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氏恍惚中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勉强撑开眼睛,灯影摇红中,只见一个无比熟悉、日夜思念的人儿正坐在床边,软语温存。这是在做梦吗?她兀自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细细地看了又看,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道:“皇上,天这样凉,你还穿得这样少,请让臣妾为陛下暖身。”曾经有过多少个寒夜,她都在用自己的温香暖玉,一点点地温暖着帝王冰冷的身躯,看着他安然入眠。如今,究竟是身在梦中,还是真的回到了从前?她竟有些分不清了。
孟庆祥暗中叹息,悄悄地退出偏房,掩上房门。静慈师太远远地站着,低首垂眉,默默祝祷,果然连一步都不曾移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李昪在屋中唤道:“孟庆祥!孟庆祥!”孟庆祥赶忙进到屋中,种氏正斜倚在李昪怀中,眼波盈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颊晕红似火。孟庆祥心中一动,刚才进屋时,分明看见种氏脸色像纸样的白,怎么才一会儿不见,竟会像喝醉了酒一般?难道这就是……当年在宫中时,种氏为人慈祥温雅,孟庆祥也颇受她照拂,因此知她命在俄顷,不禁心中一阵难过,差点没听清李昪的旨意。
“孟庆祥,快去传礼部拟旨,封五子景逷为江王,赏黄金千两,方纹绫二十匹,澄心堂纸十斤!”
种氏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双目中忽地有了神采,虽在陋室,亦如明星在百花之中照耀,虚弱地谢道:“谢皇上……臣妾好高兴,好……”话未说完,眼中那点光亮已然消失不见,虽然脸上还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李昪所生五子中,长子李璟、次子景迁、三子景遂、四子景达,皆是皇后所生,只有李璟是齐王,其余诸子都尚未封王,现下先封了五子景逷,这是不是有点……孟庆祥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但此情此景,面对着泪落如绠、痛不欲生的君王,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十几天来,李景逷的家,悄然成了金陵城中最热闹的所在。路过的百姓商贩,眼看着往日这座死气沉沉的宅子,倏忽之间,改变了模样,只听闻笙箫管弦之声,沿途相接,门外更是车马辐辏,冠盖飞扬,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宅子内外,早已被打扫一新,尽管还没有进行整修,但正脊、套兽等处,王府该有的规格,都已经齐备。尤其是府门前那个黑底金字的大匾额,耀眼生缬,上书“江王府”三个大字,间架端正、笔致凝重,出自当今圣上的亲笔,花了偌大的人力,才端端正正地挂在了门楣上。李景逷穿着宽袖大裾的华服,喜气洋洋,迎来送往,忙个不休,每次经过府门前时,他都会抬头再看一眼那块大金匾,有好几次,欢欣的泪水都已经在眼眶里打着转,只觉得多年的阴霾,如今一扫而空,扬眉吐气,莫此为甚。虽说母亲的突然离世,稍稍冲淡了府里的喜气,因此也不得不在门上醒目的位置钉上一块麻布,但与封王的大事比起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毕竟母亲半生腥风臊雨,为的不就是儿子此刻的风光无限吗,还有什么,比这三个字,更能告慰九泉之下的种妃娘娘的呢?
正日子终于到了,李景逷身穿朝服,头戴法冠,依照礼部的一整套卤簿,肃整威仪,礼拜、长揖……一整天下来,骨头架子差不多快要累散了架,在那么多双目光的注视下,几次都感觉心儿简直就要按捺不住地跃将出来,但此时心中的满足与风光,却是以往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的。
第二天一早,李璟便带了礼物,赶往江王府。江王府,当他说出这几个字时,竟尝到了一丝苦涩的味道。不错,幼弟荣升王爵之位,这是国家的一件大喜事,他这个身为长兄的,自然没有理由不去道贺,但此时坐在轿撵中的他,不知怎地,心情却是颇为不平静。
要不是他在适当的时候去见了一次孟庆祥——当然也让他带去的那些金银器物一起见了孟庆祥,太监嘛,终生不能生育,因此一个个对钱财才格外热衷,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李景逷根本不会这么快,而应该是在很多年以后,在他安安分分、如履薄冰,还要很幸运地躲开一枝枝明枪暗箭之后,才能享受到现在的一切。李璟并不是心疼那些金银,这与李景逷慷慨赠予他的古琴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而是没想到,没想到父皇睽别经年,对她还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己,没想到种妃娘娘当了尼姑之后,不施粉黛,在钟磬木鱼声中,反而另有一种弱质纤纤的美。如果这些他事先都想到了,还会毅然决然地去见孟庆祥吗?
