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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劫古芬纳

古芬纳是座楔形的小岛,离陆地不远,一座木桥将它与陆地相连。岛的西岸是悬崖,高耸的峭壁从圣巴布罗海湾突兀地跳出来。岛屿由崖顶往东一路向下倾斜,最终与奔入水中的平滑小石滩连接在一起。滩上散落着零星的几个小码头,唯一的俱乐部旁停泊着他们的游乐船。

古芬纳的大街与沙滩平行,街上的银行、旅馆、电影院、商店似乎与一般的街市并无两样,只是这里的街容更为整齐且保养得宜。沿街的树木、树篱及一块块草坪之间没有刺眼的招牌,安静而整齐。建筑风格似乎出自同一个建筑师的手笔,商店里所售货物的品质也绝不输给那些繁华都市。

街道相互交叉地穿过斜坡脚下那一排排整齐的小屋,并在开始攀向悬崖时变成蜿蜒的树篱路。越往高处,路旁的房子就越大,间隔也就越远。这些高处的住客是岛屿的主人以及统治者。其中多半是脑满肠肥的老绅士,他们年轻时向这个世界抠取的利润现在已经被安全地储存起来,并定期领息。他们买下古芬纳,在此安度晚年。他们打发余生的方式就是保持身体健康,并在同类之间增进高尔夫球技。在岛上,他们只接纳让他们生活过得足够舒适的商店老板、劳工,以及零星的人渣。

这就是古芬纳。

当时刚过午夜不久。我正坐在古芬纳最大一栋房子的二楼房间里,身边堆放着总价约五到十万美金的结婚礼物。

所有私家侦探会接手的工作里头(离婚诉讼除外,因为大陆侦探社不经办这种案子),我对婚礼最没好感。通常我会想办法避开它们,不过这回我挡不掉。这原本是迪克·弗利的差事,可他前一天被来意不善的扒手打肿了一只眼睛。无奈之下,迪克出局,换我上场。我从旧金山搭渡船再转车,总共花了两个小时,在一大清早抵达了古芬纳,并打算隔天回去。

这趟差事和一般的婚礼特派任务没什么不同。典礼在山丘下一家小型石头教堂里举行。之后屋子便开始被宴会宾客塞满。新娘新郎溜去搭东行的火车以前,屋子里一直处于人满为患的状态。

各界精英在此会合。来自英国的海军上将及一两名伯爵;南美某国的前任总统;一位丹麦男爵;一位年轻的俄国公主;一位又胖又秃、满脸嬉笑、留了黑色八字胡的俄国将军和我聊了一小时拳赛——此人颇好此道,只是欠缺该有的知识;一位中欧某国的大使;一位高等法院的法官;当然,还有一堆有名或几近有名,但名气尚未被贴上标签的人士。

理论上说,守护结婚礼物的侦探应该混在宾客群中,保持低调。不过这点没人能够确实办到。我大半时间都得在战利品的前后左右晃荡,所以必定目标显著。更何况参加婚礼的宾客中有七八个是我们侦探社之前和现在的客户,所以他们都认得我。其实就算有人认得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在顺利进行。

由于酒精作祟,新郎有两个捣乱的朋友想要把某些礼物偷偷带出展示它们的房间,并悄悄藏到钢琴里头。不过这种老把戏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所以,在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以前,我便已把它摆平。

天黑后不久,一股闻起来饱含雨水的风开始在海湾上方堆积暴风云。住得远,又得渡海回家的宾客都往家赶了。住在岛上的也赶在大雨倾盆前,纷纷离开了。

亨德里克森的房子安静下来。乐师和临时帮佣都走了,疲惫的仆人开始朝他们卧室的方向一一消失。我找到几块三明治、两本书,还有一张舒适的安乐椅,并把它们移到放置礼物的房间——目前礼物藏在灰白色的床单底下。

新娘父母双亡,她的祖父凯斯·亨德里克森把头探进门来。“该有的都有了吗?”他问。

“是的,谢谢。”

他道声晚安,上床去了。高大的老人,身材像男孩一样清瘦匀称。

风雨交加之际,我走到楼下检查门窗,确定都已上锁。一楼锁得很严密,地窖也是。我又返回楼上。

我把椅子拉到立式灯旁,把三明治、书、烟灰缸、枪和手电筒搁到灯下的小茶几上,然后关掉其他光源,点着法蒂玛烟,坐下来,让脊椎舒服地窝进椅子的靠垫里,拿起一本书,准备熬个通宵。

书名叫《海上之王》,讲一个强壮勇猛而且暴力的家伙奥加尔特,有个小小的计划,就是要把全世界握在一只手里。故事里有绑架、谋杀、逃狱、伪造文件、夜间行抢、帽子一样大的钻石,还有浮在水面比古芬纳还大的碉堡。听来叫人头晕目眩,不过这些曲折的情节放在书里,可跟十美分硬币一样货真价实。

奥加尔特还在大展体力的时候,灯突然熄了。

黑暗中,我把香烟在三明治里摁熄,放下书,拿起枪和手电筒,离开椅子。

单是倾听噪声于事无补,因为暴风雨已经制造了巨大的噪声。我得知道灯光是为什么熄灭的。屋里其他的灯似乎早先就已关掉。整个走廊里的黑暗透露不出任何信息。

我等待了一阵。守护礼物才是我的工作。目前还没人去碰它们,所以没什么好紧张的。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也许过了十分钟。地板开始在我脚下摇晃。从窗户的震动程度看,显然不是暴风雨所能企及的。强力爆破所发出的巨大闷响盖过了暴风雨。爆炸声不在近处,但也没有远至岛外。

我穿过房间走向窗户,透过潮湿的玻璃向外望去,什么也没有看到。按理说我应该可以看到山丘下几盏雾茫茫的灯,无法看到就证明了一件事:古芬纳全岛的灯都熄了,不只是亨德里克森家的房子。

这样比较好。电力系统可能被暴风雨破坏,也有可能是爆炸的后果。

透过黑漆漆的窗户望出去,我感觉山丘下很热闹,暗夜中有东西在动。但这一切都离得太远,就算有灯,我也无法辨别得更细。一切实在太模糊,我无法判断更多情况。感觉虽然强烈,但毫无用处,引导不出结论。我发现自己变得有些迟钝,于是转身离开窗户。

又一声爆炸,我随即跑回窗前。这次爆炸听来比上次更近,也许是因为威力更强。我再次瞄向窗户,依旧毫无所获,但仍然感觉到山丘下有庞然大物在动。

走廊上,有人光着脚在跑,传出清脆的噼啪声。一个焦虑的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我再次离开窗前,把枪插进口袋,打开手电筒。凯斯·亨德里克森跑进我的房间。他穿着睡衣,看起来又瘦又老。

“是——”

“肯定不是地震,”我说——地震是标准的加州人最先想到的灾难,“灯光没多久前熄的。之后山丘下传来两次爆炸声——”

我住了嘴。三声连续枪响。是来复枪。只有最重型的来复枪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然后,暴风雨中传来远方一支手枪的声响,小而尖锐。

“那是什么?”亨德里克森追问道。

“枪战。”

更多人在走廊上奔来跑去,有的光脚,有的穿了鞋子。大家兴奋地耳语着,互相提问,表达着惊叹。肃穆的大块头管家衣衫不整,捧着一个点燃的五叉烛台疾步进来。

“很好,布罗菲。”管家把烛台放在桌上我的三明治旁边时,亨德里克森说道,“你去打听看看是怎么回事好吗?”

