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星斗漫天。
许云醒来的格外早,他伸手去摸睡在身旁的阿飞,竟然扑了个空,又仔细摸了摸,床上竟然空空如也。
油灯点上,另一张床上苏琴鼾声阵阵,他睡得极晚,现在正睡得深沉。房间的门虚掩着,许云心想阿飞是自己起夜去了,但心中挂念,披衣要到院子里寻找,刚打开门,只见门缝底下有一张纸条。
许云心中纳闷,展开纸条一看,只见上面草草的写着几个字:“速来武侯祠!”落款是孟江野。许云脑袋“嗡”了一下,自知阿飞是被孟江野给掳走了。推门在房屋附近找了两圈,果然不见阿飞踪影。
许云急匆匆回到房间,伸手要叫醒苏琴,却停在那里,寻思:倘若将他唤醒,只怕又添愧疚,纵然我二人同去武侯祠,也不过是平添两具尸首。罢了,还是我一人前去,凭我绝世轻功,找个机会,或可将阿飞救回。心中计议一定,忙取来纸笔,给苏琴留了一封书信。
苏兄如晤:
老贼绑走阿飞,欺人之甚,殊不可忍。前日血海深仇,犹在目前。云草芥之身,不自量力,背师遗训,替兄前往,虽死无憾。若蒙苍天怜见,不多时便可将阿飞带回,若遭不幸……
写到此,许云心潮澎湃,若遭不幸,阿飞自然也难以幸免,这世间就只剩了苏琴一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想想不禁泪眼蒙蒙,愁苦难当。转头看了一眼熟睡的苏琴,只觉得笔逾千钧,再也写不下,绝笔而去。
旭日东升,天色已然大亮。
苏琴从沉睡中醒来,看到了许云留下的书信,身躯就是一震。只觉得字字抆血,句句泣泪。待看到“替兄前往,虽死无憾”一句时,真是锥心刺骨。南宫燕、智光先后因他而死,已是抱憾终身,愧悔无地。此刻许云又只身入险地去救阿飞,越发觉得对不住他们。
苏琴将书信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呆立当场,任凭书信飘飘落地。猛然奋起一掌,砰的一声,将桌子击得粉碎。转念想起不可战胜的楚世雄,胃就是一阵抽搐,双臂紧紧的抱在身前,蹲在那里。
他忽而想起阿飞和许云身处险地,忽而又想起楚世雄骇人的武功,思绪烦乱,五内如焚,在屋中来回踱步。觉得烦闷难当,一脚踹开门板,来到当院。
苏琴在院中又转了两圈,突然看到地上一个物事,走近一看正是阿飞胸前挂着的寄名锁,双手颤抖着托在掌中,久久凝视。
“阿飞,把你这个寄名锁送给师伯好不好?”
“不好,这系阿飞给爹爹的见面已!”
想不到阿飞竟是这样将见面礼送到他手中,实在是天意弄人,苏琴想起往事,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真希望爹爹快点回来,就这样抱着阿飞……”
苏琴将寄名锁紧紧帖在心口,仿佛紧紧抱着的就是阿飞,先是低声啜泣,到后来已是号啕大哭。
“西伯是大英雄,西伯,你快去打坏人,带着阿飞一起去打坏人……”
“玉面郎君苏燕飞,单人匹马斗群贼……”
苏琴满脑子都是阿飞的声音,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力量,一种压抑很久,蓬勃而生的力量,他霍地站起身子,将寄名锁揣入怀中,“阿飞,你等等爹爹,我马上来救你,一定要等我啊……”
为了阿飞,也为了许云,苏琴无所畏惧,这是一种久违的豪情,也是视死如归的悲壮。他只希望许云离开的并不太久,阿飞多坚持一会儿,因为,他,苏琴正奔赴武侯祠。
