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萧伸了伸舌头，自言自语道：“大哥好不性急。”扯一扯封仁衣袖，回身向郭子环团团抱拳，正色道：“郭掌门，我兄妹无端打搅，实在冒昧，您宽宏大量，还盼海涵，就此告辞。”说罢缓退数步到了门口，突然飞身跃起，身法快极，众人只觉一团紫光于眼前电闪，曼萧的脚步声已在阁外。

封仁最后向各人揖让作别。他轻功不及吴氏兄妹，但出得楼阁，四方大步迈开来，也自不慢。

这变故来得好快，众横天门弟子无不瞧得舌挢不下。郭子环知此间之事大有蹊跷，自己虽也可不必插手，然见吴曼峰神色间竟如此慌张急迫，总是叫人难以安心。

他接获邱城锁的书信，原是有意随白辰去赴邱城锁边疆邀约，本待打点妥善方行，如今既生此端，只得从权。略加思索，即命人收拾行囊细软，又嘱咐两个大弟子好生打理门务，诸般事务分派方罢，左手猛然在景术腰间一提，右手一扯周沧，笑道：“来来来，今番你二人随为师走一遭吧。”说罢提起真气，也效吴曼峰之法，手中提携他人，展开轻功径奔山下。

吴曼峰偕白辰疾奔下峰，可丝毫没白辰上山时那般沿途观览的好兴致。他周身真气运足，脚下步走奋疾，几如腾飞，轻功已使上了十成。

白辰初时措手不及，不久也施展提纵之法，虽然脚力不及吴曼峰，但勉力随从，步履渐轻，倒也绝不拖累成赘。回想适才于半危楼中，吴曼峰顷刻间抢近身来，自己竟无丝毫从对之能，不禁心惊肉跳：“我与他自是是友非敌，他猛扑上来也非心存歹意，但这等叫人半分抗拒不得的功夫，实在是生平罕见。若论身法之凌厉迅捷，手段之须臾自如，我生平所识诸人中，除了师父之外，似再无堪比之辈。”

两人自峰顶而下，直似一罗预之事。吴曼峰上山之时，曾将马匹寄在横天门建于山脚的马厩中，此际带同白辰，直奔马厩。

那看管马厩的横天门弟子认得吴曼峰，恭恭敬敬牵出三匹健马。吴曼峰将其中一匹青骢驹的缰绳交给那横天门弟子，道：“我妹子转眼即到，劳你交给她。”

那横天门弟子躬身答应了，吴曼峰点头示谢，一跃上了坐骑，将另一匹马的缰绳向白辰手里一塞，说道：“白兄弟，快快当先引路。”

白辰道：“门主，这匹马似是封爷的罢……”话犹未了，只觉胯下颠簸骤起，吴曼峰已在他马臀上狠狠一拍，驱驹而行。白辰长于水乡，骑术实非所长，眼见吴曼峰神色之严峻丝毫不褪，料知前途更有凶险，当下不再多问，专心驾马。

曼萧随后下得山来，脚程着实不输乃兄，为候封仁同行，也不急着便去。

她那青骢马肚腹皆是暗青毛色，四蹄却纯白胜雪，脖颈下一丛白鬃蜿蜒垂下，形似闪电，分外亮眼。曼萧自那横天门弟子手中接过马缰，正待伸手抚爱坐骑，听得身后脚步声沉稳而至，喜道：“封大哥，你来得好快。”

回过头来，却见郭子环双手扯着周景二人，已到近前，封仁尚落后数丈，脸上不觉变色，心想他携弟子二人自崎岖山道而下，已是匪夷所思之事，且后发先至，更赶在了封大哥头里，若非亲眼目睹，可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了。自己兄妹因得家传之秘，向来以轻功卓绝自傲，岂料此番入关以来，不但先是输给了那盗图的青年，如今更是逊于一个提携负重之人。

曼萧口中不言，心下却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郭掌门这等武学修为，当真独步武林。”随即想到他既肯前来，想必当愿出力寻图，有此人襄助，自是又多了三分夺回家宝的指望，不禁大慰。

郭子环举目见吴曼峰与白辰已远望如尘，却甚感失望：“我虽负两人，但抄山中捷径而来，仍迟瞬息，毕竟这位吴门主轻功亦高。就连这位姑娘，我也没能赶上。”他要强好胜，可不想自己于吴曼峰走后，尚因分派门中事务耽搁了许久，只是念着未能胜过他人，眼见曼萧又是惊奇又是钦佩的神情，脸上也殊无得色。曼萧只道他胜而不骄，更是心服。

景术与周沧牵出四匹骏马，周沧挑拣出一匹高大健壮的交予封仁。郭子环笑道：“吴姑娘，郭某不请自来，想前去凑凑热闹，你可别见怪。”说着翻身上马，道：“咱们边走边谈。”扯缰一声呼哨，人马当先窜出。

曼萧嫣然一笑，拍马赶上，道：“郭掌门一同前去，我大哥只会欢喜，哪有见怪之理。”