“我试过了,先生。电话好像坏了,先生。要不要我派奥利弗到村里去?”

“不——不要。我想没那么严重。你觉得严重吗?”

我说我不觉得,不过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外头。我听到一声细小的尖叫,有可能是远处哪个女人,或者是小型武器发出的一连串枪响。暴风雨在鼓噪,似乎要盖住枪声,不过早先听到的剧烈爆炸声很快再度出现,声音非常清晰。

打开窗户只会引进瓢泼的大雨,而且不见得可以听清楚多少。我站在那里,为了搞清外头的情况,把一只耳朵贴在窗户玻璃上。又一个声响把我的注意力从窗户引开——是前门拉铃的声音。铃声很大,持续不断。亨德里克森看着我,我点点头。“去看是谁,布罗菲。”他说。

管家表情凝重地走开,回来时更加凝重。“祖可夫斯基公主。”他说。

公主跑进房里——是我在招待会上看到的那个高个子俄国女孩。她的脸又湿又白,两眼兴奋得圆睁着。水从她蓝色的防水披肩流下去,连在披肩上的兜帽盖住了她暗色的头发。

“噢,亨德里克森先生!”她双手猛抓住他的一只手。她毫无外国口音,听起来像是碰到意外喜事那样兴致盎然。“银行被抢了,还有——你们是怎么称呼他来着?——警长也被杀了!”

“你说什么?”老人惊叫道,姿势别扭地跳起来。从她披肩流下来的水滴到了他的一只光脚丫上。“韦根被杀了?银行被抢了?”

“是啊!可怕吧?”她说这话的语气像是提到一件了不起的事,“第一次爆炸吵醒我们的时候,将军派伊格那季下山探看,他跑下去时正巧看到银行轰的一声被炸掉。听!”

我们竖起耳朵,你来我往的枪声还在砰砰乱响。“应该是将军到了那边!”她说,“他一定玩疯了。伊格那季把消息一带回去,将军就要家里每个男人——从亚历山大·赛居维奇到厨子伊凡——一律全副武装,然后领着他们出门——自打一九一四年他带着那班人马到东普鲁士以来,就没看他那么快活过呢。”

“公爵夫人呢?”亨德里克森问道。

“他要她跟我都留在家里头。当然,我是趁她这辈子头一回想泡俄国茶时偷溜出来的。这种晚上还待在家里才真是见鬼了!”

“嗯,嗯。”亨德里克森说道,他的脑子显然没在接收她讲的话。

他看着我。我没讲话。又一连发砰砰枪响。

“山下你能帮得上忙吗?”他问道。

“也许吧,不过——”我朝罩布底下的礼物点点头。

“噢,这些东西!”老人说道,“我对银行的兴趣不亚于它们;再说,这儿有我们。”

“好吧!”我非常愿意把我的好奇心带到山下,“我这就下去。你最好让总管在这里留守,要司机守在前门。有枪的话,最好交给他们。借件雨衣行吗?我只带了轻便的长外套来。”

布罗菲找到一件合我身的黄色雨衣。我穿上雨衣,枪和手电筒就顺当地藏在那底下。我寻找帽子时,布罗菲忙着找枪装子弹。自动手枪他自己用,来复枪则交给黑白混血的司机奥利弗。亨德里克森和公主跟着我下楼。到门边时,我发现她其实不是跟着我,而是要和我一道走。

“不成啊,桑雅!”老人阻止她。

“我可不打算当傻子——虽然我挺想的,”她答应了他,“那我可要回我的伊琳妮亚·安德夫娜身边去,这会儿她也许已经泡好茶了。”

“这才懂事!”亨德里克森说道。我们往外走进风雨中。

这种天气不好聊天。我们在沉默中转下山,走到两排树篱之间,暴风雨紧逼在后。到了树篱的第一个缺口时我停下脚步,朝着一栋房子形成的黑色阴影里点点头。“那是你——”

她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她抓住我手臂催我继续前行。“我跟亨德里克森先生那样讲只是要他放心,”她解释道,“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不打算下去瞧热闹吧?”

她个子高高的,我则又矮又胖。我得仰起头来看她的脸——在这灰色雨夜我能看到的部分也有限。“在雨里头四处乱跑,你会被淋成落汤鸡的。”我说。

“那又怎样?我带了装备。”她抬起一只脚,给我看她的厚重雨靴和毛线袜。

“天知道我们会碰到什么。再说我得办事,”我坚持道,“我没办法照顾你。”

“我可以照顾自己。”她把披风往旁一推,露出手中一把方形的自动手枪。

“你会碍事。”

“不会,”她顶了一句,“搞不好我还能帮上忙。我跟你一样强壮,而且动作更快,还会开枪。”

四散的枪声传来,时不时打断我们的争辩。我可以想出一打理由来反对她的同行,可这会儿传来的爆响更为猛烈,所以我没出声。毕竟,如果她太过烦人,我可以在黑暗里甩掉她。

“随你,”我说道,“不过可别指望我帮你干什么。”

“你可真是友好啊。”她嘟囔道。我们继续往下赶路,身后的风顺势加快了我们前进的速度。

偶尔会有黑魆魆的身影在我们前方的路上晃动,不过因为太远,看不清是谁。没多久,有个高个子男人和我们擦身而过,往山丘上跑去。他的睡衣从裤子里掉出来,垂到外套底下,应该是当地居民。

“他们抢完银行,现在跑到梅德克拉夫特那儿去了!”他跑过时大声叫道。

“梅德克拉夫特是珠宝商。”女孩告诉我。

我们脚下的斜坡变缓了。黑漆漆的房子里,偶尔可以看到模糊的面孔出现在窗口。山丘下不时可以看到手枪的火光,它们在雨中闪亮,成了橘色的彩带。

当我们走到大街较低的那端时,爆出断断续续的噼啪声。

我把公主推入最近一处门口,跟着跳了进去。子弹嗖嗖地穿过墙壁,听起来就像冰雹打在树叶上。我这才发现,一直被当成来复枪的玩意儿竟然是机关枪。公主已经摔进角落,和什么纠缠在了一起。我帮她站起身。和她纠缠的是一个约莫十七岁的男孩,只剩下一条腿,拄着根拐杖。

“是送报的男孩,”公主说道,“都怪你笨手笨脚伤到他了。”

男孩摇摇头,笑着站起来。“没事儿,我没受伤,可你那样跳到我身上还真有点儿吓人。”

她解释说她没跳到他身上,只是被我推过去的;她说很抱歉,我也说抱歉。

“发生什么事了?”一找着空当我便插口问报童。

“天下大乱了,”他口气老道地说,“他们应该有一百多人,把银行炸了个大洞,这会儿他们中的几个跑到梅德克拉夫特的店里去了,我看那地方也要炸掉。而且他们还杀了汤姆·韦根。他们开了辆车上街,上面架着机关枪。眼下开火的就是那把枪。”

“那些安居乐业的市民们都跑哪儿去了?”

