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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是这种时节,大学图书馆里却还到处可见学生们的身影,都是正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的四年级生吧。我们就在这里查阅去年的报纸。
此村华苗的葬礼通知刊登在去年最后一天,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本地报纸上。去世的时间是在二十五日凌晨,所以感觉当中隔了颇久,不过在这时,我还没有联想到诸如因为接受司法解剖导致遗骸回家晚了这样的可能性,只是单纯地觉得,偏偏得在腊月里,元旦的前一天登出葬礼的通知,家人该是何等的痛彻心扉啊。一想到这个,就感到心情非常沉痛。
丧主是父亲正芳、母亲鶸子和弟弟英生。此外,讣告中还有着“姻亲戚友咸哀讣闻”的字句。旁边登着此村的家庭地址,我们据此通过NTT电话局问到了她家的电话号码。
出于由女性出面更容易打交道的判断,高千向此村家里打了电话。她如实地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华苗小姐出事时恰好在场的人,当时好像是不当心错拿了她的私人物品,现在想要登门归还给家人。
“怎么样?”
“应该是她母亲吧,接电话的人。”高千放下话筒,看上去少有的闷闷不乐,声音沉郁。“她说,等着我们。”
“那马上就得去了。”
“走之前——”
“什么?”
“先要到生协 去一下。”
“生协?今天这种日子,那里已经歇业了吧?”
“应该不会。至少去年这时候还是开着的。”
“可是,要去生协干吗?”
“买香典袋。”
“啊?带去此村小姐家吗?我不太懂这种事,这种场合,带去香典是礼仪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就算出于无心,可毕竟形式上我们是把逝者的物品据为己有了将近一年之久,所以也算是作为道歉的意思吧,我觉得这点心意还是应该尽的。”
确实如此。我们要去陌生人的家里拜访,客气一些总是没错。
正如高千所说,生协还开着门,而且相当热闹。复印机前面排起了长队,虽然都不认识,不过应该也是正忙于毕业论文的四年级学生吧。
买了印有“御灵前”字样的香袋走出生协,高千和我与正要走进店内的一位女性不期而遇。定睛一看,是大学事务部的职员药部裕子小姐。
她身材娇小,圆脸上架着副无框眼镜。或许算不上一般意义上的美女,但是很有魅力。头发向后扎在一起,前额全部露了出来,因而也使得她散发出一种知性的洁净感。坦白说吧,药部小姐正是我所喜欢的类型。或者说,也许是出于对自己那位超级虚荣、重视外表的母亲的反感,我对这种不施脂粉,穿衣品位也很乡土的质朴女性极度缺乏抵抗力。
所以若是在校园里和她偶遇并互致问候,那接下去的一天我都会沉浸在微微的幸福感中。可是眼下,偏巧在这种时候,出于某种相当微妙的情绪,我实在高兴不起来。不为别的,就因为鸭哥四天以后就要举行婚礼了,而药部小姐从前曾经与他有过亲密的交往。在去年平安夜,鸭哥失恋了,当时所说的对象,其实就是药部小姐。
话虽如此,现在回想起来,所谓“失恋”的表述并不正确。按照这样的说法,好像让人感觉是鸭哥这一方被甩了一样,但事实却似乎是两人因为一些琐碎细微的龃龉,吵架之后闹翻而已,分手的结果并非两人真心所愿。具体经过我不太清楚,但假如这是真的,那药部小姐还是有可能对鸭哥抱有一丝留恋的。
当然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任何必要因为面对她而感到为难。完全犯不着。只是,像现在这样遇到她,我终究无法像以往那样感受纯粹的愉悦,总好像有种负罪感。
或许这负罪感是源于鸭哥要和药部小姐以外的女性结婚了,而我却受邀将要参加那场仪式;感觉就好像是,由于对那场婚礼的祝福,我自己也变成了药部小姐的“敌人”,明明并非出自本意,却不得已地支持了那个将她排挤在外的小圈子——纷至沓来的种种念头让我暗自苦恼。就在此时——
“您好!”高千竟然主动开口招呼药部小姐——对方原本微笑着,仅以目光对我们致意便打算擦身而过——让我大吃一惊。
“你们好,高濑同学,匠同学。”
我与药部小姐相识是在去年平安夜之后,也就是她和鸭哥分手之后。她知道我和高千通过漂撇学长与鸭哥有来往,但始终对我们很友好,并没有什么抵触。
“买东西吗?”
“午饭错过了时间,所以来看看有没有面包什么的。不过高濑同学你还在这里啊?难道今年不回老家?”
啊,对哦……于是我越发感觉到罪恶感的袭击。药部小姐不知道高千和我打算参加鸭哥的婚礼——想到这里我就心烦不已。然而——
“不是的,因为高峰时期人会很累,所以想等到元旦前后,再轻松悠闲地回去。”
“那,回去之前都在安槻?”
“是的,再说还有鴫田老师的婚礼。”
高千毫不在乎地说出了口,我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想不到她竟会脱口而出如此欠考虑的话,我目瞪口呆之余,整个人都心惊胆战起来。
“啊,对哦,原来这样。高濑同学那边也收到邀请了呢。”药部小姐态度爽快,甚至可以说是乐呵呵地拍了拍手,我表情越发变得僵硬。高千以一种微妙的冷淡眼神朝我投来一瞥。
“怎么了,匠仔?像刚从容器里拿出来的咖啡果冻一样,凝成一整块儿颤巍巍地晃过来晃过去。”
“啊?呃,没……没什么,我,那个,就是……”
“啊呀,大概是在为我担心吧,是不是啊匠同学?”
“嗯,啊不,那个……”
“不过,不用担心的哦。因为我也打算参加鴫田老师的婚礼来着。”
“啊?”我吓了一跳。可是,至少从她的笑脸来看,那不像是在开玩笑。“哦,是、是这样的吗?”
“我收到了邀请呢。”
“这、这样啊。”
“这个嘛,要说一点纠结也没有,那是在撒谎,不过都已经过去了。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特意把请柬送来的吧。这么一来,我要是不去的话,不是反而感觉更差吗?”
“呃,这个,是这样吧。”
到底有几分真心且不去说,但是从她毫无烦恼的表情和口吻来看,对于和鸭哥的关系终结,她是真的已经完全放下了。不过当然,这才是面向自己未来积极前行应该有的态度。
“话说回来,你们俩……”她交叉着胳膊,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们。那表情像是对高千和我这样的组合感到意外,或者说是不可思议。“这是要一起去哪里?”
“一个小约会。”
“啊呀——唔嗯,不错呢,关系真好。”
一开始药部小姐惊讶地敛起笑意,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但随即好像就认定了是玩笑,顺口随着高千的调子接下去。不知怎么,我似乎感觉有一点点受伤。但是仔细一想,又根本没有受伤的理由。
和药部小姐道别之后,高千盯着她的背影注视了片刻,喃喃低语道:
“也太不像话了吧,真是的!”
“啊,”我满心以为是自己在挨骂,往后一仰说,“对、对不起。”
“哎?什么啊,匠仔。你干吗道歉?”
“呃,不是,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吧。”
“没有啦。”高千催我迈开步子,“不是匠仔,我是在对老师生气。”
“老师?你是说鸭哥?”
“那是当然的吧。”高千停下脚步,回望生协的建筑,“这不行啊,她太死撑了。”
“死撑?”