身后封仁等人也都跟随而来，彼三人亦均习于马背，骑术不俗，五人廿蹄如飞，连骑西行。

郭子环一生纵横南北，常年与马匹形影不离，实乃天下少有的爱马识马之人，眼见曼萧的坐骑奔行轻灵飘逸，心头大震：“此马筋骨健壮，奔跃如驾雾腾云，当真若绝尘耶辙，这等宝马神驹，端的是万中无一。我的藏马中不乏珍品，给她这青骢马一比，可就差得远了。”越看越爱，啧啧赞道：“真是稀世之珍！”

曼萧与他并骑而行，问道：“什么？什么稀世之珍？”话犹未了，已瞧出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坐骑，笑道：“啊哈，原来是说这马儿。”当下将此马由来约略告知。

原来此马名唤紫电青翼，神骏非凡，本是辽东胡马帮的镇山宝驹。数年之前，吴曼峰与胡马帮合帮上下赌赛比武，连较拳、掌、刀、暗器、轻功、骑射六项绝艺，终于技摄群雄，赢得此马。后来见妹子曼萧于此马恋慕非常，又知这妹子自幼爱配紫色衣饰，此马名中得一“紫”字，更合其心意，便将此马转送。

郭子环听罢，愣愣半晌，叹道：“这赌赛可当真胜似赢得千金了。”继而又连连摇头道：“如此珍宝，只怕千金亦未必可得。”心想：“这等际遇实非常人可期，我当年连败一十九大高手，怎不见人也输一匹这样的宝马于我。”

封仁于后听得二人交谈，插口道：“郭掌门这匹玄风马，我瞧那也是世所罕有的良驹了。”

景术又惊又喜，道：“封大哥好眼力，‘玄风’乃我师父挚爱之马。”

郭子环因料此去必有波折，偕行的马匹都是多年爱藏，于这匹名唤“玄风”的黑马，平日里尤为珍视，轻易绝不乘骑跋涉，其虽不及紫电青翼神骏，却也是非比寻常的珍种，他听封仁居然叫得出爱马的名目，微感惊奇，心想：“此君原来也是个懂马之人，倒不可不交。”二人三言两语，便阔论起相马之道来。

曼萧挂念兄长，又骑得骏拔之马，渐渐赶上了吴曼峰与白辰。彼此略通情形，吴曼峰欣闻郭子环同来，大是提振精神。曼萧往来传讯，不久众人渐渐汇合。

七人行途无羁，眼见出了石膏山地，离灵石已近。白辰一路上想到那青年来历不明，又怀异术，只有越发担心。

到得灵石，周沧自去采买干粮，郭子环等人则四处详加打探。

过得一炷香的工夫，七人重行聚首。白辰道：“前面不远处街口，有我师弟留下的表记，他追着那贼人，仍是向西去了。”

郭子环道：“该当及早拦下，令师弟一味深追，实在凶险无比。”吴曼峰道：“上路吧，迟则生变。”双腿一夹，已策马奔出数丈。待近得前方街口，游目环顾，只见右首一面灰土墙上，点着三点细长的朱砂，若断还衔，似一丛火焰在熊熊燃烧，寥寥笔触，所绘却着实生动。郭子环与曼萧紧随其后，也见到了那朱红印迹。曼萧道：“这位李大哥匆忙之中还不吝雕琢成形，可当真是喜画成痴。”

白辰道：“不，这是我师弟甩笔遥点而成，他可没停留半分。”众人心想：“那自又是‘书狂画痴’的一门得意之技了。”郭子环笑道：“他倒会打哑谜，若无白贤侄同途，咱们可都要猜闷子了。”

正说之间，只听周沧“咦”的一声惊呼。郭子环回头观瞧，见身后六乘马疾驰而近。马上乘人一色的缁衣芒鞋，当先那人长眉阔目，双眼炯炯有神，认得正是天竺寺的澄镜大师，后面数骑也都是寺中僧人，那与周沧有过节的智久亦在其间。

郭子环遥遥拱手，高声道：“当真巧得很呐。各位大师，不知欲往何处去？”

澄镜瞧清了郭子环面目，不禁一愣，随即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我比丘众往游四方，一则弘法，二行历练，途止无定。”言罢与众僧更加紧催马，不顾街道狭窄，纷纷抢在了吴曼峰等人之前。

封仁大感好奇，问身旁周沧道：“周兄弟，是些什么人？”周沧没好气地道：“都是少林派旁支的武僧，嘿嘿，赫赫有名，当真了得。”封仁失声道：“啊，原来是少林高僧，当真失敬。”欲待招呼一声，却见六骑已远。

景术心知周沧于智久所为耿耿于怀，趁机便代师弟将日间智久寻衅一事向郭子环禀告了。郭子环不置可否，向众僧背影狠狠白了一眼，心念微动：“一班和尚乘马狂奔，简直是天下奇观。如此惶急，还说得好不轻松自在，恁地古怪。”

