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的地是一幢灰色的乡村小屋。按响门铃后,一个瘦削的男子来开门。他满面倦容,除了两颊各有一块五美分大小的红斑外,整张脸惨无血色。我想这位应该是患有肺结核的丹·罗尔夫。
“我想见布兰德小姐。”我告诉他。
“通报什么名字呢?”是一个受过教育的病人的声音。
“我的名字对她没有意义。我是为了威尔森的死来找她的。”
他用同样疲惫的深色眼睛盯着我,说:“哦?”
“我从大陆侦探社旧金山分社来,我们对这桩谋杀案感兴趣。”
“真不错!”他的语调带着讽刺,“请进。”
进屋后,我走进地下一层的一个房间,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一张堆着很多纸的桌子旁。那些纸包括提供金融服务的宣传单、股票和债券市场预测,还有一张赌马赛程图。
房间里乱糟糟的,毫无秩序。放了太多家具,却没有一件放在恰当的地方。
“黛娜,”肺结核患者开始介绍我,“这位先生从旧金山来,代表大陆侦探社调查唐纳·威尔森先生之死。”
年轻女子站起来,踢开脚下的几张报纸,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
她比我还高一两英寸,大概有五英尺八英寸 。她肩膀宽阔、胸部丰满、臀部浑圆,腿上有肌肉。她伸向我的手柔软、温暖而强壮。她有一张二十五岁少女的脸,却已显露出沧桑。她的嘴显得大而成熟,皱纹爬上嘴角,更淡的细纹也开始在她睫毛浓密的眼睛周围织网。她的眼睛很大,蓝色的,有些血丝。
她乱糟糟的头发——褐色的——需要修剪,有一部分卷成了古怪的样子;上唇的口红一边涂得比另一边高;裙子是最不合适她的酒红色,一边裙摆张开了一条缝,不知是她忘了扣纽扣还是纽扣被撑开了;左腿上的丝袜还脱了丝。
这就是他们告诉我,可以在毒镇随便挑男人的那位黛娜·布兰德。
“一定是他父亲叫你来的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开椅子上的一双蜥蜴皮拖鞋、茶杯和托碟,为我腾出地方。
她的声音慵懒而轻柔。
我告诉她真相:“是唐纳·威尔森叫我来的。他被杀时,我正等着见他。”
“别走,丹。”她叫住罗尔夫。
丹折回房间。她坐回桌边,他则坐在她对面,瘦削的手托着瘦削的脸庞,索然无味地望着我。
她皱起眉,眉毛之间现出两条皱纹,问道:“你是说他知道有人想杀他?”
“我不知道。他没说找我来干什么,也许只是帮忙推进改革运动吧!”
“但你——”
我抗议道:“作为一名侦探,发现对方抢了你的活儿,向你问太多的问题,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
“彼此彼此。比如,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他给你开一张保付支票。”
丹·罗尔夫漫不经心地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靠着椅背,将瘦削的双手藏在了桌子下面。
“看来你已经发现这件事了?”黛娜·布兰德问。她将左腿架在右腿上,低下头,眼睛盯着丝袜脱丝的地方。“对天发誓,我再也不想穿这玩意儿了!”她抱怨着,“我要光着脚。这双袜子是昨天才花五块钱买的,现在你看看这该死的东西,每天都是如此——脱丝、脱丝、脱丝!”
“这不是什么秘密,”我说,“我指那张支票,不是丝袜脱丝。诺南发现的。”
她看着罗尔夫。他好一阵没看我,那时间足够他点点头。
“如果我们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她慢条斯理地说,眯起眼睛看着我,“也许我可以帮你一点忙。”
“前提是我得知道那是什么语言。”
“钱。”她解释道,“越多越好。我喜欢钱。”
我套用了一句谚语:“省一分就等于赚一分。我可以帮你省钱和打消痛苦。”
“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她说,“虽然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儿。”
“警察没来问你有关支票的事?”
