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生活的感受是非常独特的,新鲜,紧张,孤独,彷徨。走在校园里,感觉空气都跟外面的不一样。
老迈沧桑的梧桐树,古朴庄严的教学楼,开阔大气的腾飞广场,秀美雅致的东西花园,以及那些随处可见的红男绿女。这一切,在阿飞脑海里永久地烙上了青春校园的印记。
紧张的学习生活很快开始了,各种文体活动也如火如荼般展开。或许每一个初入校园的新生,都有一种迫切展现自己才艺的欲望,于是大大小小的足球场上,很快就遍布了新生们勇猛而僵硬的身姿;各种社团活动场所,随处可见新生们稚气又天真的面孔。晚饭后的各大交谊舞场所攒动着新生们溢满了荷尔蒙的身影,而厕所里时不时传出的那种极富表现力的歌喉,也多半是发自新生的。
阿飞也想表现自己,但他知道自己的舞台,一定是在那个五十厘米见方,十九路纵横的围棋盘上。在那里,有丝毫不亚于球场的激烈交锋,不亚于舞场的美妙翩然,不亚于歌场的回味动人,尽管可能观者寥寥,但这点阿飞并不在乎。
首先得找到几个会下围棋的同道中人,砍他们几刀。
第一个被砍的是老段。
老段是阿飞的同班同学,共同就读于动力系空调21班(很长一段时间内阿飞没搞清楚这个专业究竟是干什么的)。认识老段是在刚入学那几天的一个下午,一群同学在宿舍里天南海北地聊着天,这时有位同学讲了个不是很好笑的笑话,结果有个人却哈哈大笑竟把下巴笑掉了,嘴巴无法合拢,大家慌忙把他送到医务室,找到医生才接上了他的下巴。
这是阿飞生平第一次见到笑得合不拢嘴的人,这个人就是老段。
老段也是围棋爱好者,他的棋,属于前半盘还象模象样,但是一进入中盘接触战斗就立即溃不成军那种。就像常出现在影视剧里一种情景,两人比武,一个人上来就是几招华丽炫目的名门剑法,看上去挺厉害的,可是甫一短兵相接,就立刻被人扎个透心凉,噗通倒下了……
在被阿飞虐杀了几盘后,忠厚的老段仍然恭维了阿飞一句:“厉害,你的棋力在咱们系都能数一数二了。”
阿飞淡淡一笑,目光望向远处秀美的交大校园,他的目标,可不是只在系里数一数二。
阿飞住在校园东区,每天午饭时分,他都会端着饭盆,把东区所有海报栏以及犄角旮旯里贴的小广告看一遍,各个社团的招新广告很多,英语社舞蹈社足球协会等等,就是没有关于围棋的,这难免令阿飞有些失望。
闲暇的时候,阿飞喜欢站在路边,看着来往的形形色色的学子。他始终相信,这些匆匆而过的年轻面孔里,一定有那种他想找的人;他也始终相信,在这所拥有上万名学子的历史悠久的综合性大学里,他一定能找到他要找的那个组织,过上那种他想要的生活。
很快到了金秋十月,校园路边的枫叶已开始变幻出一年里最美丽的颜色,秋风虽不凛冽,却已有了些许凉意。在一个夕阳普照的傍晚,阿飞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海报栏,海报业已翻新,仍然没有关于围棋的信息。他仔细浏览一番,正要像往常一样失望地离开时,一阵轻风吹过,掀起表面的一张海报,露出了下面被盖住的一张。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阿飞却看清了两个字,“名人”。
名人,可以理解成有名的人,但下围棋的人都知道,“名人”也是围棋的一种至高无上的尊称。1578年,织田信长在和当时日本围棋第一人——僧人日海对弈之后,震惊于日海的惊世棋艺,尊称日海为“名人”,从此该词就在日本棋界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阿飞走上前,掀起上面那张海报,便看到一张同样崭新的红色海报。海报不大,上面用楷体写着“九星名人杯新生赛”几个字,还画着一个围棋盘。
阿飞一时激动不已,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比赛是电子系学生会组织的,获奖者定为九个,因此叫“九星名人杯”。阿飞第一时间来到了电子系学生会,接待者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小帅哥。
他拿出个笔记本,里面已有一些报名者的名单,然后问:“请问你大概什么水平?”