“就是鴫田老师的事情啦。多半还是对他不能忘怀吧。”
“哎?可是这样的话,那她刚才讲的那些,不就完全相反了吗?”
“是啊。她是在我们面前死撑着呢。”
“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说什么胡话?这种事情一眼就看得出来好吗?基本上,说要参加老师的婚礼,就已经很反常了吧。”
“可是,那是鸭哥主动发出的邀请,所以也没——”
“我就是在说他太不像话了嘛。真是的。本来还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的。”
“那就是说,高千,难道你并不知道药部小姐收到邀请的事情?”
“今天刚知道啦。之前倒是听人传过,可是没有确认,所以就想用套话试试看。”
“太、太乱来了吧你。”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看得很清楚了。真是的,鴫田老师这个人太粗线条了。”
“确实。竟然给前女友送自己的婚礼请柬,这是有点儿要不得啊。要是很久以前的也就算了,这才刚刚过去一年。”
“鴫田老师呢,大体来说是个好人,但有些地方也实在差劲。”
“哪些?”
“怎么说呢,就是不管有没必要总想着摆出‘我重视自由,我通情达理’的姿态。说得更清楚些,就是有种表现得很奇怪的虚荣心。”
“表现得很奇怪的——唔嗯。”
“所以,只是为了显示自己已经不介意往事,就给药部小姐发出邀请,其实根本没必要嘛。站在被邀请者的立场上想想看吧,完全就是药部小姐刚才所说的那样,如果不去,只会让人觉得自己还心存芥蒂,故意闹别扭,所以不能不去;可是一旦去了,又只能让自己深受伤害。还有比这更亏的事情吗?”
“说得是啊。”
“处理这种事情的时候怎么就不能好好考虑一下对方的感受呢?男人啊真的是——”
“男人?”
“真是没救了。”
“确实。”
“你好歹也算是忝列末席,不打算稍微反驳一下吗?”
“没法反驳啊。怎么说呢,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明明自己以为是出于善意,实际上却在不知不觉间伤害到了别人。”
这种时候,若是普通人,就会打个圆场说“没有啦,你跟他们不一样啦”,诸如此类的粉饰之辞,然而高千完全不是普通人。
“是啊。”她冷淡地大步走出学校正门,“你好好记着教训吧。”
一走出大门,前方就是地面电车的大学前停车站。我以为要在这里等车,但是高千说先要回去换身衣服。女孩子还真的是各种辛苦啊,我才要感慨,就又接到一句“匠仔你也回去换衣服”。
“啊?难道……要换丧服?”
“那倒不必,我是让你回去把胡子刮掉,收拾利索了再来。到别人府上去拜访,袜子一定要换上干净的知道吗?”
原来如此。被这么一说才意识到是该这样。我们约好在大学前车站会合,暂且道别。
回到公寓,先把虽然不及漂撇学长那么浓密,但因为最近几天偷懒没刮于是也长得乱糟糟的胡须刮掉,然后换了袜子。原本想着是不是应该穿西装,但我只有出席冠婚葬祭人生大事的通用款黑色套装。若穿在身上就真的成了丧服,所以决定还是作罢。
按照约好的时间在大学前面的电车站等候,高千很快就出现了。
我吓了一跳。
她穿了黑色的西装上衣,宽领白衬衫,系着黑色领结。这是身男性风格十足的服装,然而高千穿在身上,却完全没有丧服的感觉,而是有如最先锋的新时尚,这实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不过,让我吃惊的并不是这个。
我没想到,高千竟然穿了条几乎直垂脚踝的长裙。当然裙子也是黑色,而且还是那种感觉有些土气的百褶式样。顺理成章地,那双似乎能激发所有男人恋物欲望的美腿被完全掩盖起来了。鞋子是中筒靴,同样是黑色。
浑身上下全黑的装束之余,又以黑色发带把一头蓬松的卷发绑在脑后,甚至还戴了副纯为装饰的平光镜。
“怎……怎么回事,高千?你这身打扮,究竟……”
“看着很怪?”
“倒、倒不是说怪……不,那个,当然是非常赞啦,可是怎么说呢,呃,简直——”
“简直?”
“简直像修女一样。”
这说的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啊,我自己都呆住了。可是对于见惯她平日风格的人来说,确实也只能这样形容了。
“是吗,那就好。”
“啊?”
“毕竟是要去向死者致祭的。平时的装束会太不庄重吧?”
“呃,这个嘛,大概吧。”
因为刚刚才见过面的关系吗,我不留神就联想到了药部小姐的着装。实际上,高千会特意戴上副眼镜,明显就是因为受到药部小姐的启发吧。可是她们两人的差别就在于,哪怕穿起再朴素再土气的衣服,高千仍然是高千。她特有的那种仿佛能冻住空气的冷漠气质是无法隐藏的。说来比起平时那种华丽而奇异的打扮,反倒是现在这种风格更能呈现她的美貌。
茫然注视着她,我连电车已经在面前停下都没注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急急慌慌地跟在高千身后挤进车厢。
电车里相当挤。高千和我都站在车门附近,抓着革制的吊环拉手。
“好像是有钱人家呢。”随着车体振动摇晃身体的高千低语道。
“谁?”
“此村小姐家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里是黄金地带啊。通往市中心的要道,地段非常好,但是又很幽静。不知道地坪的单价是多少呢。”
“这种事你了解得好清楚啊,明明都不是本地人。”
“那是因为匠仔你太无知了。”
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我们到达了市区中心。下车之后,高千按照电话里问来的路线去找那幢目标房屋。傍晚五点左右,我们在安闲幽静的住宅区里找到了此村邸。
这倒不是之前想象的那种大宅。两层高的西式建筑,但占地面积并不那么大。说得不客气些,和四周的住宅相比,这房子让人感觉有些寒酸。
正如高千所说,这一带看来是地价相当高的区域,与地皮相衬的一幢幢宽敞宅邸四下林立,唯有此村家与众不同,连车库都没有。玄关的侧面一边搭起了简易房顶,权当是停车场。纵向排列的话,看样子能停放一两部车,但因为是细长的形状,怎么看都感觉像是条巷子。此刻这里停了辆绿色的四轮驱动车,那架势好像马上就要开上路面一样。
按了对讲机告知来意后,一位刚刚有了些年纪、头发中夹杂着银丝的女性出门来迎接。她就是死者的母亲,此村鶸子。
高千低头致意道:“可以允许我们上一炷香吗?”
“你们费心了。”
鶸子女士把我们领到宽敞的和室。这里设了佛坛。
高千在佛坛前跪下之前,先将事先准备好的香典递给鶸子女士。
“您太周到了,非常感谢。”
黑框之中,样貌伶俐的女子爽朗地笑着。是此村华苗。说是享年三十二岁,但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上下。一点没错,就是去年平安夜在“Smart-In”门前道路上倒地的女子,可眼前这张笑脸,无论如何都不能与那时的那张脸重叠起来。她是那种把身边人的幸福视作自己的幸福的类型——没有任何根据,但不知为何,我就是产生了这样的印象。
佛坛之中摆放着金色的佛像,但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宗派,因而也完全不懂要怎样上香。我学着高千的样子,向逝者合掌致礼。
我们客气地请鶸子女士不必费心,但她还是让我们移步到桌边,端上茶点,然后徐徐地开了口:“之前您说有小女的遗物——”
“是的。其实事情是这样的。”高千把“礼物”放在桌上,又把之前它是如何混入漂撇学长的东西里面的经过解释了一遍。“——因此,我们想,这恐怕是华苗小姐那时买的东西。”
鶸子女士一直静静地凝视着那件“礼物”,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高千的解释。
白色的鬓发,看上去有若心之年轮,是倦怠于生活进而又持续倦怠于这疲倦本身的结果。尽管如此,她的眼神却不可思议地并未失去光彩,大约是已经达到了能将“持续倦怠”这种惰性转化为某种生命力的境地吧。
华苗小姐想必也是这样的女子吧——我正这么想着,鶸子女士终于说话了:“这里面是什么呢?”