她摇摇头,表示没有。
我说:“诺南打算把事情赖在你和低语者头上。”
“别吓唬我,”她咬着舌头说,“我只是个孩子。”
“诺南知道塔勒尔也了解支票的事;他知道威尔森在这里时塔勒尔来过,虽然没进来;他知道威尔森被枪杀时,塔勒尔就在附近晃荡;他也知道塔勒尔和一个女人曾弯腰察看死者。”
女子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若有所思地搔着脸颊。铅笔在腮红上画下一小道弯弯曲曲的黑线。
罗尔夫眼神里的倦意消失了,明亮的双眼狂热地盯着我的眼睛。他倾身向前,双手仍藏在桌子下面。
“那些事,”他说,“和塔勒尔有关,和布兰德小姐无关。”
“塔勒尔和布兰德小姐并不陌生。”我说,“威尔森拿了张五千块钱的支票过来,刚离开就被杀了。这么一来,布兰德小姐在兑现时恐怕会有麻烦——多亏了威尔森考虑周到,提前为支票做了担保。”
“天哪!”女子发出抗议声,“如果我要杀他,大可以在房间里下手,这样没人会看见。或者等他走得再远些,离开这座房子。你把我当成什么蠢蛋了?”
“我没说是你杀了他,”我说,“不过我很确定那个肥警察局局长想把这件事情赖到你头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问。
“查出是谁杀了他。不是谁可能杀他或可能是谁杀了他,而是谁杀了他。”
“我可以帮你一点忙,”她说,“但我需要一些好处。”
“安全?”我提醒她,但她摇了摇头。
“我指经济方面的好处。对你有价值的东西,你总得付点钱去买它,即使不是一大笔钱。”
“不可能。”我对她露齿一笑,“忘了银行的钞票卷,做点儿善事吧!就当我是比尔·昆特。”
丹·罗尔夫从椅上站了起来,嘴唇和脸一样苍白。女人笑起来时——那是一个慵懒而好脾气的笑——他又坐下了。
“丹,他以为我没从比尔身上捞到过好处。”她靠过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如果你老早就知道一个公司的员工要罢工,或者老早就知道某个罢工计划会取消,并且知道准确时间,那么你会利用这一消息,拿点儿钱到股票市场去好好炒炒这家公司的股票,给自己捞些好处吗?我打赌你一定会的!”她胜利地总结道,“所以,别以为比尔没有付出。”
“你被宠坏了。”我说。
“看在老天的分上,干吗那么小气?”她问,“又不是从你的口袋里掏钱,你不是可以报销吗?”
我没说话。她冲我皱起眉,看了看她脱线的丝袜,又看了看罗尔夫,然后对他说:“或许喝一杯他会轻松些。”
瘦子起身走出房间。
她对我撅起嘴,用脚尖戳我的小腿,说:“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而是原则。一个女人手上有对别人有价值的东西,若不收点儿费用,那她就是笨蛋。”
我笑起来。
“你何不做个好人?”她央求道。
丹·罗尔夫拿着一个虹吸壶、一瓶杜松子酒、几片柠檬和一碗碎冰走进来。我们每人喝了一杯。肺结核患者离开了。我和这个女人一边为金钱问题争执不休,一边又喝了几杯。我努力把话题拴在塔勒尔和威尔森身上,她却拼命往她应得的钱上转。情况一直持续到杜松子酒的瓶子空了,而我的手表告诉我现在是一点十五分。
她咬着一片柠檬皮,第十三还是第十四遍重复道:“又不是从你的口袋里掏钱,干吗那么在乎?”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是原则。”
她冲我扮了个鬼脸,把杯子放在她以为是桌子的地方——错了八英寸远。我不记得杯子掉到地板上有没有碎,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的失误使我鼓起了勇气。
“还有一件事,”我展开一条新论点,“我并不确定你提供给我的消息是否真的有用。或许没有它们,我照样可以办事。我想我可以。”
“那样最好,不过你别忘了,我是最后一个看见他活着的人——除了杀他的凶手。”
“不。”我说,“他老婆看见他从这幢楼里走出来、走上街,然后倒下去。”
“他老婆!”
