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秀博在交大出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虽然他到交大的主要目的,是找阿飞和万吉一起玩电子游戏,但身为邮电学院围棋霸主,总免不了要和交大的棋手较量几盘。
他先和老李下了两盘,一胜一负,战后老李对秀博的棋力赞不绝口,像老李这样自视很高的人,能对秀博如此不吝誉美之词,这足以说明秀博的实力。
之后,秀博又分别和老沙、文锋交了手,罕有败绩。再联系到他曾战胜过老宋的事实,秀博的形象在交大围棋界众将的心中逐渐高大起来。
秀博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皮肤白皙,文质彬彬戴着眼镜,性格儒雅温和,人品很好,不过他的棋品好赖却一直是大家争议的话题。中学时代有个棋力和威望都很高的学长曾经将秀博定性为棋痞,原因是他喜欢在对局形势落后的时候轻声唱歌。秀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比赛读秒时一手按钟一手落子,有时候甚至是这手按了钟后,那只手还在拾取对方的死子,这种违规的行为不但节省了宝贵的读秒时间,更重要的是偶尔能令对手火冒三丈并在读秒声中走出致命败招。
秀博本姓王,“秀”是他在自己名字前加的雅号。这个“秀”字可不简单,在日本只有德高望重的棋坛泰斗才敢用这个名号。比方说高川格本因坊战九连霸后获得名誉本因坊,改名为高川秀格;石田芳夫本因坊战五连霸后改名为石田秀芳。日本棋史上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或许是本因坊秀策,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中国有个叫秀博的人这样下棋,一定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有一次文锋输给秀博后,偷偷跑来跟阿飞说:“喂,你觉不觉得你这位老乡的笑容很眼熟?”
“他的笑容?”秀博生得斯文白净,但阿飞一直觉得他的笑容有些阴险狡黠,只是不知道如何形容。
“你不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鹤仙人吗?就是《七龙珠》里那个。”
听到文锋此话,阿飞登时如醍醐灌顶:“我靠,神似啊!”
对于秀博在交大的这些良好表现,阿飞是由衷地感到高兴的。他甚至为此感到骄傲,仿佛因为有秀博这样的老朋友,他也面上有光。令阿飞困惑的是,比赛时如果听到好友秀博落败的消息,他有时会有暗暗窃喜的感觉,对于这种罪恶的念头,阿飞把它归因于秀博多年来在比赛中总是踩着他的尸体荣登奖台的副作用,也不知老段对阿飞有没有这种想法。
遇到新的强手,文锋总会主动找机会和这人切磋几盘,就像这次认识秀博后便挥刀扑上去一样。这个习惯使他成为了围协对局盘数最多的人之一,他端着大铁饭盆、穿着拖鞋在棋桌边晃荡的形象,成为鬼屋最常见的情景。文锋还有个好习惯,就是坚持打谱。一年来在研习了大量棋谱,又在鬼屋和老李、花花这样的人进行了大量对局之后,文锋的棋力已经有了长足进步。从二年级开始,阿飞跟他下了六盘棋,以前对他胜多负少的阿飞,竟然一胜五负。要知道这一年阿飞也是在大大小小的比赛中飞快成长的。
花花的进步也是神速的,他是除了文锋之外出没鬼屋最多的人。身为后辈的他面对鬼屋里的各位前辈,很少有什么思想包袱,在组织对他的立威行动过程中,他是一直怀着兴奋甚至感激的心情参与其中的。有一天阿飞一时兴起,跑到他宿舍想砍他两刀,结果发现,短短半年,这小子的实力已经突飞猛进,特别是攻击的套路已经颇有章法。一开局阿飞就被他杀的满盘乱跑,一直处于半死不活的窒息状态,感觉就像一个欠了很多钱的人被债主提着斧子满世界追杀,直到最后阶段,才依靠卑鄙的偷吃侥幸获得胜利。这让身为前辈的阿飞恼羞成怒。
后来经过冷静分析,阿飞觉得他们进步神速的原因有二。
首先是方法得当,研习棋谱是提高综合实力的正道。每次去他们宿舍,总能看到各位名家的对局棋谱摆满床头。据说最用功的是老李,他能做到每天都坚持认真地摆一局谱。而阿飞,此时对骗着的研究已经炉火纯青,同时也陷入了一种迷茫状态。有时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就是使了骗着之后,无论对手上当与否,接下来该怎么下,有些无所适从了。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对棋的态度。他们平时对局的数量远大于阿飞,特别是花花,这小子几乎每天都要下上几盘,跟阿飞刚学棋的时候状态差不多;而阿飞,则总是对一盘棋的胜负很在意,想赢怕输有点放不开。换句话说,花花能完全地投入到围棋中,享受着围棋,而阿飞则或多或少地有一些包袱。
对文锋这些人来说,或许只需要一场重大比赛的胜利来证明自己了。
重大比赛说来就来了。
二年级“交大杯”刚结束不久,便传来了省高校首届大学生围棋联赛即将举办的消息,比赛将由市围棋协会主办,交大围协承办!比赛第一名可定为业余5段,前五名可定为业余4段,前十名可直接定为业余3段!