“大半都躲在市政厅后头。不过他们也没辙,因为机关枪挡着呢,没法凑近去看他们到底在开枪打什么,而且那个自作聪明的比尔·文森特还要我退场,就因为我只有一条腿。他当我枪法不如别人,那是因为我手上没枪!”

“这帮家伙怎么能这样!”我向他表示了同情,“不过你倒是可以帮我个忙。你就守在街的这头,他们要是从这儿跑,你也可以告诉我。”

“你说这话该不会只是要我待在这里,省得碍你事吧?”

“当然不是,”我撒谎道,“我需要有人盯梢。我本打算让公主留守,不过你是更好的人选。”

“对啊,”她明白我的心思,在旁边怂恿道,“这位先生是侦探,你照他说的去做,肯定比你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帮助大。”

机关枪还在扫射,不过现在不是朝我们的方向。“我要过街,”我告诉公主,“要是你——”

“你不打算加入其他人吗?”

“不。趁歹徒忙着对付众人的时候绕到他们后头,搞不好可以制住他们。”

“把眼睛擦亮!”我朝男孩喊道,然后带着公主冲向对面的人行道。在安全抵达前,没有招来子弹。我们沿着一栋建筑潜行了一阵之后,转进了一条巷子。巷子黑黑的另一头飘来海湾的潮气。沿小巷下行时,我想出一个有望可以甩开公主的计谋——派她四处盲目追查但又不至受伤。可惜这点子我没机会试用了——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罩在我们前方。

我大步走到公主前头,朝他走去,雨衣下的手枪指向他的腰。那男人站着不动。他比我起先的印象要高大,是个肩膀倾斜、圆桶身材的壮汉。他手里是空的。我把手电筒朝他脸上飞快照了一下。两颊平坦,五官粗重,外加高高的颧骨和满脸乡土气。

“伊格那季!”公主越过我肩头失声大叫。

他开始跟公主讲起一种我觉得是俄文的语言。她刚开始回答他时乐呵呵的,但他固执地猛摇大脑袋,似乎在坚持某事。尽管她的声调变得气急败坏,他还是坚持摇头,并转而对我开口:“是普莱斯科夫将军,他要我带祖可夫斯基公主回家。”

他的英文几乎跟他的俄文一样难懂,语气让人困惑。听来好像是在解释什么绝对必要而且他也不希望会被怪罪的事情,总之他非做不可。

公主再次跟他讲话时,我猜到了答案。大块头伊格那季奉了将军之命要带公主回去,而且就算扛着公主走,他也得完成这项任务。他跟我解释是要避免我找他麻烦。

“好吧,把她带走吧。”我退到一旁说道。

公主皱眉看着我,笑起来。“好吧,伊格那季,”她用英文说道,“我这就回去。”然后她转身沿着小巷折回去,大块头紧跟在后。

我很高兴摆脱掉她,把握时间朝反方向前进,直到沙滩石砾在我脚下嘎嘎作响。我回身走到比较安静的地带,沿着海边赶往酣战之处。机关枪继续吼叫,小型枪也在砰砰作响。我的脑袋接二连三地遭到震荡——炸弹、手榴弹、机关枪……耳朵和记忆清晰地记录着这一切。

天空被暴风雨占领着。我的左前方突然绽放出一片粉红色的光,炸弹的声音轰击着我的耳膜,无法辨识的碎片落在我周遭。关于那声巨响,我想可能是珠宝店的保险箱被炸开了。

我继续沿着海岸线蹑手蹑脚地前行。机关枪安静下来,剩下轻型枪还在砰砰地响。又一颗手榴弹爆开了,一个男人发出恐怖的尖叫。

我踩着嘎嘎作响的石砾,转身再朝水边行进。当天下午这片海滩有过船只停泊的痕迹,但此刻的水面却见不到船只的黑影。我踩进湾里的水,仍然没有看到船。我猜测是暴风雨把船吹散了,但似乎又不太可能。岛西边的高崖护着这段海岸,所以此处的风虽然大,但也算不上狂暴。

我继续沿着海岸前行,脚时而踩在石砾边沿,时而踩在水中。我看到一艘船,那是一块在前方微微摆荡的黑影。没有光。我看不到上头有东西在动。它是这段海岸线上唯一的船。

我一步步朝它走近。

一个影子在我和一栋建筑的暗色背面间来回移动。我僵住不动。那似乎是个男人的身影,正继续朝我这边靠近。

我等着,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所在之处到底有多隐蔽,或是多醒目。盲目移动无疑是危险的。

那影子在离我二十码处突然停住。

我似乎暴露了,当然还包括我的枪。

我用枪指着人影。“过来,”我轻声叫道,“继续走,让我好瞧瞧你是谁。”

那身影犹疑着,离开建筑物的庇荫,朝我移近。我不能冒险使用手电筒,但可以微微看出是张英俊的脸,大男孩似的率性模样,一边的脸颊上还沾着些暗色的污点。

“噢,你好吗?”那脸的主人发出音乐般的男中音,“你参加过今天下午那个接待会?”

“是的。”

“那你看到祖可夫斯基公主了吗?你认识她吗?”

“她十分钟前跟伊格那季回家去了。”

“好极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条脏手帕,擦了擦自己脸颊上的污渍,然后扭头看着船。“是亨德里克森的船,”他耳语道,“他们抢走他的船,把其他的人都放走了。”

“这就表示他们打算从水路离开。”

“没错,”他说,“除非——你想试试吗?”

“你是说跳上船?”

“为什么不?”他反问道,“天知道岸上有多少人,但船上不可能太多。你有武器,我也有把手枪。”

“我们得先观察观察情况,”我说,“得有个底。”

“这就叫智慧。”他说道,然后领着我折回建筑的庇荫处。我们扶着建筑物的后墙,蹑手蹑脚地向船走去。船在夜色中逐渐清晰起来,约莫四十五英尺长,船尾朝向海岸,靠在一个小码头边上,随着海浪上下颠动。突然,有个东西越过船头冒了出来,但看不清是什么。皮制鞋底不时地在木质甲板上发出拖步走的声响,没多久,一个暗色的头和肩膀出现在船头。

俄国男孩的眼力比我要好。

“戴了面罩,”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头上好像套了黑丝袜。”

戴面罩的人在他站着的地方一动不动。我们亦然。

“你从这儿打得到他吗?”

“也许可以,不过天黑外加下雨,要射得准可不容易。咱们最好尽可能偷偷接近,等他发现时就开枪。”

“这就叫智慧。”他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

我们才往前挪了一步就被发现了,船上的男人咕噜了一声。我身边的男孩往前跳去。我认出了船头那个东西,及时伸出腿绊倒俄国男孩。他啪的一声倒下,整个人瘫在石砾上。我趴在他后头。

船头的机关枪朝我们的头部上方扫射起来。“急不得!”我说,“撤退吧!”