武侯祠乃是昭烈皇帝与诸葛武侯君臣的合祀祠庙,位于成都府东南,距离并不甚远。
许云来到武侯祠正是平明时分,他进内寻了许久,一眼看到阿飞被绑在一杆青竹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旁边就是“活阎罗”楚世雄,正盘膝坐在“三绝碑”前凝神练气。
“三绝碑”立于武侯祠碑亭里,是唐名相裴度撰文,书法家柳公权之兄柳公绰书写,由蜀中名匠鲁建所刻。文章、书法、刻工均为上乘,故此称为“三绝碑”。
那日楚世雄在南宫府铩羽而去,便逗留在这武侯祠中。苏琴坏他大事,又令他爱徒丧命,心中恨意难消,是以要孟江野引苏琴来此送命。
孟江野心中怕极了苏琴,无奈师命难违,这才硬着头皮找到苏琴的落脚之处。他在房屋附近来来回回转了数十圈,从前半夜熬到后半夜,愣是不敢露面。可巧看见阿飞起夜,乐得孟江野一蹦三尺多高,掳了阿飞,草草留个字条一溜烟儿的跑了。
楚世雄见孟江野并未引来苏琴,只是带回一个孩子,正待发作,却听说智光和尚圆寂了,心头怒火便即消去了一半。而且,自“摇头狮子”赵云鹏惨死之后,他对孟江野便越发疼爱,也就将火气压了下去。吩咐将阿飞捆绑结实,自己就盘膝坐在一边运功调息,等待苏琴自来送死。
许云一见阿飞受此苦难,心疼不已,脚下落得重了,早被楚世雄察觉出来,“既然来了,就请现身一见吧!”
许云避无可避,索性把心一横闪身出去,来到近前说道:“在下如约前来,如何才能放了我徒儿,还请划出个道儿来!”
绑在一边的阿飞听见许云的声音,苏醒过来,带着哭腔喊,“西父,快来救阿飞啊!”
“阿飞别怕,师父这就来救你!”许云急忙安慰道,转而对楚世雄说道:“孩子年幼无辜,你先放了他,我既然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夫要的是苏琴,要你何用!”楚世雄依旧闭目盘膝打坐,并不看许云一眼,那意思正是苏琴不到,休想放了这孩子。
许云抱定必死之心,冷笑一声,“对付你这老贼何须用我师哥前来,我一人足矣!”话音甫落,纵身一跃,一招“雷霆万钧”迎面打去。
楚世雄闭目坐定,一动不动,忽然左手袍袖一卷,击向许云面门。许云只觉得一股劲风袭面,这一拳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猛然又拍来一掌,打在他的拳头上,登时倒飞出去。
恰在此时,只觉得脑后金风陡起,许云连忙一缩脖子,压低脑袋,“嗖”的一声,一杆长枪从脑后穿过,吓得许云出了一身汗冷汗,连叫好险。
许云单脚一点地,身子一扭,回身一掌拍在枪身之上。这才有暇细看偷袭自己的人,正是“神枪三臂”孟江野。
孟江野把“蟠龙点钢枪”在地上一戳,冷哼一声,“你要来送死,我倒不怕多备一口棺材!”
“究竟是给谁准备的,还不一定!”许云自知身处绝境,嘴上却也不说软话。他脚下施展轻功,手上施展“奔雷手”与孟江野一番游斗。
孟江野轻功远逊许云,但他掌中“蟠龙点钢枪”却非凡品,正所谓“手巧不如家什妙”。更何况他枪法本就不俗,兼之有师尊在身后坐镇,越发的气定神闲,较之前几日与苏琴比斗之时,功力高出一大截。两人战得二三十合,许云渐感不敌。
蓦地眼前枪花一抖,银光点点,心中一忙,一个招架不住,肩头被扎了一枪。许云“啊呀”一声痛叫,躲闪不及,左腿又被扫了一下。站立不稳,侧身倒地。
孟江野将“蟠龙点钢枪”在他眼前一指,不由得得意一笑,“现在你来猜一猜,这棺材是给谁准备的?”