这是一次真正的大赛,相比之下,前面的新生赛、交大杯、定段赛等等,都只像是为了迎接这次比赛而进行的预备赛。届时全省高校棋界的各路精英,有名的无名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将首次汇聚一堂,来一次真正的较量!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阿飞就像打了一剂鸡血一样兴奋,入会时涛哥说的是真的!如此规格的校际比赛,在当时高校的竞技体育项目里,印象中也只有足球可以和围棋媲美了,这无疑是对阿飞这些浸淫于黑白世界中人的最大支持和肯定。
为了迎接这次大赛,围协搞了一系列热身活动,首先请来颇有名气的金中5段,来交大进行了一次多面打。
金中曾是著名神童,在交大附中毕业后,考上了交大少年班(就是小继恩上过的那个班),在校期间就任交大围协会长。涛哥就是从他手里接过会长职位的,可以说他是前辈的前辈。比赛中他竟然以一敌九,小跑着将包括涛哥在内的九员战将斩落六名,一时技惊四座。
他行棋时那敏锐的感觉,精确的计算,漂亮的手筋,给阿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原来这就是5段啊。”倾羡之余,阿飞对围棋求道之路的漫长和艰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在那个时代,一个货真价实的业余5段,已够得上地方强豪的层次。而成为一名业余5段,基本上就是对这个人在围棋上的造诣的足够肯定。如果想更进一层楼,成为一名专业棋手或业余天王,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和汗水,承受多少失败和痛苦,是很多人无法想象的。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二十多年后,当一个名为阿尔法狗零的东西仅用三天时间自学武艺,便超越了人类在围棋上四千年的研究和积累,成为地球上第一围棋高手之时,每一个人类棋手都或多或少感到有些心酸和苦涩吧。
紧接着,围协又搞了一次内部循环赛,以选拔团体一、二队参赛人员,新老战将们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参加了这次选拔赛。其中阿飞和老蒋的那盘棋,两人在宿舍里鏖战了七个小时,创了交大棋界对局时间最长记录,这盘棋老蒋小负,但最大的受害者是旁观者秀博,秀博那天兴冲冲地来交大,想玩玩电玩什么的,结果在观看了这局单调乏味且无比漫长的选拔棋战后,又困又饿地愤然回去了。
在一片厉兵秣马的备战气氛里,阿飞面临着一个独有的难题,那便是本专业的数理方程结业考试和比赛日期冲突了。
时至此刻,阿飞早已违反了入学前跟父母约法三章中的第一条和第三条,当然第一条“不旷课逃学”的违禁也是因为第三条“沉迷围棋”,每当想起这个阿飞总有些惶恐。吴清源曾有句名言:不博二兔。对阿飞来说,学业和围棋却是两只都不得不博的兔。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申请缓考。但这样做的话,意味着阿飞只剩下一次补考机会,一旦通不过就得重修,按交大的规定,两门以上重修就有延期毕业甚至退学的风险……
更要命的是,这门课他学得如腾云驾雾一样。
为了一次围棋比赛放弃考试,同学们一定觉得阿飞已经疯了,这完全是玩物丧志的表现,但如果他们听说过当年广岛第3期本因坊决定战时,挑战者岩本薰和桥本宇太郎在原子弹爆炸后,依然从容下完对局的故事后,或许对“这个下围棋的人”的疯狂行为会有一定的理解。
成为一个金中那样的高手,或许是每一个围棋爱好者的梦想。但是,没有经过大赛的洗礼和磨练,这种梦想将永远只是梦想。现在大赛的机会来了,尽管只是一位区区业余2段,阿飞也很清楚自己差距还很大,但他对围棋、对胜负世界的热爱和迷恋,足以让他做出缓考参赛这样疯狂的行为。他渴望这次比赛,他渴望这场战斗,这场发生于黑白世界的战斗!
他毫不犹豫地申请了缓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