我树立榜样,往刚才的建筑后头翻滚过去。机关枪漫无目标地朝海滩扫射,枪手的眼睛无疑被自己机关枪的火光晃着了,无法在黑夜中看清目标。

滚到建筑的一角,我们坐起身来。

“你绊倒我,救了我一命。”男孩冷静地说。

“嗯。奇怪,不知道他们是把机关枪从街上移过来了,还是——”

答案立刻揭晓。街上的机关枪发出凶恶之声,和船上那把的连续巨响混成了和声。

“是一对!”我抱怨道,“知道他们怎么部署的吗?”

“我看应该不超过十一二个人,”他说,“虽然在暗处不太好数。我看到的几个脸全罩着——跟船上那位一样。看来他们是先切断电话线和电线,然后毁桥。他们抢银行的时候,我们发动攻击,可他们车上架了一把机关枪堵在前头,我们的配备不是对手。”

“岛上的居民在哪儿?”

“四处散开,我想大半都躲起来了——除非普莱斯科夫将军又成功地把他们召集了起来。”

我皱皱眉,动起脑筋。带领与世无争的村民和退休的资本家可没办法对抗机关枪和手榴弹。不管领导人多棒,武装多好,他们也成不了大器。老实说,面对这种亡命之徒搞的把戏,谁也没辙。

“你就留在这边盯好这艘船,”我提议道,“我四处瞧瞧,看看那边有什么动静。要能找着几个好手凑一凑,不妨再试试跳船,也许从另一头能行。不过咱们可不能倚仗这个。他们会走水路逃走,这点倒是可以确定,到时候可以挡挡看。你躺下盯船好了,免得又变成靶子。如果我是你的话,会等到船准备离岸时才招惹他们。那时候你大可以尽情开枪,什么都不用顾忌。”

“好极了!”他说,“教堂后头或许可以找到大半岛民。要去那儿的话,你得先爬上山丘,走到一面篱笆下,再沿着篱笆往右走。”

“好。” 我往他指示的方向移动。到了大街,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确保安全后才过街。一片静悄悄。我唯一看到的男人脸朝下,手脚摊开,躺在我附近的人行道上。

我手膝着地爬到他身边。他死了。我没停下进一步检查,立刻弹跳起身奔向对街。

没有阻碍。我钻进一个门廊,紧贴在墙上往外瞄。风停了,雨不再那么倾泻而下,只是持续地落着小水珠。古芬纳的大街在此刻就像是条荒街。

我心想,莫非对方已经退向船那边?我快步沿人行道走向银行,听到了答案。

高高的斜坡之上,靠近崖边的地方传来声音,又是机关枪在扫射。

较小的枪械声混合在机关枪的吵闹声中,偶尔还夹杂着一两颗手榴弹的爆炸声。

走到第一个路口后我离开大街,直奔山丘。有人朝我跑来。其中两个径自跑过,我大叫:“怎么了?”他们充耳不闻。

第三个男人停下是因为我抓住了他——那是个胖子,呼吸时嘴角冒着泡,脸色像鱼肚一样发白。

“他们把架上机关枪的车开到我们后头的山上了。”当我朝他耳朵再吼一次我的问题时,他喘着气说道。

“你怎么没枪?”

“我——我搞掉了。”

“普莱斯科夫将军在哪儿?”

“在后头什么地方吧。他想制住那辆车,但他不可能办到。自找死路嘛!怎么还没帮手过来?”

谈话间,其他人经过我们朝山丘下跑去。我放手让那胖子离开,又拦下四个没其他人跑得快的男人。

“现在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他们挨个儿洗劫山丘上的房子。”一名五官突出,留了撮小八字胡,拎了把来复枪的人说道。

“有人把话传到岛外吗?”我问。

“办不到,”另外一个人说,“他们第一步就把桥炸掉了。”

“没人会游泳吗?”

“在这种风里可不行。年轻的卡特兰试过,断两根肋骨能游回岸上就算他走运了。”

“风已经小下来了。”我说。

五官突出的男人把来复枪交给别人,脱下外套。“那我去试试。”他说。

“很好!唤醒全国注意,把话传给旧金山警艇和马尔岛海军。他们要是知道歹徒持有机关枪的话,肯定会伸出援手的。告诉他们歹徒备有一艘武装船准备脱逃,那是亨德里克森家的船。”

自告奋勇的游泳选手离开了。

“船?”有两个男人同声问道。

“对,上头架着一挺机关枪。要行动就是现在,得趁他们从水路逃跑之前,到那头汇集所有能找得到的人和枪。尽可能从屋顶上对付那艘船,歹徒的车一到就扫射过去。从屋顶开火比从街上应付要好。”

这三名男子走下山去。我向山上枪声响起的地方爬去。机关枪不定时发射,砰砰响个一两秒然后又停下几秒,与之回应的枪声薄弱而杂乱。

我又碰到更多的人,从他们口中得知将军带了不到十二个人,还在对抗那辆车。我重复我告诉过其他人的建议。我的线民下山加入他们去了,我继续往上爬。

又过了一百码,将军那十来个随从在黑暗中四散,从我身边飞奔下山,子弹在他们身后咻咻地飞射。

这条路不是人走的。我被两具尸体绊到,还在越过一道树篱时刮伤了自己。我在湿软的烂泥中继续跋涉上山。

山丘上的机关枪停止了咔嗒咔嗒的声响。船上那把还在运作。接着前头那把又开起火来,瞄得很高,目标显然不是邻近的区域。这枪是在帮山丘下的同伴朝大街扫射。

在我凑近之前它停火了。我听到汽车的引擎在加速运作。车子朝我开来。

我滚进树篱躺着,极尽眼力所及透过树枝间隙看过去。我的枪里有六颗子弹,当这伙人耗掉几吨火药的时候,我的子弹还一颗都没用过。

等我看到较为明亮的路面滚过轮子时,我压低手枪耗尽了那六颗子弹。

车子开了下去。我从藏身处跳出来。车子突然从空荡的道路上消失,紧接着传来吱嘎声,然后是轰隆巨响,金属挤压的嘈杂声,还有玻璃破碎的喀啦声。

我冲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引擎在空转着。黑暗中跳出一道身影,跑过湿软的草坪,我跟在后头追去。我希望这车祸现场的其他人都动弹不得。

那个逃跑的家伙跳过一道树篱时,我在他身后不到十五英尺远的地方。我不是短跑健将,不过他也不是。草地潮湿,踏在那上头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我跳越树篱时,他摔了一跤,再度直起身时,我已经在他身后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了。

我朝他扣动扳机,忘了我已用光了枪膛里的子弹。十盒包在纸里的子弹就放在我背心的口袋里,不过此时不宜上膛。

我忍不住想操起枪托猛击他的头,不过此举太过冒险。一栋建筑伫立前方。我的逃犯往右闪去,绕过屋角。左边一支重型猎枪开起火来,跑掉的人消失在那个屋角。

“我的老天!”普莱斯科夫将军浑厚的声音在抱怨,“这种距离拿猎枪打,连边都沾不到!”

“朝另一头跑了!”我大叫道,反身继续追赶我的猎物。我看不到他。将军气喘吁吁地从屋子的另一头走来。

“你逮着他了?”

