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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沉重的现实

号子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不管你在外面多么风光多么威武,一旦进了号子,全凭拳头说话,谁拳头硬谁就可以当号长,直到下一位比你更厉害的人出现,否则无人可以撼动你的地位。做号长有无数好处,有人打饭,有人洗衣服,有人点烟,有人按摩……而像我这种新人,就是受压迫的对象,每一位新人都要经历重重磨难,如同人间炼狱,历经苦难折磨,在下一位新人进来之后,你才能获得新生。进来的人要么变得绝望,要么变得更加暴戾,残酷的生存法则让你别无选择,人间一派恶臭,监狱何来净土。

“报告政府,我有情况汇报。”

“报告政府,我要看医生。”

“报告政府,我请求打一个电话。”

……

进来不到三天,我对这些口号已滚瓜烂熟,至从我对瘦猴下狠手的第二天,他便不再敢对我颐指气使,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恐惧。这个王八蛋是严重的欺软怕硬,十分讨好的给我了半包香烟,这在号里算是难得的奢侈品,并低声下气向我说了声对不起。我不计前嫌与他握手言合,但却不敢掉以轻心,对于号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要保持十分的警惕。李虎朝瘦猴的屁股踢了一脚,骂他没用的东西。他问我犯什么事进来的,我无辜地说是被冤枉的,我没有罪。

大家都他妈的笑了,连老张都笑了。贪污犯肖爱国说每个进来的人都说自己没罪,要是真没罪就不会进来了。老张听了开始叹气。我给他们简单讲述了一下我的“犯罪”经过,平时小偷小摸的刚子大骂我傻逼,“你他妈的有五六亿,不会移民啊,操,怪不得抓你!”

瘦猴也跟着说:“真丫傻鸟,要是我有这么多钱,早去享受资本主义的堕落了。”他对我还心存忌惮,说完看了我一眼,我不予理会,说:“我要真有几个亿就好了,妈的!”

在号子里,李虎由于杀人,再加上无比凶狠,他有绝对的权威,宛如高高在上的皇帝,而且他不久就要被宣判,时日无多,因此更加无人敢惹他。我狠狠教训了瘦猴之后,他对我也刮目相看,像我这样看上去文弱的人,竟会有一颗如此生猛的心。只是可怜了老张,瘦猴又开始欺负他,指使他干这干那,我看不过时就会帮助一下老张,他对我投来感激的眼神。

刚进来的时候,我很坚决的认定我是被冤枉的,但过了一个星期,都再没人理我,我也安然下来。人生总有数不尽的苦难,也许我并没有犯所谓法律意义的上罪,但我深知,我不是一个好人,也许身陷囹圄是我应得的下场。我记起以前了缘老和尚送我的两句谒语:

曾笑世事纷纭,

问大士缘何倒坐;

今欲胸怀洒落,

恨凡夫无力回头。

而我身在牢里才幡然醒悟,也许我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出来混迟早要还,无论是还给政府,还是还给上帝,殊途同归。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人生可以回头,我会选择一条怎样的道路?

如果号子里还有人没罪,我觉得那人就是老张。他看上去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能犯什么罪呢?由于我对他的关怀,一向寡言少语的老张向我讲述了他的经历,他原本是乡下一个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后来为了供儿子上大学,便和妻子来到大城市打工。由于年纪偏大,工作不太好找,两口子随后就在路边摆地摊,经常会被城管驱赶。在一次城管的行动中,老两口跑不及,结果摆摊子用的三轮车被抓,老张的妻子便向城管求饶,同时抱着车子死死不放,一位年轻的城管脾气暴躁就动了手,老张妻子倒身在地,头上鲜血直流。城管们扬长而去,因为没钱,老张没有带妻子去医院,把她抱回了家,两天之后,死在了出租屋狭窄的床上。

老实巴交的老张出离愤怒,他要讨个说法,他抱着妻子的尸体在城管门口喊冤,却被派出所以骚乱社会治安拘留,他妻子的遗体也直接被送到了火葬厂。老张从拘留所出来之后开始了漫长的上访之路,他写了无数封上访信,可都是杳无音信。然后有一天夜里出租屋来了几个大汉把他扔上了车,送到了车站,把他遣返回原籍。

