中教书。

他爱笑,笑时两颗虎牙暴露了不合年纪与身份的天真和稚气。常穿衬衫配着针织衫,袖口永远整齐干净。他是个极温和的人,因为身材偏高,与我们说话总是不自觉地微微俯着身子,嘴角带着谦和与耐心的笑。

我至今仍能记起这些细节。或者说,在他注意到我之前,我便已经熟知他的这些细节。所以我总是相信,我们两个之间,是我陷得更早也更深。

他第一次同我说话,是在一个嘈杂的课间。我照旧静坐在桌前看书,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位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手里的书:“你才初一,看得懂纳博科夫?”

我带着点儿惯常的冷淡与微微的不屑答:“有什么看不懂的?”

“小丫头有点儿水平啊。正好,陈仪转班了,你来当我的课代表怎么样?”

我并未拒绝,只是带着惊慌转头看了看他,正在这时,响了上课铃。他走上讲台,宣布由我来做语文课代表——大家多少有些惊讶,毕竟我素来没有存在感。目光一齐投来,我不由得低下了头,用垂下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但背脊却在同时挺得更直——自年少时我便如此,既自卑又自命清高,既疏离众人,又渴望合群。

可惜,直到如今,我仍然是这滚滚红尘的“局外人”。曾经倒是有他与我一起,同这世间偏见作对,而如今,却只剩我一个萧索惆怅客了。

从那时起,我便渐渐与他相熟了。从只是例行公事地收发作业和试卷,到与他讨论诸家名作,直到生活琐事无话不说。我心性早熟,他却天真纯挚,因此隔着十几岁而不觉得有心理差距。我常常想,若不是因为性别与身份,或许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忘年之交。在班里其他人还捧着《泡沫之恋》之类的言情故事读时,我已经与他热烈地讨论起了《洛丽塔》的哪个译本更好。谈到畅快之处,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已经都下班离开,他含着笑半真半假地对我说:

“吴梦,你就是我的洛丽塔。”

我慌了神,仿佛是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一下子被搁到了太阳地儿,无处可藏,不知如何。我嗫嚅道:“宋老师,我……”

他眼底的意乱神迷仓促晃了晃,便暗下去,他说:“不早了,你回教室准备上晚自习吧。”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想了许多。次日课间操时,我走到办公室找到独自坐着的他,大胆地、坦率而不躲闪地立在面前看着他。我记得,那天的气温突然有点低,但我仍穿着条到膝盖的白裙子,头发温顺安静地扎在脑后。我用湿漉漉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良久,直到确信他已经心乱如麻,才坚定而又轻柔地开口说:

“宋老师,我觉得,我是喜欢你的。”

他不说话,只是用又温柔、又凄切的目光看着我的脸。那天的风很大,窗外的柳树被拉扯着狂舞,妩媚、妖娆、又下贱。

我始终坦白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宋云开,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吴梦。这是错的。”

“我不觉得这是错的。只是不符合道德。”我突然笑了——十四岁的我,像个成熟而无奈的“女人”一样,颓然笑了笑,“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我今天告诉你,就只是想告诉你。是我一厢情愿。”

他苦涩笑着摇摇头。我继续说:

“可我知道与你绝对没有可能。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对我冷处理吧。我不想……我不想毁了自己一辈子。”

我说到这里时,恰到好处地落了两行泪。由着它们倏然滑落,我莞尔一笑,转身出了门跟着出操回来的人群一起回到教室。

我是故意这样做的。目的,当然并不是真的为了与他划清界限。十四岁的我已经心思颇重,又胆大妄为。

我只是想赌一把。赌他是否也对我动了心。而那日说完这些话,我已然确信自己稳操胜券——我看得出,他已经心乱如麻。

他是否爱我,我不敢说,或许有也或许没有,因为年龄,因为世俗,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但我就是要让他心中对我的那些、可能他自己都不明所已的喜欢变成对我的爱,不择手段也好,我只是想让他爱我,要他爱我,其他我什么都不顾。

我知道这是错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一开始爱他时没有来得及思索,思索之后明白这是绝无可能善终的,这是错的——可我还是打算爱他。——什么是道德?我和他互相爱慕,然后我们在一起,这就是道德。我与他,在能够厮守的年岁里以“不道德”的姿态在一起,这就是道德。