各人不理闲事，又一路西进。傍晚时分，过了汾河河谷，郭子环引领众人在山中缓缓行进。

吴曼峰心急想连夜追赶，郭子环劝道：“门主切莫着急，咱们现下已身在吕梁群山，此处地势起伏不平，黑夜行进极为不便，那人便算轻功再高，也绝不能插翅飞过岭去。”

吴曼峰只得自行宽心，虽然心焦似火，行事却不鲁莽，心知此行凶吉难卜，该当养精蓄锐，眼见天色渐暗，道：“郭掌门、白兄弟，咱们这便露宿。”

郭子环点点头，道：“也好，大家就在此地歇息一夜吧。”曼萧暗想：“一出太岳山，郭掌门竟也是丝毫不敢大意。”

封仁道：“郭掌门，你我联袂夜话可好？”原来他日间与郭子环言谈投机，竟是意犹未尽。郭子环心下一喜，当即称妙。这一夜两人细语谈说，所涉自相马以至武学，果然相谈甚欢，直讲论至四更天时，方才各自倚树打了个盹儿。

深秋山中清晨奇冷无比，郭子环师徒三人久在晋地，并无异感，吴家兄妹久居关外苦寒之地，也均无碍，唯独白辰自幼长于江南，抵受不住，首先醒来。吴曼峰便睡在白辰身旁，跟着也便苏醒。待得七人俱各醒起，天已放亮，各人分食过干粮，又即动身。

郭子环熟识马性，料定盗图人入山之后行途不快，纵使他精力健旺，勉力连夜奔逃，到此刻马力也当不支。各人一夜歇息，马匹蓄力已足，此去只要方向无谬，不过正午便该当照面。只是未知李元州是否安然无恙，倒也丝毫不敢耽搁。

行出不一个时辰，白辰又在路旁的树木上见到李元州留下的记号，这次所指方向却向西南偏折，心中亦喜亦忧。吕梁山沃土千里，虽在秋季，仍是植被绵延，但黄土高原上颇多断层，山岭间又是丘陵起伏，行路崎岖不已。

一行人自清晨开拔，又赶出了大半日，岂料仍无所获。正午时在一处村落中打尖，白辰向村头大树下聚集的几个乡民探听消息，只有两个老叟说起曾见到一众灰衣僧人经过，至于那青年与李元州，却是杳无音讯。

吴曼峰心想：“他二人定是昨晚连夜赶路，以至路经村庄时无人见到。”

白辰思索片刻，忽道：“这中间只怕有点儿蹊跷。我师弟纵使痴性发作，也绝无一味追赶的道理。我俩分手之时，他明知我是要上山去见郭掌门，过得这一日一夜，总该当折返。”

郭子环道：“那么他何以又会留下暗记？贤侄可没瞧错么，确是令师弟亲手所刻？”白辰道：“不会错的，我师弟雅擅丹青，他的笔迹与白书堂诸人有别，这种暗号天下间就只他自己会画。他有时不管不顾起来，在外游走多日那是有的，为防万一，常常留下表记。只是我前后推想，这番他竟不回头，实在不似他平素行径。”

景术道：“师父，白大哥，你们说那些大和尚怎么也跟咱们同路？”郭子环皱起眉头，内心深处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颇为不妥，一时却说不上来。

众人略作商讨，吴曼峰和郭子环都主张竭力追赶，虽然心中多存悬疑，眼前也只得勇往直前。

七人牵马出了村子，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数十乘快马恰巧经过。马上众人劲装结束，中有一人不住口地吆喝：“妈的，快，快，再快些！迟了哪里还有老子的份儿了！”

郭子环认得那呼喝之人乃是吕梁山匪首“暴眼虎”雷连，这人打家劫舍，彪悍凶恶，武功也很了得，有一次强抢妇女给自己撞见，在自己的天门纵横腿下吃过大苦头。当时雷连曾赌咒发誓不敢再犯，自己才饶了他性命。如今听他言下之意，似乎又要赶着率众去劫掠什么财物，不由得鼻中一哼。

雷连在吕梁山这趟道上算得是总瓢把子，向来霸横已极，听见道旁有人发出冷哼之声，而这哼声中又颇存轻蔑之意，怒从心起，一双老虎眼暴瞪，便要寻那不怕死的发声之人。但目光一触到郭子环威猛凌厉的眼神，不由得“暴眼”变“鼠眼”，当即收敛避开。

郭子环冷笑道：“雷老虎，你好威风啊。又奔哪儿寻杵门子去？”雷连不敢多言，眼珠一翻，咬牙道：“老子早知这等好事也轮不到自己头上。郭掌门神通广大，岂有不得消息之理。只是干这事咱们是各凭各的能耐，你便想恃强独霸，大伙儿可也不答应。”壮着胆子说完，生怕郭子环当场留难，催马便行。

他这番话却把郭子环等人说得愣在了当场。景术与周沧面面相觑，心道：“这是什么话，你当我师父是何样人，难道竟会如你等匪类一般烧杀抢掠不成？”景术怒不可遏，纵马前去，口中喝道：“姓雷的别走，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郭子环打马赶上景术，伸掌在他马背上一捺，那马一声嘶鸣，登时前蹄撅扬，再也奔跑不得，景术俯身紧贴马背，这才没给甩下马来。

