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郸火道中久时,端弗渐渐却平心静气起来,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失去魔能之后,他举步维艰。昔日他翻云覆雨易如反掌,如今仅是跨越一条沟渠都足以令他心生畏惧。当郸火道后来开启大门,引得他去到一个四下再无旁物的巨大平原之时,他概然长叹一声:“想我佐户刍王,如今竟落得如此境地,奈何!奈何!”
此处正是本来原,既入本来原,便要淡忘过往事。既无魔能护体,又加本来原上空无一物,性命无危,端弗便也不再思称霸休但卡洱一事,他只是偶尔顾念自己性命,自语道:“愿此间再无祸害,佑我无事。”但一旦黑夜将领,他便思起佐户族往日辉煌与他之荣耀。他不恨未梵废他之功,反倒怨及泠挽,怨她未来搭救。而后又痛斥刍兽,斥骂它藏身天刍谷中,却抛却护佑佐户刍王的重任。
“罢了罢了,”他又喃喃自语,“今时今日,再想又有何用?此间究竟又是何处我都尚且不能知晓,再去想那些虚无之事又有何用?”
这本来原上风起之时,空中便有虚幻人影来回晃动。端弗倒也不惧,他原本躺在原上,望向夜空,此刻见了这幻形之人便慌忙起身去追赶。但此刻风又忽而止住了,那幻形便就此淡去。端弗揉罢眼睛,道:“想来是我的幻觉罢了。”他此刻倒期盼能够遇到些人哪怕是来索他性命的,他忽而怕极了这种静至极致的孤独。但原上空空如也,便是方才躁动的风,此刻也无影无踪。但空中似乎又传来一句话:“那是佐户族端弗,十恶不赦之人,我等速速离去,绝不与此等奸佞小人为伍!”
端弗道:“定然是我听错了,此间怎会有人说话。”
但声音重又传来,重复几遍之后才渐渐淡去。端弗呆立原地,怅然若失,心中原有所思,如今却不敢再想。他只是愕然,道:“此间该是离了休但卡洱,为何连这风都如此埋怨我?我不过是要称霸休但卡洱,历代刍王向来如此,我又何错之有?”
“快走,快走,是端弗,不与他为伍!”
“快快,端弗来了,我们换地方!”
“跟上,勿与端弗为伍!”
……
四面八方的躁动不断,一瞬间,连那地上的绿草、空中的尘埃、夜空的弯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原一时间成了个黑暗的去处。端弗忽然泪起,大喊道:“究竟是为何?为何如此待我!我如今被废了魔能,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这空无一物的地方苟延残喘,为何连你们也要离我而去?”但终究无人回应他。端弗企盼,哪怕是骂他之言,他都情愿去倾听,可是那些离去的绿草、离去的尘埃、离去的弯月,早已经远去,便是听见了他的呼喊,也不会再轻易地回应。但终究还有人在说话,那是黑夜与白昼的对话。
黑夜道:“众人皆走,我亦同去。”天色便忽然转亮。但白昼又驳斥道:“你休得离去!如今正是黑夜,你不可乱了天象。”黑夜不服,道:“端弗来时是白昼,原本我该在那清风、那尘埃离去前就远去,由你从此掌管这本来原时辰。如今你竟然说出这些话来,着实无情!”
昼与夜瞬息间变换,谁也不肯让步。端弗意识到了他已然在此间被抛弃,由伤入悲,及至后来再无感觉,道:“既然你们都不想留下,索性都离去吧。”
于是昼与夜便都离去了。昼夜离去时,本来原上瞬间成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端弗一人,浮于半空,万籁俱寂,却瘆人尤甚。端弗闭上了双目,脑中尽是佐户族昔日光辉与自己如今落寞的种种影像。他又记起泠挽在自己耳边的念叨,与自己成为刍王前的一幕幕。他忽而说道:“我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难道当真是教刍王这王位蛊惑了,使我迷失了心智?昔日斯孤,我向来以为他残暴不仁,多次进言当与魔域各族平等共处。但待我登上刍王之位之后,便似乎忘却了这所有,而成为另一个斯孤。我究竟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他狠命锤击之着自己的胸口,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前跪去。他思及泠挽,知道她向来一心为他,他却几次三番以小人之心揣度她。每思及此,他便痛苦难耐。他知道,如今本来原上的这一切,都是对他的惩戒。他此刻想要走出这片原,去继续寻真的大业。可他知道,如今如艮等族人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早已然丧失了机会。
寻真,寻真,在竹奈宫中,泠挽见到了余下的七个衡令,献出自己的希卢,与各衡令的希卢和而为一。
狸如道:“这十五本皆是幻本,由这十五幻本指引可寻得真本,便能寻得真相。”
狸如盘腿坐在希卢正中,仰头向上,默声念道:“希卢齐聚,众衡令速速归位。”话音方落,一道刺眼光芒冲天而起。于是,霎时间,从寒枯径到郸火道,风云变幻,天象异常,一道道流光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希卢处。但衡令并未来到。
狸如道:“答或衡令、书让衡令、原落衡令、朝曲衡令、未梵衡令、宿零衡令,都已然逝去。失去希卢,衡令便失去了性命的护佑。如今,十五希卢合聚,流光便是带着衡令的灵气而来。”
“那鹊吟衡令呢?”泠挽问道。
鹊吟自然还在卿林洞中,她自然也听到了狸如的召唤,大喜道:“十五希卢已经合聚,狸如衡令在号召众衡令前往!”