老张在原籍依然没有放弃,不停的写信告状,他企盼能有一个青天大老爷替他伸张冤情,这就是一位朴实农民的最简单的朴实想法。可惜他被那些眼花缭乱的政府部门拒之门外,偶有人接待了他,推辞说你这是在外地犯的事,我们本地管不着。老张又借了路费,来到深圳,继续上访。领导们不胜其烦,告诉他打人的城管是临时工,已被开除,你想申冤,自己去找当事人吧。无奈之下老张做出一惊天壮举,他拦了市长的车,原以为事情可以解决,没想到换来的却是牢狱之灾。

进了号子的老张开始一言不发,以一个农民的思想,他死活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事不能解决。为了给妻子讨个说法,他儿子都放弃了学业,现在一家工厂打工。刚进来的时候,老张还未死心,依然写信上访,可每次换来的却是号子里同类对他的暴打。老张对我说,他认命了,胳膊永远扳不过大腿,只希望能早点出去,和儿子团聚。

听完老张的讲述,我无言以对,一个人的苦难要沉重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他绝望?我对老张说:“如果我能出去,我会帮你的。”

老张眼神里闪耀着希望的火花,随即熄灭,“大兄弟,算了,我不想连续累你。”

我笑着说:“有什么连累的?我都进来呆着了,还怕什么?”

老张还是摇头,“大兄弟,鸡蛋是碰不过石头的。”

我说:“老张,巨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放弃希望。你没看新闻吗?前段时间在河南有人冤坐了十年牢才得以昭雪。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当家作主,放心吧,政府会帮你的。”

老张疑惑地问:“真的?”

我说你要会利用媒体,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传统方法不行了,等我出去吧,我把你的事放到网上,肯定能解决。

老张看到了希望,从此他就盼着我能早点出去,可我他妈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出去。

贪污犯肖爱国听了我的说法,问:“老王,你说我的事能解决吗?”

肖爱国原本是一家单位的小领导,由于包二奶东窗事发,红颜祸水,两年时间他在那位女人身上花了一百多万。我说:“你他妈的这事要放到网上,只会招来谩骂,人民的蛀虫,别丢人现眼了。”

肖爱国叹气:“妈的不公平啊,我才贪污了一两百万,有的人贪了几千万都没事。”我说你就知足吧,好歹你吃喝玩乐享受了,坐几天牢就当还债,这世上哪有光享受不付出的好事呢?

很久以前我就会背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当我失去自由的时候,我才深刻体会到自由是多么可贵。对我来说坐牢不仅是身体的束缚,更可怕的是一种精神煎熬,我每天都在数着日子,从早上听到起床哨,到晚上熄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悲喜,没有希望。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宁萌,我们的孩子应该有三四个月了吧,她的肚子应该初露端倪了吧,没有我陪她网上聊天,她会怎样?

朱警花来找过我,可我给她的答案一如从前。她很诚恳地说:“王元,我是真心想帮你。”有那么一刻我差点感动,真恨不得把以前嫖妓行贿偷拍小视频找人打老周等等下三烂的事都告诉她,可我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我一直没有说出偷拍陈国良的视频,是因为我现在还搞不明白朱警察到底是谁的人,朱警花为什么认定我有罪呢,或者说是一定要治我的罪呢,是不是这样其它人就可以脱身?身在官场同流合污这些并不新鲜,那些证据是我唯一的希望,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敢冒险。

朱警花失望而归,同样失望的还有老张,他看到警察找我,以为我有希望出去,可是我只能让他失望。也许他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同样没有希望的人身上。

有一天对门的号里来了位新人,我意外的发现竟然是郭小三大作家。我隔着铁门上的小窗向他打招呼,“大作家,来体验生活了?”

郭作家摇头晃脑,“哎,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我说他妈的你别乱说啊,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哪有文字狱,你是想躲猫猫吧?郭作家说:“靠,我什么时候说是文字狱了。现在社会相当进步,又不是专治封建时代,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政府从来不会管我。”

我说那你怎么进来了?