鶸子女士的目光向着高千,因此应对之事就全部交给她了。
“不知道。我们没有打开过。只是从包装纸来判断,应该就是从出事那座公寓的一楼便利店买来的,这一点应该不会错。”
“是嘛。您所说的我完全明白了,不过,我想这大概不该由我们来接受。”
“那,您的意思是,这并不是华苗小姐的东西?”
“不,应该是华苗买下的。不过并不是买给家里人,应该接受这份礼物的另有其人——”
“那是哪位呢?”
鶸子女士的视线再度从高千身上移开,落到桌上的“礼物”上;“按照刚才所说,华苗坠楼的时候,你们正好在场对吧?”
“是的。那时——”
“她真的是——”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一样,她将视线转向了我,“华苗真的是自杀吗?”
询问的语气其实很淡然,但因为内容太过出乎意料,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陷入了烦乱之中。下意识地,我转向高千。于是鶸子女士丢来的问题就这样经我转个手,又投给了高千。
“您这话,”高千极其冷静地接下了问题,“是什么意思呢?”
“对不起,您肯定觉得我突然莫名其妙在说什么呢,对吧。只是,我的女儿,她真的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跳下来的吗?”
“按照警方的意见——”
“是的,警方的意见我了解得很清楚。也听他们说过了,死因是全身遭受外力撞击,没有疑点。可是,你们是怎么想的?在当时那个现场。华苗真的是——”
说到这里,鶸子女士一时缄口,随即端正了坐姿。“华苗她订婚了。”
这话似乎连高千都大感意外,我察觉了她屏息的姿态。
“其实,原本计划是今年春天举办婚礼的。已经办过了订婚仪式,日程和场地也都定了。华苗她看上去真的很幸福。可为什么会突然在这种时候去自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有什么烦恼吗?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鶸子女士的口吻依然是淡淡的。那并不是羞愧于自己的无知,在女儿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理解她;也不是愤然于女儿的先行一步,在此倾泻自以为是的怒火。她只是想要尽可能地了解真相——她的态度中有着这样的谦逊。
换句话说——至少,她并不是那种绝不允许孩子对自己隐藏任何秘密的母亲。
在这世上,有些父母是绝不容许这种情况的,并且还错误地将之理解为父母的义务和爱。本着这样的误解,当孩子自杀时,他们首先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去责备他竟然对自己藏有秘密;在严肃地接受有一条生命消逝了这一事实之前,首先是愤慨于孩子竟然“逃去”了一个自己管不到的地方。
但从鶸子女士的身上看不到这种“误解”。我觉得这并不是因为华苗小姐已经离开了一年。没有误解的人一开始就不会产生误解,就算不经过冷却期也一样。
“莫非——”高千忽然碰了碰那份“礼物”,“您刚才说,应该接受它的另有人在,指的就是……”
“嗯,没错,我想应该是。那应该是华苗买给未婚夫初鹿野先生的礼物,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了。也许那天晚上,华苗是想把这礼物拿去送他的吧。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也就是说,对于出事的那座公寓,您之前……”
“完全不知道。华苗是不是知道我不清楚,但她自己不住在那边,我也没听过她有什么熟人住在那一带。当然也不是初鹿野先生住的地方,他说自己完全没有头绪。所以,为什么非得在那边?我一点都不明白。”
“当天——”高千露出了自我警诫般的犹豫,但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华苗小姐她有没有哪里显得反常?”
“警察也问过这个问题,可是什么都没有,跟平时完全一样。”
“那天她上班了吗?”
“是的。她从上班的邮局回过一次家,说是接下去要到朋友家参加圣诞派对,还说晚上会比较晚回来。”
“她说这件事的时候,也和平时一样,没什么反常的样子吗?”
“完全没有。”
“那么那个派对呢,华苗小姐在派对上的表现怎么样?”
“好像也都很正常。事后我也问过那些朋友,但是都说她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看上去比平时更开心。”
“这样啊……”
确实,听了这些信息,越发让人感觉华苗小姐是不会自杀的了,再说她也没有留下遗书。可是现场状况,叠好的外套和整齐摆放的鞋子,又显示是自杀。这究竟是——
“冒昧问一句,那场派对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华苗从那个朋友家里离开的时候,说是还没到十二点。但是具体的时间就不清楚了。”
“那位朋友是谁呢?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到,会不会华苗小姐原本是打算把这件‘礼物’送给参加派对的某位朋友的?”
“哦,这样啊。说不定真是这样。那位朋友是位姓吉田的女孩,吉田幸江小姐。”
“您知道对方的联系方式吗?”
鶸子女士站起身,拿来了一本手册。在高千的眼神示意下,我借用了圆珠笔和便条纸,记录下相关信息。
“这位吉田小姐,我们会去找她问问。然后还有刚才您说的那位未婚夫,我也想联络一下,能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们吗?应该是姓……初鹿野……”
“是的,初鹿野守夫。”
我继续做着笔记。初鹿野的住址,然后方便起见,连同他工作的地方也记了下来。
就在这时,响起一阵巨大的喇叭声。我被吓了一跳,圆珠笔尖唰的一下戳破了记录纸。
“什……什么情况!”
“非常抱歉,是我先生。”
“哎?”
在此期间,喇叭声完全没有要停歇的迹象。细密的节奏刺激着人的神经,一声声接连不断地响着。这感觉不只是噪音嘈杂,已经到了让人感觉恐怖的程度。
鶸子女士留意了一下头顶上的动静。事后回想起来,那是在期待“他”从二楼下来吧。但很快,她叹息着站起身来:“抱歉失陪一下。”
脚步声逐渐远去,像是走上了二楼。然后很快又下来,从玄关走出去。
高千走近接待室的玻璃门那边,我也跟在她身后,从那里看着外面的动静。
玄关前面停了辆银色小轿车,应该就是按喇叭的那辆了。看样子是想要停进之前所说的那个简易停车场,却被绿色的四驱车挡了道。也就是说,按喇叭的意思似乎是:“把这车给我让开!”