“不!绝对不会!”李璟脱口而出道。
一直紧紧跟随在轿子旁边的钟辰应声道:“主子,不会什么?”
李璟回过神来,说道:“哦……我是说怎么走了这许久,不会是走错路了吧!”
钟辰笑道:“主公请放宽心,五皇子、噢不,江王府已经到了!”
李璟进去之后,才发现景迁、景遂、景达诸人均已就坐,正在慢悠悠地喝着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说的自然是景逷封王一事,脸上露出忿忿不平之色。一见李璟进来,三人全都恭敬地站起,说道“大哥也来了”,推他坐了上座。
李璟推让了一回,也就坐了,看了一周,问道:“怎么不见景逷?”
李景达干坐了许久,早已有些不耐,听李璟一提,哼了一声,提高嗓音道:“他刚升了王,尊贵得很,除了大哥,早就不把咱们兄弟几个放在眼里了!”
说完了,仍是觉得气未出尽,啪地一拍海梅嵌大理石的几面,攒眉怒目,高声对着四周的下人道:“再去通传,大哥来了,他还不来见么?难道他的身子是金子打的,这般娇贵?”下人们见四爷发了火,一个个吓得魂胆俱消,忙不迭地传话去了。
李景迁在一旁劝道:“四弟又何苦去吓唬这些不相干的人,咳咳,景逷虽不是我们亲弟,好歹也是父皇所生,又新封了王,难免意气风发些,咱们就是再多等上一时半刻的,又有何妨?”李景迁向来敬重二哥,又听他说得有理,这才气鼓鼓的不再说话了。
李景迁风骨俊逸,只可惜面容枯黄,眼珠白渗渗的,总是一付久睡不醒的模样,李璟关切地问道:“你的身子还是不见大好么?”
李景迁轻咳了两声,说道:“总不见好,好在也没有更坏,一年到头总是这般病病殃殃的,惹人厌倦。”
李璟说道:“自家兄弟,何出此言。我家中还有些金丝血燕的燕窝,是去年南越国的觐见之物,父皇赏与了我,我怕弘翼、从嘉他们吃惯了嘴停不下来,是以不许他们多吃,如今还剩下大半,一并给了你吧!”
李景迁谢道:“景迁谢过皇兄厚赠,只是现今虽是天下太平,但世上三餐不得裹腹之人多矣,我们躬逢其盛,又是全仗了先人遗荫,过得已然比他们好了许多,再享此珍稀之物,难免心中不安。王兄若执意要送,不如就由我替你送给母后,她老人家必定用得着,也可以显得咱们兄弟的一片拳拳孝心。”
李璟心中略有不快,明明是他的私物,转眼间就变成了“咱们兄弟”的,只是这话才由他口中说出,有些字恐怕还行在路上,且是给母亲的孝顺,怎好即刻收回,因此只好说道:“二弟自己食贫居贱,还能兼济天下,更难得的一片孝道克念,看来封王亦是早晚之事,为兄的岂有不允之理,回头我就让人把东西送去给你就是。”言罢笑了一笑,意示鼓励,只是这笑并非出自真心,因此不免有些尴尬。李景达在一旁看了,心中暗笑,刚才还是气吽吽的,这时也忍不住扑地一下笑出声来,只有李景遂依旧是面目木然、毫无表情,就像是从未听过这些话一样。
“哈哈哈,哥哥们真是好兴致!”李景逷一脚跨了进来,大笑道:“是在说什么新鲜笑话吗?可能说与本王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