刍同样面露喜色,又化为人形,道:“我与你一同前去。”但鹊吟却伸手阻拦,道:“刍,你虽为佐户族神兽,在休但卡洱都深为人敬,但这寻真大业关乎魔域生死兴衰,除了衡令之外,仅有刍王能够到场。如今刍王端弗已被废,由刍后泠挽代之。刍,我知道你一心为魔域,但你莫坏了这规矩。若是你强行要往竹奈宫去,我自然无法阻挡,也不忍出手相伤。但那狸如衡令向来不讲情面,况且你在血骨海上,在竹奈宫门前,魔能施展不出,你也并非不知。鹊吟央你暂留卿林洞中,莫使我难做。如今希卢合聚,这十五希卢终将指引我们寻得希卢真本,寻真大业即将完成,你莫要做出糊涂事情,使得我等功亏一篑。”
刍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想我数万年为休但卡洱殚精竭虑,如今竟是不得进竹奈宫,一同往寻真相。罢了罢了,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我听你之言,且在此处等候。”刍说完又化为了兽形,隐于一角,暗自神伤。鹊吟看了它一眼,便挥动双翅飞出了卿林洞。
竹奈宫中,希卢立于宫廷中央,九大衡令依希卢成圆环绕。狸如登高一呼:“刍后、众衡令,数万年前,休但卡洱被隐去了真相,从此我们的魔域被神秘的恶人掌控,使得我们自相残杀。如今,幸得刍后深明大义,一路往寻真相,终于寻到十五希卢。如今,只要我们能够寻到希卢真本,便能寻到这数万年前被隐起的真相,使休但卡洱重回本貌!”
泠挽在狸如指引下登上高台,即将以一滴血汇入希卢中,使希卢幻本无数遍寻魔域内外,寻到希卢真本。真本嵌入幻本中,从此便真相了然。但此刻鹊吟却忽然说道:“且慢,不知诸位是否记得,这召唤希卢真本,须得是用刍王之血,且刍王必须是真心前来。如今我等虽合力追随刍后,奈何刍后终究非刍王,不知是否妥当?”
泠挽听得鹊吟这般说也犹豫起来,说道:“鹊吟衡令说得不错。再者,刍王在郸火道中失去了魔能,不知如今性命是否有忧?”
狸如答道:“刍王执迷不悟,一路上诸衡令也对他多加考验,终难改其心智,否则未梵衡令也不会废他魔能。刍后即便魔能不敌刍王,但修为却胜之无数。如今我等若能得刍后往寻真相,振兴休但卡洱指日可待!”
但泠挽仍旧难以决断,只是狸如步步紧逼,道:“刍后,你莫要如此优柔寡断!刍王他是咎由自取,生死由他,你莫要再顾他安危!衡令前赴后继,才换得如今往寻真本,你莫要辜负了衡令之托!你看那六大衡令,如今都已不复,你难道忍心教这些衡令就这般毫无价值地死去吗?”狸如又目露凶煞,对鹊吟说道:“鹊吟衡令,望你自重,莫再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来扰乱视听。如今,请刍后自己决断,诸衡令,请自重!”
泠挽思前想后,最终痛下决心,只是心里痛哭,道:“端弗,我定会来寻你,望你平安无事。”随后她摊开双臂,光芒打在她的身上,便从她的身上化出一滴鲜血轻轻地低落在希卢上。
竹奈宫中又开启了另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