郭子环喝道：“术儿，你又犯倔脾气，为师三番五次劝诫于你，何故总不长进！”景术见师父发怒，不敢再追。

吴曼峰沉吟道：“他说‘这等好事’，那是什么意思？”郭子环不答，心中在反复琢磨雷连话中含义，猛然间抬起头来，恰好见白辰的目光投到。两人四目相交，脑海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吴门此宝的秘密已泄！”吴曼峰兄妹对望一眼，心中也已隐约猜到了三分，只是均知兹事体大，仍不敢就此将秘密和盘托出。

吴曼峰思绪起伏，想到了数月之前，那行窃的青年不知如何，竟混入自己家中为役，自己却未察觉；想到了那一晚，自己参研图中奥妙直到三更，将宝图收藏在暗格中，岂料第二日再去取时，暗格中竟空无一物，宝图已然不翼而飞；想到了自己兄妹连同封仁千里追赶，与那盗图青年几次接仗交手，居然拦他不住。

他与那青年四次拼斗，早知这人武功虽也不弱，还远不及自己，可是每当忆起那青年说话时阴森森、冷冰冰的口吻，想到那青年所使的古怪武功，自己竟也不寒而栗。他自然不怕这个在一味逃避的盗贼。他心中真正惧怕的，是于这青年背后，暗中指使他行事的那个主谋之人。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无论如何是不会知晓吴门中这个保守了数代的大秘密，定有一个深知其中关要，又窥觑这秘密已久的厉害人物，精心谋划了这次盗图之举。

然而，这个图谋宝图之人又为了什么？是为了图中记载的武功吗，还是他也想研析图中谜团，解开那些谜题？吴门家传的这幅图中，不单载有武功，更载有吴门中人至今也还猜不透的玄奥道理。图中绘着河图洛书、先天卦位、奇门遁甲术数排演的经文素绘，更有无数措辞古朴的批注，便如易经中的一句句卦爻辞般，用以注解就中的层层奥秘。

这幅吴门世代称之为“玄图”的长卷之中，隐撰了十数门内外家的精妙武学，更有多篇排字错综复杂，含义古奥莫辨的小篆。据先辈遗言，篆文中隐含着千古难解的种种谜团，因而可说这玄图包罗万有，奥妙无穷。

历代吴门中的聪慧之士，曾耗尽毕生心力参悟者已不知凡几，数代经营，所得却微乎其微。这些先辈中，有人终生钻研奇门术数，九宫八卦之衍；有人发愿通古博今，遍览儒道典籍；更有人自幼苦修天下武学，练成一身绝世武功。然而任你是如何玄学精通、经纶满腹抑或武学深湛之人，一旦沉迷于参悟玄图之秘，便如走火入魔了一般，再难自拔，往往穷极一生，学难致用，到头来非但勘不破图中的种种玄机，更是郁郁而终。

吴曼峰自二十六岁起执掌家门，于祖辈掌故深悉，自知所习杂学肤浅，才智更是有限，玄图中的各种疑难必定无法于其手中尽释，故而早就打定了主意浅尝辄止，绝不泥足深陷，他自幼潜心武学，为得只是要练成高强武功，守护门中这项秘传不致泄漏。

吴曼峰长叹一口气，想到如今事与愿违，玄图现世，而自己最担心的群雄争夺之势眼见将成，心中不由得难过。他不单是怕奸人得图，以武力为祸江湖，更加担忧由此而致令世人争相抢夺，英雄豪杰不免要为了此物拼得血流成河。

天下珍稀之物何止千万，但沉浮世间之时却具共通之性，往往未必造福于人，却定要引得举世之人冒死竞逐。玄图卷首批曰：“从欲逐戕，罪重怀璧，天下利驱，芥辈不避”，说得正是这个道理。

当日日渐偏西，众人已行离横天门一百七十余里，仍是毫无眉目。郭子环勒住众人，当先下马，低头在路途间寻觅马蹄踪迹，但大道上的蹄迹混乱难辨，除了那青年与李元州的马匹外，料想更有雷连等人骑过留痕，识别良久，没能发见丝毫端倪。

吴曼峰道：“今晚咱们切不可再耽搁，让牲口歇上一个时辰就走。”郭子环等均点头称是。

各人将马牵到道旁草丛中放青，仍在纷纷推想那青年来历。

郭子环记起吴曼峰曾说不识得对方武功，忽道：“吴门主，你可否将这人使的功夫演给我瞧。”

吴曼峰经他提醒，顿觉黑暗中现出了一道曙光，道：“不错，不错，我怎地糊涂了，正该请郭掌门辨别。”心想以郭子环见识之高，或能明辨其人宗派。想到此精神一振，捋起衣袖，抬手一甩，已递出了一招。