许云怒目相视,一张薄嘴唇紧紧抿着,不答一言。一边的阿飞哭着说道:“西父啊,你怎么了西父,大坏蛋你别打我西父!”两只小腿不停的乱踢,似乎要踢跑孟江野,救下师父。
孟江野笑道:“猜得对了,就奖你一口棺材。”说着,仰天大笑。
“棺材是给你自己准备的!”许云话音未落,长枪一抖,“嗤”的一声在他脸上一划,登时一道血痕。
“再猜一次!”孟江野目露凶光。
许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恶狠狠的盯着孟江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是给你和楚老狗准……啊……”这个“备”字还没说出口,孟江野将“蟠龙点钢枪”唰唰唰连划了三四道,只痛得许云撕心裂肺一般。
孟江野将长枪在许云心口一点,“我不得不说,你猜东西的本事比你的武功还要差劲!还要不要再猜一次了?”言下之意,只要许云再错一次,就径直挑了他的心,说着又是一阵仰天大笑。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让我来!”一声断喝自武侯祠外传来。
“啊……苏苏苏!”孟江野大叫一声,吓得变了调,他仰天大笑至中途,猛然听到苏琴的声音,险些下巴脱臼了。
楚世雄双目猛然一睁,恰好望见苏琴站在房脊之上,一袭白衣,迎风飘拂,俊逸疏狂,洒然无匹。
楚世雄喉咙里嘿嘿一笑,“苏琴,老夫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苏琴飘身落地,“看来苏某还没有令你太失望!”
“的确没有!”楚世雄冷冷一笑。
“西伯……”哇的一声,阿飞大哭起来,“你来救……救阿飞了,还以为你……你讨厌阿飞,不要阿飞了!”阿飞边说边哭,说的断断续续,催人肝肠。
苏琴双目含泪冲过去抱住阿飞,“怎么可能,师伯怎么会讨厌你,师伯最喜欢阿飞了!”说着将阿飞解下,带到一边。
苏琴又来到孟江野近前,“孟大侠,高抬贵手吧!”孟江野此时早已吓得两腿发软,抖作一团,一动也不敢动,唯恐稍微一动就瘫在地上。
苏琴也不待孟江野言语,伸手扶起许云。许云也是满眼泪水,只说了一句,“你来了!”便再也说不下去!
苏琴拍拍他肩头,心中一阵酸楚,“我来啦!”
许云热泪盈眶,忽然摇了摇头,“你不该来的!”
“倘若我不来,那这世上恐怕就再也没有值得我牵挂的人了!”
“不,你还有阿飞!”许云厉声说道。
“阿飞是我……”苏琴想说“阿飞是我儿子”,但还是忍住了,改口说道:“阿飞自不必说,你是我兄弟,你们两个在我心中同等重要!”
许云心头一热,哈哈笑道:“好!有你这句话,死了也值得!”
楚世雄在一边冷冷一笑,“想死还不容易,老夫这就可以成全你们!”身形一掠,晃动双掌奔二人打来。
苏琴回头一看阿飞,笑道:“阿飞,你再给师伯背一背你是怎么夸师伯的,师伯好给你打坏人!”
阿飞双眼发亮,猛地一点头,声音清脆的说道:“玉面郎君苏燕飞,单人匹马斗群贼……”
苏琴纵身而上,与许云二人左右夹击楚世雄。许云觑个空子,慨然说道:“苏兄,你我两次携手,共斗这老贼,当浮一大白!”
苏琴微然一笑,“戒了!”身子一闪,一计“迎风掌”向楚世雄拍去。
见许云脸上一阵失望,苏琴虚晃一招,纵身后跃,朗声大笑,“不过,等你我兄弟二人杀了这老贼,倒是应该喝他娘的三天三夜!”