“业余初段。”
“哦?你有段位?”眼镜帅哥脸上露出几分喜色。组织比赛的人,当然希望有更多水平不错的参赛者。
“恩,升段赛打的段位。”阿飞特意补充了一句。因为参加升段赛得到的段位,一般都是货真价实的。
“很好,祝你取得好成绩。”眼镜帅哥记下了阿飞的名字。
“其实我本应该是2段的。”阿飞差点忍不住多说一句。
回到宿舍阿飞开始翻书,他的书架里书不算少,但大部分都是棋书,他拿出其中最厚最大的一本。
1988年版《围棋定式大辞典》,山部俊郎监修,堀田五番士编集,16开本850页,将近一万幅变化图的鸿篇巨制!
每次比赛前阿飞都要把这本书翻出来,并非为了临时抱佛脚,而是因为这几乎已是某种神圣的仪式。对阿飞来说,这本书其实还可以取另一个名字:《天下武功招式秘笈大全》!
同样有各种招法套路,正着暗器一应俱全;不同的招法,又同样会演化出各种应对变化,从某种角度来说,围棋和武侠小说里各大门派的刀法剑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些瀚如烟海的招式变化里,阿飞最喜欢一种叫骗招的招法,俗称飞刀。
阿飞并非科班出身,没有跟高手系统地学过棋,是仅凭跟人厮拼乱战成长起来的人,典型的绿林草莽。因此,对于骗招这种能够快速获取优势的捷径,他有着浓厚的兴趣。这就好比一个草莽中人,没机会学那些名门大派的剑法,只好在暗器和毒药方面下功夫。凭借这种手段,也总能放倒一些火候不深的名门弟子……
每当从书本上发现一个新的骗着,阿飞便像一个常去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的古董玩家,突然在一堆破烂中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宝物那样兴奋。他最钟爱的几记飞刀如下:
一、小目高挂、一间跳、下托、外扳……木谷实首创,三种基本变化。此着貌似堂堂正正,实则是个名副其实的骗着,招法虽然简单,但中招率极高,其中有个变化颇具杀伤力,适合在比赛的初期使用,可以大大节省时间和精力。
二、小目高挂、一间低夹、下托、顶……前面极其常见的招法因为这一“顶”而变了味,前招的常见也意味着这记骗着的使用率很高,在征子有利时有奇效,适合有一定实力的对手,倘若应对失误杀伤力很大,妙处在于即便对方应对正确,己方也不会吃亏,因此严格来说,这并不算是骗招。
三、倒垂莲……四种基本变化。对此招的偏爱不为别的,只为陶醉于对手看到此招时脸上惊讶的表情。
四、超高目、小目挂角、托、外扳、扭断……这恐怕是《围棋定式大辞典》上最繁复的定式之一,最复杂的一个变化有四十余手。杀伤力极大,但因变化复杂很少有人走出完全上当型。此招特殊之处在于书本上的定式本身有漏洞,据兰州一位谢姓业余高手的研究,发现数十招后有一记变着是挂角方无法应对的,其结果将导致分崩离析。因此,此招专门对付那些自认为武艺高强精通定式的人,因为他们奉为真理的招式本身就是错的……
将定式大辞典温习一遍后,阿飞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要登上舞台了。
窗外枫叶如火,秋色美极了。
夜色阑珊,月光似水般照在林荫道上,不时有夜习的学子匆匆走过。
比赛安排在晚上进行,地点在电子系的一个教室,采用双败淘汰制。
阿飞踏着月色到达赛场的时候,那里已有了大约三十名参赛者,大多数人面露紧张之色。看着这些满脸稚气的新生,阿飞就象看着一群待宰的小羊羔,斗志油然而生。
他很有信心,虽然他只是个业余初段,但却是个已有六年棋龄、参加过多次中学生围棋联赛、号称西北师大附中围棋十杰之一、有数十把飞刀护体、精研了《围棋技巧大全》、《围棋定式大辞典》等武功秘籍,甚至对围棋至尊宝典《发阳论》也略有研究的初段!