郭子环静静瞧着，一言不发。吴曼峰心知单使一招半式，即令郭子环这等武学大宗匠，也是无从辨认，当即凝神回想，竭力将与那青年交手时所见的诸般招式一一使了出来。

吴曼峰学武天资过人，三十岁后闯荡关东武林，见识极为广博，此际描摹那青年的招式，每一招都是力求肖似。那青年的功力不如吴曼峰，所使拳招、掌法的威力自也均有所不及，是以吴曼峰使给郭子环辨别的，也以招数劲力近乎那青年为限。

十余招一过，郭子环双眉紧蹙，道：“吴门主且住，他还使过旁的功夫吗？”众人一听此言，便知他也没能由这青年的招式中瞧出其武功师承，都不禁摇了摇头。

曼萧道：“这人与我兄妹动手之时，就只使这么一套功夫，功力也如我大哥这般，偏生合着古怪步法施展，就是奈何他不得，好生惭愧。”随即转头向吴曼峰微微一笑，赞道：“大哥，你使得当真恰到好处。”她深知以乃兄的见识修为，于敌人武功招数过目不忘亦非难事，但见他虚拟旁人功力，仍能将火候儿拿捏得分毫不差，自己确是衷心钦佩。

郭子环沉吟片刻，道：“若此人武功当真如你所演，那么招式着实大有古怪，倒似西域一些旁门的武功路数。他这掌法威力有限，只能出奇，无法制胜。”

封仁道：“不错，这人很有自知之明，每次撞见，都是使得三招两式，便以轻功躲逃。”

景术忽道：“师父，我与白大哥昨日在山下见他使的，可不止是掌法啊。”

郭子环闻言目视白辰，道：“贤侄，那么你可还记得吗？”

白辰道：“是。”也不用郭子环吩咐，反手勾抓，将那青年与自己拆斗时用过的那招擒拿手法使了出来。这次郭子环看罢，脸上忽现迷惘神色。白辰一窘，道：“晚辈愚钝，这一招只怕记得不大对。”

郭子环道：“不，想来你记得大致不错，我识得这手功夫。”此言一出，余人无不大喜，六炬满怀期待的目光齐齐投到郭子环脸上。

郭子环凝视着白辰，道：“贵派百拳擒拿手于短打武技之中可称一绝，想必你于擒拿功夫知之甚详，不知你可曾听过‘金钩回雁’这门武功？”

白辰道：“‘金钩回雁’？那是什么功夫，晚辈从未听过。”

郭子环道：“各位请看。”说罢双手成扣，突然向周沧抢去。周沧明知师父不会当真伤了自己，但来招实在太过迅猛，快的不可思议，他习武日久，眼见师父左爪已穿过肋下，要拿自己背心“大椎穴”，自然而然想要设法拆解，连忙挥手格挡抵御。岂料郭子环扭腕翻抓，已然牢牢扣住了他肩井。

若论真实功力，周沧虽然远逊乃师，总不济一招便即被擒，但横天门弟子平日里练的多为下盘武技，遇到这等近身小巧功夫，实属不易抵挡，何况郭子环这一招使得又是快似闪电，叫他如何能防？

周沧满脸通红，叫声：“师父！”郭子环神色自若，道：“打起精神来，为师指点你功夫！”说罢又连连出招虚击周沧周身，每一式中都不夹带半分内劲，但勾拿之快狠，实已妙到毫颠。

白辰见郭子环使的这套擒拿功夫，每每于将及敌人身体之际突然反勾，有时出招明明去拿人咽喉，收招之际却按在了膻中穴处，有时出招看似要袭人肋下，又扣到了腰眼，于手腕手肘的运用灵活至极，变招虚实莫测，正与自己所练那“拳打七分虚，手擒三分实”的百拳擒拿手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更加赞不绝口。

郭子环堪堪将一套功夫使完，放开周沧，道：“这‘金钩回雁功’的招式我所知有限，使来又徒具其形，并无实效。贤侄你适才使那招‘孤雁南飞’，属这套擒拿手中威力极大的一招，我却熟识。这功夫每招都是正发反打，变化奇妙无比，据我所知，武林中尚无相类之术。”

曼萧道：“那么当今武林中谁会这门功夫？怎地从未听说过。”

郭子环抬眼望天，说道：“二十年前，京都锦衣卫中，曾有一位姓赵的武学高手，他便会使这门功夫。”

各人知他将要叙说一件武林掌故，都聚过来凝神倾听。郭子环道：“这人当年因一件私事，与武当派乾坤三侠结下了梁子，约定比武了结。我那时尚属年轻识浅，随恩师到场见证这场比武，他那时算来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便是以这二十八式‘金钩回雁功’，大败武当三侠，武功之强，世所罕见。恩师一见此人功夫，当即告诫于我，指摘这手法阴狠毒辣，但威力甚强，且利于近战，正是本门腿法的克星，是以到了今日，我仍是记忆犹新。”

吴曼峰道：“哦？那么这位赵姓高手是何门何派，现在何处？”

郭子环道：“这人乃是个世所罕有的武学奇才，本来无门无派，这套擒拿手乃是他无师自通而创。只是听说他以此功扬名后，没过多久便获罪被斩，如今早已不在人世了。”曼萧奇道：“怎么会被问斩了？”