“没有。”

我们前头是石头砌成的河岸,一条小道奔行其上。我们两边是高且厚实的树篱。

“可我的朋友啊,”将军抗议道,“他怎么可能——”

一片白色的三角形出现在走道前方——有可能是衬衫一角,或是背心开口处露出的部分。

“你留在这儿继续讲话!”我对将军耳语道,然后自己偷偷前行。

“他一定是朝另一边走了,”将军遵照我的嘱咐,假装我还在他身边一样继续叨念,“因为要是他往我的方向过来,我应该会看到,而且要是他跳过不管哪边的树篱或是河岸,我们也总有一个一定会看到……”

将军在不停地讲,而这时我已经走到石砌河岸的小道上。

小道上的男人靠树丛紧缩着身体,正看着还在讲话的将军。我踏上小道时,他看到了我。

他跳起来,一只手往上伸。我则跳起来,两手伸向前。

一颗石头在我脚下滚动,让我摔到一旁,扭到了脚踝,不过正好躲过射来的子弹,救了我一命。我摔倒时左手抓住了他的腿。他往我身上压来。我踢了他一下,并抓住了他拿枪的那只手臂。当我正决定咬他一口时,将军喘着气爬了上来,举起猎枪,用枪口把那人从我身上拨开。轮到我站起来时,我发现自己状况不佳。我扭伤的脚踝似乎不太撑得住自己一百八十多磅的体重。我把大半重量移到另一条腿上,并把手电筒转向囚犯。

“嘿,菲利普!”我失声道。

“噢!”认出我并没有让他高兴。他是个胖嘟嘟的意大利年轻男子,年约二十四。四年前由于参与了一桩抢劫案,他被送进了圣昆汀监狱,现在假释出狱已有几个月之久。

“假释委员会恐怕又要不高兴了。”我告诉他。

“你搞错了,”他恳求道,“我没做半点坏事。我来这儿是找朋友的。这事爆出来我总得找个地方躲,因为我有前科,要是给逮着了又得去坐大牢。你不能因为抓到了我,就以为我也有份!”

“你还会读心术呢。”我同意他说的话,然后问将军,“有没有地方暂时关住这家伙?别让他跑了。”

“我屋里有间存放柴禾的房间,门很牢固,也没有窗子。”

“那就这样。咱们走吧,菲利普!”

普莱斯科夫将军揪住菲利普的领子,我则在后面跛着脚跟着。我检查了菲利普上膛的枪——只少了先前他朝我打来的那颗,然后重新为我的枪装好子弹。

我们是在俄国人的领地上抓到犯人的,所以不用走多远的路。

将军敲敲门,用他的语言大叫着什么。门闩嘎吱响起,一名留着八字胡的俄国仆役打开了门。他后头站着公主,以及一名粗壮的老妇人。

我们走进去,把菲利普带进柴房。将军兴致勃勃地给家人讲抓住这家伙的经过。我从他身上搜出一把袖珍刀和一盒火柴——此外他再没别的什么可以帮助他脱逃的东西了。我们把他锁在里头,又拿了一块长板子结结实实地堵住那道门。

“你受伤了!”公主看到我跛脚走过地板,失声叫道。

“只是脚踝扭伤,”我说,“不过还真有点儿麻烦。这儿有绷带吗?”

“有。”她对着那八字胡的仆人讲话。很快,他出去拿了好几卷纱布、绷带,还端了一盆冒热气的水回来。

“麻烦你坐下。”公主从仆人手上接过那些东西说道。

可是我摇摇头,伸手去拿绷带。

“我要冷水,因为我还得出去淋雨。麻烦告诉我浴室在哪儿,我三两下就可以完事。”

在热水和冷水的问题上,我们小小争吵了一下。最终我还是来到浴室,往脚面和脚踝冲过冷水,然后包上绷带——尽量紧到可以完全止住血液流动。要把潮湿的鞋再度套上是件难事,不过套上后又是两条牢靠的腿,虽然其中一条还有点儿痛。

再度加入其他人时,我注意到枪声没再传到山丘上,雨势也已转小,一线灰色的晨光从拉上的窗帘底下透了进来。前门的门环被敲响时,我正扣上雨衣。我听到有人讲俄语,接着在海滩碰到的年轻俄国人走了进来。

“亚历山大,你——”强壮的老妇人看到他颊上的血时惊叫起来,然后昏倒了。

他没注意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她的昏倒。

“他们上船了。”女孩和两名男仆扶起老妇人把她放上一张长椅时,他告诉我说。

“几个人?”我问。

“我数了数,可能有十个左右。”

“我派去的人没能挡住?”

他耸耸肩。“换做是你又能怎样?碰上机关枪还真得有副钢盔铁甲才挺得住。你那些人早在罪犯抵达前就落荒而逃了。”

昏倒的女人这时已经恢复神志,正朝着俄国男子噼里啪啦问一连串似乎很焦虑的问题。公主正要往老妇人身上搭一条蓝色披肩时,老妇人停止了对男孩的问话,转而开始询问公主。

“全结束了,”公主说道,“我要去看残留的战场。”

这个提议大家听了都很心动。五分钟后,我们全体,包括仆役,启程走下山丘。我们身后、旁边,以及前面是其他下山的人。此刻大伙儿在非常轻柔的毛毛雨中急步前行,一张张脸在荒芜的晨光中看起来既疲惫又兴奋。

往下走的途中,有个女人从横向的小道跑出来,开始跟我讲起什么。我认出她是亨德里克森的女仆。

我只听懂几了个字。“礼物不见了……布罗菲先生遇害了……奥利弗……”

“我待会儿再下去。”我对其他人说,跟着女仆往回走。她跑步回到亨德里克森的房子。我没法跑,连快走都不行。我抵达时,她和亨德里克森以及其他仆人都站在屋前的门廊上。

“他们杀了奥利弗跟布罗菲。”老人说道。

“怎么杀的?”

“我们在屋后,二楼后头,看着山丘下村里枪战的闪光。奥利弗在这儿前门的里侧,布罗菲在摆了礼物的房间。我们听到那里响了一枪,然后马上有个男人出现在我们房间的门口,端着两支枪威胁我们,要我们在那儿待了约十分钟,然后他就锁上门走掉了。当我们把门踢开时,发现布罗菲和奥利弗已经死了。”

“咱们看看去。”

司机就躺在前门里面,仰面朝天,棕色的喉咙被割了一道,几乎深及脊椎。他的来复枪卡在身下。我把枪抽出来检查——没来得及开火。

楼上,管家布罗菲缩成一团,俯身趴在一张散放着礼物的桌子的桌脚下。他的枪不见踪影。我把他翻过来,拉直身体,发现胸口有个弹孔。弹孔周遭的外套被烧成了一片焦黑。

礼物大都还在,但最有价值的不见了。其余的则七零八落地躺着,包装全被拆开了。

“你看到的那个人长什么样?”我问。

“我看得不太清楚,”亨德里克森说,“我们房里没有光。他只是甬道烛光衬托下的一个黑影。身材高大,穿了件黑色橡皮雨衣,整个头都套在黑色面罩底下,只露出小小的眼孔。”

“没戴帽子?”

