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本已一同站起,一听李景逷自称“本王”,景遂和景达便又重新坐下,仿佛自己的屁股和椅子面已生了情愫,正自情缘牵缠间,兀自难舍难分一般。
李璟和景迁向他道了贺,各自献上礼物,无非是些名书古画、象板鸾筝之类的,李景逷看也不看,叫人收了,笑问道:“方才本王在门外,仿佛听见众位哥哥们说到母后什么的,怎么我才进来,就都变作了哑巴不成?”
李景达冷冷地道:“我们兄弟自说我们的母后,与你这个王爷又有什么相干?”
李景逷一听此言,脸上勃然变色,皱眉道:“四哥的话,我就听不懂了。我原是废妃所生,此事天下皆知,好在父皇不弃,赐我母以贵妃之礼下葬。如今四哥依旧是这般冷言冷语的,究竟是说本王的不是呢,还是说父皇的不是?”
李景达听他提到父亲,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李景遂站起来想打个圆场,说道:“江王不是要听笑话吗?我便来说一个,只当凑个趣,大家听一听,乐一回,趁便揭过了这一节,你们看是如何?”
李璟还记着周序所说“动手不容情,容情不动手”的话,对李景遂深怀戒意,并不搭话,李景迁却抚掌道:“如此甚佳,咳咳,大家都请坐,听三弟说笑话来,要是不好笑,当心兄长罚你。”
几人这才入座,李景遂说道:“二哥也不必罚我,我这个笑话是极好笑的,话说有两只老鼠结拜,请了一个秀才主持仪式,秀才不得已去了,排位在鼠之前,两鼠不服,秀才听后道,它们又会钻,又会刺,怎甘居于我之后,我便让着些,让它们排在我前面吧。”
一个“笑话”说完,只见李璟惕然心惊,景迁愁眉苦脸,景达心中暗喜,微现笑靥,却是谁都没有笑,李景逷更是呼地一下,刚坐下就又站了起来,羞愤交迸,转头看了李璟一眼,阴恻恻地对李景遂说道:“三哥的笑话果然好笑,只可惜没有当场笑死了我。接下来,是不是还要下个毒,抑或是在半路上设个伏,好弄死我们几个,让你舒舒服服登上太子宝座!”
李璟猛然间一惊,隐隐地只觉得似乎有件事不太对劲,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是可怕之极,自然而然地不敢相信,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一件事情。此刻他坐在座上望过去,仍记得数日前李景逷来他家中,泫然欲泣、哀哀求告的样子,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已然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幼弟李景逷了。
李景逷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其中最为吃惊的,自然就是李景遂了,他倒也不是不愤怒,只是满腹都是疑惑,盖住了脸上愤怒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说什么?”
李景逷嘿然冷笑,说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非要我说出来吗?”
李景遂这时才似乎听明白过来,登时气得哮吼如雷,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李景逷的衣服前襟,高声叫道:“李景逷,你这个贱婢养的,你、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做过坑害你们的事了!”
李景逷身形瘦小,被李景遂一提,双脚几乎就要离了地,但仍是不服输,听他说自己是“贱婢养的”,更是一张白脸差不多已经变了形,满是阴鸷戒备的神情,咬着牙说道:“好老四!你有种就一拳头打死我,我倒还敬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别总做那些下三滥的下流勾当,没的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李景遂全身痉挛,抖个不停,一怒上心,也顾不得什么了,挥起拳头就要打。李景达和李璟正在他俩身后,见状急忙上前,一人从背后抱住一个。李景达生得臂阔肩宽,又是学过武的,这一上手,一手搂住李景遂的腰,一手勾住他的手臂,李景遂便说什么也动弹不得。四人就这样盘拗挑打,扭打在了一处,谁都挣脱不开,只余一个李景迁,站在一旁空自焦急,咳嗽得更加厉害了。
“都给朕住手!”门口有人暴喝了一声,李景迁转头一看,慌得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忙跪下叩首道:“恭迎父皇!请父皇恕罪!”
李昪迈步走了进来,见眼前的几人仍是抱作一团,横拖直拉,似乎兀自意犹未尽,直气得身子簌簌抖动不已,将手一挥,怒道:“你们,将这几个畜生拉开!”
随驾的几个侍卫依言冲上前去,一人伺候一个,将几个王子分了开来,齐刷刷跪倒在李昪身前,嘘气如牛,喘息不已。
李昪径直越过他们,落了座,看着眼前这几个自己钟爱的儿子们,又是伤心,又是气恼,髭须翘动,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璟伏在地上,皇上越是不说话,他就越是觉得头顶上阴云腾沓,越积越厚,眼看就要来一场怒雨疾奔,于是壮着胆子,向前爬了两步,小声说道:“这全是儿子们的不是,父皇务请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李昪正有一肚子的气没有地方出,被李璟不经意间一点,不仅没有消气,反而越发恚怒,斥道:“气坏了朕,不是正好遂了你们的心愿!尤其是璟儿,你是朕的长子,又是最早一个封王的,朕看你是可堪造就的,原指望你博大能容,能安抚好弟弟们,谁知你……谁知你竟然效那山野少年,公然与弟弟们胡打在一处!你、你还记得自己身为皇子吗?还记得你是咱们李家的子孙吗?”
他越说越气,将坐下座椅的扶手拍得啪啪直响,在李璟听来,这啪啪声就如同是打在自己嘴巴上的一记记耳光,抽得他头昏脑胀,抽得他冷汗涔涔而下,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哪里敢去看皇上脸上是什么表情?
李昪说了半日,嘴也干了,缓了一口气,指着李景迁说道:“景迁,你很好,没有与他们在一处胡闹,不枉了朕平时是怎么教导你。你便起来说说,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景迁直起了上身,却不站起,正颜说道:“父皇请息怒,儿臣不能遵旨。”
李昪瞪圆了眼睛,说道:“怎么,你也敢抗旨?”
李景迁道:“儿臣不敢抗旨,只是兄长还跪着,弟弟们也还跪着,儿臣便不可起身,倘若有错,我愿与他们一同受罚,请父皇准儿臣跪着回话。”
李昪听了他的话,面色稍霁,点头道:“你能这样想,总算是没有忘了圣人之言,也罢,朕准了。”
李昪是当今天子,手握一切生杀予夺大权,但他毕竟不是顺风耳,幸而他不是,才没有听见这厅里有数人心中同时都说了一句——“伪君子”!
李景迁思虑再三,方才说道:“今日我们原是欢欢喜喜的,前来庆贺五弟新晋王位,后来不知怎地,五弟和三弟竟就争执了起来,似乎是江王说……说三弟暗中对他下了什么毒,其意是为了……为了谋夺太子之位……”
“什么!”李昪不听则已,一听这话,便仿佛刹那间同时听到十七八个雷在他脑中炸响一般,轰雷震地,直炸得他舌僵口噤,在椅子上坐立不稳,摇摇欲坠。在那一瞬间,他猛地想起自己初登皇位时,对义父徐温的几个亲生儿子百般提防,甚至亲手将一杯毒酒端至义弟徐知询面前,命他一饮而尽。兄弟相残,腥风臊雨,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再见到的场面,李景迁的这一番话,怎能不叫他栗栗自危、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