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辞别父皇后,便急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的府邸,就在金陵城的东面,距皇宫不过一步之遥,骑上快马,不消一刻钟,就可以站在父皇所居的宝华殿前。
这处宅子,原是昇元初年,父皇李昪刚登基时,便赐予他做为家宅的,这几年又陆陆续续修补、添置了些,如今各处花园、厅堂、厢房、马厩,一应俱全,虽称不上金镶玉嵌、富丽堂皇,可也是垂柳绕宅、白墙乌门,规整得清清楚楚。在几个已经开府建衙的成年皇子中,他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府邸自然不应太差,而二皇子李景迁性喜节简,住的地方也是一无陈设,清静得宛如一座坍颓冷庙。李璟上次一进他家,就看见他和几位夫人、公子正在后院挑水浇菜,差点便笑出声来,但父皇却偏偏十分赞赏他,说他这是“置理乱于不问,以寒素为可安”,说起来亦是奇事一件。
说到景迁,这时已有另一位皇子,正在王府的前厅中苦苦等候,李璟一见便十分欢喜,说道:“景逷,你早来了吗?怎么不派人去宫里告诉我一声?”
五皇子李景逷是李昪与宠妃所生,因是庶出,亲母种氏又因干政,被李昪贬出宫去,做了一名尼姑。从那以后,在宫中便少见他的人影,偶然遇着,也总是闪闪䟶䟶的,总像是在躲着什么人。但李璟却是很钟爱这个年幼的弟弟,见他要下拜行礼,便一把拉住了,脸上还带着笑,心中想道:“我才回城,他就已经知道了,这耳报神还真是快呀!”
李景逷看起来并不像李璟那般欢喜,面露戚容,勉强咧开嘴笑了一笑,说道:“皇兄为父皇所重,进宫定是要商议要事,小弟一点些微小事,怎好动辄来麻烦兄长?”
李璟颇不喜他总是这般气沮神伤的模样,说道:“你我是亲兄弟,老是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今后便愈加生分了,快快坐下,与我说说,最近都读了哪些书?”
一边说着,一边将景逷往椅子上让,景逷坐下时,一个没留神,手肘碰到了旁边几上的一个物事,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
李璟的耳朵甚是灵敏,平时又喜调琴鼓瑟以作乐,因此一听这声音,便觉得似乎有高山流水之音,不像是件凡物,眼前不由得一亮,早已忘了想说些什么,忙问道:“五弟,这是何物?”
李景逷笑了笑,说道:“这张琴是小弟偶然间得来,摆弄了几日,仍是不得其法,想起皇兄颇通音律,不如就送给大哥赏玩,免得落入俗人手中,白白地糟蹋了这件宝物。”说着,随手掀开了覆在上面的红绸,果然是一张古琴,琴身上斑斓驳杂、盎有古意,应是件古物无疑。
李璟家中也藏了几件稀有的乐器,但他一望而知,倘若与这把琴摆在一起,就算把它们立时砸了,也是半点不觉可惜。一时技痒,浑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李景逷,径直走上前去,随意弹拨了几个音,就只闻琴声琮琮,余音袅袅,过了好一会儿,兀自在厅堂间鸣响不绝。
李璟大为高兴,但也心知像这样的东西,哪里就能让人“偶然”得着,李景逷应是不知花了多少工夫,说不准还可能因此欠下了人命,这才千方百计地将它搞到手送给自己,他猛然间想到如夏在路上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你东西,既给了你,就会问你要好处……”
如今想来,这些话虽是从一个娇稚可怜的小女孩口中说出,倒还确是真知灼见,只是他实在喜爱,不由自主,只觉得景逷若将它带出王府,自己的魂魄怕是也要跟着它去往天涯海角,又轻轻地摩挲了一番,这才坐了回去,久久不语。
李景逷喝过了两道茶,见李璟不开口,便说道:“皇兄刚才似乎在问我读了哪些书?”
李璟回过神来,点头道:“不错,你的几个兄长中,除了你四哥景达,人人都是翰墨诗书无不通晓之人,就连父皇,国事如此繁忙,也还手不释卷,无一日不读书。你在几个兄弟中年纪最小,就更加要明书知礼,不要忘了父皇母后的教诲训迪才是。”
李景逷说道:“是,兄长。小弟近来正在看太史公的书,中间有一个故事,很是有趣,说的是秦始皇死后,其子胡亥害怕兄长扶苏即位执政,即伪造诏书,以其为人不孝、上书直言诽谤之罪名,生生地逼得他自杀身亡的事。”
才听到一半,李璟脸上已然愀然变色,打断他的话道:“五弟,多读些经史自然是极好的,但书上的这些事,未必都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也不可执一而论,否则恐怕终会迷心不悟、不可自拔啊!”