“没有,只有包住他整个头的面罩。”我们再度下楼时,我简短地告诉亨德里克森我离开他之后的所见所闻,以及所做的事。

“你看你能从逮到的那人身上问出其他人的事吗?”我准备出门时,他问道。

“没办法。不过我肯定会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我一瘸一拐地再度踏上古芬纳的大街时,街上挤满了人。马尔岛一支海军陆战队已经抵达,还有旧金山警艇的人马。岛上的公民们兴奋地拥在他们周围。好像有上百个声音同时在讲话,叙述他们个人所经历的冒险以及遭到的损失,还有所见所闻。类似机关枪、炸弹、歹徒、车子、炸药,还有遇害等词汇不断传来,各种声音和语气的版本都有。

金库被炸之后银行已经彻底垮了,珠宝店也成了废墟。对街一家杂货铺暂时充当了野战医院,两名医生在那儿埋头苦干,为伤残的岛民缝合伤口。

我认出一张罩在警官帽下的熟悉面孔——海港警局的罗什警官。我挤过人群走向他。

“刚到吗?”我们握手时他问道,“或者你也介入其中?”

“介入其中。”

“你知道些什么?”

“全都知道。”

“有人听说过你这样的私人侦探吗?”我领着他走出乱民的包围时,他揶揄道。

“你们的人在海湾上有没有撞见一艘空船?”找了处稍微安静的地方,我问。

“多艘空船在海湾四处漂浮整个晚上了。”他说。

这我可没想到。“你的船此刻在哪儿?”我问他。

“在湾里追歹徒呢。我跟几个人留在这儿帮忙。”

“算你走运,”我告诉他,“这会儿你偷眼瞧瞧对街,看到站在药店前头、留了黑髭的肥壮老家伙没?”

普莱斯科夫将军站在那里,身边是昏倒过的那个老妇人,还有老妇人昏倒的原因——脸颊出血的俄国年轻人,以及一个白白胖胖、和他们一同出现在接待会里的四十几岁男子。旁边再过去一点儿站着高大的伊格那季、两名我在他们家见过的男仆,还有一个显然也是他们一员的人。他们一边闲聊,一边看着一个涨红了脸的有产阶级,比画着跟海军陆战队一名态度傲慢的副队长解释,歹徒就是偷了他的私人车架上的机关枪,连带声明他觉得此事应该如何解决。

“嗯,”罗什说,“我看到你说的那个黑发家伙了。”

“呃,他就是你要找的人。跟他一道的女人和两个男的也是。另外站在左边的四个俄国人也脱不了关系。少了一个,不过我会打理的。你把话传给副队长,你们可以把那些宝贝一网打尽,叫他们没机会反击。他们自以为跟天使一样安全呢。”

“确定吗,你?”罗什问道。

“别傻了!”我向他嚷嚷,像是这辈子从没犯过错一样。

我一直都靠一条好腿站着。等我转身离开罗什时我把重量移到了另外一条,那腿的刺痛一路传到屁股。我咬紧牙关,忍着痛穿过人群走向对街。

公主好像不在场。在我看来,这件大案子里她是仅次于将军的重要人物。要是她在他们屋里,而且还没起疑的话,我想我应该可以凑近去把她扭送法办,不至引起大乱。

走路可真是活受罪。我的体温在升高,汗水从皮肤上一点点溢出来。

“先生,他们没一个走到那头去。”

单腿报童就站在我身边。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就好像看见薪水支票一样。

“跟我来,”我抓住他手臂说道,“你在那儿干得好,这会儿我要你再帮个忙。”

在离开大街半个街区的地方,我把他带到一间黄色小木屋的门廊。门开着,无疑是住客跑下山欢迎警察和海军陆战队时忘记关上了。门内玄关的一个架子旁搁了把前廊用的柳条椅。我非法闯入民宅,并把那椅子拉上前廊。

“坐下,孩子。”我催促男孩道。

他坐下来,雀斑脸满是困惑,瞪眼看着我。我稳稳揽住他的拐杖,从他手里抽出来。

“给你五美元算是租金,”我说,“搞丢了的话,我会买支象牙黄金打造的给你。”

我把拐杖塞到腋下,开始上山。

这是我头一回使用拐杖。虽然还不太习惯,但总比一瘸一拐、拖着个没帮手的报废脚踝要好得多。

这座山丘又长又陡,但我还是坚持走完了通往俄国人家的石子路。

祖可夫斯基公主打开门时,我离门廊还有几十尺。

“噢!”她惊叫道,然后恢复了镇定,“你的脚踝恶化了!”她跑下台阶要扶我上去。她过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灰色法兰绒外套的右边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垂下来,摇摇晃晃。

她一只手撑在我的胳膊肘下,另一只手臂横过我的背,搀着我登上石阶,穿过门廊。这一来我就确定她不知道我已经识破了他们的把戏。要是她明白的话,应该不会放心待在我双手能及的范围内。我暗自纳闷,她都跟其他人一起下山去了,怎么又跑回屋里来呢?

还在纳闷时,我们已经走进了屋内,她把我稳稳地放在一张柔软的大皮椅上。

“你辛苦了一晚,想必饿坏了,”她说,“我看看能——”

“不必了,坐下。”我朝对面的椅子点点头,“我想跟你谈谈。”

她坐下来,修长的手交叉放在腿上。她的脸色和姿态完全没有露出紧张或是好奇的迹象。这叫矫枉过正。

“战利品你藏在哪儿了?”我问。

她的脸很白,但这并不透露什么信息。那脸从我头一回看到时就跟大理石那么白。她的眼神很自然,脸部的表情没什么波动,声音也很平静。

“抱歉,”她说,“这问题我完全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重点是,”我解释道,“我在指控。古芬纳大洗劫还有连带发生的命案你都有份。现在我是在问赃物藏在哪儿了。”

她缓缓起身,抬起下巴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起码离她有一英里远。“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跟我讲话,我是祖可夫斯基家族的人!”

“就算你是史密斯兄弟之一 我也不管!”我上身前倾,扭到的脚踝这下抵到了椅脚,痛得我差点儿叫出来,“就我们这次谈话的目的来说,你是小偷兼凶手。”

她强健而修长的身体如同备战状态下的动物,白色的面孔则变成了被激怒的动物的脸。一只手——现在是爪子了——闪向她外套的沉重口袋。

然后,在我还能眨眼之前——虽然我的生命就仰仗在我不去眨它——这只野兽已经消失了。从它里头——现在我知道古老的童话作家灵感来自何处了——公主再度浮现,冷静,脊背挺直,高不可攀。

她坐下,脚踝交叉,一只胳膊肘搁在扶手上,手背抵住下巴,好奇地看着我的脸。

“说来听听,”她轻声说道,“你是碰上了什么意外才会得出这种奇怪结论的?”

“不是意外,也不是怪论。”我说,“要是我让你瞧瞧不利于你的部分论点,搞不好可以省去很多麻烦。这样你也好知道自己的立场,省得浪费脑力辩称无辜。”

“我会很感激,”她微笑起来,“非常感激!”