“是的,她就坐在停在街边的小轿车里。”
“她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她说塔勒尔打电话给她,说她的丈夫拿着支票来这里了。”
“你想骗我,”女郎说,“马克斯不可能知道。”
“这是威尔森太太告诉我和诺南的原话。”
女郎把柠檬皮渣吐到地板上,手指穿过头发,把本就凌乱的头发弄得更乱了。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然后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好吧,无所不知先生,”她说,“我决定陪你玩了!你可以不花一分钱,不过在我们了结整件事之前,我会拿到我应得的。你以为我办不到吗?”她挑衅地盯着我,好像我远在一条街之外。
我没时间再跟她争论金钱问题,于是我说:“我希望你会。”我想这句话我说了三四次,语气颇为诚恳。
“我会的。现在听我说,你醉了,我也醉了,刚好醉得愿意说出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我就是那种女人——如果我喜欢某个人,我就会说出他想知道的一切。尽管问吧!快,问吧!”
我问了。
“威尔森为什么要给你五千块?”
“因为好玩。”她往后一靠,大笑起来,接着说,“听着,他在收集丑闻。我有他要的东西,一些书面记录和我认为或许某一天可以引发小变动的好东西。我是个有机会赚点小钱就不会放过的女人,所以我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当唐纳·威尔森开始挑头改革时,我便让他知道我有东西可以出售。我先给他瞧了一眼,让他知道都是好货色——事实上确实不错。然后我们开始谈价钱。他不像你这么小气——没人比你更小气——但也和你相去不远。因此,一直到昨天,我们的交易都还没谈成。”
“后来我刺激了他一下,打电话告诉他另有一名客户要这些东西,如果他想要,就在当天晚上拿五千块现金或保证支票来。这都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刚到这里不久,很容易上钩。”
“为什么约在晚上十点?”我问。
“为什么不?这个时间有什么不好吗?这种交易重要的是给他们一个确切的时间。现在你又想问为什么要现金或保证支票了吧?好的,我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我就是这种女人,向来如此。”
她又这样说了五分钟,巨细靡遗地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一向是怎样的,以及为什么要那样。我“是的,是的”地附和,直到有机会插嘴说:“好,为什么一定要保证支票?”
她闭上一只眼睛,晃着食指对我说:“这样他就不能反悔了。因为我卖给他的东西他不能用。那东西很好,没错,太好了,会把他家老爷子和其余人全送进牢里,会把伊莱休老爹关得死死的。”
我和她一起笑起来,同时想办法让大脑浮在满肚子的杜松子酒之上。
“还有谁会遭殃?”我问。
“所有该死的家伙。”她摆摆手,“马克斯、陆·亚德、皮特、诺南、伊莱休·威尔森——所有该死的家伙。”
“马克斯·塔勒尔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当然不知道——除了唐纳·威尔森,没有人知道。”
“你确定?”
“确定,非常确定。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成天把它挂在嘴边,到处吹嘘吧?”
“你认为现在有谁知道了?”
“我不在乎,”她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他不可能用那些东西的。”
“你认为和你卖出的秘密有关的禽兽们会觉得好笑吗?诺南想把这桩凶杀案赖到你和塔勒尔头上,这表明他在唐纳·威尔森的口袋里发现那些东西了。他们都以为老伊莱休在利用儿子打击他们,对吗?”
“是的,先生,”她说,“我也这么想。”
“你可能想错了,不过无所谓。如果诺南在唐纳·威尔森的口袋里发现了你卖给他的东西,并且知道是你卖给他的,那他为什么不能因此推断出,你和你的朋友塔勒尔已经加入老伊莱休那一边了?”
“因为他可以看出老伊莱休受到的伤害会和其他人一样严重。”
“你到底卖给了他什么垃圾?”
“三年前,他们盖了一个新市政厅,”她说,“没人花费半毛钱。如果诺南找到那些文件,就会发现这些人都和老伊莱休息息相关,至少比和其他任何人的关系都紧密。”
“这不会改变任何事。他会把那当成是老家伙送给自己的一份大礼。好姑娘,相信我的话,诺南和他的朋友认为你和塔勒尔与伊莱休串通起来出卖他们。”
“我他妈的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她蛮横地说,“那只是个玩笑。我只把它当玩笑,仅此而已。”
“好极了,”我怒吼道,“那你就带着干净的良心上绞刑架吧!凶杀案发生之后,你见过塔勒尔没有?”