他真的配合我对我冷处理,那几天很难熬,我们除了必要的接触之外不说一句话,我故意写错作业上交也再听不到他嗔笑着责怪我,只是淡淡的用红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们日日相见,他在讲台上,我在台下。我们之间隔着道貌岸然的界限和许许多多无所谓的人,可我的目光却再也没有与他的眼神默契地相遇。

这似非而是的思念疯狂地折磨着我,让我无法忍受。因此在某个下着雨的秋日里,我忍着持续的高烧和头疼请假回了家。

母亲不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胡乱找出盒退烧药就着桌上的凉水吞下,躺在沙发上裹着毯子沉沉地昏睡过去。那天夜里很冷,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了淅沥的秋雨声。梦里我流了很久的泪,精疲力尽,胸腔都发着疼。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天色是混沌的明。

我走到窗前,双手绞着窗帘,无目的地看着一夜秋雨后的街巷。突然一个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身影落在我视线里——他独自立在我家的楼下,伴着一地落叶积雨,落寞又形只影单。我的心钝钝地疼,交织着痛苦和甜蜜,罪孽和温柔。在两秒钟之后,我穿着拖鞋,散着头发,不管不顾地跑下楼冲到他面前。他见到我微微惊讶想要说什么,我跃进他的怀里——奇怪,我从没有这样拥抱过什么人,这个动作却无比熟练,仿佛我们是已经拥抱亲吻过无数次的恋人。不知道他已经在这儿站了多久。他的双手,脸颊,全身上下都冻得冰凉。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鲁莽而热烈地一遍遍亲吻他。流着泪。

——我受不了了,我后悔了。你不要再冷处理了。求你了。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嘴唇发着紫颤抖着,一遍遍地回答我说好。

——宋云开我们在一起吧。

——嗯。

——我说,我们在一起。

——我说了,好。

我一定是烧糊涂了,胡言乱语道,

——宋云开,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直到所有人都死了,太阳死了,上帝死了,这世界上所有玩意儿都死了,时间尽了,魔鬼拿着枪让我交出来我的心。我不给他们。我不给他,咱们永远在一起。咱们,永远在一起。

好。他温柔而痛苦地说,好。吴梦,我说,好。

上帝没有死,太阳也没有死。魔鬼没有拿走我的心和爱情,但他拿走了你的命。他狰狞笑着对我说,你能有什么办法?

宋云开,你的时间在四十五岁永远定格了,你不会再变老了。我们曾笑着争论,谁会爱谁更久一些,如今看来,是你赢了。你的爱,跟着时间一起,成了一种叫“永恒”的东西。但是宋云开,你先别得意。不就是“死”么?咱们都会死,这没什么可得意的——你敢死,可你不敢留在世上爱我,所以宋云开,说到底,你是输给我了。

我将他抽屉里的东西都放了回去,只把那张画着我肖像的药方放进了包里。离开时恍如隔世,连脚步都发着虚。走出教学楼,鼎盛的日光明晃晃着,将一切的“脏”与“暗”都照成了光明。

把我从这“隔世”拉回现实的是妈妈的电话。她用充盈着淡淡期待与兴致的语气问我:

“妮儿,你去哪儿了,快回来了没?下午去试婚纱,你姐开车来带咱们去,快回家吃完饭收拾收拾了……”

我突然地愣在了原地。我这是在哪儿?我这是在怀念什么?我这是做什么!

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人死灯灭,他不可能再回来了。吴梦!你还想他做什么?他是个变态,是个恋童癖,他是个无药可救的东西。你们之间有什么“爱”?他是有妇之夫,你是他廉价的情妇,就算你死了,你也立不起贞洁牌坊!爱情——爱情成不了挡箭牌,爱情成不了遮羞布——吴梦,错了就是错了。就是错了。你们俩从一开始就是见不得人,见不得光,见不得天日的。十年了,你还要一错再错多久?

我扶着斑驳的白墙,慢慢蹲下身子。日光倾城,我躲在阴凉里久久失神,终于迟缓地落下两行泪来。我可以这样义正辞严地对任何人做忏悔,让他们相信我已经“洗心革面”,相信我已经痛悔前非打算洗干净骨头“重新做人——”可我骗得了自己么?

我骗得了你么?

