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烟雾缭绕,云层深深,朦胧的背影,渐渐模糊。他再也未曾寻到她。
窗外的阳光透过缝隙轻佻地泻了一地,那盆刚从外省运来的百合花开得正艳。微风浮动,百合随之摇曳在空中,一股淡雅的清香阵阵袭来,花色在阳光的沐浴润泽下越发光亮耀眼。厅堂后有一小片青葱的林木,夏日即将过去,秋意悄然而临;但那股青色的顽强依在,大片大片耀眼的绿,固执得有些过分。
温诺澜打开正对房门的那一扇木窗,风吹着脸庞,吹起耳鬓边的发丝,遮挡了双眼。那份绿色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场景,诺澜竟觉得这种切割的美美得别样,新奇。她撩开那细软的发丝,望见林木角落有一白玉色的秋千正微微晃动着。许是多年的缘故,它有些泛青,那手拽住的绳索都攀上了爬山虎,一丝一丝蜿蜒而上;但却并不杂乱无章,它们规矩得很,以绕圈的方式向上攀岩着直到最顶。
有多久了,诺澜没有走近过那里。不是她不爱玩那秋千,只是想玩的时候已经没有人陪她了。父亲是玉友学堂的校长,整日忙着学生的各种事情,不仅要置办合理的校规,还要对付那些难缠抱怨的家长。很小的时候每每父亲一下课,再忙再累,都会陪自已一段时光。所以她总在那个点急匆匆地跑到花园,手脚并用地爬上那个漂亮的秋千,然后安安静静的坐着,等待着她父亲的到来。那时,他的时间不属于学堂的学生,不属于那群要应付的家长,更不属于一直以来都觉得愧疚的三娘,他就是自己的。他会在小诺澜背后轻轻晃她的千秋,而诺澜则大声地将自己一天所学的内容骄傲地背给父亲听。
后来,诺澜慢慢长大,父亲比以前更忙了。回到家后望着在厅堂中精致而美丽的三姨娘的面孔,他突然就觉得累了,人生好累。于是他便忘了在花园里还有一个等他晃秋千的小姑娘。
幸好,哥哥发现了这只小野猫,他代替父亲来陪她荡秋千。她又欢喜了起来。
可是时光容易催人长大,连哥哥也外出求学,再也没有人陪她一起笑,一起欢乐,听她背那些她骄傲的古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清纯稚嫩的童声遥遥传来,诺澜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小洋装,扎着可爱辫子的小诺澜,她笑得很灿烂,父亲在她身后带着慈爱的目光望着他最爱的女儿。
“小姐,小姐。”小鞠的喊叫声打破了诺澜的回忆。
诺澜拢拢耳边的发,回过头看着有些气喘的小鞠:“怎么了?”
“小姐,老爷叫你去厅堂。”
“父亲?父亲现在不应该在学校里吗?”
“老爷刚回来。”
厅堂中央,温父还是那袭中领墨色衣袍,此刻眉眼笑纹斑斑,难得的温色。学校里的学生皆说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校长。
诺澜笑着迎上前去:“父亲,有何事如此开心?”
温父伸手向女儿,示意她走近。
记忆中那双慈爱的双手抚上自己的头:“诺澜啊,好事,好事啊。有人来向我们家提亲了。”
诺澜蓦地想起那日看电影结束后曾子佩拉起自己的手情深义重的说:“诺澜,我要你做我最美的新娘!”这是最美的情话,思及此,“唰”地一下,诺澜的脸上便染了一抹嫣色。手挽着温父的胳膊,头微微下垂,嘴角轻轻扯开,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欢喜。
温父见诺澜这副娇羞的模样,心情更是大好,另一只大掌拍了拍膝盖,发出“哈哈”的大笑声。
三娘在旁也是兴致勃勃,一脸的喜悦显得人越发美丽:“恭喜啊,老爷!”
温父拍了拍诺澜的肩:“我们家诺澜长大了,要出嫁喽!父亲还真是舍不得!我啊,对你娘也有所交代了。”望着温诺澜的面孔,他不禁想起她的亲娘来,这眉眼分明是一模一样。念及爱妻,心里隐隐作痛,一时间泪影婆娑。
三姨娘见状,捋了捋手中的丝帕,道:“老爷,瞧你,这是件高兴的事啊!怎么突然这般伤神呢?姐姐听到这个好消息也是会很开心的。”
诺澜不免伤感起来,低沉了声音,喊了句:“父亲!”