郭子环道：“江湖传言是这么说，事实究竟如何，并无人知晓。”

白辰道：“那么这人一死，江湖上还有谁会这功夫？”

郭子环道：“我也不知他有无子嗣传人，现今既有人会使，料想与之必有极深渊源。”

吴曼峰心下一片茫然，自言自语道：“锦衣卫，锦衣卫，难道此贼是公门中人？”

郭子环道：“白贤侄，那青年昨日说过的话，请你务必细心回忆，劳烦你再重叙一遍。”

白辰道：“是了。当时嘛，李师弟向他借画，他言道卷中所绘并非图画，而且非比寻常。李师弟又问他此图出自何人手笔，他说是出自吴镇之手……（吴曼峰兄妹闻言大惊失色）……那吴镇明明是前朝一位有名的画师，其手绘之物又怎会不是图画，这可当真古怪。”

曼萧颤声道：“白大哥，他…他说图中所绘是出自吴…吴镇之手？”白辰点了点头，曼萧又问了一遍：“他当真亲口说图中所绘乃是出自吴镇之手？”

景术忍不住插口道：“不错，他当时确是这么说的。”

郭子环情知有异，道：“他这般说，那便怎样？”

曼萧不即回答，眼望兄长，意似询问下面的话是否可说。吴曼峰轻轻叹了口气，道：“郭掌门如此重义，咱们对他不必隐瞒。”

曼萧得兄长允可，方才说道：“实不相瞒，各位可知我吴门那传家宝乃是何物？便是这卷名为“玄图”的图谱啊。我吴门独守此图之秘已历数代。相传这部玄图中所录，乃是出自百余年前一位江湖异人之手，其时神州百姓尚在蒙古鞑子治下，积怨如山，苦难方深。这位前辈异人有意以玄通妙法解救世人疾苦，于是携图入世，将图中奥秘授予一人，便是本朝开国功臣刘基刘伯温。”

白辰乍悉轶闻，不由得惊讶：“世人皆传说刘伯温身怀仙法，先知先觉，实有经天纬地之能，难道当真不假？”

曼萧道：“愚民以讹传讹或不足信。但各位试想，当年鄱阳湖水战，陈友谅本佣兵六十万，若不是刘基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朱元璋所率兵寡，如何能一胜而定江南？况且太祖皇帝昔年不过是韩林儿麾下一副帅，若非有刘基为其筹划方略，朱氏焉得日后大统？这位刘军师得传玄图秘法，通晓天文地理、军法谋略，用以驱逐胡虏，安邦定国，于民实有大功。”

郭子环等不谙史典，听得懵懵懂懂，白辰当下将刘基当年辅佐朱元璋平定天下之事择要说明。郭子环沉吟道：“既如此，此图理当为刘基后人所有，何以又会藏于吴门？”

曼萧道：“各位有所不知，当年太祖皇帝登基后，数次欲封刘基为相，他却都推辞不就，及后更告老还乡。终洪武一朝，太祖皇帝屠戮功臣不计其数，李善长、蓝玉、傅友德这一干元勋皆未能幸免，而独刘基老病善终，这辞官之举固是出自其本心，然而大半实系因那位传图高人早有授意。刘基寿终之日，此异人虽耆耇而未逝，便又于刘基手中收覆了玄图。”

按：关于刘基的死因，历来主要有被胡惟庸毒死、朱元璋指使胡惟庸毒死和正常死亡（病故）三种说法。本书基于情节设置考虑，采刘基老病而终一说。

朱元璋指使胡惟庸毒死刘基之说，全凭主观臆测和推理，缺乏史料佐证；至于被胡惟庸毒死的说法，主要是依据《明史·刘基传》：“基在京病时，惟庸以医来，饮其药，有物积腹中如拳石。其后中丞涂节首惟庸逆谋，并谓其毒基致死云。”其中，“谓其毒基致死云”一句未免荒唐。也就是说，刘基被胡惟庸毒害这件事，还是后来涂节指证胡惟庸谋逆时才披露的。

胡惟庸于洪武十三年因谋逆罪名而被处死，该案牵连甚广，被列为洪武四大案之一。朱元璋杀胡惟庸，并非纯因恼恨其跋扈，意图谋反，实是为聚拢君权，一举废除封建中国的宰相制度。出于如此意味深长的目的，在坐实此案时，朱元璋自然是有心要令胡惟庸的罪行罄竹难书。客观地说，胡惟庸秉性骄横，为相之时营私舞弊，也确有谋反之意，实系杀之不枉，此案倒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冤案。

但涂节这个人本来是与胡惟庸同谋造反，发觉胡惟庸无法成事，便迎合帝意出首检举（“见事不成，始上变告”），品格是很低的，他的话只怕是不大靠得住的。

我们去看朱元璋后来颁布《昭示奸党录》中列举胡惟庸的诸般罪名，不难发现，其中颇多未卜先知之罪，比如指其通倭卖国，到了洪武十九年始有定论；而“臣于元嗣君”一罪，则直至洪武二十三年才有明证。《明史·胡惟庸传》中也说：“惟庸既死，其反状犹未尽露。”可见胡惟庸的一些罪名明显是欲加之罪。因此刘基被其毒死这个说法值得商榷。刘基在朝为官时，与胡惟庸有极严重的派系冲突，矛盾很深，试想以刘基之精明，又怎么会轻易服用此人送来的药物？因此笔者认为这一说法也存在争议。