我把拐杖塞在膝盖和坐椅扶手中间,好空出手一一列举。

“首先,不管这次行动是谁策划的,他对这座岛显然很清楚——不止是普通程度的清楚,而是对每寸土地了如指掌。这点不必争论。第二,架了机关枪的车子来自本地,是从此处的车主手中偷走的,而歹徒计划脱逃时要搭的船也是。外地来的歹徒会需要车或船把机关枪、炸药,还有手榴弹载到此地,如此说来,他们其实可以用原来的车或船运送,无须另外去偷。第三,这次抢劫完全看不出职业歹徒的犯案手法。依我看,从头到尾都是打仗的阵式。因为就算世界第一烂的小偷,都可以不用毁掉建筑就进入银行金库,或者打开珠宝店的保险箱。第四,外地的歹徒不需要破坏桥梁。他们有可能把桥堵住,但不会毁掉——万一要换方向逃走也好有退路。第五,打算走水路逃走的歹徒会速战速决,不会耗上整晚。此处制造的喧闹真可以把从萨克拉门托到洛杉矶的加州人全部吵醒。你们这伙人不过派个人到那船上开火,而他也没跑太远。等船开到安全距离以后,他马上就跳下船游回岛上。这件事对大个头伊格那季来说易如反掌。”

右手五根指头都用完了,我换过边,用左手来数。“第六,我在海滩上碰到你们一个同伙——那个小男孩,当时他是从船那边过来的。他提议我们偷袭那条船。有人朝我们开火,不过机关枪后面的人显然只是在玩儿。要是他认真的话,一秒钟内就可以把我们干掉,可他尽朝我们头上开枪。第七,就我所知,刚才讲的小男孩是岛上唯一看到歹徒离开的人。第八,这一路我遇上的你们这伙人对我都特别好,今天下午的接待会上,将军甚至还花一个钟头跟我讲话。这是典型的业余坏蛋的伎俩。第九,装上机关枪的车撞毁后,我追着开车那人跑,在这栋房子附近追丢了。我逮到的意大利男人不是他,他不可能爬上小道而没让我发现。不过他有可能是绕着屋子到了将军那头,从那儿进门不见的。将军喜欢他,也帮了他。这点我知道,因为将军拿着猎枪在离他六英尺远处开枪都没打中,真是奇迹一桩。第十,你早先拜访亨德里克森家,没有其他目的,为的只是把我引开。”

左手数完了。我又回到右手。

“第十一,亨德里克森家的两名仆人是被他们相熟且信任的人干掉的。两人都在近处被突然袭击,不曾开过枪。依我说,你是让奥利弗开门把你请进去,而你跟他讲话时,你的一个同伙就从他背后割开了他的喉咙。然后你便上楼,也许是亲手把丝毫没起疑心的布罗菲干掉了。他对你可不会提防。第十二——不过这些应该够了,再说这样数下去,我的喉咙还真开始痛了。”

她的手从下巴处移开,从一只扁扁的黑匣子里抽出一根粗大的白色香烟。她把烟塞进嘴里。我擦了根火柴为她点上。她长长吸了一口——吸掉了三分之一长度的香烟——然后朝她膝头吐出烟来。

“是够了,”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她说道,“只除了你应该知道,我们不可能介入其中。难道你没有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我们?大家都看到了的。”

“那容易!”我说,“因为你们有两把机关枪、一卡车手榴弹,对这座岛了如指掌。当时天黑,起了暴风雨,对象又是乱成一团的平民——这太容易了。我知道你们起码有九个人,包括两个女人。行动开始后,五个负责行抢,其他人就轮流在各处露面制造不在场证明。你们玩的正是这一招:轮流抽身出来装无辜。我不管跑到哪儿都会撞上你们当中的某一个。还有将军呢!那个留胡子的老滑头,到处乱跑,领着什么都不知道的老百姓挺身作战!我敢打赌他领得有模有样,今早他们还有人活着可真是走运!”

她又吸了一口,抽完那根烟,把烟蒂丢在地毯上,一脚踩熄火光,疲倦地叹了口气,两手搭在臀部上,然后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我要知道你们把赃物藏到哪儿了。”

她回答很快,我吃了一惊。

“在车库底下,我们几个月前在那儿挖了个地窖。”这我不相信,当然,结果发现是真的。我没别的话好说了,便摸索着借来的拐杖准备起身。她抬起一只手柔声说道:“等等,拜托。我有个提议。”

我半站起来,前倾靠向她,一只手凑过去。“枪拿来。”我说。

她点点头。我从她口袋里拔出那把枪,放进我口袋然后再度坐下。她一直坐着没动。

“你没多久前才说你不在乎我是谁,”她立刻开口道,“可我希望你能知道。世上实在有太多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是无名小卒的俄国人了,所以我也不会重复跟你诉说这个全世界都已经听腻的故事。可是你一定还记得,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对我们当事人来说却非常真实。总之,我们当初逃离俄国时尽可能把能带的财物都带走了,所幸也还靠着这些过了几年舒服的日子。

“我们在伦敦开过俄国餐厅,但伦敦霎时便开满了俄国餐厅,结果我们的店不但没有带来利润,反倒赔了钱。我们试过教音乐、俄语等等。总之,所有其他俄国流亡人士想到的谋生之计我们都试过,结果总是陷在竞争者太多又无利可图的行业里。可我们又懂什么——又能做什么营生呢?

“我保证不会浪费太多时间。总之,我们的资金不断缩水,衣衫褴褛无法糊口的日子眼看就要来了,到时候我们就会变成你们报纸读者熟悉的人物——曾经是公主的女仆,以及如今成了管家的公爵。世上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流亡者很容易变成法外之徒。有何不可?难道我们还得忠于这个世界?我们被剥夺了身家财产和国家之后,这个世界不就只是袖手旁观吗?

“我们听说古芬纳这地方之前就拟好了计划。我们打算先找个和外界隔离的富人小社区,等在当地定居混熟之后,就可以大干一场。当初我们发现古芬纳时,觉得此地非常理想。这栋房子我们订了六个月的租约——因为我们的资金只够付这么多——在此处舒服住下,等待计划成熟。我们在这儿花了四个月和村民混熟,外加收集火器炸药、筹划攻击策略,以及等待最合适的夜晚。昨晚好像符合条件,而且我们认为自己已准备好应付所有可能的突发事件。可是当然,有你这样的天才在场,我们完全无法接招。说来也是老天罚我们永远逃不过无法预测的厄运。”

她停住口,开始用她那双悲哀的大眼睛盯着我,看得我坐立不安。

“称我是天才也没用。”我反驳道,“说白了,是你们这伙人从头到尾都没把事情做对。若有哪个没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想要领军作战,你们那位将军看了一定会笑死。可你们这伙完全没有犯罪经验的人却想搞个需要最高超作案技巧的把戏来玩。瞧你们这群人企图跟我玩什么花招!业余得可笑!稍稍有点儿智商的职业罪犯是不会放开我不管的,他们会先把我撂倒。所以,难怪你们会搞砸。至于其他那些事——你们的麻烦——我可帮不上忙。”

“为什么?”她非常轻柔地问,“为什么不能?”

