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句话未说,已经伸手在额上揩了两三回汗,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人……小人是随、是随宋……宋大人入宫来,来……”
一句话未说完,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潮,就在这时,孟庆祥从偏殿中走出唤道:“你可是韩熙载大人府上管事的乐善?”
那人松了一口气,只怕寄生草再问下去,自己会突然晕死在这宝华殿外,应了一声说道:“小人正是乐善。”
孟庆祥看了他一眼,说道:“皇上召你呢,快随我进去见驾吧!”
寄生草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金漆的大门内,一颗心儿仍是上上下下,起伏不定,只听殿内传出来李璟的声音,像是在对刚进去的那人说道:“什么?你说你亲眼所见,太常博士韩熙载大人时常饮酒无度,有时竟至通宵达旦?”
寄生草一听“韩熙载”三个字,便记起曾经见过的那个人,颏下五绺长须,眸子中英华隐隐,气度高华,神情洒脱,可只要是议起朝政来,就好似变了一个人,挥斥方遒,毫无顾虑,有时竟连皇上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因此心下对他也颇有好感,不知不觉间走得近了些,想再仔细地听一听。只可惜那个叫“乐善”的嗫嚅了几句,便不再开口,李璟和宋齐丘、冯延巳他们久久商酌裁量,又离得远了些,声音忽高忽低,偶尔能听到几个词,却又连不到一处,不明白其间的意思。
如此过了许久,偏殿的大门这才“依呀”一声打开,宋齐丘等人与皇帝揖别而散,走了出来,面上带着喜色,虽然也在极力掩饰,但他们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笑意,却是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的。
走过寄生草身前时,宋齐丘“咦”了一声,停住脚步,问道:“你就是寄生草?”
寄生草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神情紧张,裣衽行了一礼,答道:“见过司徒大人,小婢正是寄生草,现下在宝华殿当值,伺候茶水。”
宋齐丘点头道:“果然是你,老夫听说你初入宫时,曾发愿不为皇上做一事,如今倒伺候起茶水来,可见这等无名少姓之人,就连发的愿,也都是阴微鄙贱的。”说罢,与冯延巳相视而笑,髭须翘动,得意洋洋。
寄生草忍住一口气,说道:“小婢先前确曾发过此愿,那都是我年轻识浅,才有了这等横逆无理之语。皇上他是好皇上,宵衣旰食,常常夜不能寐,万民为之欢呼雀跃,纵然有小小的过失,那也是受人蒙蔽的缘故,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贱婢,可也知道竭力图报,以赎我罪愆。二位大人这一问,虽是好意,却也有些多余了。”
宋齐丘和冯延巳没想到她会回答得如此干脆,一时间舌僵口噤,合不拢嘴,过了片刻,冯延巳才先自回过神来,冷冷地道:“好一张利嘴!你既已知天下之事系于皇上一身,如敢在圣上面前搬弄口舌,妄图干预朝政,可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说罢,与宋齐丘冷哼一声,带了乐善,拂袖而去。
寄生草心知与他们位望相悬,可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涂,但这番话要是不说,心里总有几天不痛快,这样想着,正要进殿去,就见孟庆祥匆匆走来,拉住她道:“原来你在这里,快进去吧,皇上正四处找你呢!”
寄生草应了一声,才走了两步,孟庆祥又叫住了她,眼见近旁无人,悄声说道:“先不忙走,我在宫中侍候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有一些话,很想对你说说。”
寄生草见他神情寒肃,心中一凛,说道:“公公的话,定然是极好的,就请吩咐吧,小婢自当凛遵。”
孟庆祥笑道:“你能在皇上和众位大臣面前如此恭敬,就是好的,在我这里倒是不必,我们随便谈谈说说,反而更加自在。”
寄生草苦笑,心中想道:“你的话虽是不错,只可惜迟了片刻,我才刚‘不恭敬’过呢,这就叫做命中注定,无可奈何。”耳中听孟庆祥说道:“皇上他是九五之尊,受万民敬仰,是不能有半点错处的,但凡偶有失言,总要有人来担待着些,这也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本分。”
寄生草听他话说得蹊巧,不解道:“皇上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刚才不是还好好地与冯大人说笑,怎会说翻脸就翻脸?”
孟庆祥把嘴一咧,既像笑又像哭,捉摸不透,说道:“你只要牢牢记住我的话就是,快进去吧,别让皇上久等了。”
寄生草应了一声,群疑满腹,向着宝华殿逶迤而去,脚底下像踩着棉花,不知道该往何处落脚才好。孟庆祥看着她的背影,忽地打了一个冷战,抱着手臂摩挲了一番,看着外面的金风飒飒,满耳蛩声雁阵,叹道:“这天,可又要变了呀!”
这个时候,宋齐丘、冯延巳和乐善三人已过了西华门,来到一个僻静之处,宋齐丘四顾无人,压低了声音对乐善说道:“由此顺江南下洪州,城西有一座三埭院落四埭厅的大宅子,便是你安身养老之处,好好地去做你的富家翁吧!”
冯延巳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说道:“何止是一处宅子,那里面还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在等着你呢!”
乐善一听这话,就如同冯延巳一拳打在了他的死穴上,禁不住腰膝酸软,跪在二人面前哀求道:“二位大人别再说了!如果不是为了她,我是宁死也不肯出卖主人的呀!”用袖子抹了抹脸上自个儿跑出来的泪珠,模样儿甚是凄苦。
宋齐丘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温言劝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如此方是男子汉大丈夫本色,快休如此,那边有一辆马车,你也不要回去了,这就出城去吧!只是有一样,日后若有人问起我和冯大人,你可知道该当怎么说么?”
乐善在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就已然是愧悔无地了,此时脸上仍是源源不断的泪水,摇头道:“我自是不识得两位大人,从没打过交道,只是……只是……”
冯延巳不耐地道:“只是什么?你这人就是这般吞吞吐吐,好不爽快!”
乐善咬咬牙道:“只是我早已雇定了车,就在城外候着,司徒大人和冯大人的好意,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再领受的了。”
冯延巳呸了一声,抬腿踹了他一脚,骂道:“王八羔子,还怕我在半路上害你不成!快滚你的吧!”乐善见他们不强他坐那辆车,兴高采烈地受了他一脚,忙不迭地连滚带爬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