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细雨靡靡,今晨碧空万里。
夏日早晨的阳光透过枝叶撒进白桦林里,洁白如雪花般的树皮在阳光映衬下,仿佛也发起光来。
阿飞缓缓走在林中,端详着树皮上那些斑驳的疤痕。他忽然觉得这些疤痕就像白桦树的眼睛,多少年来,一直凝视着面前这座古老的校园,见证着她的成长与变迁。
“几年后再来,这些眼睛会不会变得更加沧桑一些?”阿飞心想。
远处的校园广播喇叭又开始放那些熟悉的歌曲了。每年这个时候,校园里都要播放这几首歌曲,可只有今年听起来才别有一番滋味。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
却打不开你深深的沉默。
……
他穿出白桦林,向教一南走去,今天他要参加大学生涯的最后一次比赛。
他本想穿一身体面的衣服的,但他最拿得出手的行头只能算那套康复路批发市场买来的运动服,现在穿太热。于是他还是穿上了平时那件旧T恤,只是头天仔细洗了洗。
501教室此刻已满是参赛者了,差不多有六十人,比赛是陈冰和王伟负责组织的,但那些熟悉的老面孔都在。没人跟阿飞打招呼,就像平日活动时一样。
阿飞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来到这个教室,是来拜会涛哥诸位前辈并参加“交大杯”的。那时候他眼比天高充满斗志,一心想证明自己。现在的他,却只有深深的不舍和淡淡的感伤。
他坐到比赛座位上,端详了一番面前的棋盘。棋盘是木制的,二公分厚;棋则是双元围棋,手感相当棒。围协的家当比起四年前厚实多了。
对手来了,是老沙。见到阿飞,老沙露出了那招牌般的笑脸。
老沙留校了,花花考上了研究生,文锋还要回来补考四级。今年92级毕业的人,并不如之前想象的那么多。
“阿飞,咱俩第一次下,是在‘九星名人杯’上吧。”老沙说。
“对啊,那盘棋是冠军争夺战。”阿飞笑了。他扫了一年四周,文锋在,阿健在,老李居然也来了。
“当年参加‘名人杯’新生赛的几位都来了。”他有些感慨。
“这次比赛,也叫‘名人杯’。”老沙暧昧地挤了挤眼睛。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等待比赛开始,这时有个人过来拍了一下阿飞。
这人阿飞认得,也是围协的,是比他低一年级的师弟,跟小薇一个大班。
“小薇让我来代她跟你说句话。”
“小薇?有话跟我说?”
“是的,她今天上午就要乘火车离开了,她祝你毕业后一切顺利。”
“今天上午?怎么会这么早就走,还回来吗?”阿飞意外之极。
“她们专业假期要出去实习,再回来就要下学期了。”
“她火车几点的?”
“好像还有一个小时车就开了。”
“你带钱了吗?给我十块。”阿飞突然跟老沙说。
老沙递钱出去的手还没放下,阿飞便已跑到了教室门口。
“哎,等等,你先别走啊,我靠……”老沙看着阿飞匆忙离去的背影,捶胸顿足。
那时候出校门办事,大学生们一般选择两种交通方式,骑自行车或坐公交。
阿飞心急火燎地跑出学校东门,直接跳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要赶去见小薇一面,最后一面。他不知道见面该说什么,但他知道如果就这么让小薇走了,他一定会抱憾终身。
出租车开得很快,但他觉得时间走得更快。他心中充满了自责,他责怪自己为什么一直要逃避。那个曾经帮过他、当他是朋友、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的女孩子,或许再也见不到了。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悸痛。
火车站终于到了,他以最快的速度买了站台票进了站。
他很快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站台上随处可见送行的场面,看起来都是在做毕业告别的年轻学生。有的人哽咽难语,有的人抱头痛哭,有的人虽然在笑着互道珍重,脸上却挂着惜别的泪水。无论男生还是女生,无论送行者还是即将远行的人,都沉浸在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愁绪里。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留,
当拥挤的月台挤痛送别的人们,
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
“小薇,小薇你在哪里。"阿飞心急如焚。他不知道小薇乘坐的是哪节车厢,他甚至连小薇的车次都不知道。他只好从这节车厢跑到那节车厢,从这个站台跑到那个站台,到处都是年轻的泪脸,到处可闻临别的臻言,可他找不到小薇在哪里。
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却不肯说出口,
你知道我好担心我好难过,却不敢说出口,
当你背上行囊卸下那份荣耀,
我只能让眼泪留在心底,
面带着微微笑,用力的挥挥手,
祝你一路顺风……
一辆绿皮车缓缓启动了,庞大的车厢发出阵阵刺耳的轰鸣,却掩盖不住那声声离别时的祝福。列车缓缓前行,车上车下的人却仍依依不舍,他们匆匆擦去眼角的泪水,想给对方最后留下一个灿烂的笑脸,却无法控制更多的热泪从眼中涌出。列车开始加速,终于离开车站,看着渐渐远去的车影,阿飞仿佛看到了自己正在消逝的青春……