前几轮的对手很像是初学围棋的爱好者,在被阿飞凶残地屠杀之后,这几位同学一把一把地将自己的死子从棋盘上抓走,面红耳赤的离开了。阿飞以一种近于羞辱的方式让他们体会到了围棋世界的残酷,看着他们颓然的背影,阿飞脸上露出一种近似残忍的笑意。
“老段要是来了,也能取得名次吧?”抱着这样的想法,阿飞开始在赛场里溜达起来。
很快他就被赛场中的一盘棋吸引了注意力,因为那盘棋四周围满了观战者。对弈双方也与众不同。左手一个黑衣人,戴一副黑眼镜,留一撇微弯的小胡子,中等身材,黑色呢子外套尺码很大,脚底下却赫然蹬着一双拖鞋。他的对手,则一身西装革履,正襟危坐,黑框眼镜后面的目光冷峻且透着寒意,是整个赛场唯一一个着装得体的人。
这个西装男下棋的手法更令人印象深刻。
每次出手都是飞快地拈起棋子,速度极快,动作也很灵敏,于是棋子以飞快的速度拍向了棋盘,可在马上就要落子的时候,他的动作却突然变慢了,变得小心又轻柔,食指和中指极富美感地将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同时小拇指保持微微上翘的状态。落子后,双手十指交叉合十,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轻轻放在棋桌上。
阿飞目测,仅凭这人落子的手法和姿势,就怎么也得有五、六百盘棋的实战历练。这绝非夸张的说法,懂围棋的人都知道,从拿棋的姿势是可以判断出一个人是否会下围棋的。举个例子,很多影视剧里都有下围棋的场景,但那些演员一看出手就能知道他们不会下围棋。
再看这两人走出的棋形,果然又和前面遇到的那些初学者不同。
在外人看来,棋盘上的那些棋子只是毫无逻辑地堆砌在那里,而在懂棋的人眼里,那些以各种形状组合在一起的棋子,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和含义。
有些棋飘逸轻灵如飞鸟,有些棋笨拙愚钝似蠢龟,有些棋雄浑厚壮如高山大海,有些棋千疮百孔似僵死长虫,有些棋看上去心里就舒坦之极,有些棋则让人感觉憋屈得要命,这不能不说是围棋的奇妙之处。
而这两人走出来的棋形,一看就是有几年火候的。
大约半小时后棋局结束了,西服男获得了胜利,两人接着开始复盘。
复盘,就是把自己刚才下的这盘棋从头至尾原样再摆一遍,同时讨论研究相关的一些变化。这是围棋爱好者以及专业棋手提高自己水平的最佳途径之一,虽然并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还是需要一定水平的,长时间不下棋因而手生的人也不行。
阿飞仔细地观察着两人的复盘过程,同时认真听着他们对棋局的分析。此刻他知道了,那个黑衣人叫文锋,电气系的,说话有四川口音,态度挺谦逊,偶尔笑一笑。看着他的笑容阿飞暗吃一惊,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巴上那撇小胡子也弯弯地翘了起来,活脱脱一副小狐狸的样子,有点笑里藏刀的感觉,四川那边高手本来就多,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该小心一点。
那个西服男叫老李,计算机系的,此刻俨然已经以上手的口吻在分析这盘棋了。这块棋你吃亏了,那个局部似乎这样走更好一些,边说边摆出各种各样的变化,偶尔解答一下旁观者的疑问。围观的同学们听着他的讲解,纷纷如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眼里透着崇拜的光芒。
“这人是个2段。”有人悄悄地耳语。
阿飞心里不由暗赞一声,这个老李对围棋的理解,似乎还要在他之上。
复盘结束,春风得意的老李对文锋说道:“刚才我在赛场看了看,咱两个这盘基本上就是决定冠亚军的棋了。”
阿飞看了一眼赛程表,自己下一轮就是对这个老李。
那一刻斗志如烈火般在他心中燃起,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到来了。老李的实力或许在他之上,但他从来就不是个畏惧高手的人,对方实力越强名声越响,他的斗志反而就越旺盛。
道理其实很简单,面对高手的人,总不会比对方更怕输的。
第二天上午有高等数学和普通物理课,下午则是大学英语,不过阿飞根本不知道老师说了些什么。他的心思早已飞到电子系的那间教室了。
晚上七点,阿飞准时到了赛场。老李早就来了,仍是一身西装革履,在棋盘前正襟危坐。看到阿飞,他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双方猜先开局,寥寥几招后,随着角部轻轻的一步落子,阿飞的飞刀出手了!
