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夏梳洗了一番,换上了一身新衣裳,兴奋地在铜镜前照了又照,崭新的衣服、壮丽的宅院,还有这些随处可见的珠帘锦帷、绣花挂屏,桌上摆着的牙箸珠盘,看得她眼都花了。尽管只是来做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髻,但对她来说,这里就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福地,就宛如是一步跨入了天堂一般。一个老妈子端了盆热水走了进来,如夏看见了,连忙站起来,想要接了过来,一边说道:“我只是个新来的丫环,哪里敢劳烦老妈妈您呢!”
那个老妈子见如夏生得眉目清秀,手脚还勤快,也是笑眯眯的,并不放手,说道:“瞧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府里专给王妃娘娘梳头栉发的,这几年上了岁数,眼又花了,正好你来,就想让你试试,我也好享享清闲!”
如夏应了,扶她坐好,解开她的发髻,仔细地梳洗毕,给她盘了个“单螺”的发式。老妈子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喜道:“你的手真巧,这就好了,我再用心教你几天,王爷和娘娘都是这天底下顶好的主子,一定会欢喜你的!”
如夏被她说得羞红了脸,抢着拿了铜盆出去倒。她在家中之时,只要往房前屋后随处一倾便了事,反正哪里也不比一盆脏水更干净,但这里四周都是花木丛萃,倒让她犯了难。
往前走了几步,正在左顾右盼,忽听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笛子声,笛声清越,在空中飘飘荡荡而来,既激昂高亢,又绵长幽怨,如昆岗凤鸣,如深闺私语,煞是好听。如夏从前在家里,村里的人,每到傍晚,放下了锄头和箩筐,吃罢晚饭,有时也会取出简单的竹笛吹上一曲。每当这个时候,如夏总是第一个跑了出去,呆呆地听上半天才回来,有时竟连晚饭都忘了吃,屁股上少不得要挨上几记大人的巴掌。
此刻再次听到笛声,刹那间便想起家中的亲人,眼圈先自红了一半,不知不觉间就随着笛声寻去。过不多时,就只见湖边柳荫下坐着一人,削腮尖嘴,唇上两撇髡须,说他是人,倒更像是一个骨瘦形枯的病鬼,年纪可比自己大上许多,正自微眯着双眼,按孔吹笛,怡然自得。
此人形貌落拓,未免与笛声不配,但如夏听得入了神,哪里还顾得上他是美是丑,浑然不觉时光之流逝,直到一曲奏罢,还站在岸边呆望,忘记了离开。
那人吹完一曲,睁开眼睛,才发现湖畔多了一人,而往常其他人都是躲开他远远的,自然很是吃了一惊,起身仔细地打量起如夏来,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足有半柱香的工夫,嘴里还在喃喃自语道:“美……很美……”
须知人人都有羞耻之心,如夏虽说是来自贫苦人家,又是王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婢,可亦与常人一样。此时见他对自己品头论足、指指点点,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就想离开,心想王府这么大,未必会再见到此人,就算远远地见了,只须早早地避开就是。
谁知那人却是不依不饶,伸手一拦,问道:“且慢!你可会吹笛?”这句话不似调侃,倒像是他在真心发问。
如夏不知其意,没好气地道:“我不会,你待怎样?”
那人说道:“不好、不好,你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年轻,将来必有用得上的时候,不学点弹琴鼓瑟,终是不美。不如让我来教你,若有用得上你时,随取随用、方便之极……”
如夏见他一味的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兀自絮絮叨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点想要笑,却是说什么也笑不出来,只觉得羞愤难当,再也不能忍耐,不知为何双手向上一扬,忽见对面那人转眼间就变了一付模样,从头到脚湿嗒嗒地向下滴着水,仿佛被人在水里涮了涮,刚捞出来一般。
如夏目瞪口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只顾听乐声,早忘了手里还端着老妈子的洗发水,如今盆里空空如也,一整盆水都已经跑到了这位先生的身上。
那人一怔,忽然间仰头哈哈大笑几声,如夏甚感歉意,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这水……”
“就是故意的也无妨!”身后突然有人说道,如夏回头一看,钟辰大踏步走了过来,对那人说道:“周瞎子,你还真是瞎了眼,如夏姑娘早该泼你一脸脏水!”
那个姓周的却似乎并不在意,低头闻了闻身上一股头油味道,笑着说道:“原来是姑娘的洗头水,这也罢了,俗话说,上炕还讨个利市,我今天吃了姑娘的洗头水,将来注定是要在女人手里发达的了!”
如夏正想说这不是她的洗头水,一看姓周的得意洋洋的样子,只得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心中暗笑:“你却猜错了,这可是府里那位专给夫人梳发的老妈妈的洗头水,她看起来没有六十也该有五十了,你不妨多和她亲近亲近,日后也好飞黄腾达!”越想越是好笑,拼命忍住了才没有笑出声来。
钟辰上前来推了他一把,说道:“好了,别在这里现世了,快去换身干净衣服,王爷有事,正在到处寻你呢!”
那个姓周的这才点点头,一步三摇地走了,路上回了三四次头,嘴里自言自语,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他一走,这里便只剩下了如夏和钟辰两人,湖面清绿如镜,清风习习,激起脉脉凝碧,也吹乱了如夏额前的几缕秀发,她抬手将它们捋到耳后,露出几乎快要透明的粉颊一片。钟辰两眼发直,看得呆了,全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耳边就听如夏说道:“他是谁,怎地这般无理,难不成你们王府中人,都是这么轻浮油滑?”虽是见怪,可话声中殊无半分怫然不悦的意思,想到刚才那人的狼狈状,兀自很是受用的样子,也不禁抿嘴一笑。
钟辰也笑道:“他叫周序,是府里的门客,以前做过几天相面测字、起课算命的先生,因此大家背地里都管他叫周瞎子,他也不恼,人倒不坏,只是……只是……”
如夏好奇问道:“只是什么?”
原来此人名叫周序,有个诨名就叫做周瞎子,后因醉酒误伤人命,收在监中等候秋后处斩。那时李璟正任诸道副元帅,判六军诸卫事之职,偶然见到此人,觉得他对答如流,意态从容,与其他刑犯全然不同,便设法将他保了出来,收在王府做了一个闲差。
谁知此人除了能吹一手好笛子之外,每天不是喝得醉薰薰的,就是流连于烟花柳巷,全无知恩图报的模样。府里的下人们看不起他,常当着他的面叫他周瞎子,好在他脸皮甚厚,又好戏谑调笑,大家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就当是王府里养了一个废物,谁知这个废物今日不知怎地就出现了。
像这种话,钟辰又怎好对一个小姑娘明白言讲,只得含糊道:“你呆得久了,便知道了。”
如夏猜道:“可是他时常爱说些疯话,惹人嫌恶?”
钟辰摇了摇头,说道:“他自说他的,下次再说你,只管拿水泼他就是。再说,他说的,也不全是疯话。”
面对如夏疑问的眼神,钟辰笑而不答,此时树梢百鸟声喧,身畔是簇簇兰香、花气熏人,钟辰心情大畅,只愿余生中的每一天,永如此刻,心中暗道:“他说你长得好看,只这一句,便不是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