温父立即:“是啊,是啊,这是件开心的事,开心的事。”温父收起那份神色黯然,接着又开怀而笑。
三姨娘又道:“是啊,这陈家是做生意的大户人家,在我们安城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听说他家做的生意都到省外去了,要是我们诺澜嫁过去啊,那下半辈子肯定是不用愁的!而且那陈老爷家中只有一子,人也随和得很,出了名的大善人;又听说那陈家公子,长得是一表人才,仪貌堂堂,我们诺澜啊好福气,多少户大家闺秀他皆看不上眼,就挑中了我们家诺澜……”
还有什么诺澜已经听不见了,她满心的喜悦在听到“陈家”二字时就已全线崩塌,此刻她双眼朦胧晦涩,隐隐作疼。全身仿佛遭了冰击一般,冷到了极点;又像是从雪山顶被人猛地一推,那种毫不知觉中下坠的痛苦,让她的心僵硬到极致。此刻她的脑中是曾子佩如春风般的笑容模样而后变得叠影重重,那句从他薄唇中轻吐出来的最美的情话“我要你做我最美的新娘”也一直反反复复不断的回旋在耳旁。
她的眼扫视过厅堂中的每一个人,三娘,万冬婶,小鞠,一众丫鬟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欢笑,仿佛要融入心里,怎么只有她感受到无尽的苦楚。他们的身影在自己朦胧的泪眼中也变得叠影重重。
温父摸着诺澜的手,却感到一阵冰冷:“诺澜,你的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温父望了一眼门外,“是啊,也快入秋了,天气也渐冷了。”说罢对着小鞠吩咐道:“快去拿……”
话还未说完,诺澜像个木偶一样目光无神,她盯着前方那片空白处,手被父亲握着,呆呆开口:“父亲…你…说的是谁?”
温父被诺澜这般突如其来的插话弄得有些迷惑:“谁?”
三姨娘倒是明白过来了:“是那陈家公子,长得可俊了。小小年纪便跟着他父亲学习经商之礼,有才有貌,如今在商场上也算一号人物了;又且听说与咱们安城的司令长官交情甚好,待我们有了这么一个女婿,到时看谁敢欺负我们家。是吧,老爷?”
温父笑得一脸慈眉善目,一点都不像对待学生那般的威武严谨,他应道:“确实。”头偏向诺澜一方:“澜儿,你放心,父亲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一定让我温家女儿风光大嫁!”
可是那张平常无比乖顺的脸此刻带着一份倔强,微红的眼圈,脸上隐忍而悲伤:“父亲,我不嫁!”
宽敞而华丽的大堂内,书卷气息满满,只是谁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温父有一刻的恍惚,他咧开的嘴角尚未来得及合拢,他略低头望着突如其来跪在自己脚边的女儿。明明刚刚还是一副女儿家娇羞的模样,不知为何却突然梨花带雨,他开口:“你说什么?”仿佛在确定一个很重要的答案。
“父亲,我有喜欢的人,我不嫁!”那隐忍了许久的泪珠终落出眼眶,每一颗都那么晶莹剔透。一滴一滴,仿若滴在心尖上,带着刺骨的痛。
小鞠拿来披风,顿在厅堂外;每个人都默默低着头,三姨娘也似乎被吓到,听到诺澜说出不嫁时,惊得站了起来。
她上前,见温父的脸已变了色,就像暴风雨前最后一秒的冷静酝酿,三姨娘赶紧拉过诺澜:“瞧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定是舍不得你父亲吧。诺澜啊,没事,还有三娘我照顾你父亲呢!”却怎么也拉不动那跪得坚定的诺澜。
“父亲,我不嫁!”心里,脑袋里,都是这五个字;嘴里,舌尖上,只能吐出这五个字。她不嫁,她不能嫁,她怎么可以嫁!
三姨娘拉着诺澜,这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进退两难。
小鞠手上拿着诺澜的披风,上面一声声清脆的铃铛音扬起欢快的声响。她止住呼吸,不敢走动,只是双手在本能的反应中紧紧拽着小姐的披风,仿佛这样便能淹没那恼人的铃铛音。她的心悬到极点,一抹锐利的眼光射来,直盯着那发源声处,她不断眨着双眼,连紧拽的手都开始慢慢抖动起来。
“这事由不得你胡闹,你不嫁也得嫁!”浑厚威严的声音从温父口中弹出,带着一股杀伤力。诺澜靠得那声源处那么近,那么近,好似掉入冰湖,一点点坠入湖底。是她靠得太近,以至于怎么都忽视不了。
温父无情地推开诺澜,站起身来,诺澜只觉得头顶一股压迫,熟悉的声音带给她最后的绝望:“这也是为了你好!”温父甩甩袖子,跨着大步愤然离去。三姨娘见状,看着呆若木鸡的诺澜双手撑在地上,无声的哭泣。她开口:“诺…”却发现说不下去,见老爷愤愤决绝的背影,只好道:“小鞠,快把小姐扶回房,好好休息。”便追着温父而去。
小鞠手上捧着一件米色披风,她呆了几秒,而后才回过神来,立马跑到小姐身边,见小姐这般模样,不禁苦上心头,喊道:“小姐,我扶你回房。”
“叮,叮,叮……”明明是动听的,怎么尽是心酸呢。
诺澜仍记得他们在高高的山顶上,一起念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而后他变戏法般从身后取出一盏银色铃铛,浅绿色的细绳编织成美丽的形状,串着一株又一株银铃;阳光散射在银铃上,发着刺眼又美丽的光芒。这光映在他白玉般的面上,岁月静好的模样。他缓缓靠近她,清新好闻的气息萦绕在她身旁。他一边亲手为她系上银铃铛,一边附在她耳边慢慢开启薄唇,向她诉说最动人的话,他说:“嫁给我可好?”
她笑得明媚,轻轻推开他,向后跑去。浅绿色的纱裙飘舞起来,与那银色的铃铛相得益彰,像个绿色的精灵,飞舞在这空旷的山顶,她笑得比那初夏的阳光还美,她说:“不好,不好!”。
听妈妈的故事讲到这,“诶!”我一阵叹息,摇了摇头,紧接着道,“孽缘呐,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