这一天,阿飞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这样的绿皮车如此驶离车站,直到日头已近正午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1996年交大"名人"围棋赛,是他四年大学中唯一弃权的比赛……
随后的那几天,在送别了几拨同学之后,阿飞做了个痛苦的决定。
他决定不再参加任何送别仪式,他不想再面对那离别的时刻,他已经把半辈子的眼泪都流在那个车站上了,他不想再流泪。
宿舍也不能呆了,整个楼的气氛都冷清而压抑,随便走进一间宿舍,都有可能看见一个大小伙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哭。
他只好逃避,一个人躲在交大一村的电子游戏室里打发时间。
围协的弟兄们已经吃了数次声势浩大的散伙饭,每次都喝得东倒西歪,可是到了最后那段日子,这些人却都作鸟兽散,不见踪影了。或许他们跟阿飞的想法是一样的。
一个天色阴沉沉的傍晚,心情郁闷的阿飞独自一人在自己常去的一家游戏室里,正麻木地坐在那里玩着《命令与征服》,这时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文锋。
“我送送你。”他说。
于是两人找了一家小酒馆,要了几瓶宝鸡,二碟小菜,坐了下来。
小酒馆里灯光昏暗,就像教一南半夜的走廊一样。陈设很简单,客人不多,一台老式双卡录音机里,放着姜育恒的老歌。
之前送别涛哥、送别老胡时,场面上总体来说是热闹而开心的,现在自己终于也要告别了,只有两个人和简朴的小酒馆,有些伤感,有些凄凉。
阿飞心情很不好,文锋心情更槽,因为他还要应付四级考试。
阿飞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文锋也一样。
沉默,令人奇怪的沉默,以前他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今天却只是沉默。只有那录音机里的老歌,在这小酒馆里回响。
终于,阿飞开口了:
“毕业后,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下棋了。”
“你决定了?”
“决定了,生活应该有很多内容。”
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快,整个社会都已步入了高速发展的快车道,毕竟不是专业棋手,是该考虑一下未来了。他们会接触很多新事物,会做一些不愿做的事,认识一些不愿打交道的人,生活中的事情不会像黑白世界那么纯粹,他们今后要面对的东西会很多。
“是的,生活应该有很多内容。”文锋附和着。
阿飞想了想,又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好好学习,把考试过了吧。”
文锋连连点头称是。
阿飞从没想过自己会说这种话,更想不到自己会跟文锋说这种话,因为在学业上他俩本就是半斤八两,谁也没资格教训对方。
但他还是这么说了,他觉得此时此刻有必要说一下这个,因为他俩是兄弟。
四年了,一起成长,一起战斗,惺惺相惜,他们是围协里彼此最早相识的人,又是最后道别的人。快乐的时候他们和很多人分享快乐,当失败来临的时候,阿飞总是发现身边还有文锋在同样承受着痛苦。
该说的话说完了,没有说再见,没有道珍重,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就喝酒吧!
两人一杯一杯干了起来……
干杯,朋友
就让那一切成流水。
把那往事,
把那往事当作一场宿醉,
明日的酒杯莫再要装着昨天的伤悲,
请与我举起杯,
跟往事干杯!
……
一夜宿醉,梦中的阿飞又来到了那个奇异的黑白世界。
他发现自己竟在一条船上,脚下的河水蜿蜒曲折,通向神秘渺茫的远方。
他认得这条船,以前他亲眼看见涛哥、老宋和老胡乘坐这条船离去,现在他自己上了这条船。
他看了看四周,除了船夫,只有他一个人。
忽然间,刀兵声响起,那个古战场又出现了!他看见了文锋,花花,老沙,小魏,肖宇,刘辉,陈冰,王伟!他们也看到了他!
“再见了,弟兄们!”他拼命挥手。
“阿飞,祝你一路顺风!”他们也在挥手。
“阵地交给你们了,守好它!”
“放心吧!对了,你的兵器给你。”
青光一闪,一物给抛上了船,是他的青竹竿!
阿飞拾起青竹竿,摩挲片刻,随手一掷,将它扔进了河里。
“没有你们在身边,我还要它做什么?”青竹竿落水的那一刻,他只觉得热泪瞬间模糊了自己的双眼。
“保重啊!”
“保重!”
……
“你决心不小,连青竹竿都扔了。”那个船夫突然说话了。
阿飞抬头一看:“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我说过,不管你当不当我是朋友,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船夫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是黑暗不死鸟阿飞!阿飞不由也笑了。
“撑船吧,让我看看前面有什么。”
小船沿着蜿蜒的河道,向远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