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地狱底层的教育状况,向后再看看康有为的万木草堂,虽然不过是一座规模较大的“经馆”,虽然《草堂学则》上所定的课程依然不脱顽固老儒的气味,而在当时,谁也目为这是地狱底层第一盏点起的明灯。再往后看看陈宝箴、黄遵宪、江标、熊希龄、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等在长沙合办的时务学堂,那便算地狱底层的火炬了。至于被迫而敷衍的钦办京师大学堂,那又是一座老翁高坐的衙门,捐监入学的尾闾,与“学问”二字,如风马牛。一直要等到蔡元培先生来做校长,才算整顿而上轨道。
若论文体的改革,梁氏的功绩,实在是他最伟大的所在。梁氏之后,胡适送他的挽联说:
文字成功,神州革命!
生平自许,中国青年。
继梁氏而起,而作更进一步的文体改革者,便是胡氏。所以胡氏对于任公这点上的功绩,认识得特别清楚。不错,你看了前面杨深秀所描绘、全国青年所摇头摆腰而吟哦的八股文,其内容的妖模怪样,肮脏龌龊,已经领教过了;若再跳出圈子来看看当年一班青年文豪,各家推行着各自的文体改革运动,如寒风凛烈中,红梅、腊梅、苍松、翠竹、山茶、水仙,虽各有各的芬芳冷艳,但在我们今日立于客观地位平心论之:谭嗣同之文,学龚定庵,壮丽顽艳,而难通俗。夏曾佑之文,更杂,庄子及佛语,更难问世。章炳麟之文,学王充论衡,高古淹雅,亦难通俗。严复之文,学汉魏诸子,精深邃密,而无巨大气魄。林纾之文,宗绪柳州,而恬逸条畅,但只适小品。陈三立、马其昶之文,祧祢桐城,而格局不宏。章士钊之文,后起活泼,忽固执桐城,作茧自缚。至于雷鸣潮吼,恣唯淋漓,叱咤风云,震骇心魂;时或哀感曼鸣,长歌代哭,湘兰汉月,血沸神销,以饱带情感之笔,写流利畅达之文,洋洋万言,雅俗共赏,读时则摄魂忘疲,读竟或怒发冲冠,或热泪湿纸,此非阿谀,惟有梁启超之文如此耳!即以梁氏一人之文论,亦惟有“戊戌”以前至“辛亥”以前(约1896——1910)如此耳。在此十六年间,任公诚为舆论之骄子,天纵之文豪也。革命思潮起,梁氏的政见既受康氏之累而落伍,梁氏有魔力感召的文章,也就急遽的下降了。可是就文体改革的功绩论,经梁氏等十六年来的洗涤与扫荡,新文体(或名报章体)的体制、风格,乃完全确立。国民阅读的程度,一日千里,而收获神州文字革命成功之果了。
除学校外,推进文化惟一的利器,则为报馆。辅助教育,启发民众,指导社会,介绍新学,宣传主义,主持公论,监督行政,纠弹非法,为民喉舌,……这许多神圣工作,都要靠报纸来负责实行。然而清末的报界状况又怎么样呢?凡是没有“洋人”与“租界”的都会,一概没有报纸:
……京都首善之区,而自联军割据以前曾无报馆,此真天下万国之所无也。每省之幅员户口,皆可敌欧洲一国,而除广东、福建外,省会之有报馆者无一焉。此亦世界之怪现象矣。……(《清议报一百册祝辞》)
有“洋人”与“租界”的都会,才有模仿洋人而办华文报纸的。梁氏说:“近年以来,陈陈相接:惟上海、香港、广州三处,号称最盛。……”然而这类操于出身八股的无聊“文丐”之手的华文报纸,内容又怎样呢?
……每一展读,大抵:“沪滨冠盖”、“瀛眷南来”、“祝融肆虐”、“图窃不成”、“惊散鸳鸯”、“甘为情死”等字样,阗塞纸面,千篇一律。甚者乃如台湾之役,记刘永福之娘子军!团匪之变,演李秉衡之黄河阵!明目张胆,自欺欺人。观其论说,非“西学原出中国考”,即“中国不亡是无天理论”也。展转抄袭,读之惟恐不卧!……”(同上)
我想现代有志青年,看着这样呕饭而又痛心的报纸,也要读之惟恐不卧!
报纸的改革,与文体的改革,是有不可分离的关系。当时梁氏创办《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国风报》等于上海及日本。黄遵宪、谭嗣同、唐才常等创办《湘报》于长沙。陈范、蔡元培、章炳麟、章士钊等创办《苏报》于上海。严复、夏曾佑等创办《国闻报》于天津。日本留学生创办《译书汇报》《国民报》《开智录》等于东京。张继等创办《国民日日报》于上海。其他为中山先生所领导的革命团体,在国内、国外创办了大量的日报与杂志,如《中国日报》(香港)、《民生日报》(檀香山)、《大同报》(旧金山)、《中兴报》(新加坡)、《革命军》(邹容作)、《惨世界》(苏元瑛作)、《荡虏丛书》(章士钊编)、《陆沈丛书》(陈去病编)、《黄帝魂》(上海);及《汉帜》《汉声》《江苏》《浙江潮》《新湖南》《警世钟》《二十世纪之支那》(东京)等。就形质言,收获了“报纸改革”的成功。就超越的意义言,同时收获了“文体改革”的效果,并且即文体的改革为工具,为利器,连带收获了“政体改革”的成功,以至“国体改革”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