“我为什么要?”我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粗鲁。

“就你一个人知道。”她往前弯腰,在我膝头放下一只白嫩的手,“车库下头的地窖里有不少值钱玩意儿,你要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摇摇头。

“你可不是个笨蛋吗!”她抗议道,“你知道——”

“这事儿我跟你讲清楚,”我打断她,“不管我有多诚实,对我的雇主有多忠心,这些都先搁下不讲,因为你可能也不信,所以不提也罢。我当侦探只是因为我恰巧热爱这一行。薪水差强人意,我其实可以找到薪水更高的工作,只要一个月多一百,一年就多一千二。从现在开始到我六十岁生日,就算是多两万五到三万块好了。

“所以,我放弃两万五到三万块的额外薪资不要,就因为我爱当侦探,爱这份工作。而热爱工作就会让你竭尽所能把事情做好。要不做它干什么?我这会儿就是卡在这里。其他事情我全不懂,也不喜欢,而且也不想去懂,不想去喜欢。钱本身很好,对它我也完全没意见,不过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拿钱来衡量。这十八年来我都是靠追查歹徒应付谜团获取快乐,只有抓到歹徒解开谜团我才会有成就感。我只懂这行当,而且也想不出比再干十几二十年的侦探更有意思的事情了。所以,我可不想把它搞砸了。”

她缓缓摇着头,身体低垂下来,暗褐色的眼睛从细细的弯眉下朝我看过来。“你只讲到钱,”她说,“我说了你要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一招走得很差。真不知道这女人哪来的这种念头。

“你脑子还是一团糨糊。”我粗声说道,此刻已经起身,调整我的拐杖,“你以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错了。我是猎人,而你只是在我前头跑的猎物。和性没有关系。我看你还不如指望一只猎狗跟它逮着的狐狸眉来眼去算了。总之我们是在浪费时间。我本想警察或者陆战队有可能上来,让我省一趟路。你其实是在等你那帮人回来抓住我。但我得告诉你,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捕了。”

这话吓到了她。她此刻已经起身,往后朝椅子跌了一步,又赶紧用手稳住身体。她喊了一声我听不懂的话。一开始我以为是俄文,而下一刻我才知道是意大利文。

“手举起来。”是菲利普沙哑的声音——他站在门口,握着一把自动手枪。

我尽可能在不搞丢拐杖的范围下高举两手,同时暗暗责怪自己太大意,或者太过虚荣——跟女孩讲话时手里也不握支枪。

原来她回屋子就为这个。在她看来,要是她把意大利人放走,我们就没有理由假设他和抢劫案无关,就会在他的朋友圈中追查歹徒。可他一旦被捕,便有可能说服我们他是无辜的。她给他那把枪就是要他杀出重围,逃之夭夭,要不——对她来说,还有一个有利因素——就是死在乱枪之下。

我还在脑海里编排这些想法时,菲利普已经走到我后头。他的手越过我的身体,拿走了我的枪、他的枪,还有我从公主那里拿的那把枪。

他从我身边移开,稍稍往左靠,与我和女孩形成三角形。“谈个交易,菲利普,”我说,“你是假释出来的,还有几年牢得去坐。我逮到你时你身上有把枪,光凭这一点,就足以把你送回大牢。我知道这案子你没沾手。照我想,你上这儿来是要干一件你自个儿的小买卖,可这我没法证明,也不想证明。这会儿你出去,独自走掉,我会忘记我见过你。”

他黝黑的圆脸上现出沉思的线条。公主朝他走近一步。“你听到我刚才跟他提的那个交易条件了吗?”她问道,“如果你杀了他,交易就算是我跟你提的。”

菲利普脸上沉思的线条在加深。

“就看你怎么选择了,菲利普,”我为他做了个总结,“我只能保你免进圣昆丁监狱。公主可以把搞砸了的抢劫案捞到的利润分些油水给你,不过你有可能被吊死。”

公主想起了自己独特的优势,她嘴里咕哝着热情的意大利语走向他。关于这种语言,我只懂得四个字,其中两个亵渎神明,另外两个是脏话。我把四个一口气说了出来。

男孩开始有些动摇。要是他再大个十岁的话,他会接受我的提议,还会感谢我。可他现在还年轻,而她——这会儿我才想到这一点——很美丽。答案不难猜到。

“不过不要把他做掉,”他用英文对她说道,这是让我听的,“我们就把他锁在刚才我待的地方吧。”

我怀疑菲利普对谋杀其实并无反感,他只是觉得这么干没什么必要——除非他是开我玩笑,希望待会儿再杀会容易些。

他的提议女孩并不满意。她朝他倒出更多更热情的意大利语。她的计划看起来成功在望,不过有个缺陷:她没法让他相信带着赃物逃跑的机会有多大,她只是倚仗自己的魅力在骗他。而这就表示她的眼神得勾住他的眼睛不放。

他离我不远。

她走近他。她朝他的圆脸哼啊唱啊,低吟意大利小曲。

她的目的达到了。他整张脸似乎在说“好”。他转过身——

我举起我借来的拐杖朝他脑壳狠狠地打下去,拐杖被打裂了。菲利普膝盖弯下,俯身倒在地板上。

他躺在那里,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一道细细的血像虫子一样从他的头发里流到了地毯上。

我向前踏一步,跌了一跤,手脚乱攀地爬了一两英尺,菲利普的枪就在我伸手可及之处。

公主跳出我的路线,等我手里拿到枪坐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往门口走了一半的路程。

“站住!”我命令道。

“才不,”她说,不过还是照做了——至少暂时如此,“我要出去。”

“我带你出去,你才能出去。”

她笑起来,愉悦的笑,低低的,颇有自信。“我要在那之前出去。”她语气很坚持。

我摇了摇头。

“你打算怎么挡我?”她问道。

“我想我不用挡,”我告诉她,“你是聪明人,我手里的枪对着你,你不会跑。”

“我是聪明人,不会留下来。”她纠正我说,“你的拐杖坏了,你又瘸着脚,所以你没办法追上我。你假装会开枪打我,不过我不信。当然,如果我攻击你,你会开枪,不过我并不打算那么做。我只想出去,而你也知道你不会因此动枪。你也许会希望自己可以扣动扳机,但你办不到。等着瞧好了。”

她的脸转过来,暗色的眼睛朝我发光,往门的方向又走了一步。

“你打错算盘了!”我威胁她说。

她朝我媚笑,算是回答。然后接着往前走。

“站住,你这个白痴!”我朝她咆哮。

她还是一边朝我媚笑,一边毫不迟疑地往门口走去,灰色法兰绒短裙贴着她一前一后走着的小腿,勾勒出苗条的腿形。

汗水弄得我手里的枪黏黏的。她的右脚踩上门槛时,细细的笑声从她喉间传来。“再见!”她轻声说道。

我把子弹射进了她的左小腿。

她砰地摔倒,白色的脸孔看上去满是诧异。痛的感觉还没那么快到来。

我这辈子从没开枪打过女人。这感觉很怪异。

“你应该知道我会动手的!”我的声音在我耳里听来嘶哑野蛮,如同陌生人,“我不是才从跛脚男孩身上抢过拐杖来吗?” Th4V+ZYnaxTcBGtdVzhkaqkpufmdS2uHcJT172LseOlBHUMElDFcURQM30IUuW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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