他说我他妈的被人害了。原来他写的小说里,就是我赞助的那本自慰时期的爱情,里面写了一位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这位虚构的大老板,利用金钱诱惑了女主角。关键这位大老板和深圳现实中一位老板同名同姓,郭大作的书火了之后,他无意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气之下,把郭大作告上法庭。本来这事纯属扯淡无稽之谈,可对方有钱有势,郭大作就因这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进来了。

我笑着说:“恭喜恭喜啊。”

恭喜你妹啊。郭大作无奈地说。

我说你他妈的要出名了,知道不?作家一旦坐牢,那可是给自己贴金啊。郭大作是聪明之人,立马醒悟,说:“果然果然,真是塞翁失马啊。”随后他问我是怎么进来的,我又讲了一遍自己的经历。

我还没有讲完,郭大作家打断我说:“停,停,你和宁萌的爱情故事是个不错的题材,我可以写本小说。”

我说你他妈的随便胡编乱造吧,反正没人会信。郭作家说:“那我写了,你可别到时告我啊。”我说告你别人也会认为是炒作。郭作家说:“行,我一会就申请纸笔动工,你再给我详细讲讲你和宁萌的爱情故事?”

我正想着从何讲起,就听对门里一阵尖叫,郭作家反抗:“你们凭什么打我?”

我知道对门号里又开始给新人上课了。

“是做功课还是赏菊?二选一!”

“我还是赏菊吧,真想品尝一下被爆的滋味,这种经历对我以后的写作生涯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瘦猴现在每天晚上都要等我睡着了才敢入睡,可我总是难以入睡,抑或睡后噩梦连连。有一次我竟然梦到了我的父亲,梦中是冬天的晚上,外面飘着雪花,父亲给我煮面条,画面极其温馨。我不清楚是不是我也要做父亲了,心底才会如此柔软。更多的是我会梦到宁萌,有一回她独自挺着大肚子走在荒无人烟的城市,她害怕的四处寻找人迹,忽然冲出来两位人头马面的怪物将她挟持,宁萌尖锐的呼救在空荡的城市飘散:“王元,救我!王元,救救我!”

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号子里鼾声四起,有人磨牙,有人梦呓,宛如人间地狱。我像一具无处抬胎的孤魂野鬼,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将向何去。

第二天我不想再毫无意义的浪费生命,吃过早饭,我喊来了狱警。

“报告政府,编号039527,姓名王元,王八蛋的王,一元钱的元,我想申请打一个电话。”我知道现在能救我的只有陈国良,随后我被带到了办公室,在一名警察的监督下,我拨通了陈国良的手机。

电话响了很久未通,我知道像陈部长这样的人物,一般都不会接陌生号码,我只能乞求上帝给我一个奇迹。电话自动挂断,我又打了一遍,终于接通。

“我是王元,现在看守所,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找谁。”我语速很快。

陈国良一副官腔,“哦,有什么事吗?如果你犯了事,我也爱莫能助。”

我说我不求你帮我,你回家去你的书房,看看老式座钟和茶几下面。说完挂了电话,警察把我押回了号子。

下午就有警察喊我,“039527,有人探访。”我到了接访室,看到了陈国良的司机,这位司机以前我也见过,好像是他本家一个远房亲戚,也姓陈,跟着陈部长十多年,忠心耿耿。

我甫一坐下,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开门见山问:“你想怎样?”

我说只要把我弄出去就行。

他看了我几眼,问:“资料在哪?”

我笑着说:“别把我当弱智好吗?我现在交出证据,还能出去吗?”

老陈说:“你现在有讲条件的资格吗?”

我无所谓地说:“那就玉石俱焚啊。反正我一介平民,没什么可惜的,陈部长就不同了,是吧?”

老陈厉声说:“你别玩阴的,到时有你好看。”

我说:“你放心,我只是想获得自由。”

“如果你备份怎么办?”老陈问。

我说:“你们能把我放出去,肯定还能把我扔进来,所以这个问题不用担心吧?”我看了看正在思考的老陈,接着说:“再帮我办一个去美国的护照,出去后我会把证据交给你,然后我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老陈似乎动了心,说:“你等我消息。但你记住,别玩花样!”

我回到号子里,老张立马问,怎么样,是不是有希望出去了?

我笑笑说:“可能吧,放心老张,我一出去就帮你。”

老张激动地搓着手,“太好了,老天爷保佑。”

瘦猴听我可能要出去,一脸讨好地过来说,王哥,牛逼!出去了别忘记兄弟们,弄几天中华过来啊。

只有李虎不动声色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头又倒下睡觉。我知道对于一个要死的人,任何希望都是狗屁。

在中国,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砰然坠地的,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

——刘慈欣《三体》 lZomMBKntAX/qZGqqEEHL8Np1VAHUJOoQFfBl8tLrfTa14xl4eMCK+4OEfFODM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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