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这样的结局又是谁能想得到的。
当诺澜站在陈家大门的那一刻,往事暮暮如烟。
她别过赵妈,别过荣伯,最终拜别陈老爷。那重重的一跪,她说:“爹,我依旧是您的女儿。女儿不孝,就此拜别!”
“诺澜!”陈老爷上前掺扶,“一切保重!淮书已经去接随生了,你不再等等他吗?”
诺澜摇头。转身的一刹那,是彻底的别离。赵妈哭红了眼,荣管家也红了眼眶。
陈公馆三个字依旧是昔日的辉煌,可是却少了一抹精华一记支柱。
等待她的不再是黑色洋车和马甲男子。她步步靠近的是那个阳光明媚谦谦的公子。
他的笑容,如寒冬的暖阳,照亮了黑色的心房,暖了四季的冰凉。芳华许许,他还是那个天底下最善良最柔情的男子,不曾变过。一袭黑色中山装,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他执起她的手,和她大声说道:“跑!”跑向芳草茂盛的原野,跑向泉水叮咚的竹林,那是自由,那是酣畅。
“也好,你往西去,我便往东;这样即便死了,你也绝不会再遇见我!”青衫耀眼,说话时却微微发喘。
她说:“好!”
在诺澜钻进车的那一刻,青衫男子使劲地奔向她的身旁。他的手伸进车里,“诺澜。”就此一眼,再无其他。许是这一眼,她便从来没有看懂过。
她走了,一身素衣;他也走了,一袭青衫。
……
“妈妈,他们真的就这样分开了吗?”我泪眼模糊地看着妈妈。
妈妈伸出手轻轻替我抹去泪水:“你外婆用她的余生换外公的出狱;但她确实听了牢中那些话伤了心。”
“可那是外公故意这般说的啊!”我知道,听故事讲故事的人都知道。
“你外公呢,因为陈家落败,自己一无所有,再也给不了她幸福。所以放了手。”
“可是外婆已经爱上了外公啊,她不在乎这些的。”
但悲伤的是:故事里的人不知道!
我挂满泪痕的脸映在妈妈水润的眸子里,听妈妈声音低婉:“所以,最大的过错是错过,最大的悲伤是他们的爱情。”
“就这样结局了吗,就这样结局了吗?”我皱起眉来抗议。
妈妈刮了刮我的鼻子,有些无奈:“这样的结局很好啊!”见我眉头皱得越来越深,妈妈眼波流转,轻轻问道,“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兜兜转转,温诺澜寻回了初恋。转转兜兜,曾子佩重拾那份温婉。这样的结局就如妈妈所说,不是很好吗?
在我差点要接受这种看似完美却不完美的结局时,我突然醒悟。跑到厨房里,看妈妈戴着围裙低头做饭的样子,甚是迷人温婉。我仿佛透过这种迷幻看到了外婆的模样,那年的十八岁,那年的花灯下许愿,美极了。
被迷住,幸好鼻尖的糯米酒味刺激了我的神经感官。我跑到妈妈身边,扯着她米黄色的碎花围裙,笑道:“妈妈,你骗我哦。故事还没有结局呢!”
妈妈停下手中的动作,扭头看我:“又被你发现了什么?”
我笑得花枝乱颤,妈妈的眼神亦有种说不出的犀利,她看着我,我也回望她:“要是结局是温诺澜和曾子佩比翼双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话,怎么会有我那七大姑八大姨呢?更不会有你这个讲故事的人,还有我这个听故事的人,你说对不对?”我自诩聪明地等待着妈妈的夸赞,不料,她拿起身边最近的厨具在我头顶轻轻一敲。“你外公如此聪明,怎么就有你这么一个思路奇特的孙女!”
“妈妈,我当你在夸我……”
“重要的地方你不注意,竟往别处乱想。”
“什么,什么,有什么我听漏了的地方。”我兴奋好奇。
妈妈对着那股幽香轻轻扇去,鼻尖顿时芳香满满。“你忘了,你外公曾经教过你外婆空了心脏的一句洋文吗?”
我略一思索,确实!只听妈妈续道:“那个‘心脏’外公补全了,而且送给了你外婆!”
