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有道皱了皱眉,说道:“这里并无他人,陈大人当可放心言讲,出你的口,如我的耳,断无第三个人知晓。”
陈觉面色有些不悦,说道:“你不听人讲,粪桶也有两个耳朵,这里是什么所在,怎能明白言讲?”
温有道不敢再说,乖乖地将椅子拉得近了些,陈觉凑上前去,就在他耳边,呢喃了几句。
这时的门外果然有一个人,堂而皇之地侧耳细听屋里的动静。栖凤阁的龟奴站在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平乐儿姑娘早已梳洗打扮好,酒菜也已备齐,就等着正经主子了。龟奴听着里面的声音忽高忽低,兀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心里焦急,又不敢进去打搅,站得久了,眼前晃来晃去的,尽是乐儿姑娘那香喷喷、水葱一样的身子,心中怦然跳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去摸一摸最白的地方。谁知一掌下去,什么都没抓着,用的力气大了些,指甲反掐到了肉里,疼得他一哆嗦,就听屋里那个叫温有道的人忽然说道:“这如何使得?”隔了一会儿,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终于答应了什么事情。
龟奴撇了撇嘴,心中说道:“偏是这些当官的想得多,有什么使不得的,要是谁给我两千两银子,就是叫我立时把我姑奶奶给嫖了,那也使得!”
大周终于开始南侵了,经过了几次混乱不堪的王朝更迭,中原这块土地上,总算有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皇帝郭威,而在郭威的身后,还有一个更加雄心勃勃的干儿子柴荣,于是自然而然地,征服宽广而且富饶的南唐,就成为他们征服天下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在他们看来,那条水流湍急的淮河,不过就是即将要跨越的一条小河沟,淮南之战,势在必行。
李璟已经有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有的时候干脆披上衣服,走出寝殿,看看天上的银河灿烂。要是站得更高些,看得更远些,李璟突然想到,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周朝的皇帝他在做什么,是在和将领们讨论着何处进攻、何处防守;还是和他一样,正在用鹰隼一样的眼神,眺望着南方大国的皇帝,在想像中描述着他的模样?
慢着,在李璟的想像里,周朝皇帝的那张脸旁边,应该还有一个红脸汉子的脸。不错,韩熙载从中原回来之时,就曾屡次跟他提起一个名叫赵匡胤的人,他说“周朝新帝虽然英气逼人,但厚重不足,恐怕不能负山河之固;惟有殿前典亲兵赵点检匡胤,凛然有异,举目顾视,电日随转,公卿满廷,为气焰所射,尽夺其色”。
“举目顾视,电日随转,公卿满廷,尽夺其色”?李璟初时并不在意,但说得多了,便也对这个赵匡胤留上了心。
“柴荣、赵匡胤,他们都想要朕的江山,”李璟想道,“可这江山,真的就这么好吗?”
第二天一早,宝华殿内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李璟不用抬眼,也知道是谁,随口问道:“孟庆祥,是温有道来了吗,宣他进来吧。”
孟庆祥说道:“皇上,不是温少监,是大皇子到了。”
李璟颇感意外,抬起头来,凝视着孟庆祥,仿佛他的脸上正写着答案,沉吟道:“弘翼,他怎么来了?也罢,温有道若到了,让他在门外等候片刻,你去把弘翼叫进来吧。”
不一会儿,大皇子李弘翼快步走入殿中,口称“父皇”,依例行了礼。这时他已是个健壮的青年,上唇有了微髭,几有李璟一般高了。李璟看着他英气勃勃的模样,心下自也欢喜,脸上露出微笑,问道:
“见过你母后了吗?”
“是,儿臣才从仙居殿过来,母后每逢时令,身子便不爽,儿臣四处寻觅,好容易才从方士那里求得一方,这才给母亲送去。”
“哦,你可知道,你皇爷爷就是听信了术士的偏方,服食五石散,壮年早逝,这才将这付千斤重担交到朕的肩上?”
“儿臣自然知晓,因此每觅得一方,都要交给太医院诸太医仔细验看无误后,方才送去仙居殿的。”
“如此便好,你为人谨慎有礼,你三叔见了朕,总在说你的好处呢!”
李弘翼听他提到景遂的名字,面色微变,李璟已然察觉,问道:“怎么,见到三叔了吗?”
李弘翼摇头道:“这几日不曾见过,只是想起一事,却是与他有关,本不欲多嘴,但思来想去,事关社稷,是以不得不来禀告父皇。”
李璟见他容色凝寂,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像是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但实在想不出李景遂做了什么“事关社稷”的事,于是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李弘翼咬唇思量了片刻,才说道:“父皇英明睿智,难道不曾察觉,三叔近来与冯延巳、陈觉一干人走得实在是太近了吗?”
李璟听说是此事,不禁哑然失笑,说道:“景遂他是皇太弟,有协理朝政之权,与大臣们走得近些,那也是在商议国家大事,为朕分忧,你如此大惊小怪,岂非怪哉?”
李弘翼有些着急,生怕讲不明白,额筋尽露,说道:“儿臣说的就是他这个皇太弟!都是亲王皇太弟,怎么四叔就没有他这么忧国忧民?其中必有缘故!”
李璟有些不悦地道:“依你看是什么缘故?他都已经是皇太弟了,难道还要朕将皇位让给他不成?”
李弘翼嗫嚅着道:“那也难说得紧!”
李璟大怒,敲台拍凳地怒斥道:“胡言乱语!朕曾立下誓言,与齐王、燕王兄弟传国,永不相负,上有神灵先君,下有公卿大臣,都在看着朕、盯着朕!你是朕的儿子,不过就有一些阴微鄙贱的见识,谁给你的胆子,就敢在这里妄肆讥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前的桌案擂得山响,气急攻心,话说得多了些,一口气转不过来,猛地咳了几声,脸涨得通红。
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见皇上动了气,一个个悚悚自危,在地上跪倒了一片,李弘翼不得已也只好跪了下来。跪是跪了,但想想仍是不服,因此明知眼前的是君临天下的天子,还是忍不住说道:“儿臣纯是一片赤诚,不知道说错了什么,惹得父皇如此恚怒。父皇近来脾气大得很,从前儿臣们犯再大的错,也不见父皇说过这样的话。”说到这里,想起父亲说他只是“一些阴微鄙贱的见识”,心中又是一阵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