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六月九日的清晨,我同梅先生到了北京,住在李铁拐斜街远东饭店。那天晚上,晚风透进了纱窗,把一天的暑气都吹散了,使我们恢复了旅途的疲劳,感到头目清明。我们两个人对坐在沙发上,沏了一壶东鸿记的茉莉双薰慢慢地喝着。
梅先生说:“姬兄,巧得很,五十六年以前,我就出生在这条街上。”我问他是哪一家,他说:“就在对面,只隔开三五间门面,明天我指给你看。”说完这句话,他端着茶杯,就默默地堕入在童年生活的回忆里了。
我说:“梅先生,你在艺术上奋斗了四十年,很应该写一部书,详细地记载下来,留给下一代、二代……的戏剧工作者,作一个参考的资料。”
梅先生说:“我是个笨拙的学艺者,没有充分的天才,全凭苦学。我的学艺过程,与一般艺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不知道取巧,我也不会抄近路。我不喜欢听一些颂扬的话。我这几十年来,一贯地倚靠着我那许多师友们,很不客气地提出我的缺点,使我能够及时纠正与改善。这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的。”
我说:“这是你忠实的自白。你能把你的工作经验和内心体会,就像这样忠实地写出来,告诉后来的艺人,应该是一件非常必要的工作。”
梅先生说:“我觉得我实在是一个平凡的人,没有什么可以称述的。在艺术上,我到今天还是一个努力学习的小学生,哪里够得上写传记。”
我说:“你不必过谦了。在近代戏剧史上,你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你生在清光绪甲午年。日本的第一炮,震动了全国的人心,有些开明志士,为了推动维新运动,首先发动了戊戌政变,紧接着庚子排外,辛亥革命,又经过军阀秉政,最后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这短短几十年,总结了几千年的历史。从旧社会蜕变到新社会。从单纯的生活进入复杂的生活。在戏剧方面讲,是从保守时期,演变到革新时期。你在这中间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人。不但在艺术上有你的造诣,而且你也使戏剧艺术,走上了更复杂丰富的境地,所以你的舞台生活的记录,对今后的戏剧工作者,是有参考的价值的。”
梅先生说:“我一生经历的事实在太多了,一时也记不全。一些老朋友,又分散各地,参考的书籍,也不能到处带着走。真所谓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了。”
我说:“先就你记得的事写起来,以后陆续修正补充。我们不用流水账的格式,我们用回忆录的性质,想到就写,前后时间,不必过于拘泥。主要是把你生平在艺术上的经验和心得,学习时的艰苦过程,很翔实地记录下来,成为一本比较完整的记载。”
梅先生说:“我的一生,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一)学习演唱时期;(二)古装时装的尝试期;(三)出国表演时期。对我有过帮助的朋友,除了本界的前辈以外,有外界的戏剧家、文学家、画家、考据家、雕刻家……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教育我、培植我、鼓励我、支持我!这些人都具有不同的性格、独特的天才,为我作了种种的设计,无微不至。我得到了他们的启示和指导,使我的艺术一天天丰富起来,这都是我不能忘记的事。”
这一晚偶然的闲谈,把我同他的几位老朋友藏在心中如许年想做的一件浩大而艰巨的工作,无意中定了个写作的计划。
他说:“姬兄!就这么办。从今往后,我想到就说,你听到就写。这工作要我们不断地配合着来完成;就好像运动员的长距离的赛跑,没有长劲是不能达到目的地的。”
“至于我幼年的事迹,碰上有记忆不清之处,我还有一位嫁给秦稚芬姑丈的胞姑母,她知道得很多,可以去问她。她是我祖父最小的闺女,现在也已经七十开外了。我四岁丧父之后,她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护持我的。她的儿子秦叔忍表弟,经管制版事业,人很能干、热情,所以她的老境相当舒适,身体也还硬朗,像她这样高年还能替孙男女扎鞋底呢!秦家住在孙公园夹道,离此不远。明天我本来要去探望她,我们不妨同去,顺便谈谈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