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李景遂连忙辩道:“父皇明鉴!景遂向来只知恪遵教诲、严守家规,我愿对天起誓,从未做过如此卑污苟贱之事!”
李昪定了定神,用目光在几位王子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李景逷的脸上,对他说道:“景逷,景遂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有何话说?”
李景逷坦然道:“启禀父皇,只因儿臣家中近日新死了两个下人,死状甚是蹊巧,儿臣当时只是心中害怕,并未多想,只是大哥言道别无他人,定是三哥所为,因此才心中有了芥蒂。三哥四哥他们早对儿臣封王一事心怀不满,儿臣苦苦哀求不得,便起了一些小小的争执。此事全因儿臣而起,与大哥他们无干,就请父皇重重惩处孩儿,放过大哥他们吧!”
李昪听后说道:“你为他们开脱,他们也未必承你的情!加封景逷为王一事,是朕亲口答应了,又在他母亲灵前郑重起过誓的,你们有什么不满?就算有,只消与朕说,如此欺凌幼弟,在你们心中,究竟还有没有一丝亲情、人情!”
景遂、景达他们明知全是李景逷一派胡言,刚才哪有什么“苦苦哀求”一节,但眼见李昪正在气头之上,此刻再说什么亦是无用,只好将嘴巴牢牢闭上,心中暗恨不已。
只听李昪又道:“你们不遵朕意、气量窄小,来景逷府中寻衅滋事,这些姑且算作是小过小犯,但真正令朕大失所望的,却是璟儿!”说着,瞪了李璟一眼,续道:“你身为长子,既不知出任艰巨、光其祖宗,反而一味地说些诬谤之言,推长引短于兄弟之间。朕实在是不明白,你费尽心机做此伎俩,究竟心里想的是什么?”
如果不是李昪就坐在眼前,李璟早就叫起撞天屈来,此刻他心中的委屈、不安、害怕、担心……种种情绪,交纠一处,犹似火蒸炭焙一般,几不能形诸楮墨,暗中思忖:“父皇听信了景逷的一面之辞,再也听不进我的任何话去,这般下去,便是坐以待毙,与其如此,不如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李璟咬了咬牙,颤声奏道:“父皇息怒,容儿臣禀告,数日前,儿臣从九华山回来之时……”当下不敢再行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城外遇袭一事说了个大概。
等他说完,大家又俱是一惊,李昪道:“胡说!既有此事,为何那时不即来报于朕知?巡城营是景逷该管,此等大事,城里竟连一丝消息也没有?”
李璟听到景逷的名字,心念一动,就觉得一颗心儿跃起来,几乎就要到了嗓子眼儿,情不自禁地向着李景逷偷眼望去。只见他仍是好端端地跪着,容色凝寂,面无表情,但李璟却明明白白地察觉到他的嘴角分明挂着浅浅的笑意,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忽然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这番话现今正清清楚楚地在耳边流过——“我思来想去,并不曾报官,父皇为事勤敏,日夜为国操劳,已是不易,要是再为了我这点小事食不甘味、寝不安枕,那岂不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顺?”
“难道是他?”李璟猛地感到一阵头晕,“不错,我从未对他说起城外之事,但是他刚才却似乎提到过,不、不是似乎,我原以为他是无意,现下想来,也许这一切,可能……可能都是他早就安排好的,还有那把古琴,他送给我,难道还有别的用意吗?”
李璟的这个问题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只因李景逷此时突然说道:“父皇,儿臣知道是为什么!”
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让跪着的诸皇子们好一阵心惊肉跳,生怕他又会将矛头指向自己,李昪道:“你要是知道,何不奏来!”
李景逷说道:“是,儿臣大胆启奏,父皇责怪大哥不及时报知,却也有不妥之处。我在齐王府时,曾见皇兄新得了一把好琴,日夜摆弄,爱不释手,是以一时忘了禀告皇上,实在不是他有意为之。”
李璟慌得几乎就要跳了起来,也顾不得李昪就在身前,戟指李景逷怒斥道:“五弟!我先前竟不知道你是这等人!那把琴,分明是你亲手送到我家中,还说是以白银五千两,从城中一盐商处强购而来,言犹在耳,难道你不觉得惭愧吗?”