小目高挂、一间跳、下托、外扳……他选择了一记自己最熟悉的也比较简明的骗招,打算先探探对方的虚实。
刀光一闪,老李中招了!
经过五分钟的思考,老李走出了一个典型的上当型,虽然吃亏不大,但心理上已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击,这时他想必已知道对手并不弱。
还没等老李回过神来,阿飞又一记飞刀出手了!
小目,高挂,二间高夹,大飞!
妖刀定式,又名村正之妖刀,围棋三大难解定式之一,变化数以百计,诡计多端,骗招迭出,对局时中招者不计其数!
刀光闪过棋盘另一角,老李又中招了!
他当然知道妖刀定式,也做过一定的研究,自恃艺高人胆大的他,一招一式地跟阿飞演练下去,于是在有备而来的阿飞面前,他走出一个典型的崩溃型!
并非他棋力不济,而是因为这个妖刀实在太复杂,如果没有做过专门而细致的研究,上策是宁愿吃点小亏把局势导向简明,也不要跟对方纠缠下去。或许老李是太自信了。
如果做一番统计,那么一定能得出如下结论:下围棋中飞刀的人一般不是棋力很差的人,也不是绝顶高手。棋力太差,根本走不出基本定式,中刀前已经被乱拳打烂了;而高手面对飞刀,或已通晓其变化,或能轻巧化解,以无招胜有招。
因此,往往是那些已有相当的棋力、并做过了一定研究的人,自以为搞明白了世间的真理,才会怀着一种兴奋的心情一步步走入对手的圈套。
老李就是这样的人。
连续两记飞刀彻底扎透了他的底气,他试图在中盘战斗中挽回劣势,可惜论中盘战斗的能力阿飞也不差。
于是老李败了,败在两把阴险的飞刀之下,有些莫名其妙。或许他的败因在前一天已经埋下,当他春风得意地拿下文锋、以为冠军已是自己囊中之物时,他过早地暴露了自己,不知道暗中潜伏的敌人已经准备好了各种暗器来对付他了。
在夺取桂冠之前,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对手,相信在竞技体育的世界里,这种教训对很多人来说都足够深刻。
可是老李的失败还没有结束,紧接着他又败给了能源系的老沙,一个同样善使暗器的家伙。老沙笑起来脸上会有两个酒窝,看上去很忠厚,但他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对局时当这双眼睛死死盯着你的一块棋时,那你就要小心了,他一定是在盘算你的另一块棋。跟这样的人对弈一定要多加小心,因为你的任何一个小小的漏洞都是他趁你不备搞点事情的对象,他也是那天围观老李和文锋棋局的众人之一。
阿飞就是这样被老沙搞了。
“九星名人杯”最后的决战在阿飞和老沙两人之间展开,开局双方互掷一轮飞刀后,发现谁也骗不了谁,便开始了一番激烈的厮杀。最终阿飞因一处行棋漏洞被老沙抓住,败给了对方,老沙获得了92年新生赛的冠军。
阿飞获得第三名,对这个结果他还算满意,虽然离冠军只有一步之遥,但他还没有做好成为冠军的心理准备,即便是这样一个学生团体组织的新生赛。
奖品是一个硬皮笔记本,盖着电子系学生会的红章。前九名获奖者名单用红色海报帖在食堂边的海报栏上,引起不少往来学生的观望。
“这下班里的同学们提起我,又会说,‘哦,那个下围棋的’了吧。”阿飞远远看着那张海报,开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