李景逷并没有即刻回答,低头思忖了片刻,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咬了咬牙,说道:“皇兄,假若这些事都是真的呢?”
李璟大惑不解,奇道:“你说什么?”
李景逷忽地离座,双膝着地,跪在了李璟身前,说道:“皇兄若是不肯救我,小弟的这条命,怕是不能久长的了!”
李璟大惊,忙将他扶起坐好,又到厅门前张望了几眼,并无闲人,这才掩上房门,回身问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要谋害当今皇上的子嗣?”
李景逷神情楚楚,一付泫然欲泣的模样,好容易才宁定了下来,开口说道:“皇兄有所不知,近来总有一些踪迹诡秘之人在我家四周出没,探头探脑,一呆就是一整天,现今我府中已是人人栗惧,小弟也是心中惶惶不安,因此特来求告皇兄。”
李璟想到自己路上遇袭之事,身上簌地一抖,险些将手中的一碗茶打翻在地,沉吟了片刻,问道:“五弟细想想,可是有什么仇人要与你作对么?”
李景逷摇头道:“我怎么没有细思过?只是皇兄你亦知道,我自母亲出事以后,便即杜门不出、读书思过,未奉父皇召唤,几乎连宫门都不曾踏入一步,怎么会有什么仇人好端端地来与我这个苦命之人作对?”说着,眼眶红了一圈,背转身去偷偷用袍袖擦了擦眼角。
李璟心下黯然,安慰他道:“种妃娘娘自犯事,并不与你相干,父皇雅量高致,必不至责怪于你,你又何必如此自伤自怜,倒惹了父皇和母后心中不快。”
李景逷说道:“母亲生我教我,深恩厚德,无敢或忘,再说她也是为了我,才会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如今她为了我的缘故,在城外受苦,我日夜思念,恨不能以身代之,怎能不时刻耿耿在心?”
李璟叹道:“父母恩义如天,理应如此,那些在你家周围窥探之人,既是不知他们的底细,也许并不是冲着你来的,世上之事,多有如此,就算亲眼目见,也未必就是真的,你又何必空自担心呢?”
李景逷道:“兄长说的不错,我原也是这般告诉家人,但是今早,家中的两个寻常下人,最是与人无患,也不过就是家中煮饭烹茶、抹桌扫地的,却不明不白地生了疾病,一声不吭就这样死了,而且死状甚是古怪,倒很像是中了什么毒……”
“又是中毒!”李璟失声叫了出来,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金陵城外那个强人的脸,那时候他刚刚咬破药囊自尽,脸色非但不发黑,反而是一片酡红,宛如醉酒一般。这种毒药不仅霸道,还十分少见,倘若死状是一样的,那必是同一伙人下的手无疑了。
李景逷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皇兄你是怎么了?难道您府上……”
李璟摇头道:“不、不,没有……五弟,眼下你打算怎么办?”
李景逷也不追问,只当他是一时失态,说道:“小弟位微言轻,正要请兄长的示下。”
李璟沉吟道:“你可曾报官?”
李景逷摇头道:“我思来想去,并不曾报官,父皇为事勤敏,日夜为国操劳,已是不易,要是再为了我这点小事食不甘味、寝不安枕,那岂不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顺?”
李璟笑了笑,说道:“你的事可不是什么小事,既如此,那就只好到我家中暂避几日,一边暗中察访,终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放心,那伙人不过是只会用些诡谋毒计暗箭伤人的鼠辈而已,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量他们也没有这个胆量,敢到齐王府来公然害人!”话才说出口,李璟突然想到“那伙人”恐怕早就对他这个齐王下了手,王府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多了一个门的金陵郊外而已,说进就进,又有什么难处了?
果然,就听李景逷说道:“三哥既然对我下了手,那你这里恐怕也不是什么安全之处……”
“什么?景遂!你说意图谋害你之人是景遂!”李璟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此时外面还是阳光静好、微风不起的时节,但在他的脑中,却似乎有轰雷震地之音,一个接着一个,直轰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过了好一会儿,兀自在耳边鸣响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