但是,鶸子女士刚才说那是她先生,那么,开车的人应该就是华苗小姐的父亲此村正芳先生。我不清楚那辆四驱是不是此村家的车,可是不管怎样,正芳先生作为此地的一家之主,仅只为了进自己家的话,完全用不着这样子死命按喇叭吧。
走到外面的鶸子女士坐进四驱车,先倒车然后开到路面上,为小轿车留出了车位。
小轿车一直开到停车位的尽头,停下。在它之后,四驱车开回来。两部车相安无事地纵向排列在“狭长巷子”里。
从小轿车上下来的,是位白发斑驳身穿西装的男子。看来他就是华苗小姐的父亲了。
看都不看从四驱车上下来的鶸子女士,疑似正芳先生的中年男人直接从玄关走进屋子。
正要穿过前面的走廊,他注意到了和室中的我和高千。
“哪位?”他如此发问道。
我从未像此刻这样庆幸高千跟我在一起。不知道正芳先生是什么职业,但大概是出于长期必须对他人保持威压状态的强迫感还是什么,他的眼神锐利,甚至蕴含着某种程度的偏执狂的感觉,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我连脚都软了。然而高千神态自若地行礼。她的举止一如往常,太了不起了。在对方的迫力之前,完全没有输阵,甚至还有微笑的余裕,那么高千的段位或许还在对方之上吧。
“打扰了。”
“你到底——”他正要追问,鶸子女士适时地从他身后出现,简单说明了情况,并介绍了高千和我。
“……华苗买的东西?”
但是,正芳先生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高千和我的身上,他的眼睛,完全被桌上那份“礼物”吸引住了。那是仿若瞪着杀父仇人一样的凝视。这样的反应,只能以“反常”二字来形容。
“里面是什么东西?”他歇斯底里地冲着鶸子女士怒吼起来,“装的是什么?华苗到底买了什么?那天晚上到底买了什么,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说不知道?没打开吗?为什么不直接打开看!”
“不可以打开。”
“别说蠢话了!给我让开!”
正芳推开鶸子女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桌上那件“礼物”。那种态度简直就像是在玩具卖场争抢商品的幼儿园小朋友,滑稽而丑陋。到底怎么回事啊,如此过激的反应。
“不行!”
眼看包装纸就要被扯烂的千钧一发之际,鶸子女士从他手上抢下了东西。
“你干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不能打开!这不是我们的东西!”
“你胡说什么?这不是华苗买的嘛!”
“是没错,可这是买给初鹿野先生的礼物!”
虽然还没有确定礼物的对象是未婚夫,但鶸子女士已经这样断定了。
“那又怎么样?这种事有什么关系!”
“不可以。”
“不管要送给谁,都是华苗买来的。是我女儿的东西。父亲看一下女儿的东西有什么不对?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看一下不是很正常吗!这不是为人父母的义务吗?!了解女儿的情况难道不是为人父母的义务吗!”
看起来,正与妻子相反,这位父亲是典型的“误解型”家长——大概是出于刚才被正芳先生的迫力压制的反作用吧,我略怀恶意地这样想到。
“老公!”
我脚都软了。那声音中的严峻迫力仿佛连心肝都瞬间冻裂,让人完全想象不到它是出自那位鶸子女士之口。当然了,被吓住的不止我一个。
好像受到母亲斥责的小孩一样,正芳先生狠狠地颤抖着嘴唇。他瞪着妻子,但立刻就移开了眼神,气势汹汹恨不得要踏破地板一样地走出了房间。对高千和我,终究连眼神都没瞥过来一下。
“真是太抱歉了,让你们看到这么丢人的一幕。”恢复了之前那种娴静的表情,鶸子女士深深地低下头去,把“礼物”放回到高千手上。“自从女儿死去以后,就一直是那个样子。”
我不由自主地点着头,但仔细一想,根本就不清楚“那个样子”具体是什么样子。总之,她的意思大概就是“不像以前那样”了吧。
“没关系,请别介意。是我们多有打扰。”从头到尾始终面色如常观察着情势的高千忽然低下头,“我们会去初鹿野先生和吉田小姐那里拜访一下。如果有了什么发现,会再跟您联系。”
“非常感谢你如此费心。不过,恕我失礼,还是请别再麻烦了,我先生都已经那样……”
“我明白了。那么,我会酌情——”
“是的,请随意。”
酌情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请随意?我重新想了一想还是没有想明白,但高千和鶸子女士却非常默契地,如此打着禅语。
向鶸子女士道了别,离开此村家的时候,高千忽然回过头去。
“怎么了?”
高千仰视着此村家二楼的窗户。我跟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看见窗帘唰的一下拉了起来。
“那是……”
匆匆一瞥的那张脸有着乌黑的头发,所以不是正芳先生。也就是说——
“是弟弟吧。”
“弟弟——华苗小姐的弟弟?”
“报纸上刊登的家属成员,你看过的吧?华苗小姐有个弟弟,叫英生。”
“那位英生弟弟,难道一直在家?”
“大概是的。你看。”高千抬起下巴示意的,是停在之前那辆小轿车后方的四驱。“既然车子在,多半本人也在家吧,一直都在。”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一直都不下来呢?”
“谁知道。”
“对姐姐留下的遗物不感兴趣?”
“若是不感兴趣,客人回去的时候,也不会像刚才那样来确认吧。”
“也有道理。不过,如果这部陆地巡洋舰是英生的车,为什么不管正芳先生的喇叭按得多响,他都不出来呢?”
“谁知道,看来有很多隐情啊。总之,我们先去见见华苗小姐的那位未婚夫吧。”
“现在就去?”
四周已经开始变得昏暗。对我来说,正是喉头黏膜开始渴望发泡酒的时段,尤其是在当面领教了那种“误解型”家长的模样之后。
“好事不宜迟嘛。”
“这真的是好事吗?”
“什么意思?”
“呃,不是,总觉得……好像会拽出来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这一定是本能的低语。
是因为见识了在女儿死后越发执着于那种“控制权”的正芳先生的模样吗,这一刻,不知不觉地,我好像被可怖的病原菌侵蚀了全身,一种充满生理性厌恶的不祥预感笼罩了我。
“匠仔——你不去也没关系的。”
“哎?”
“你不想看的东西没道理勉强你一定去看啊。”
事后回想,高千那时应该也是有了同样的预感。
“那高千你呢,不准备罢休吗?”
“嗯,我要把这件‘礼物’安全交给正确的人。接下去我会自己做的。你回去好了。”
“不,我也去啦。反正回去也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电话,我来打吧?”
“为什么?”
“呃,既然要一起去,多少也得派上点儿用场才行吧。你看,从刚才开始,就什么都推给高千你做了。”
“好啦,你这份心意我接受了。不过,电话还是我来打吧。这种事情上,感觉由女性打过去会进展比较顺利。”
“唔,大概是吧。”
“不过话说回来,那样的父亲到处都有呢。”
“那样的……你是说此村先生?”
“当事人当然也有自己的理由,可是……”高千好像要把不留神想到的什么画面从脑海里挤出去一样,面孔重重地扭曲了。“我不行,我受不了那种人。男人哪,不管长到几岁都只想着自己,只会一个劲儿地向身边的人撒娇。”
起初是单纯闲聊的口吻,但说到最后就降到了冰点以下,而且不再是以我为对象,而是变成了某种独白。平常的高千总是酷酷地与他人在物理上和精神上保持着距离,此刻不知怎么也开始了可以称之为“过度反应”的人物臧否。不过这时候我只是以为她有点心情不好,并没有太在意。
我们在电车站附近找到了公用电话。高千往初鹿野先生的住处打了个电话,但对方好像不在家。
接下去打到上班的地方,得知他现在外出办事了。按照接电话的人的说法,他预计是在晚上八点左右回来。
高千告诉对方晚上八点会再打电话,然后走出了电话亭。
“怎么办,还有两个小时?”
