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战与特工历来体现一个政权极端的谋略与手段。间谍战与特工之惊心动魄,也在于其隐性、残酷与不择手段。它是一派政治力量打击政敌所采用的最无情的手段之一,常发生在一个堡垒最坚固隐秘的部分,在对方体系最关键的部分、在人与人之间最密切的维系中,意外地背叛颠覆。其内幕对世人的吸引,经久不衰。
任何政权,都会精心建立起效忠于它的间谍特工系统。运作在间谍战前沿的人,被赞誉为“孤胆英雄”“忠诚的战士”或贬为“奸细”“潜敌”等,后来又出现偏于中性的“卧底”之称。间谍战所导致的“出奇制胜”及各种几近神奇的结果,多次成为一个个战役或一场场战争的关键。因此,建立精良的间谍系统,是一个政治力量最在意、最投入的方面之一。
随着历史的飞速推移,时代的巨变,演变至今的世界各国间的间谍战,其形式与手段之精尖奇异,演变程度之令人惊骇,亦可从无声无息却无孔不入、各国间愈演愈烈的网络间谍大战中略见一斑。间谍和特工,因其手段与方式而具有明显的道德争议,属政治与道德的灰色地带,因此它暴露一个政权的真正政治信仰与道德底线。揭示重现它的历史,是解析一个政权的重要部分。
史料与史学者们的研究表明,国共间的间谍战早在民国中期已全面拉开。但由于双方的档案长期对外封锁,历史学者们几乎无法查阅相关资料,做研究的难度,实是难上又难。于是这段隐秘而关键的历史真相,长期被封锁隐藏在时间长廊的角落里,不让碰触。
斐德在研究了明清朝代的交替、清朝的兴衰、上海都市的成形与管辖、毛泽东思想体系的产生与演变等历史篇章后,又把眼光投入了极具挑战的国民党间谍头目戴笠及其特工体系,他还计划在这之后继续研究中共特工史。这些研究计划使斐德感到兴奋刺激。在该书的序中,斐德提到了自己为何对研究戴笠及其领导下的国民党特工发生兴趣。事实上,他历来对挑战性项目持有毅然迎战的本能。还原被掩盖、被扭曲的往昔,是历史学家的责任,这个意识于他始终非常强烈。
斐德用了八年的时间搜集资料及各类考证来写《间谍王》。在写作过程中,他经历了一生最大的不幸:脊椎手术失败,余生离不开轮椅,与此同时他一边全职教学,一边承担各种学术领导职务。书快写完时,我们在柏林访学半年。那座城市除了是二战时期纳粹大本营之外,也是各国间谍战交锋激烈而密集的要地。秋冬季,坐落在柏林西南郊外仿萃万湖边的美国学院里,斐德久久坐在落地窗前长长的书桌上伏案疾书《间谍王》。窗外冷雾中隐显脱落枝叶的突兀树林和静谧的湖面,湖岸对面是那当年纳粹官员们作出灭绝犹太人种 “最终方案”的“万湖会议”所在地,四周的氛围使二战硝烟弥漫的战场,秘密警察和特工的稠密运作,盟国在此出生入死的情报间谍战,以及西方一系列经典间谍影片的各个场景,都自然而然地浮现于历史追忆的表层。这样的环境里,斐德纵任驰骋其历史遐想,《间谍王》因此也得益于实地写作而更具史质感。让读者穿越时空,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历史,是先生叙事的特点。
也在那期间,我们的感情生活进入了全方位的融合阶段。我们成为夫妻、知音、形影不离的生活伴侣、学术上的师友。那份饱满而热烈的幸福,使我竟能在全职教学的情况下适时完成了该著作的中文翻译。可以说,这部著作的诞生,伴随着斐德生命的坎坷曲折,见证了那迟到的幸福,是他治学执著不懈的又一产儿,也是我们学术合作的开始。
几年前,台湾国防部的档案终于开放了。随之,系列相关报道指出:这些档案表明,迄今为止世界上发表的诸多关于戴笠的研究,属魏斐德的著述最为准确。这一事实会给先生带来多大的欣慰!而他曾经如此期待经受史料的验证,尤其是当时他无法查看到台湾和大陆的一系列相关档案和史料情况下,往往不得不凭借间接材料或自己的史感来重建往昔。然而,“文字千古”。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时间永不间断地对人事作大浪淘沙般的洗刷筛选,并将那些留存下来的,凝结为千古。
我一直在想:激情——生命的养料,人和人并不是天生就均等具有的。不然,为什么历史上有那么些人,他们的激情自始至终充盈而持衡?生命途中的任何逆流坎坷都无法把他们击倒。斐德在研究中国历史中所体现的激情与几近幸福的执著,在感动我的同时,也让我惊赞他那从不枯竭的热诚。说到底,一个人的不懈钻研和忘我投入,也是本身激情与精神能量的自然流露,是人的抱负与境界的体现。前者多半与生俱来,而后者,则是长期熏陶修养的结果。
新星出版社在先生诞辰八十年之际再版《间谍王》,在纪念斐德卓越治学生平的同时,又一次拉开历史帷幕,让读者从中看到一个政权的秘史,了解到国共内战的更多真相。
历史,永远为现时存在,斐德仍在为我们讲述中国历史。
梁禾
2016年12月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