“没有。不过塔勒尔没有杀他——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即使他当时就在附近。”
“为什么?”
“有很多原因。第一,马克斯不会自己动手,他可以叫别人下手,保证自己有无人能撼动的不在场证明。第二,马克斯的枪是点三八口径的,他派出去干活的人所带的枪也差不多那么大,或者更大。哪个枪手会用点三二口径的?”
“那是谁干的?”
“我已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了,”她说,“我告诉你的太多了。”
我站起来,说:“不,你告诉我的刚刚好。”
“你是说你已经知道是谁杀了他了?”
“是的,但在下定论之前,我还有一两件事要办。”
“谁?是谁?”她站起来,突然几乎完全清醒了,抓着我的衣领,“告诉我是谁!”
“现在不行。”
“行行好。”
“现在不行。”
她放开我的衣领,双手放在背后,冲着我大笑。
“好吧,你自己留着吧——再努力分辨我说的哪部分是真的。”
我说:“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真的那部分,还有你的杜松子酒。如果马克斯·塔勒尔和你有点交情,就给他带句话,告诉他诺南想好好逗逗他。”
我回到旅馆时已经将近两点半了。前台服务员连同钥匙交给我一张便条,要我回电话到杨树路六〇五号。我知道这个号码,是伊莱休·威尔森的。
“什么时间打来的?”我问前台服务员。
“一点刚过的时候。”
看来很紧急。我回到电话亭,打电话过去。是老人的秘书接的,请我立刻到那边去。我答应他尽快赶到,然后拜托前台服务员帮我叫辆出租车,先上楼回房间灌了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
我真希望我的脑袋能清楚冷静,可惜做不到。我不愿带着这样一副酒精已散发掉的身体去完成这个夜晚可能交给我的其他工作。那一口威士忌让我清醒不少。我又往便携式酒瓶里倒入更多的酒,塞进口袋,下楼去搭出租车。
***
伊莱休·威尔森的房子灯火通明。在我的手指碰触到门铃之前,秘书就打开了前门。他瘦削的身体在浅蓝色的睡衣和深蓝色的浴袍里打战,瘦削的脸显得十分激动。
“快点儿!”他说,“威尔森先生等着呢!还有,拜托您说服他让我们把尸体移走吧!”
我答应尽力,然后跟着他来到楼上老人的房间。
老伊莱休和之前一样躺在床上,只是这回床单上放着一把黑色自动手枪,紧贴着他粉红的手。
我一出现,他马上抬起压在枕头上的脑袋,坐直身子,对我吼道:“你的胆子跟脾气一样大吗?”
他的脸呈现出不健康的深红色,失去光泽的眼睛冷酷而狂热。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着躺在门和床之间的那具尸体。
一个身材短小粗壮、一身棕色的男子仰躺在地,藏在灰色帽檐下已失去生命的眼睛盯着天花板。扬起的下颌被打掉了一块,露出子弹穿透领带和衣领后在脖子上留下的洞;一只手臂弯曲着被压在身子下面,另一只手握着一根牛奶瓶粗细的包革短棒。到处是血。
我抬起头,目光从地上的混乱移到老人脸上。他咧嘴一笑,残暴而愚蠢。
“你满嘴大话,”他说,“我知道。你这个该死的光会挥拳头和耍嘴皮子的家伙。你还有什么别的本事吗?有和坏脾气相匹配的胆子吗?还是说你只会放空话?”
讨好这个老家伙没有任何用处。我愤怒地提醒他:“我不是告诉过你,除非你想换个话题好好谈谈,否则别来烦我吗?”
“没错,年轻人。”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愚蠢的得意,“我会像你想要的那样,和你好好谈谈;我想找个人帮我清理清理毒镇的猪圈,放烟把老鼠熏出来,不管大的还是小的。这是男人干的活儿,你是个男人吗?”
“念这些听不懂的顺口溜有什么用?”我低吼道,“如果你想处理的小事确实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并且出的价钱合理,或许我会接下来。但熏老鼠、清猪圈这类蠢话,我听不懂。”
“好!我要把博生市的罪犯和贪污犯清理干净。这么说够明白了吧?”