“先去哪里吃点东西吧。”
“也好,要不然先回一下学校怎么样?”
“可以啊,你准备做什么?”
“想去‘Smart-In’看看。”
“啊?”
我们穿过人行横道。高千一边走向电车站所在的安全岛,一边解释道:“刚才谈话时提到的吧,去年平安夜,在那个名叫吉田的朋友家里举办了圣诞派对。也许华苗小姐是要把这份‘礼物’送给某个同样去参加派对的人,这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你问我也没用啊,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这样。”
“但是,如果华苗小姐从朋友家离开的时间,跟她母亲听说的一样是在午夜零点之前,那么这个假设在时间上就无法成立。”
“她坠楼的时间是零点之后,而且那时候‘礼物’还在她的手中。也就是说,她不可能是在离开派对以后,再特意为这个目的去买礼物,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但是华苗小姐有可能是在更早的时间去买了礼物。她在参加派对之前先把东西买好,然后带去了派对现场,但由于某种原因没能交给对方,于是又原样带了回来,也许是这样呢?”
“是啊,这也是有可能的。所以我想确认一下。”
“确认?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去问问‘Smart-In’的店员,去年平安夜华苗小姐大约是在几点钟出现在店里的。”
“这有点不太可能吧?每天都要接待那么多客人呢。再说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根本就不会记得吧。还有,这种店一般都是学生打零工来着,当时的店员可能已经离开了。”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但是,姑且就试试嘛,不行的话也没什么损失。”
话说到这种地步,我也没理由反对了。高千和我再度乘上电车,摇晃了二十来分钟,在大学前站下车,徒步走向“Smart-In”。
到了店门前的道路,我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高千也停了下来。我们一起抬头仰视着御影公寓的大楼。夜幕已经降临,大楼的轮廓看不分明,但是消防通道里都亮着灯。我们的目光被吸引到了最高一层。
华苗小姐就是从那里跳下来的吗……如今再次想到这事,却丝毫没有真实感。这也是因为我并不认识生前的她吧,可就连当时曾亲眼看见华苗小姐仰卧在路面这件事,都毫无真实感,就好像是在梦里发生的一样。
“Smart-In”里挤满了顾客。店员们来回奔忙,看这氛围,实在不适合叫住人说“劳驾问点事情”。至少,若是由我去问,人家根本就不会理睬。
在这种时候,高千的美貌就发挥作用了。找到一个有气无力蹲坐在那里摆放商品(也就是看上去最闲)的年轻男店员,高千走上前去:“抱歉,劳驾问一下。”
“嗯?什么?”前发垂到额头上的他先是很不耐烦地回过头,但在看到高千的第一眼,就像脊背中插进了一根棒子似的,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啊,嗯,是的!来了来了,请问有什么需要?”
“你知道去年平安夜这里负责结账的是哪位吗?”
“啊?”
“去年平安夜,有人买了这个,”高千说着向他出示那份“礼物”,“关于那位顾客,我有点事情想要请教。”
“去年吗?唔,店长他——啊,对了,去送货了。”
便利店的店长为什么还要去做送货这种事,我很不能理解,不过后来听说,这家店从酒家时候开始,就有着为附近的老主顾送货上门的服务,后来即使店的主营变了,这项服务也仍然保留下来。
头发零零散散地挡在额前,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困扰,只是呵呵地笑着,挠挠头。“不好意思,现在店里没人知道去年的事情哎。包括我自己在内,现在的店员全都是新人来着。”
“这样啊,多谢了。”
“啊,但是呢,但是啊,”他急急忙忙叫住打算转身离开的高千,“若是去年在这里上班的人,我倒是知道他的名字啦,只是不清楚那小子当时是不是结账的。”
“真的?是谁?”
“也许高濑同学你也认识的——”
“啊,你怎么?”
“嘿嘿,我是安槻大学的。”店员的口吻变得随便,“我叫大庭,你没听过吗,经济专业三年级的。”
“抱歉,完全不认识。”
“嘁,你好冷淡啊。”虽然遭到断然否定,大庭还是露出了精神的笑容,不过内心好像是真的很不愉快。“那就借这次机会好好记住哦,我叫大庭世史夫。下次要不要一起吃饭?啊,对了,平安夜怎么样,你有计划没?”
“有啊。”大庭当即遭到回绝。“去年在这里上班的那个人,你能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吗?”
这个大庭好像已经习惯被女生无情拒绝了,还笑着打哈哈说什么“哎呀被打败了”之类,胡扯了一会儿又说:“哎呀,这个嘛当然是会告诉你的,作为交换,平安夜就跟我约会啦,好不好啊,说嘛,说嘛?”
“不好。”大概已经忍耐到极限了,高千干脆地转过脸,“又不是非得问你,我之后再来一次,请店长告诉我就好了。”
“啊……等、等下啦,告诉你嘛,我告诉你啦。等等嘛,好嘛?”终于认识到没指望了吧,大庭虽然还是嘿嘿地笑着,却没有了之前的轻浮。“是今村那家伙啦。今村俊之,也是安槻大学三年级的学生。”
“什么专业?”
“跟我一样,经济。”
“他今天在哪里?”
“这个嘛,应该已经回老家了吧。”
“老家是哪边?”
“呃,我不知道。这是真的啦。”
“那老家的电话号码呢?”
“抱歉,那个也不知道。我才没兴趣去问臭小子要电话号码。”
“非常感谢。”高千微微一笑,然后转向我,“都记下来了?”
“是的是的。”
“咦?”大庭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啊,什么啊,这种事情不早点儿说清楚,进攻方式肯定就错了嘛。”他口中嘟囔着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语。高千无视这样的他,直接拉起了我的手。“哎,先别走嘛,我不在意那种事的啦。”我们任凭大庭在背后喋喋不休,离开了“Smart-In”。不在意那种事又是什么意思啦。随便了,不去管他。
“什么人啊,好想跟他说快点认真工作,别跟女人搭讪啦。”
“我觉得那个人好像不太了解你。”
“怎么说?”
“因为,哪有人会当面跟你搭讪啊,通常都没那个胆量吧。哦对,除了漂撇学长。”
“算是吧。再说,要是了解我,就应该清楚我对男人是没兴趣的。”
“呃……这个,不好说。”
确实,高千是同性恋的传闻在校园里非常有名。但是关于这一点,大家一般都将之理解为一种传说吧,是她在被人神秘化的过程中生出的诸多传说之一。
不过,在老家的高中时代,高千曾经有过一个小她两岁的女性恋人,后来两人以一种悲伤的方式分开。因为无法忘怀对方,高千直到最近都还戴着她送给自己的戒指,这些事情,几乎没有人知道吧。我也是因为极其偶然的契机才知道了高千的隐私。就连总是熟知朋友各种动向的漂撇学长,虽然也听高千本人说过了她和那位“恋人”的事情,但对戒指,想来应该也并不知情。
“总之,这里要再来一次。”
“接下去做什么?回市里吗?”
“不,要先等到八点,跟初鹿野先生在电话上把见面的事情定下来。也许今天一晚上都找不到他,那样不就白跑一趟了吗?”
“也对哦。”
“反正还有时间,先去‘I·L’简单吃点吧。”
“I·L”营业到夜里九点。通常这个时间都会挤满吃晚餐的学生,但因为临近圣诞的缘故,此刻店里空荡荡的。
“啊!”吧台位上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看见我们就扑上前来,“哇——高千!你去哪里了?!”
