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棋品和人品来看,围协这帮弟兄里是无人能出花花之右的。
他下棋从不唱歌,也不会想着偷吃,即便偶尔偷吃成功也会心存愧意;至于人品方面,大学期间花花只有一个污点,那就是有一次他见到一个外校的漂亮妹妹在问路,便主动上前热情地帮了那个妹妹。他指的路是对的,就是路途中间要跳下一条三米多深的沟。
现在,花花步入江湖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经过没日没夜的潜心钻研,以及组织悉心的培养,这个入学时还不知定式为何物的后生小辈,棋力与日俱增。
蛰伏期间认识阿飞的经历,是他围棋生涯中的一个转折点。如前所述,在与当时是2段的阿飞一胜两负之后,花花认识到了差距,也增长了信心。
在首次参加比赛被涛哥淘汰后,他对围棋的兴趣更加浓厚,整日在鬼屋同老李、文锋这样的人砍杀,一年之间下的棋以数百盘计。
到了二年级末,颇有点天赋的他已经与阿飞这些人互有胜负。紧接着,发生了一件对他来说很有意义的事,由于老沙临时有事,组织决定派花花代替老沙参加暑假的“应氏杯”大赛。
头一次参加正式比赛,就是国家级别的……
与此同时,为了迎接这次大赛,阿飞也开始了针对性地修炼。
痛定思痛后,他决定不再使用骗招,放弃这些一叶障目的东西,去充分领悟围棋博大精深的一面。
做为序盘摒弃骗招的弥补,他开始研究中国流布局。
中国流布局有两种,最开始叫低中国流,由陈祖德发明,是以得名;后来各国棋手又研究出了高中国流,其中加藤正夫是佼佼者。这种布局利用黑棋的先发优势,构筑了一种从边到角的庞大阵势,局部虽说没有欺骗性的招法,但对方稍有不慎便会被黑棋的组合拳打倒。该布局是可以和三连星媲美的一种套路式走法,非常适合阿飞这种布局理念偏弱又偏爱攻击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流也好,三连星也罢,其实是一种更大规模的骗招……
于是阿飞的书架上,出现了加藤正夫的《中国流必胜法》、《围棋攻击战略》等著作,把《理论力学》、《材料力学》这些书挤到了一边。
经过细致的钻研,他觉得收获不小,就在这时候花花找上门来了,他要跟阿飞进行番棋决战!
番棋决战,这个东西总是和“悲情”、“泣血”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因为历史就是如此。
最著名的就是镰仓十番棋。1939年,如日中天的木谷实在战胜本因坊秀哉后,在读卖新闻社的撮合下,同吴清源进行了一场呕心沥血的十番棋决战,结果吴清源第六盘就把木谷实降了级,从此木谷实一蹶不振,彻底退出了争夺天下第一的舞台,日本棋坛从此进入吴清源时代。后来吴清源谈起这次对决时说,如果输的是自己,已失去日本棋院支持的他身价将一落千丈,他的棋士生命也将就此结束。
此外,还有藤泽库之助和吴清源的第二次十番棋。当时日本棋院唯一的九段藤泽,肩负着日本棋院的荣辱,怀揣着给日本棋院的辞呈,忍受着第一次番棋失败后被降格之耻,悲壮地开始了破釜沉舟般的挑战。结果他再次败北,被进一步降格成定先。失败后的藤泽库之助正式向日本棋院递交了辞呈,然后干脆改名从棋界消失了……
这就是番棋,残酷的番棋。它之所以残酷,就因为“荣誉”二字。比赛中输给一个人似乎说明不了什么,但是在连续十盘的番棋大战中输给了对方,等于证明自己实力不如对方,何况还可能遭遇降格、承受被对方让先甚至让二子的耻辱。当今的职业棋手已经不下这种带降格形式的番棋,可能就是因为已经无人能承受这种名誉之战的巨大压力。
现在,交大围棋新秀花花,这只白眼狼,开始向组织前任秘书长,一手把他提携起来的恩人,围协名将阿飞发起挑战了。
“刚摆脱新秀的身份,就要迎接新秀的挑战了吗?”带着这种感慨,阿飞接受了挑战!
面对这种挑战,阿飞是有压力的。他此刻忽然有些理解了,当初入学时涛哥这些前辈在面对92级新生的冲击下,为什么一个个都轰然倒下。可以这么说,新秀和老将之间的对决,在心理层面是十分不公平的。而心理因素对胜负结果的影响之大,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阿飞当然不能逃避。胜负世界里的逃避行为,就跟战场上的士兵逃跑没什么两样。当一个人开始因为怕输而拒绝比赛时,基本上代表这个人的水平到此为止了。
两人约定下五番棋,采用猜先形式,双方以不亚于正式比赛的认真态度开始了战斗。
第一局,阿飞依靠黑棋先行的优势,祭起中国流布局,顺利先拔头筹。正当他洋洋自得之时,花花在接下来的第二盘用擅长的疯狂攻击扳回一局。这次失败提醒了阿飞,花花的实力已经与他处于伯仲之间,不可轻视了。
接下来,就是五番棋的第三盘,俗称“天王山之战”!