“今天早上你还不想这么做,”我说,“现在怎么又想了?”
他的解释龌龊冗长,声音尖厉刺耳。简单来说,博生市是他一砖一瓦亲手打造出来的,如果不能拥有,他就要把它连根铲除。谁都不能在他自己的城市里威胁他,不管什么来头。他可以放任他们不管,但只要他们开始规定他——伊莱休·威尔森——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就要让他们看看他的真面目。最后,他指着地上的尸体夸口:“这下可让他们看好了,我这个老头子还有两下子!”
真希望我没喝酒,神志清醒。他这番小丑般的胡闹令我不解,我无法摸清这件事背后隐约的蹊跷之处。
“你的游戏伙伴派他来的?”我冲死者点了一下头,问道。
“我只用这个向他问了声好。”他拍拍床上的自动手枪,“但我知道是他们。”
“事情经过是怎样的?”
“简单得很。我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于是打开灯,就看见他站在那里。我朝他开了枪,结果就这样了。”
“几点?”
“一点左右。”
“然后你就一直让他躺在这里?”
“没错。”老人粗鲁地大笑,接着又开始大放厥词,“死人的样子让你反胃了吗?还是你害怕他的鬼魂?”
我冲他笑着。现在我明白了,这老家伙吓坏了;小丑般的胡闹背后是恐惧。所以他才大呼小叫、不让别人把尸体移走。他要看着它,以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自卫,从而让自己不惊慌。我知道我的立场了。
“你真的要清理这个城市?”我问。
“我说过我要,就是要。”
“我要全权处理——谁也不能插手——完全照我的方法办事。还有,我要一万美元酬金。”
“一万块!我凭什么要给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家伙那么多钱?一个什么也没做只会说大话的家伙?”
“认真点儿!我代表大陆侦探社,你知道他们。”
“知道,他们也知道我。既然如此,他们应该知道我可以——”
“不是那个意思。你想要清理的人昨天还是你的朋友,或许下个星期你们又和好如初了。这都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来替你耍政治手段的。你雇我做的是清理工作,不是去把他们圈回来。想让这事儿办成,你必须先把钱付清,没花完我会退还给你。这种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必须彻底,这是惯例。做还是不做?”
“我他妈的不干了。”他放声喊道。
我下楼下到一半时被他叫了回去。
“我是个老人了,”他抱怨着,“如果我年轻十岁——”他怒视着我,拼命挤出一句话,“好,我给你该死的支票!”
“并且照我所说的方式办事?”
“对!”
“我们现在就开始。你的秘书呢?”
威尔森按下床头柜上的按钮,沉默的秘书立刻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我告诉他:“威尔森先生要开一张一万美金的支票给大陆侦探社,并写一封信给旧金山分社,授权该社使用那一万元调查博生市的犯罪和政治腐败案。信上要清楚注明,侦探社在必要时有权自主行事。”
秘书一脸狐疑地看着老人。老人皱着眉,点了一下圆滚滚的白脑袋。
秘书移向门边时,我叫住他:“你最好先打个电话给警察,告诉他们这里有个死了的强盗,然后打电话叫威尔森先生的医生过来。”
老人声明他不要什么该死的医生。
“你需要在手臂上来一针,然后好好睡一觉。”我跨过尸体,拿起床上的黑色手枪,向他保证道,“我今晚会留在这里,明天有充足的时间来弄清楚毒镇的事情。”
老人累了。他咒骂着,啰啰唆唆地指责我擅自决定什么对他最好,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摘下死者的帽子,想看清楚他的脸,但这副面孔十分陌生,于是又把帽子给他戴了回去。
我站直身子时,老人温和地问道:“你追查杀死唐纳的凶手有进展了吗?”