云开,我要结婚了。下个月,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他是我的研究生同班同学,我们俩很好——真的很好。

我曾经对你撒过很多谎,说让你对我冷处理是心机,说让你和她回去是违心,说从来没爱过你是赌气。但是现在你已经不在了,我没必要再骗你什么了——我跟他,是真的很好。他比我小一岁,临省人,是个有点木讷的工科男,但是对我温柔至极。我们互相见了对方父母,大家都感觉很好。今年初,我们在成都交了房子的首付,九月办完婚礼,就去那里定居。我以后,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

你会为我开心的,是吧。我知道。既替我开心,又有点不乐意,但最终还是会无奈地摸着我的头发说,他对你好就行。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回来。

但我不会回来了。你不在了,从今以后,这世上,我哪还有归途呢。

十五岁一个春日里。花刚刚开,还未至荼靡之时,我与母亲起了争执,从家中跑出来,身无分文,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擦着城边的铁轨一直往东边走。日暮时,他气喘吁吁地自身后追上我。没有想象中的责怪,也没有抱怨或说教,他只是陪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地与我在旷野里走。走进一个漫长的隧道里,幽草丛生,碎石坎坷不平,越往里越昏暗,直至漆黑一片。他慢慢握住我的手,十指紧扣,紧贴着山洞壁小心地走。突然一声巨大的鸣笛声划破了岑寂,脚下的石子也被吓得微微颤抖——一列火车不紧不慢地冲进来。山洞里的气流瞬间被激活震撼,黑暗也一下子被划破。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背对着列车,他的手垫在我的脑后,我们紧紧贴着冰凉的石壁。然后,在列车从我们身边带着巨大的、撕裂一切的力量呼啸而过的一瞬间,他吻了下来。

那个瞬间如同神谕。往前一步,我们会一同被气流卷进车轮下,被滚滚而过的列车碾成碎渣残骸。我们的骨血会印在车轮上被带出山洞,化作石子上零星的虚无。但此刻,我却是绝对安全的。我在他怀里,安宁。温柔。无惧。我们认真又虔诚地接吻,就如同这辈子第一次亲吻一个人。这个吻持续到列车的最后一节冲出山洞,对于列车内的人来说,大概只是短短片刻,但于我,这个片刻却解释了我的前半生。

我们从隧道中走出来时,星月之光已经漫溢于无涯旷野。万籁俱寂,野渡无人,蜿蜒流水于一旁汇成一道潺潺溪流。我们就在这溪边坐下,相互依偎着看星河流转,整整一夜不停地亲吻和交谈。

我说:“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应该’做’的。”

他爱怜而无奈地笑着说:“我也想。可是咱们不能。”

“有什么不能呢?”

“你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

“小梦,别。真的。”

我笑着看他:“强奸幼女要判死罪,你是不是怕了?”

他没有因为我这个无聊的笑话跟着我笑。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怕。可我更怕没人来审判我。”

最终在那个晚上,我们做了。然后我裸身裹着他的外套伏在他肩膀上,天地万物寂静无声,守口如瓶。

宋云开在我耳边讲了很多话,讲年幼时猥亵他的叔父,讲他脆弱敏感而神经质的母亲,讲他十六岁时曾偷偷爱慕的邻居家的姐姐,讲大学时腰窝处有纹身的初恋女友。我默不作声,温顺地把头靠在他颈窝里。他又讲起了他的妻子。——她是个好女人,起码,是个称职的妻子。他说,可我们两个没有话可说。一起在家时,她总是在为家务忙里忙外,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并不关心。她关心的,大概都是今天蔬菜涨了多少价,哪家商场最近在打折之类的问题。她好像天生就是为了妻子这个职业准备的,可我似乎不擅长与这个职业的人打交道。

我不曾见过他的妻子,但大体上可以想象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个自得其乐,驯服安静而无主见的“妻子”——或许是我永远无法成为的那种宜室宜家的妻子。

我简短地评价道:“是你太不知足了——你肯定也没有好好跟她交流过。”

他摸着我的头发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跟她交流。小梦,我并不想待在这个小城一辈子。”

“我知道。”我抬起头眨眼看着他说,“而且你不该留在这儿。我也是。”

“昨天学校那个女校长来我们办公室,当着我的面对另外几个老师说——你们看看咱们宋老师,大作家!书倒是出了好几本了,可就是带的班每年成绩都最差,你们说说,是不是咱们这庙小,容不下这尊佛?——他们都看着我嗤嗤地笑。我那时候真想捅了她。”

我转着眼珠看着他脸上克制着的愠色,突然翻身起来,换上戏谑骄横的表情,用我们那个愚蠢的校长平时说话的讽刺语气看着他说:“怎么了宋云开?呦,你是大作家了,我说不得了你是吗?我还偏偏要说,你不就会写几句酸诗破文章么,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你就是个屁!你就是个失败者,烂泥扶不上墙,你……”

不等我说完,他便起身恼羞成怒地把我按在地上,假装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再说一遍试试?”我们俩神经质地笑起来,笑了很久,我莫名其妙的哭了。

他伸出手摸我的鬓角:“你怎么哭了?”