围棋有个术语叫“天王山”,大致就是制高点、必争之地的意思。对一盘棋,天王山是指对双方来说都至关重要的地方;对于番棋,则是指至关重要的一盘。
如果是七番对决,那么第四盘是天王山;如果是五番对决,那么关键的一战就是第三盘。
以前的电影里总有这样的镜头,有一道山岭,岭这边是密密麻麻黑压压的国军弟兄们拼命往上爬,岭那边则是生龙活虎的共军同志们飞一般地冲向山头。
最后结果往往是一样的,就是共军同志们抢先爬上了山岭,然后端起枪,把可怜的国军弟兄们都突突了……
那座山岭,就是天王山。
阿飞和花花的天王山之争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开始了。
花花猜得黑棋先行,这对阿飞有些不利。不仅因为无法使用新研究的中国流,还因为对于都喜欢攻杀的他俩来说,先行的一方往往占据主动的一面。
大二下学期的时候,阿飞的棋风已经发展成为一种非常畸形的风格,虽然忍痛不再走骗着,却变得非常喜欢实地,总是先拼命捞实空,搞得自己的棋形薄弱得不能再薄,结果对方无可奈何,开始向他的孤棋进攻。然后他就祭起多年练就的治孤本领,挖空心思在敌人穷凶极恶的追杀中做出两只眼来。
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阿飞就如凤凰座战士一辉附体一般,从来没有被人吃过大龙,他因此也以不死鸟自居。
“凤翼天翔!!”那段时间,酷爱看圣斗士的阿飞满脑子都是一辉这记绝招,仿佛在棋盘上,他也在使这记绝招。
这盘决战,充分体现了他们两人各自的风格。
阿飞一如既往地猛捞实地,而花花的外势则越来越厚。
白棋的实地已经遥遥领先,而花花并未因此显得慌乱。
阿飞则在等待。
等待对方发动最后的攻击,这次攻击将决定这盘棋的胜负。谁都看得出,接下来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
围棋有一个术语,叫“气合”。不甘示弱、针锋相对、以我之矛攻彼之盾,是为“气合”。
用形象点的说法,大街上两个人彼此看着不顺眼,一个人上前甩了另一个人一巴掌,那个人捂着脸怒道:“你干嘛打人啊!我要报警……”这不叫气和。
气和的做法是,当即一记重拳打回去。
你擅长攻杀是吗?那我就做活给你看!
你擅长治孤是吗?那我非吃了你的棋不可!
战斗开始了。
此时阿飞的形势,远不如以前下过的那些棋凶险,白棋大多比较安定,只有位于黑阵营中的一个拆二比较薄弱。
两人都明白,战斗将围绕着这个拆二展开。阿飞很有信心,因为拆二本就是有根基的棋形。
花花开始动手了,上来直接就点了进来,他的目的很明确,要把这个拆二囫囵吞下。
他的招式很凌厉,直线式攻击的棋风令阿飞很不适应。阿飞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的攻击力。
其实,要想吃掉对方一块棋是很难的。因为在杀棋的过程中,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一个小小的疏忽就可能导致对方乘机做活从而功亏一篑。因此,境界高的棋手从不把自己逼到非吃对方棋不可的地步。
比如说老宋,很少见他把胜负押宝到吃掉对方一块这样的筹码上;再如省赛涛哥对阿飞那一盘,在审时度势之后,涛哥选择了放阿飞活棋,稳妥地取得了胜利。
但是,如果能将生硬的吃棋修炼成自己的拿手风格,那这样的人也是很可怕的。这种风格发挥到极致,就是像加藤正夫、刘昌赫这样的人——天下第一攻击手!
阿飞的大龙越来越长,可还是只有一个眼。
好在花花不是刘昌赫。棋局的变化虽然复杂,但头绪到处都是,阿飞活棋的机会有很多。
此时,需要的是冷静。冷静地判断,冷静地思考,找出活命的正确道路。
可是阿飞的老毛病又犯了,关键时刻一个丧钟般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喂,你这块棋难道真要死了?那岂不是会输吗?”
“输了可不得了,整个五番棋决战可能会彻底输掉!”
“输给花花这个后辈,会不会很丢人呢?他可是你一手扶持起来的后辈呢!兄弟们会不会说你的棋不行了?”
这讨厌的声音阿飞并不陌生,当初交大杯跟赵伟争冠时这该死的声音就响起过。他拼命晃了晃脑袋,想摆脱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但似乎不起作用。他不免有点心慌,招法也混乱起来。
而花花此时却双眼放光,死死盯着阿飞那条大龙,他脑子里可没有那么多想法,一直在心无旁骛地进行紧张的计算,计算怎么杀掉阿飞的大龙。
一个一个活棋的机会离阿飞而去,丧钟般的声音越敲越响,最后阿飞的大龙真的死了!
阿飞没想到自己的不死鸟金身竟然被花花这个后起之秀打破了,他输掉了天王山,输掉了气合之争,也输掉了信心。
很快他就输掉了第四盘棋,以一比三彻底败给了花花。
这次五番棋大战对阿飞的打击巨大,相反,却给了花花无与伦比的信心,令他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很快,花花在五番棋对决中击败阿飞的消息如秋风一般传遍了交大棋届,他踩着阿飞这个围协名将的尸体站起来了。紧接着,在第二届围棋定段赛中他以全胜的战绩获得第一名,加入了3段的行列。
而阿飞,又一次回想起了当初涛哥、辉哥、王凌这些老将落寞的神情,胜负世界实在是太残酷了。
更残酷的是,花花并不是最后一个踩过他的尸体一举成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