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幽灵都走同一段路程回家,他沿着新道步行,途中会经过马里波恩教堂。在教堂墓地里,破败杂驳的墓碑群之中有一块特别的墓碑,他每次路过时都会瞧上一眼。
如果墓碑是直立着的——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这就意味着没有给他的消息。如果墓碑靠向右侧,那就意味着危险。仅此而已:危险。至于是什么样的危险就得靠幽灵自己去搞清楚了。
不过,要是它靠向左侧,那就意味着他的管理人想和他见一面:老时间,老地方。
于是,在检查过墓碑之后,幽灵又踏上了前往沃平的五英里回家之路,回到他在泰晤士河隧道的住处。
泰晤士河隧道曾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甚至在地面上也能在四周的建筑中表现得威武不群——隧道的入口大厅是一座尖顶的八角形大理石建筑。幽灵走进从不关闭的隧道大门,穿过拼花地板,来到大厅侧楼的岗亭。在白天,行人们得付一个便士才能通过,前往通向下方隧道的台阶,但晚上不是这样。现在黄铜旋转栅门已经关上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幽灵直接从上方爬了过去。
盘旋在楼梯井内的大理石台阶上结了冰,因此在下到第一个平台时,他走得比平时要小心许多,他小心翼翼地走向下一个平台,最后到达了楼梯井底部的大圆形大厅,这里的深度已经是地下超过两百五十英尺。圆形大厅曾经宏伟又华丽,现在却只剩下宏伟。大厅墙壁上布满污垢,雕像破旧不堪。人们说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尽管如此,这里肮脏灰泥墙上的凹室仍然值得一观。在房间的角落里,圆形大厅的子民们正蜷缩在睡袋下沉睡,这些人是通灵法师、算命师,还有杂耍演员,白天的时候,他们就向来拜访著名的泰晤士河隧道的行人们招徕生意。
作为世界上第一条水下隧道,泰晤士河隧道从沃平这头穿过河底,一路延伸到罗瑟希德,花了十五年才建成,几乎难倒了马克·布鲁内尔先生,还差点夺走了他儿子伊桑巴德的性命,后者在隧道修建过程中的一次渗水事故中差点淹死。布鲁内尔父子都希望看到他们的隧道能够通行马车,但由于成本问题没能做到,相反,这里变成了一处观光胜地,游人们付款漫游长达上千英尺的隧道,同时还有一整套地下行业蓬勃发展起来给他们提供服务。
幽灵离开入口大厅,走进隧道黑洞洞的入口,两道拱墙就像手枪枪管一样正对着他。隧道里十分宽阔,天花板也很高,但是砖墙压迫一般围在四周,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会荡起回声,气氛的骤然变化让他更加感受到隧道里的昏暗。在白天,上百盏煤气灯驱散了地下的黑暗,但在夜里,唯一的光亮只有把隧道当作家园的人点起的摇曳烛火,这些人是商人、神秘主义者、畜管员、舞者、歌手、小丑和街头小贩。据说每年有两百万人走下隧道散步,自从大约十九年前隧道开放以来年年如此。要是你在隧道口占了一块地方,你是不会放弃它的,只要你还在担心其他小贩会在你离开时抢走它就不会。
幽灵经过他们身边,他看着这些沉睡中的商人和表演艺人,他的脚步在石质地板上踏起响声。他凝视着墙上的凹室,手中的提灯越过了那些睡在隔间的拱墙下方的人,整条隧道上布满了隔间。
隧道里运转着一套严格的等级制度。商人们占据了道口的位置。在隧道更深处,则是游民、无家可归者、乞丐和其他的可怜人,而在隧道更深处,则是盗贼、不法之徒和逃犯的地盘。
清晨来临之际,商人们会热情地协助警察清空隧道,因为确保隧道里没有乞丐,并且尽可能干净整洁关乎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抢劫犯和逃犯已经趁着夜色离开了。至于其他人,那些流浪汉、乞丐、和妓女则会怨声载道地眨着眼睛走到亮处,他们攥着自己的财物,准备度过又一个无依无靠的日子。
幽灵的提灯打在凹室阴暗处一个睡着的人影身上。下一个凹室是空的。他晃动灯火,照亮其他隧道隔间的凹室,它们也都是空的。他感觉到身后微弱的亮光越来越远,他的提灯发出的光芒突然显得如此微弱,灯火在砖墙上诡异地舞动。
黑暗中响起一阵疾走的声音,他提起灯,看见前方的角落里蹲着一个人影。
“你好,巴拉特先生。”男孩低语道。
幽灵向他走去,他伸手从外套里拿出一块厚皮面包,这是他之前放在里面的。“你好,查理。”他开口说道,把面包递了过去。男孩畏缩了一下,他实在太过习惯被成年人殴打了,然后他接过面包,一边啃一边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幽灵,一开始他吃得还有些谨慎。
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这样碰面。每天晚上男孩都是同样地畏缩,同样地谨慎。幽灵对这个孩子的背景一无所知,只知道其中不乏暴力和虐待,他每天晚上都会对他微笑,说:“明晚再见,查理。你自己多保重。”然后撇下凹室里的男孩离开,他一边向隧道深处走去,一边感到心碎不已。
他再次停下脚步。在另一间凹室里躺着一个男人,他从圆形大厅结冰的台阶上摔了下来,跌断了一条腿。是幽灵接好了他的断腿,他屏住呼吸,忍着屎尿的臭味检查男人的断腿,他的夹板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这条腿正在好转。
“你是个好小子,巴拉特。”他的病人粗声粗气地说。
“你吃过了吗?”幽灵问道,他还在护理病人的腿。他并不是那种感情脆弱的人,可即便如此——杰克毕竟已经老了。
“麦琪给我带了点面包和水果。”杰克说道。
“要是没有麦琪我们可怎么办?”幽灵不禁疑惑道。
“那我们就死定了,孩子,就是这样。”
幽灵挺直身子,假装回头看了看隧道,好呼吸一点相对而言没被污染的空气。“你的腿看起来不错,杰克,”他说,“再过两天,你应该可以冒险去洗个澡了。”
杰克咯咯笑道:“呃,有这么糟?”
“是的,杰克,”幽灵说道,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恐怕真的有这么糟。”
幽灵离开了,他进一步向隧道深处走去,直到他走到最后两间有人用来睡觉的凹室。这是他和麦琪住的地方。麦琪已经六十二岁,年龄足够做他的祖母,但他们一直互相照料。幽灵带来食物和钱,每天晚上他都在烛光下教麦琪识字。
至于麦琪,就她来说,则是隧道里的母亲,当幽灵需要时,她会成为他手下鼓动人心的代言人,她是个让人闻风丧胆、满怀敬畏的人物。不是可以轻慢招惹的等闲之辈。
很少有人敢踏过这条界线。越过这条界线的结果黑暗无比,幽灵选择在这里安家也绝不是巧合。他在这里担任的是某种边防警卫的角色,他保护睡在隧道里的人免遭恶棍和贪官污吏的侵害,保护他们免遭在这块幽暗地域里避难的不法之徒和逃犯的侵害。
在他到来之前,亡命徒们常对住在隧道里的人下手。这花了他好一番工夫。而且过程中也流了不少血。但幽灵制止了这种事情再度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