“没事。”

“对不起。”

“这个时候说对不起显得有点奇怪。”

“我爱你。”

“听说男人事后说的‘我爱你’是第一虚伪的假话。”

“我刚刚那个时候在想,就让我立刻死了吧。立刻死了,咱们再也不用想什么。”他一字一句地说,“可我又想,不管对这个世界我再怎么失望,我也是不愿意再也看不见你的。”

“你说什么呢。”我往他衣服里缩了缩,“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咱们会有很好、很长的一辈子。咱们在一起的一辈子。”

“不会有的。”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无奈地说。

我忍不住笑了:“这个时候你都不愿意骗一下我么?”

“骗人总是不好的,不是么?”他也笑了,“我知道我总是破坏气氛,不过——咱们不会在一起一辈子的。小梦,咱们两个在一起,就都是罪人。”

“没错,咱们都是罪人。宋云开——你现在还害怕么?”

他用清澈晶亮的瞳仁认真看着我,“咱们都是死罪,咱们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此后,他从一个散散漫漫的班主任变成了一个勤恳而优秀的教师。认真地备课授课,耐心地做家访,组织班级活动。高中我去了省城读书,住宿,每周有半天假。我高二那年,他被评为了全国的优秀青年教师。在床上时,他皱着眉头说,

“人前总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了,只有在你这儿——”他微微笑了笑,“在你这儿,才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原形。”

我的笑凝在脸上。静默了很久,我赤着脚下了床,走进逼仄狭小的浴室,打开了花洒。冰冷的水拍在我的身体上,我认真地站在水下,任由它冲着我的身体。他推门冲进来,惊诧地问:“你干什么?你怎么了?”然后想要过来关住水龙头。我猛的拔下花洒头,把水量开到最大,冲着他用力喷过去。我对他歇斯底里地吼着:“你滚,你滚啊!去做你的‘正常人’,你去啊!”他穿过水幕关住开关,世界突然又被人调了静音。他用力箍住我:“我去哪儿?你让我去哪儿?——我只是一句玩笑话,你怎么这么敏感?”

我用着十足的力气挣扎着:“我敏感,我他妈是个神经病,我是个怪物,你滚,谁让你来找我,宋云开你给我滚——”

他无奈地望着我,略有凄凉地说:“吴梦,你是怪物,那我也是怪物。不来找你,我又能去哪里?”

我蹲在地上,湿哒哒的长发垂到地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蹲下来看我:“是你救赎了我,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我走?”

“我救了你,谁来救我呢?”

“我来救你。”

“你救不了我。咱们俩只要在一起,就永远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你说,这好不好笑?”

“……吴梦。”

“宋云开,你走吧。”

他没有走。之后仍旧每周末来学校看我一次,开车带我去吃饭,逛商场,给我买衣服,带补品和复习资料。同学们都认为他是我的父亲,经常真诚而羡慕地对我说,吴梦你爸爸真年轻,对你真好。

我就会挽住他的胳膊与他相视一笑,用撒娇的语气说,爸,咱们今天晚上去吃什么?

我们仍旧常去那家小旅馆,往往只是通宵聊天。那样的争吵此后又有很多次,但每次都是徒劳无结果。下周末,他依旧会温柔笑着在学校门口等我。

离高考还有一百天时,我模拟考出奇得糟糕。那天我逃课回T城见了他一面。那个下午,欢爱过后我躺在他怀里,突发奇想地问他:“你和她,多久没做过这件事了?”——她,指他的妻子。

他沉吟片刻:“有几个月了。”

我认真地说:“那你答应我,今天回去,试着和她做一下这件夫妻之间应该做的事,好么?”

他没有同意,亦未否决。第二天他送我上了火车,在月台上吻了吻我的额头。我对他说:“我该好好准备高考啦。咱们最近别见面了,高考完你来接我好不好?”