郭子环道：“既是如此，那后来怎样？”

曼萧道：“后来这位前辈谢世，此图流落江南，辗转为我吴门先祖所得。本门先祖因察知此图事关重大，故而弃离故土，举家迁徙关外，看守图中秘密，隐居至今。”

众人听罢，心中均想：“原来吴门本是江南世家，为守此图秘密才移居关东。但此图既称为宝物，辗转所得云云只怕不大靠得住，焉知便不是你家巧取豪夺而来？”人人心中如此做想，但碍于吴曼峰兄妹的面子，可就不便反驳了。

白辰道：“那青年说此图为吴镇所画，难道那位授刘基玄学的异士便是吴镇？可是吴镇早在前朝至元年间便已亡故，只怕这其中传闻有误吧。”

曼萧道：“本门中人累世研习图中奥秘，早已有先辈考究过此事。这卷图谱中只是绘有八卦九宫诸般玄学图形，所录文字皆为雕版刻印，要据而推断何人所画，实无可能。或许只因这位吴镇画师也姓吴，本门先祖便将图作假托其名，说是祖传之物，以图掩人耳目。”

吴曼峰道：“然则图出吴镇之手一说，我吴门久已秘而不宣，外人又是从何得知？这盗图之人竟如此神通广大，当真令人思之心悸。”

郭子环道：“若依吴姑娘所言，玄图中既藏玄妙通天、颠覆江山之法，莫非那盗图之人也作变乱谋反之想？”吴曼峰道：“靖难之鉴犹在昨日，既有永乐法于前，难保无后效之师。何况玄图中亦载有许多上乘武学，一旦落入奸佞之辈手中，必为大祸。”

白辰叹道：“方今天子为政尚算得清明，民气渐舒，老百姓好容易过得几年安稳日子，可别要再给野心勃勃之辈搅乱了太平才好。”

郭子环心想：“我早在疑心这图中藏有武学奥秘，果然不出所料。你直到此刻方说，岂非也在防我起意图谋你家的武学？当真忒也小瞧我郭子环了。”

待得歇过一个时辰，郭子环当先倡起程之议，心想吴曼峰既仍对己有防范之心，纵然此事之中尚有疑难，也不必问了。他一生豪迈重义，既知寻图事关重大，已是一意助人，至于对方于己心存芥蒂，却丝毫不放在心上，那正是推己及人，赴士之厄困的侠者风范。

当晚幸得有郭子环师徒熟悉山麓形势，夜间赶道虽艰，倒也平安无事。如此夜以继日地行进，七人早已过了河底，直奔光华。眼见沿途仍是难觅李元州行迹，便是于雷连、天竺寺诸僧这一干人也再没遇到。

待过得光华，东距平阳所在已不远。当时平阳府领六州、二十八县，吕梁地界均在其辖下。

平阳是府城治所，乃各路人物汇聚之处，几人一番商议，定由白辰与曼萧、封仁三人快马往平阳城中打探，余人则仍循着西南方向追寻。吴门中用以联络的响箭威力极强，方圆百里内皆能听闻，两路人约定如遇异况，便以之呼应。白辰将郭子环的玄风驹暂借乘骑，同吴、封二人加鞭往东而去。

余者为复马力，奔驰不疾不徐。郭子环与吴曼峰并髻南行，时不时谈说上几句，尽是讲论武学道理。吴曼峰所习的家传武学讲重意劲随心，刚柔互济，有刚猛精强的外家拳，亦有柔盈冲虚的内家功，实属集大成之法。郭子环生平却只练外家硬功。但武功练到极致，刚不可恒，柔不可久，他二人都是深明其理的一派宗师，探讨精辟，相谈甚欢。

郭子环前者与封仁谈及武道，虽然畅论深宵，但封仁于自己的师承极力谦抑，始终不露口风，此际听吴曼峰讲到天下各门各派的刚猛武学，心中一动，道：“吴门主，你赞横天门武功刚猛无匹，我实愧不敢当。武林之中，谁不知少林派千百年来素以阳刚武学领袖群雄。”

吴曼峰道：“少林七十二神技固然是至刚至阳的绝学，但天下间焉得只此一派卓绝。”

郭子环为发疑问，正要他说这句话，当下道：“不错，单以我日前所见，那位封兄弟的武功便是当世少有的纯阳家数，更难得在他能于至刚中化出至柔，当日他刚柔并用，卸去我以碗传击的劲力。郭某眼拙，正要向你请教来历。”

吴曼峰脸色霎变，道：“我与封兄弟相识尚浅，他为人豁达慷慨，诚可结交。至于武功师承之事，吴某可也从未听他提起过。”郭子环见他三言两语间便推得一干二净，心觉有异，却不便再肆套问。