“好!”许云眉宇一轩,高声喝道,“一言为定!”话音一落,运起“奔雷手”直奔楚世雄而去。
“东风破,迎风一扫千军堕。”苏琴一声断喝,呼的一掌拍出,后发先至。
“迎风掌”刚猛无俦,“奔雷手”迅疾刚烈,两个人视死如归,仿佛两只下山的猛虎,勇不可挡。楚世雄以一敌二,掌风凌厉,丝毫不惧。
眨眼之间,四十招已过,苏琴只觉得二人招式受制于人,渐落下风。如此下去,他二人势必丧命。他偷眼看了一下阿飞,一对双眸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战阵,时不时举起小手拍掌喝采。
一边的许云看见苏琴焦虑的神情,已然明白,二人心意相通,先救下阿飞再说。许云轻功卓绝,更不迟疑,撤步飞身掠到阿飞近前。
苏琴见状,口中连喝:“西风烈,天崩地坼鬼神怯!”这招“西风烈”乃是“迎风掌”中最霸道的招式,一掌拍出,鬼神皆惊。
楚世雄也是个老狐狸,一眼瞧出二人声东击西,想要救走孩子。见这一掌打到,叫一声好,却不硬架,一掌“浊浪排空”攻至中途忽然一偏,身形一晃直掠向许云。楚世雄一来心里也没把握能接得下这一掌,二来怕被纠缠住,许云得手。
楚世雄“断魂掌”疾出,猛拍许云后心。苏琴“哎呀”一声惊叫,就在两人一错身之际,一招“回风掌”中的“回风舞柳”随后补救。楚世雄将掌法一斜,硬生生打了出去。
许云护住阿飞,正待要走,“断魂掌”到,啪的一声打在肩头,余势扫在阿飞手臂上。他怀中兀自抱着阿飞,哼也不哼,“噗通”一声栽倒。
苏琴身在半空,眼见着楚世雄掌毙二人,脚下一步踏空,腾腾腾,连退数步,跌坐到“三绝碑”前。
楚世雄哈哈大笑,袍袖霍然一卷,雄视着苏琴。
苏琴头脑一阵天旋地转,伸手在“三绝碑”上一扶,连站三次没能站起来。他绝望的盯着静静的躺在那里的许云和阿飞,眼角儿的肌肉突突乱跳,泪水洒然而下。阿飞的声音犹在耳畔,又想起许云、燕儿、智光,心口一阵剧痛,口中喃喃的说着:“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苏琴念着“三中”,悲痛欲绝,身子一软,躺在“三绝碑”前,苶呆呆眼珠转也不转。只看到碑文之上有“闻之痛之,或泣或绝”的字样,与自己此时心境何其相似。
“三绝”与“三中”原本不同,但在此时,却是遥相呼应。苏琴神思飘摇,望着“三绝碑”上的书法雕刻,想起“春意楼”中孙过庭那副墨宝里的“申”字,忽而灵光乍现,灵台之中仿佛一道光束照进,阴霾瞬息消散。身子霍地一弹,站立而起。
楚世雄大步一跨,单掌斜引,“断魂掌”倏地拍出,一掌“浊浪排空”按在苏琴胸前,“断魂劲”疾吐,冷笑一声,逼视着苏琴。
苏琴见“断魂掌”打在胸前,只是一阵剧痛,并未觉得有异,左手倏地一并指戳向楚世雄双眼,右手跟着拍向他胸口,身子霍然一纵,单掌一探,压在楚世雄头顶“百会穴”上。
三式连出,间不容发。楚世雄双目淌血,尚且不敢相信这一刻的变故,“这是……什么招式?”
苏琴自他身后转出,与他并肩而立,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回风摇蕙,销魂三中!”
“很好……”这个“好”字连同鲜血,一同从楚世雄口中冲出,身子忽然直挺挺的往后一倒,绝气身亡。
苏琴看也不看,转身停在孟江野面前。孟江野见恩师被苏琴打死,早吓得两股战战,裤子都尿湿了。
“苏苏苏……格格……饶命……格格……”这“格格”之声是他牙齿相撞所发。
苏琴也不看孟江野,问道:“现在我想知道答案,那些棺材是为谁准备的!”
“为为为……”孟江野冷汗如雨,“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为……为我准备的……”
苏琴抬起右掌,一摆手,“不必了,好好替你师父装敛了吧!”一步一顿走向许云和阿飞。
苏琴呆立在许云身前,探手自怀中摸出一个物事,一个被掌力打得变形的寄名锁。他望着躺在许云怀中双目紧闭的阿飞,仿佛熟睡着一般,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没能救下阿飞,可阿飞却救了他。
“西伯是大英雄,阿飞照顾西伯就是小英雄!”
苏琴伤心欲绝,双眼却掉不下一滴眼泪。
“西……西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