他笑着点头,我们挥手告了别。我上了火车,从窗口对他一直笑着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我们都没有想到,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走向了诀别。

2009年的六月五号,一个短发的清秀女人来班里找到我。我们在蝉鸣声中坐在学校的凉亭里,她开门见山地对我说:

“我是宋云开的妻子。”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继续说:“我一直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装作不知道,是为了不毁了你的一辈子,也是为了不毁了和他的家。”

“那为什么现在来找我呢?”

“我怀孕了。两个多月了。”

我在心里快速地计算——这个孩子,大概就来自那个我劝他与她行燕好之交的那个晚上。我点点头,平静地问:

“你爱他么?”

她认真地看着我答:“我很爱他。尽管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我对她笑了笑,摸了摸她尚没有任何起伏的肚子对她说:“我知道了——师母。我以后不会再见宋老师了。”然后站起身,“我该回去上课了。——宝宝一定会健康漂亮的。”

六月六号的晚上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我睡的很好。我给妈妈打了电话,让她八号来接我。八号考完,我迅速地跃进妈妈的车里,手舞足蹈地告诉她我考得很好。那天我很开心,开心得几乎有点不正常,但她并没有发现。她只是认为这是从高考樊笼里出来的小孩子该有的反应。

他来家里找过我几次,我没有见他。那年的秋天,我报了一个远离家乡的巴蜀之地的学校,母亲陪我一起去了学校报道。

大学的前两年我过得很充实。或者说,我努力让自己过得充实。我经常告诉自己说,他该有他的人生,我亦然。再纠缠下去,也不过是毁了彼此。

我与宋云开,再也没有了联系。

试完婚纱,我去看了师母。除了情绪还有些低落,她的状态还算不错。他们的女儿已经快要五岁了,眉眼很像他,但挺秀的鼻梁像她的母亲。师母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么?——她叫如梦。”

我惊喜地笑:“你知道么,我现在改了个名字。我现在叫‘梦汝’。”

“听起来你俩倒像是姐妹。”师母也笑道。

我摆摆手:“小如梦比我漂亮多了。”小丫头跑过来扑倒她妈妈怀里,眨着大眼睛看着我:“妈妈,这个姐姐是谁呀?”

“这是爸爸以前的学生。”师母与我心照不宣地相视坏笑。

如梦歪着头问我:“爸爸——爸爸以前是老师?”

“你爸爸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师。”

如梦跑出去玩儿,我回过头看着师母对她说:

“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声抱歉。”

“我原来真的挺恨你的。毕竟,因为你他才辜负了我。”

“其实,他也辜负了我。”

“是啊,你这几年也过得不容易吧。好孩子,以后,别再爱这种男人了。他们到死都是长不大的孩子。爱这种男人,太辛苦。”

“他走之前,说过什么没有?”我突然饶有兴趣地问,“他还记得我么?”

“他最后两句话,一句是对我说的。是‘对不起’。一句给你,他说……他说,‘吴梦,要是还有来生,你做我的女儿吧’。”

我笑着嘟囔了一句,“哪还有来生?”然后仓皇地落了两行泪。她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我到底是没有比过你。吴梦,先提前祝你新婚快乐。”

我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笑着从包里拿出那张卡:“这是他原来给我的。但里面的钱,我从来没动过。还是交给你比较好。不不……应该说,本来就是你们的钱。是还给你。”

师母笑着把卡推回来:“这是他给你的嫁妆。理应由你收着。”

这笔钱,最终我一文未动,悉数捐给了我们的母校。

八月初六,我与丈夫办了婚礼。那天天气不怎么好,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小雨,但来宾倒是并未因此而少。大家都兴致依旧很好。

在婚礼尚未开始,大家仍在外间忙碌时,我独自坐在化妆间,换上婚纱,最后一次想起你。

昨夜我又梦到了许多少年时的事,来T城的高速公路旁金黄的麦田,夏日漫长的午后与聒噪蝉鸣,还未被污染太严重的洁净清澈的天空。梦中我见到了许多旧时的老师,同学,却唯独不见你。朦胧醒来时,听到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小姑娘,你不再孤独了,也不再需要我作伴。我该走了。醒来我没有哭。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在那个星月之光漫洒人间的夜晚,已经注定了我们的余生。从那天开始,我们只能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不可回头。