四人行到午间，曼萧等人已然快马赶上。吴曼峰眼见三人神色如常，知往来间仍没探听到丝毫消息，当下也不询问。

郭子环道：“白贤侄，可有令师弟的消息？”

白辰道：“平阳人客混杂，但咱们查得十分仔细，并无线索，我师弟必未路经。”

吴曼峰冷声道：“哼，好狡猾的小贼，倒要瞧瞧你能逃到天边去不能。”言罢傲心顿起，本来暗淡无神的眼中陡然放出点点精光，锋利无比。群雄见了，不由得心中一凛。

白辰跟郭子环换回马匹，忽道：“我在平阳却见到了青龙会的徐二当家。这青龙会向来是在江浙一带干没本钱的买卖，不知为何会忽然到了此间，倒是件奇事。”

郭子环道：“近几年来山西境内流寇猖獗，绿林帮会渡过黄河来剪径，说来亦不稀奇。嘿嘿，眼前追贼事大，若不然，山西地面儿还可轮不到徐睿这等小角色出来现世。”封仁闻言启唇欲语，一转念间又即隐忍不发。

群雄径向南行，直到距太平镇不远，白辰才又寻见李元州留下的暗号。此后多日沿途所见暗记渐多，然而无论如何加紧追赶，却仍是难觅其人。暗号竟引着七人连日自绛州过了汾河，经闻喜、夏县、安邑直至平陆，眼见将要渡过黄河。

众人抵达平陆之时，适逢天降冻雨，黄河两岸水涨迅猛，放眼望去浊浪排空，风云色变，渡头的大小船只无不早早收帆歇工。

白辰立马迎风，望河兴叹道：“人言‘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原来滚滚黄河，当真恢宏至斯。”

郭子环摇了摇头，道：“今日是渡不得河了，咱们先去投栈。”

平陆县最大的客栈乃是“天水复回居”，字号虽然啰嗦，但取彩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诗句，语带双关，又寓客去复回之意。众人到得前柜，先要了四间上房，又点酒菜。

那客栈掌柜相着白辰半晌，忽道：“这位可是白辰白大爷？”白辰一愣，道：“掌柜的识得我？”那掌柜的道：“小人不识得白大爷。只是日前有一位姓李的客官，跟小人说起白大爷的形貌，还吩咐小人将一纸笺函转交。”白辰心头一喜，问道：“这位姓李的客官已会帐走了吗，去有多久了？”那掌柜的道：“今日清早走的。那光景啊，眼见着就要下大雨了，这位客官还是坚要渡过河去，留下给这封书笺便去了。”

白辰自言自语道：“想必李师弟猜到我定要追来，推算时日也该赶上了。是了，他又料到这场风雨来得猛烈，咱们过不得河，定需来此投栈。”

待将那掌柜递来的纸笺展开来读罢，不禁哭笑不得。原来笺上写着：“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吾人虽到黄河而心未死，乃思先贤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如是吾往。此诚狂行，辰兄见谅。弟李痴顿首告。”

吴曼峰道：“这‘南有乔木’的言中之意，似是说他仍然向南追下去了？”白辰道：”想必是这样。”

景术问道：“这又是‘游女’、又是‘求思’的，那是说什么啊？”白辰道：“这本是《诗经》里的辞句，说得是有个樵夫坐在高大的树木下不眠不息，心里在思念一位汉水上的神女，可望却未可求。我师弟引喻此言，那是说他将吴镇的手迹瞧得，便如同汉水神女一般，不见上一见便要失魂落魄。唉，天下哪有这等痴人。吴门主，此中内情，日后还须你好好跟他剖白才是。”

吴曼峰微微一晒，道：“好说。”心道：“图比游女倒可说是恰如其分，这幅图嘛，也还是‘不求思’得好。”

曼萧皱眉道：“‘止进’之言，出于论语。孔夫子教人持之以恒，不可功亏一篑，本是至理。然则此去前途吉凶难言，这位李大哥却如此执意坚持，未免欠妥。”

白辰叹道：“他既身到黄河心尤未死，夫复何言。”

各人拣桌坐定，店伴已端上丰盛酒菜。郭子环闻到汾酒香气先就一喜，随即想到：“此去过了黄河，也不知何时能再喝到家乡酒酿。人若身在江湖，终无安宁之日。”景术给他斟了满满一碗，更是酒到碗干。这客店卖的白酒其实远不如老彭所酿香醇，但郭子环只图尽兴，却也毫不挑剔。

此时店外狂风怒号，风雨如晦，吴曼峰心头郁郁不快，就口吃了些饭食，随即陷入沉思。曼萧与封仁对望一眼，相视苦笑。

（注：本回题目取自履卦，初爻辞：“初九，素履，往无咎。”“素履”就是质朴的行往，因克怀素心，故而“往无咎”。） JM+k4kF3kSIa/AWDSHt1uPTzhcnV1kLoM/72MUrIRVGZWS+QCSZs5POvI45MaH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