“算有吧。再过一天应该就能结案了。”
“是谁?”他问。
这时秘书拿着信函和支票进来了,我用它们代替问题的答案递给老人。他用颤抖的手分别签了名字,我赶在警察到之前将它们折起来放进了口袋。
***
第一个进屋的警察是局长,胖子诺南。他对威尔森亲切地点头,和我握握手,闪闪发光的绿眼睛打量着死者。
“哎呀,哎呀,”他说,“干得好,不管是谁干的。矮子亚基马。看看他手上拿的家伙。”他把死者手中的棍子踢开,“大得足以击沉一艘军舰。你干的?”他问我。
“是威尔森先生。”
“哦,干得太棒了。”他祝贺老人,“你省去了很多人的很多麻烦,包括我在内。兄弟们,把他弄出去。”他对跟进来的四个人说。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员抓着矮子亚基马的腿,架着胳膊把他抬开了;同时另一个警员捡起皮棍和尸体下面的手电筒。
“假如每个人都这样对付入室的小偷,那可太棒了。”局长继续念叨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三根雪茄,丢了一根到床上,一根塞给我,另一根戳进嘴里。“我正在想要到哪儿去找你呢,”我们点燃雪茄时,他对我说,“我还有点小事要办,我想你大概有兴趣同去。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把嘴凑到我耳旁,低声说,“去抓低语者,想去吗?”
“好!”
“我就知道你想去。你好,医生。”
他和刚进来的人握了握手。那是一个胖胖的小个子男人,椭圆形的脸上写满疲倦,灰眼睛里残留着睡意。
医生走到床边,那里另有一位诺南的手下正在问威尔森有关枪击的事。我随秘书来到走廊,问他:“除了老人和你以外,这幢房子里还有别人吗?”
“有私人司机 和一个华裔厨师。”
“叫司机今晚待在老人的房间里。我要和诺南出去一趟,会尽快回来的。我想今晚这里不会再发生什么激动人心的事了。但无论如何,千万别让老人单独待着,也别让他和诺南或诺南的手下独处。”
秘书的嘴和眼睛都张得老大。
“昨晚你是几点离开唐纳·威尔森的?”我问。
“你指的是前天,他被杀的那一晚吧?”
“对。”
“刚好九点半整。”
“从五点开始,你们一直在一起?”
“从五点一刻开始。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核对账目,讨论这一类的事情,直到快八点。然后我们到贝阿德餐厅,边吃晚餐边讨论公事。他九点半离开,说有个约会。”
“有关那个约会,他还说过些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
“没有暗示说要去哪里,准备去见谁吗?”
“他只说有个约会。”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怎么了?你认为我应该知道些什么吗?”
“我想他也许说过些什么。”我把话题转回今晚发生的事,“威尔森先生今天都有哪些客人?被他杀死的那位不算。”
“请原谅。”秘书带着歉疚的笑容说,“没有威尔森先生的允许,我不能透露。很抱歉。”
“没有这一片的地头蛇吗?比如陆·亚德,或者——”
秘书摇摇头,重复道:“很抱歉。”
“我们别争这个了。”我放弃了,转过身向卧室走去。
这时医生出来了,正扣着风衣的纽扣。
“他现在睡了,”他匆忙说道,“应该找个人陪着他。我早上会再过来。”说完他跑下楼梯。
我走进卧室,局长和问威尔森话的警员站在床边。局长冲我咧嘴一笑,似乎很高兴看到我;那个警员则绷着脸。威尔森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这里差不多了,”诺南说,“我看我们上路吧!”
我表示同意,然后对老人道了声晚安。他回了句晚安,却没看我。秘书和司机进来了,司机是个身材高大、脸上有些晒伤痕迹的年轻人。
局长、另一名警探——名为麦格劳的警督——还有我三人一起下楼,坐进局长的车里。麦格劳坐在司机旁边,我和局长坐在后座上。
“我们大概天亮时动手抓人。”诺南在路上做着说明,“低语者在国王大街有个接头处,他通常天快亮时离开那里。我们可以直接把那个地方端了,但那样就免不了动枪。最好还是少安毋躁,等他离开时再动手。”
我不明白他的“动手”指的是逮捕低语者还是给他一枪。我问道:“有足够的理由给他这么一下子吗?”
“足够?”他开心地大笑,“如果威尔森太太告诉我们的还不够整倒他,那我就是个扒手。”
我想到一两句俏皮话可以回应他,但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