这是小兔,也就是羽迫由起子。她小小的个子,体格如同少年一般结实,明明在冬天,却光腿穿着短裤短袜,若是再背起红色的儿童背包,那怎么看都是名小学生了,可是实际上,她跟我们一样,是安槻大学的二年级学生。她是本地人,家里离得稍微有点远,所以正常情况下这种时候应该已经不在学校附近活动了,但现在看来,果然也是打算在公寓一直住到鸭哥婚礼那一天吧。
“哇啊——高千,今天感觉好特别哦!”她闪动着那双恰如绰号所示的兔子一般圆溜溜的眼睛,抚摸着高千的“丧服”问,“你去参加葬礼了?”
“没,有点其他的事。”
“那就是相亲?”
“哪有这么悲哀,我还很年轻呢。”
“因为感觉你很花了一番心思嘛。好有味道啊!很有型!高千你啊,因为风度好,所以穿这种衣服也超级合适啊。嗯嗯,太帅了!”
小兔好像挂在高千身上一样跟她挽着手,朝向里面的座位走去。考虑到高千的“取向”,眼前这画面不由让人心头一惊,不过小兔只是单纯在闹着玩吧,而高千在眼下这种时候看来也不像有那种心思——正满脑子胡思乱想之际,小兔忽然扭头朝向我:
“咦,什么啊,匠仔你也在啊?”
“是啊是啊,真不好意思,还有个跟班的在这里。”
“说得这么谦虚。对了,匠仔你最近好像跟高千很投缘,果然是因为喝过同一锅啤酒的作用?”
在之前那次“夏天事件”过后,漂撇学长以“精神复健”的名义,拖我们陪他一起去某处高原,结果迷路走到了一座不知道房主是谁的山庄。碰巧那座山庄里除了一堆啤酒,什么都没有,于是我们就开了一场不合时令的盛大酒宴,这就是小兔所说的“同一锅啤酒”。
“小兔你不是也一起喝的吗?”
“这个嘛,话是这么说——咦,这什么啊?”小兔说着,伸手拿起高千放在桌上的“礼物”,“告诉我告诉我,这是谁送的啊?难道是匠仔?”
“不是啦。对了我问一声啊,今村俊之这个人,小兔你认识吗?”
“今村?”小兔好像啪啦一下耷拉下了长长的耳朵,歪着脑袋反问,“那是谁啊?”
“听说是安槻大学的三年级学生。”
“俊之吗——专业呢?”
“经济。”
“不认识,没听说过。”
“是嘛。”
“这个今村某某怎么了?”
高千一边吃着饭,一边将从去年平安夜的事情开始,直到今天下午接受漂撇学长委托的原委,全部详细地说了一遍。
“哦。”大概因为不是自己直接知道的事情,小兔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其实,学长现在好像真的很辛苦呢。在忙着准备当司仪。那么能扯的人,竟然说站在人前会紧张,简直不敢相信。那可是心脏上长着扫帚毛的学长啊!”
这位自称站在人前会紧张的学长,将来选择的职业却是女校老师,说来还真好笑呢,不过那跟现在的故事没有关系,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啊,对了对了,”小兔把高千摘下的平光镜戴在自己脸上玩儿,“白天我遇到绘理了哦。”
对哦,绘理现在在安槻。这倒不是说她为了准备四天后的婚礼而从老家出来,其实从大学毕业以后她就一直留在安槻,连在老家好不容易定下的工作都没有去——
“真的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紧张吗,眼看四天后就要婚礼了?”
“那倒没有啦,不过也和平常很不一样。说不定是因为已经从学校毕业,所以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吧。反正不太像是紧张。”
“这样啊。”
“这么说起来,她对鸭哥很生气呢。”
“对老师?为什么?”
“因为怎么都不肯让她去新居,说是连钥匙都不给她。她本来想把自己的行李送过去的,现在也只能全部延后了。好好笑哦,都这个年代了。”
鸭哥有着那种让人无法相信他竟然是生活在现代日本的道德观,在他看来,婚前性行为是绝对不行的。因此,在正式举办婚礼之前,新娘也是不能搬入新居的,他就是践行着这样的理念。和绘理恋爱的时候也是如此,若是她来自己家里玩,不管多晚都不同意她过夜,总是自己开车或是叫出租车送她回家,因此从女方父母的角度来看,大概会觉得再也没有比他更让人放心的男人了吧。可是说真的,他到底是哪个年代的人啊。
“稍微有点儿保守了,是吧。”
“可是,说不定就是这么古板才好呢。因为他既然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那将来就算自己想偷腥,也做不出来吧。”
“你怎么知道?”高千坚决贯彻不信任男人的信念,“男人的嘴和下半身完全是两码事啦。要求妻子贤良贞洁的同时,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包养情人。不把这种矛盾视为矛盾,才是男人的本性所在。”
“大概是吧。哎,这么一说就连匠仔也很难讲哦。别看长着这么一张乐呵呵的脸,好像小孩子在软糖上信笔涂鸦出来的一样,搞不好做起坏事来也半点不含糊呢。”
“好啦——”高千看了看挂钟,站起身来。正好八点。
她朝店里的公用电话走去。
小兔一边看着她的背影,一边嘀嘀咕咕朝我开口:“哎,我问你啊,匠仔。”
“什么?”
“说真的,到底怎么样?”
“什么啊?”
“就是跟高千啦。进展顺利不?”
“啊?”
“虽然从组合来看是不太搭调,不过我觉得这样可能也很不错。”
“我说啊,她对男人可是没兴趣的。”
“哎——你说什么蠢话呢。”
“因为,喏,就是那个……”
“哦哦,那个啊。可是那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高千说出她和那位小她两岁的“女朋友”的悲恋时,不止漂撇学长和我,小兔也是在场的。不过跟漂撇学长一样,小兔也不知道那枚戒指的事。
“都已经过去了啦。我在初中和高中的时候,也曾经憧憬过同性的学姐哟。简单说就好像出麻疹一样,跟真正的同性恋根本不是一回事,高千她是因为本人不否认,所以那些不负责任的流言才会变成定论——”
真没想到,小兔是这么想的。就我所知,校园里和高千关系最亲密的女性朋友应该就是小兔了,但我却不知道是这样。不过,或许正因为一心认定那只是流言,所以才能这么天真地向高千撒娇吧。
“流言吗,我——”
正想要说我觉得不是这样,却又闭上了嘴。小兔也有她相当敏锐的一面,所以一定会追问我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可没有自信能隐瞒过去。关于戒指的事情,虽然高千并没有特别要求保密,但就算对方是小兔,这也不是可以随随便便拿出来说的话题。
“我什么?”
“没有啦,我——”想着随便蒙混一句,却不留神说出了奇怪的话,“我是在想,不是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咦?啊哈,匠仔你好可爱啊!这么老实。”
“不是啦,我想说的是,美女都是人类的宝贵财富啊,所以像高千这样的女性若是对男人没兴趣,实在太浪费了。”
什么啊,这种论调简直跟漂撇学长一样了嘛。难道因为一直在一起喝酒,最近连想法都变得像他了吗?想到这点,我觉得有些恐怖。
“嗯,就当是这样好了。”
恰在这时,高千回来了。“什么事就当是这样好了?”