“那颗‘心’到底是什么?”我越来越想知道答案。
妈妈却继续蒸她的糯米,不再理我。
他当初用一年的时光让她成为他的妻,而如今又是一年的时光,她离了他。
日本侵华,昔日美丽的安城变成了一片废墟。陈老爷在顽强抵抗那些日本人毁厂子时,死在了枪下。四处乱逃串的流民,全国响应起了抵抗日本的号召。有抵抗就有牺牲,安城子民亦是如此,那是一段痛苦的回忆。
陈随生葬了父亲的尸骨,和母亲葬在一块儿。他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决不能让陈家毁在洋人手里。他变卖了陈家最后的家产,一分不留全捐给了抗战人员。当年的繁华在国难当头不过弹指一挥间。
“少爷,求求你,走吧!”淮书在作最后的恳求。
一个老妇的身影突然闯入,她屈膝在地:“少爷,当初是小狐子的错,任那贼人利用,害得陈家落败。我只求少爷能原谅他,作为他的婶子,为偿还他对陈家的过错,我会来弥补。少爷若不嫌弃,同我一起去乡下吧。少爷今日若不走,我这老人便陪您在这一同赴死,反正迟早便要踏进棺材,我也只能以这种方法来偿还小狐子昔日种下的孽了。”此人正是小狐子的阿婶,言罢早已是泪流满面。
离安城三十公里远的地方,还有一片这样的净土。村落不大,却是宁静优美。虽然所有人知道,这份宁静保存不了多久,但他们相信,一切都会变美好。
阿婶望着这里的一切,再次想起那片兰花地,无人打理,怕是早已面目全非。对了,从来没有人叫过阿婶的名字,或许她自己也忘了,“兰之如叶莎,首春则发”,她叫兰芝!
生活像回归原始,所有的吃食都从最简单的开始。自此,陈随生便爱上了这里的糯兰烧。
偶尔会从远山那边听到很空谷的枪声,偶尔一切又平静如天上的云卷。思念太重,连云的模样都是她的温婉。他除了每天砍柴之外,其余的时间便是喝酒。他想只有这样才能麻醉自己,不去想念。他喜欢这里的酒,不止是它的味道香甜,更是因为它的名字:“糯兰烧”。
低矮的瓦屋旁傍着干草木棍搭建的小屋,小屋内的东西,一个黑色的圆形大锅,搭在简单筑起的灶台上,炤台上方一把木棍铲有规矩地躺着。一篮青菜,几片青椒,还有堆在一角刚从泥地里拔出的花生,倒是有几分整洁。地上堆了一叠干柴,旁边放着一只木桶,里面装着澄净无洁的清水。这里的水最是特别,需要从村口几里的路外人工运回,夏热冬暖,甘甜无比。
“少爷,少爷……”陈随生坐在门前的小凳上,手中拿着一把斧头,尽管身上是一袭粗布麻衣。闻声有人喊他,他抬起头来,那副剑眉挺鼻依旧,嘴角微微一勾,没了那份凌厉,多了一份温雅。
夜华如水,星辰漫天。
“少爷,我从来没见过这天下竟能容得下这么多颗星星,布满了夜空,连我们家门前的小院都照亮了。”淮书坐在陈随生身侧,见无人答话,他往周边看去,“诶”低低一叹,没在远处山野中的暗沉里。
淮书拿起倒在门槛的酒罐,仰头一到,满齿糯香。他看着身旁倒在一侧的人,脸色通红,神识不清,那薄唇里不停地张张合合,皆以两个字为终结。他低头摇了摇手中酒:“少爷,这酒…你恐怕再也放不下了吧!”低到尘土里的悲伤,被小院的宁静所收藏。
从远及近,脚步声漫漫。淮书探头去望,阿婶苍老的身影渐渐淡在月华中。只见她一脸的和蔼,自己踏门开来。看到面前瘫软的人,她望着淮书:“怎么,又喝酒了?”
“阿婶,你以后断了这酿酒的手艺吧!再如此下去,我怕少爷夜夜都悲伤了。”淮书看着那醉醺醺的脸。
阿婶过来掺扶,淮书一同用力。直到人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那两个字依旧在口中不断呢喃。
“这是醒酒药,你去煮了给他喝吧,省得明日里醒来头疼脑胀。”阿婶递过手中的一包草药,淮书接过。又听得阿婶道:“这日子是越来越难熬了,虽说我们这里隐蔽得深,所以近日里又多了几户从城里搬来的人家,倒比以前热闹。”
阿婶正欲离去,在关门的一刻,她突然顿住,淮书不解。只见阿婶稍稍露出的侧脸,带些许干纹,却仍是那副慈目。她笑道:“淮书,我这手艺可能断不了了,最近我收了个闭门弟子,怕是你家少爷日日都要醉倒。”
淮书一愣,不明所意。阿婶迈着苍老的步伐消失在前面的竹林中。
“糯兰,糯兰,诺澜……”谁的低吟,浅唱在这如水的月华。
一日,淮书站在门栏处,阿婶每日都会在这个点送醒酒药来。见到那熟悉的身影,他急忙上前:“阿婶,日后不需要这醒酒药了。”
阿婶眉头一皱,似有不解:“为何?”
“因为啊……”淮书笑,“你这手艺啊,是一日不比一日啦!”
淮书走近里屋,蹑手蹑脚地向窗口走近,黑暗中路过少爷的床边,突然一声沉稳温厚的声音响起,淮书吓得站立不动。只听那话道:“为何我夜夜醉不到?”淮书不知少爷是否在同他讲话,他略一沉思,只应道:“许是那阿婶在酒里掺多了水!你说是不是,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