距你第一次同我说那句“你才初一,能看的懂纳博科夫?”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世上无不透风的墙,这些年来,自然也有许多关于你我的闲言碎语说得龌龊不堪。也曾有人骂我下贱轻浮,不知廉耻。这些,我接受,我全盘接受。我早就全盘接受。

我背井离乡,多年不敢与旧时的朋友联系。大学四年,我没有谈过恋爱,甚至极少与异性交流。整整十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你。这些都是我受到的惩罚。我得承认,错了就是错了。你的,我的,她的,本该太平的一生,终究是被我们不合伦常,不肯克制的情欲毁了。

我曾经去看过心理医生,她告诉我或许你根本没有爱过我,你是一个怀才不遇一事无成困居小镇的中年人,刚好碰上了我这个愿意崇拜你,还算读过几本书的女学生,只是这样罢了。而我,因为父母婚姻失败,自己从来是低眉敛目地活着,自命不凡又自卑,遇见你便拼命在你这里寻找那一点救命般的存在感。也许我们之间根本不曾有过什么爱情。

我也曾经想过,也许你根本就是一个恋童癖,怀着变态的心思占有着我。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穷途末日般的厮杀。

但后来我从未听说过你有与其他女学生暧昧的传闻。我也仍然深深地相信,在那些年岁里,我曾飞蛾扑火般真诚而不知死活地爱过你。你亦然。我们之间没有输赢之分,时间,世情,生死,最终都使我们永世相隔。我们皆是输家。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写,“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悄悄所怀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折逢迎,热情奔放……这和成年女人那种欲火炙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人才能把全部热情集聚起来——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便一头栽进命运,如同跌入深渊…… ”如今付出了代价。深渊也终是肯放过了我。

我戴上两只耳环,精心地补了最后一笔口红。婚礼开始了。我与他手挽手走过红毯,两旁的亲友来宾都笑得真诚而坦率。云开,你在天上看着我的吧。我很幸福,请你安心吧。

宋云开,再见吧。

若有来生,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牧师念完长长的誓词,大家屏息凝神等着我的回答。我抬头看他,我的丈夫用少年般晶亮的眼凝视着我微笑。在这凝重而圣洁的时刻,我没有言语,轻轻吻过去。没有情欲与挣扎,没有毁灭与罪孽的,干干净净的一个吻。两只白鸽从窗口飞进来,绕了两圈,又从容地飞出去,飞向视线再也不及的远方。远方钟声杳杳,万物安宁平和,世界安好如故。

我笑着对他说——我愿意。

——我也愿意。

写在后边的:

我一直觉得写故事时作者要懂得节制情感,即使是第一人称,也不能纵容自己没边际地挥霍笔墨在随意抒情上。但写这个故事时,我没有节制,写得压抑而又挣扎,但总算,结局是相对来说最好的安排。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因为这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文中细节只能凭想象添减。我不知道真实的宋云开究竟有没有真的爱过吴梦汝,但在我心里,愿意相信他们之间虽不道德亦不健康的感情,的确是爱情。

我不认为这个故事是关于“救赎”。或者说,他们确实试图救赎过彼此,但不合伦常、歇斯底里的爱情只是让两人在深渊里越陷越深,无路可逃。我在里面用了一个“列车”的意象,其实是想暗示——两个主人公是没办法走出那段隧道的。唯一走出黑暗的方式,是被呼啸的列车冲碎所有罪孽,才能重新回到光明。所以最终,两人永远分离,宋云开死了,爱恨入土才得了安详。

我无意争论“以现实世界的道德标准来看主人公是对是错”,况且真实生活中的她自己也从未否认过——对于所有的谩骂指责,“我接受,全盘接受,我早就全盘接受”,这是她的原话。

人应该懂得克制情欲。爱情本身是美好的,所以我们谁也不该以爱情的名义做尽坏事。

故事中的两个主角,在真实生活里,男主角十年前已经因为喉癌去世了,女主角嫁为人妇,有了一个健康的女儿和幸福的家庭。男主角自他们相恋那年为女主角开了一个银行账户,每月往里面存钱,直到过世前一个月。共计十二万,女主角已经全部捐给了慈善机构,分文未动。

祝每个人都能遇见正确的爱情。祝天下有情人在阳光下毫无顾忌地相恋,终成眷属。 B9f0mFQulnC3OEFio+o7vlGdl2nxpGevHMhiv62XgcC+KX8uzSHnj/PEk/ZN6k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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