“嗯?哎嘿嘿——”
“什么啊,小兔,感觉好恶心。”
“什么都没有哦。”
“怎么样?初鹿野那边——”
“嗯,他会到这边来。”
“啊?”
高千解释道,她再打电话去公司的时候,初鹿野还没有回来,不过这次接电话的同事要比之前那位周到,帮忙通过手机和初鹿野取得了联系。初鹿野好像正在回公司的途中,就经过安槻大学附近,他决定顺便到“I·L”这边来一下。
“这样还真走运哎。”
“嗯,本来还以为又得去一次市里才行了。那样一来可能会赶不上回来的电车,大概就得乘出租车回来了。”
“花钱如流水啊。”
“不过呢,嗯,最终全部的开销都会要小漂付的。”
“咦?让学长付?”
“当然啦,这一堆的事情全都是因为小漂个人的请求才去做的,包括刚才的香典,所有必要开支过后都会按实结算。”
原来如此。这番话完全合情合理。
我们聊着天,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一位细长脸、戴眼镜、三十来岁的男性出现在店里。正好这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所以他径直走近我们这一桌。
“抱歉打扰,之前是你们打来电话吗?我是初鹿野。”
“劳您特意过来一次真是对不起。我是高濑。”
小兔忽地站起身,迅速回到吧台的座位,这是为了方便我们谈话,也正是她的机灵之处吧。初鹿野先生落座在她空出的椅子上。
“百忙之中打扰,真是过意不去。”
“没关系,我也正好想喘口气,打算找家咖啡店什么的坐一会儿。”
“那就是说,之后还要继续工作?”
“嗯,大概要到半夜才做得完吧。经常都是这样了。”
以前也听说过,本地的中小企业大多要依靠贷款经营才能勉强维持业务,因此加班超多,都够得上触犯法律了。甚至还有传言说,若真要遵守劳动法,马上就会有一大批的公司关门大吉,实在是让人听了丧气。
“——那么,”他一口气把水喝光,点了杯咖啡,然后松开领带,“说是跟华苗——此村小姐有关,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在电话里,我完全没弄清状况。”
“其实——”高千把那份“礼物”放到眼前,开始进行今天的第三次解释。
一开始,初鹿野先生还饶有兴趣地听着,但从中途开始,就心神不定地游移起视线。原本显得温厚的微笑全部消失了,好像沉思着什么的样子。
高千已经说完了,他还是好半天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完全忘记了现实中正有初次见面的人坐在自己对面,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半空。等到终于开口说话时,视线依然定在虚空的某个地方。
“很遗憾,这好像不是为我买的礼物。”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因为——不,”好像忽然从催眠状态中醒来,初鹿野先生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不,关于这一点请恕我无法直言。凭借想象而说事不过是在中伤死者。我已经打算忘记了,跟华苗小姐的那些事,我只想保留好的印象。”
这种意味深长的说法,是让人听了以后不由得就会展开恶意联想的话语。
“今天,我们去见了华苗小姐的母亲。”
“是吗?”
“她说怎么都无法相信女儿会自杀。”
“那很正常。就连我也无法相信。”
“也就是说,对于华苗小姐自杀的理由,您并没有头绪是吗?”
“怎么可能会有。不,当然了,就算是我,也不见得知道她所有事情。实际上华苗小姐——”他闭上嘴,还是那种无法不让人展开恶意联想的方式,“……也许华苗她没让母亲知道也没让我知道,对任何人都保密地独自烦恼着。但是,至少我没有注意到。”
“那么,如果不是自杀,华苗小姐为什么会死?”
“意外?应该不是。听说在坠楼现场,她的外套好好地叠着放在那里,鞋子也摆得整整齐齐,只看这些情况,就知道不是意外了。明显是自杀。如果说不是自杀——”
“也许就是被人谋杀?”
“是的。”面对高千挑衅的话语,初鹿野先生点头承认了,态度干脆得让人扫兴,“如果不是自杀,就只有这种结论了。”
“可是,华苗小姐她有什么理由遭人谋杀吗?”
“不,没有吧。至少我没什么头绪。只是——”
“只是?”
“要说有疑点的人,应该就是我吧。”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他要刻意说出这么露骨的话来,我难以理解。
但是随着接下去的话题展开,我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他的心情。简单来说,就是他一直都在盼望有谁能来问他一下,来听听他的心声。当然,这也不是说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他的听众必须具备充分的理解力和包容力,足以促进他的自我放弃冲动——比如说,像高千这样的人。
“这不是说单纯有那样的感觉,事实上,我的确受到了警方的怀疑。虽然现场状况明确显示是自杀,但是没有发现遗书,相关人等也完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杀,所以警方把他杀也作为一种可能性纳入了讨论。在这个层面上,作为疑犯被盯上的,就是跟华苗有婚约的人,也就是我。”
“但是为什么呢?警方怀疑你,有什么根据吗?”
“之前我和华苗之间稍微有了点争执。这件事好像被警察打听到了。”
“争执?关于什么?”
“我之前有点小小的误会——不,我一直都以为那是误会。但是既然有了这个东西,那也许就不是误会了。”所谓的“这个东西”,当然就是指眼前的“礼物”。“华苗在跟我认识之前,好像有过一个交往很深的男人。即使跟我订婚之后,也还是经常会跟那个男的见面——我听到传言以后去质问过她。所谓争执,指的就是这个。”
“华苗小姐对此怎么回答?”
“她说,以前确实有个交往过的男性,但现在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相信她吗?”
“我没有理由怀疑——当时没有。”
初鹿野先生的视线落在那件“礼物”上。他心里想些什么再清楚不过了:去年的平安夜,华苗小姐是去见那个男人了吧,带着“礼物”。自然,可以推断那个男人就住在御影公寓,在那里两人发生了争执,华苗小姐一时情绪激动而跳楼自杀——带着没能交给对方的“礼物”。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不,完全不清楚,不过曾经无意中听说是她弟弟的朋友,但那也是传言。要说到底有几分可信——”
“对不起。”
“啊?”
“本来是想把这个——”高千说着拿起“礼物”,“是我把它带来,导致了你无法再相信华苗小姐,所以我现在再说这种话可能是太不自量,但是我希望从今往后,你还是能一直信任她。”
“嗯,当然,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初鹿野先生点着头。只是很明显,在他的眼中,疑惑已经变成了确信。他的眼神在说,自己果然遭到了背叛。
“如果弄明白了这是给谁的礼物,我会再次报告——”
“不,请不要再费心了。否则的话,若是你没打来电话,我又要开始烦恼会不会是那些不好的想象全都猜中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请不要再跟我联络。说这种话可能太任性,不过我希望这件事能就此作罢。”
高千的表情变得极其忧伤,简直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在别人面前这样明显地流露感情。
“我知道了。”她立刻就恢复了平常冷静透彻的表情,低下头去,“给你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抱歉。”
“没……”
“恕我失礼,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可以吗?”
“什么事?”
“初鹿野先生是怎么认识华苗小姐的?”
“怎么认识的?”他露出困惑的表情,不明白高千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爽快地回答了,“是通过共同的朋友而认识的,或者说是被介绍认识,总之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那位共同的朋友是?”
“是一个叫作吉田幸江的人,华苗的同级生。顺便说一句,我也是跟她们同所高中毕业的。”
之前,此村小姐的母亲说起过同一个名字。
“你刚才说被介绍,当时是哪边提出希望认识的?”