李景逷从容答道:“皇兄如今说的话,怎么小弟越发听不明白了?昇元初年,父皇龙御天下之初,就已下令核定民税、平抑物价,盐、铁等大宗货物,都由朝廷统一买卖,以防奸商乘机抬价坑民,现今城中,哪里还找得出半个盐商?再说,小弟位份低微,远不如诸位兄长,每年的俸禄,不过二百三四十两银子,又没有田庄的收入和宫里各位娘娘的赏赐,不过一家人勉强维持生计而已。皇兄倘若不信,大可带人搜检,阖府统共也找不出二百两银子来,哪来的五千两银子买琴?皇兄糊涂了,说的可不是浑话么?”
李璟辩无可辩,汗如雨下,只好不断地磕下头去,说道:“父皇,儿臣冤枉!儿臣当真是冤枉的啊!”其状甚是可怜。
李景达在另一侧,听着那边传来李璟以首叩地的咚咚声,心下大是不忍,高声说道:“父皇!五弟是你儿子,大哥也是你的儿子,怎么你就偏不信他的话呢?我敢担保,大哥绝做不出挑拨离间这等欺心之事来!”
李昪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说道:“你用什么担保,用你的这条小命吗?”李景遂一挺身,正要开口,李昪手一挥,站了起来,信步踱到西首的墙边,抬头看着上面挂着的一幅字,录的正是唐代诗人王建的一首《短歌行》: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迟,下山疾。百年三万六千朝,夜里分将强半日。有歌有舞须早为,昨日健于今日时。人家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短歌行,无乐声。”
李昪来回看了几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人家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不错,朕的儿子们,在朕面前,哪个不是精乖伶俐、点头知尾的,谁知道在背地里,煽风点火、离间兄弟、摆弄乐器、不恤政事……朕一次次地给机会,谁知还是自陷罪罟、不可拯拔,真是外来之难易解,心中之贼难除,现今朕便欲宽其既往,也不可得了……孟庆祥,给朕传旨。”
李昪的贴身太监孟庆祥从人群中闪身出来,一脸的悲凉可掬,仿佛该当受罚的是他,说道:“万岁,奴才说句不该说的话。齐王是南吴天祐十三年八月间降生,也是老奴打小时起便看着长大的,要是说他犯上作乱,那便是砍了我的头,奴才也是不信的呀!”
李昪一听这话,似乎也颇为动容,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厉声道:“既是不当说你还说?你以为朕当真不敢砍去你这颗狗头吗?”
孟庆祥不敢再说,不是顾惜这条性命,而是再说亦是无用,只得抹了抹眼眶中那一泡浑浊的泪水,说道:“老奴知错了,万岁爷请下旨吧,奴才们都听着呢。”
李昪缓缓说道:“长子不肖,不克负荷重任,为国运计,着即裁撤李璟齐王爵位,依旧任诸道副元帅、判六军诸卫事,其余诸子,一体凛遵,不得再行私下议论,否则朕必严惩不贷!好了,朕这便回宫了,你们也跪了许久,都起来吧。”说着,抬身迈步,就要往门口走去。
李璟心知父皇最恨的就是兄弟阋于墙,既已认定是自己行挑拨之事,便绝不肯轻饶素放了,但万没料到竟是直接撤藩了事,他受此打击,便犹如是胸口重重地中了一锤,从云端被拉回了人间。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国之元子,堂堂齐王,不消一刻钟,变故起于俄顷,变得连李景逷都不如,因此李昪一言甫毕,就只感万缘俱寂,周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瘫坐在了地上。李景迁、李景达一边一个,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李璟勉强谢了恩,眼泪却在那一刻忍不住簌簌而下。
一个小太监登登登快步走了进来,在孟庆祥耳边低语了几句,孟庆祥哦的一声,眼睛一亮,急步来到李昪身侧,禀道:“门外来了两个人,说是齐王……是大皇子府中的下人,言道此事另有隐情,定要面见圣君,方才说得明白。”
李昪未曾开口,李景逷先自说道:“此事已了,再说父皇身为天子,岂能亲见什么下人,快快将这两个大胆的奴才打了去!”
李景达急忙上前说道:“父皇不妨见上一见,倘若说得不对,再治他诳驾之罪不迟。”
李景遂也道:“不错,儿臣蒙冤,不得辩白,若不说个清楚,终是蓄憾于心,今后朝中言语纷纭,儿臣也再难做人。”
李昪仍是犹豫不决,孟庆祥又道:“那人说了,见了皇上,只说三个字,说完就走,就多一字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