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善一走,冯延巳的眼中就已经不再有这个人,不知何故,他又想到了宝华殿门外受辱一事,至今不能释怀,现今趁着宋齐丘正在眼前,便又再提起道:“我乃堂堂国相,站朝大臣,宋公更不消说,造福社稷,实非浅鲜,今日竟被一不知名姓的小小婢仆言语侮慢,至今思之实在是心有不甘!”
宋齐丘点头道:“老夫听说这个寄生草在浣衣舍之时,有个军官不避艰危前去看她,还曾一起密谋想要逃走,事情败露后被投入刑部大牢,至今不审不判,好端端地在里面逍遥自在得很呢!”
冯延巳接口道:“宋公说的可是兵部都官司副尉刘仁瞻?”
宋齐丘道:“正是这个姓刘的,此人品阶不高,是以我们未曾留意到他,但行事干练,久在行伍,颇通行军布阵之术,曾向孙晟进言,言道我军伐闽,久之必败,如今虽身陷囹圄,但他相好的就在圣上左近,定会尽心救解。咱们这位皇上,风华正茂,春秋鼎盛,这一阵阵软语香风,如何抵挡得住?难保不会把他放了出来委以重任,一旦他与孙晟内外勾结,到那时,不仅咱们,恐怕就连三爷也……”
冯延巳想起自己初见寄生草的玉雪之容,也是怵目惊心,差点就要魄散空中,当时还内疚于心,暗暗责备自己心志不坚,现下听宋齐丘亦如此说,顿时又胆粗气壮起来,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不如就趁着刘仁瞻还在狱中,这就了结了他!只是现今刑部都官郎中乃是钟辰,这人胆大心细,又是从太子府出来的,难缠得紧,只怕不易行事。”
宋齐丘微笑道:“此事老夫早有打算,钟辰当年在太子府中时,是立过大功的,可眼下只是一名小小的郎中,未免令人心寒。如今工部侍郎年老致仕,职位虚悬已久,正好让他去顶上这个缺。如此破格提拔,赐以厚贶,方才显得当今万岁心系旧臣,福泽深厚啊!”
冯延巳这才恍然大悟,暗中点头称是,想要说一二句恭维逢迎的话,忽然想到魏岑谄媚的笑脸,脸上微微一红,这一二句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孟庆祥说得不错,酉时刚过,吹过一阵飕飕凉风,寒意渐浓。御花园在皇宫的北边,其间自然是顽石苍苍、秀林青碧,宛如不加修饰,直接从画上取下来的一般,美则美矣,但寄生草身在其间,却感觉不到什么生气。此时已是玉宇深沉,一弯新月斜挂东首,她正站在一处水潭边,看着眼前的湛湛寒波,水影沦涟,把投射在水中的月影揉成片片,破坏不堪。
呆立许久,忽听后面有人言道:“姑娘使不得!”说话间,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人来,不由分说抓住寄生草的胳膊就往后拉。寄生草猝不及防被人拉住,又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定睛一看,月色昊光中,这张脸却是识得的,禁不住失声叫了出来:“四爷,是你!”
李景达仍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好似抓的是一只玲珑的鸟儿,一旦松开就要立时飞去不再回来,急道:“你就是想死,也需先说个明白!”
寄生草这才恍然大悟,原是想笑,但看着他那认真愤怒的模样,心下亦有些感动,笑不出来,只说道:“四爷放心,我就是真要死,也会找个你寻不着的地方,悄悄地行事,决不叫你发现了就是。”
李景达听她言笑晏晏,说话时嘴角两边向上翘起,似笑非笑的样子,浑不似个立意寻死之人,这才撒开了手,行了一礼,说道:“那就是我猜错了,不想却唐突了你。”
寄生草还了一礼,说道:“您是天潢裔胄,再拜上两拜,我便要折死在你手里了。此处雾重天寒,王爷还是快些回家吧,免得着了凉,家中的夫人要怪皇上不逊人情了。”
李景达低头道:“我还未曾娶妻。”
寄生草心想:“你不曾娶妻,就要同皇上说去,请他在那些簪缨门第中为你择一良配,亦非难事,怎么反与我说起这事来……难道,竟是要我替你向皇上提起,这如何使得,岂不荒唐?”
正在胡思乱想间,只听李景达又道:“要我回去也不难,你只需告诉我,刚才你在水边,都在想些什么?可有什么为难之事吗?”
寄生草摇头道:“刚才我看见水里有两只鱼儿在打架,没留神就看得呆了,哪有什么为难之事?”
李景达摇头道:“不对,你刚才脸上的神情,分明就是伤心难过,再说,看鱼儿打架,是会流泪的吗?”说着,抬起手来,轻轻地抹去留在她脸颊上还来不及坠落的一颗泪珠,那注定不是水珠也不是露珠,因为只有从纯洁的心里流出来的,才会有这般的晶莹透明。
这一个小小的接触把寄生草给惊着了,她已然强忍了许久,笑得脸都发僵了,李景达的一抹,就像是父亲送到她嘴边的桑葚,是母亲搂住她的臂弯,是这个四周冰冷冷的皇宫里一扇温暖的门,她想也不想就一头扎了进去,在李景达的肩头上抽抽噎噎地哭了个痛快。
“下午,宋大人和冯大人走了之后,”寄生草哭得够了,讲起了下午的事,看见李景达今天才换上身的一件新衣上都是她留下的泪渍,扑地一笑,险些说不下去,“皇上就把我叫了进去,数落我不该让他见宋司徒,这一见不要紧,韩熙载大人就要被打发到和州去了。我心想人是你贬的,诏是你下的,还是我逼你的不成?这也就罢了,后来……后来皇上越说越多,又提起了那天与你下棋一事,说道那天殿中之人,连同孟公公在内,只四人而已,怎地宋齐丘却知道了,还当面说了出来,让他这个做皇帝的好生下不来台。我心中委屈,记得孟公公先前与我说过的话,隐忍不发,可到底忍不住,就趁着没人,跑到这个地方来,才刚开始哭,你便来了……”
“真真是岂有此理!”李景达气道:“若不是他一味地纵容宋齐丘等人,也断不会有今日之事,反倒怪起不相干的人来!我是燕王,有随时面圣之权,这就进宫去,就说是我不慎说出去的就是了!”
寄生草拦住他道:“罢了,我哭一阵,心里就会好受些,他是皇上,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而已,这也是我们做下人的该当领受的。”
李景达道:“这话不对,什么是该当领受的,难道叫你装猪扮狗,也是该当的?”
寄生草笑道:“万岁爷还不曾叫我装猪扮狗,我就是扮了,也是不像的,扫了他的兴。你就回去吧,换一身衣裳,就是你现在去找他,说不得,又要多一个人受责备。”
李景达听她话中似有关怀之意,顿觉心中暖暖的,妥帖之极,挺了挺胸膛,说道:“无妨,下棋那天皇兄曾应允我,宫中一应物事,只要我看上的,他便许我。这是他亲口说的,只要我提起这事,他就再无话说。”
寄生草正要再劝,忽听河岸上一阵人声嘈杂,几盏风灯亮晃晃地照了过来,有人喝道:“是谁在那边鬼鬼崇崇的,识相的,痛痛快快地给大爷滚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