“哪边都没有。吉田小姐是那种……可以说属于上流社会的人吧,总之就是当地很有名的大地产家的千金小姐,经常在自己家里开派对。她好像很喜欢搞这类活动。据说那些生活在外地的同学休假回老家的时候,总是她负责召集大家聚会。”
“是个热心人呢。”
“是的。我也被邀请过一次去她家里参加正月的派对,差不多两年以前吧。不过,说到参加派对的客人,全都是所谓文艺圈的类型——”
“你说的文艺圈是……”
“活跃于公众视线中的作家、设计师、摄影家等,全是这类的人。还有演艺明星,甚至国会议员什么的。”
“那些人全都是同级生吗?”
“没有,只是都毕业于海圣学园,毕业时间各有不同。虽然也不光是因为这个,但总感觉,大家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我没有办法融入现场的气氛。那时吉田小姐大概注意到了吧,就介绍华苗小姐给我认识,说我们肯定谈得来。那是我们初次见面。”
“后来你们就开始交往了?”
“是的。那以后我就算接到邀请也再没去过吉田的家庭派对,但有时会跟华苗两个人单独见面,就是这样的经过——不过,你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位是相亲认识的呢。”
“相亲吗?不,不是的。只不过吉田那个人,好像特别喜欢把自己认识的人撮合在一起,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种相亲吧。”
“那么,华苗小姐的父亲是不是曾经一个劲儿地催过她结婚呢?”
“没有,恰恰相反。”
“相反?”
“华苗小姐的父亲其实是反对她嫁给我的。”
“反对……真的吗?”
“好像是的,我听她本人说起过。至于具体的理由,大概她顾忌我的情绪,并没有说。不过我大概也猜得到。正如你们所见,我是中小企业的一介员工,因为加班比较多,所以收入还马马虎虎,但是生活不规律,因此显然会对家庭照顾不周。这些地方让他很不满意吧。作为父亲,他非常强烈地希望女儿能嫁一个跟他一样的公务员。”
“公务员?那又是为什么?”
“这个嘛……”初鹿野先生好像有些困惑地再次看了看高千,随后大概意识到她不是本地人。“该怎么说呢,地方上有一种非常根深蒂固的价值观,甚至可以称之为‘公务员信仰’——不对,未必每个地方都是这样,那么我修正一下,在安槻这里。”
“公务员信仰?”
“简单来说,就是收入稳定,只要不出什么太离谱的差错就完全不必担心被解雇。上班时间朝九晚五,所以用不着担心由于工作强度太大导致过劳死,也不会出现顾不了家的问题——当然了,说到公务员一言蔽之都是这样,但论及实际情况我想也是各有不同,只是在乡下,那种公务员‘安定’的印象非常强。所以,优秀的人就去做公务员,抱有这种想法的绝对为数不少。”
“华苗小姐的父亲也是抱有这种想法的人?”
“没错。所以他是真心认为我不适合做他的女婿。只不过华苗的母亲站在女儿一边,所以他好像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让步了。”
“华苗小姐的父亲本人也是公务员吗?”
“在市政府上班,所以让华苗,还有她弟弟英生君也都做了公务员,我听说是这样。说起这个,据说英生君最近辞掉了工作。”
“辞职以后,现在做什么事情呢?”
“英生君吗?那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从那以后我和此村家就完全没再来往。”
“是吗,我明白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非常非常感谢。”
“也没有……”
初鹿野先生一口没碰之前点的咖啡,离开了“I·L”。曾经一度像要回头的样子,但终究还是一直目视前方地走掉了。
“怎么感觉朝着沉重的方向发展了啊。”小兔从吧台回到桌边,“我说,这东西该扔掉了吧?”说着,把那“礼物”举到莫名出着神的高千眼前。
“哎——为什么?”
“事到如今还有人拿来这种东西,就算是死者的那位情人也会感觉为难吧?”
“对方是不是为难,并不需要我在意。再说,这还不一定是华苗小姐买给情人的东西,况且我们又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有个情人。”
“都一样啦。不管礼物的正主是谁,事到如今,都肯定已经对这东西无所谓了。”
“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随便把它丢掉啊。”
“我觉得丢掉然后忘记它是最好的选择。刚才见了那位初鹿野先生也明白了吧?再追查下去可能会听到比他之前说的那些更沉重的大实话哦。”
“是吧。但还是不能半途而废。”
“高千,这可真不像你了。为什么要这么较劲啊?”
“较劲?”高千好像打从心底惊讶的样子,“我……在较劲?”
“是的啊。对吧,匠仔?”
我略微有些为难,但终究点了点头。是不是真在较劲我还不太清楚,但确实,高千的态度有点反常。
比如,为什么要问华苗小姐和初鹿野先生是怎么开始恋爱的?说正芳先生催华苗小姐结婚,推测的根据是什么?对初鹿野先生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真正的用意又到底是什么?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高千在这件事情上是感情用事了。她所在意的对象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华苗小姐的自杀。
事情会变成这样,恐怕是由某个具体原因引发的。一开始应该只是觉得能把“礼物”还掉就行了,但不知何时开始,却对华苗小姐这个人产生了深刻的情感代入,或者应该说(事后想来)是无意识地把自己放到了华苗小姐的位置上。当然,一直跟她一起行动的我应该也亲历了导致这一结果的事件,可究竟是什么事,我在这时还没有半点头绪。
“你想现在就去那位吉田小姐的家里看看,是吧?”
我因为太过担心,结果一下子把心里话脱口而出,但这明显是“失言”。于是,还没来得及后悔“这下糟糕”,高千已经颇感意外似的睁大了眼睛,瞪视着我。
她瞪我并不是因为那句话与事实不符,而是因为我的语气是类似于毫不客气入侵她内心的那种。她最厌恶的就是被别人,尤其男性,擅自解释、推断她的内心世界(解读是否正确则另当别论),甚至要说憎恨都不为过。若在平常,高千大概立刻就会对我宣布绝交吧。
但是——
“不用往下说啦,匠仔。”高千的表情缓和下来,语气简直好像安慰撒娇的小孩一样。“你的意思是今天已经很晚了,吉田小姐那边明天再说是吧?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不由自主地,我和小兔对视一眼。然而对于高千“过分平稳”的反应,小兔的不知所措就只有短短一瞬,随即就笑着用手肘戳戳我的侧腹。她没有出声,只是嘴唇活动着说“看吧看吧”。
小兔完全误会了。她把高千放过我的“失言”解释为她对我有好感,也就是说,在她心中我是特别的。但这不可能。
不说退一步,而是退百万光年的距离,就假设我是高千的“恋人”好了,可是由于刚才的“失言”,这层关系也立刻就会化为泡影。简单来说,高千就是这样的性格。对于未经“许可”试图“干涉”自己的人,哪怕是最心爱的恋人,也绝对不会原谅。就是这样。
事后回想起来,这次高千从开始到结束都很“反常”。我感觉她——虽然这样的表述有点奇怪——充满了平日里绝不可能有的“慈爱”。难道是因为临近圣诞节吗——我甚至都扯出了这样的理由,却一点没想到会是因为她把自己的感情植入了华苗小姐的事件。在目前这个时候,还没有想到。
仿佛在嘲笑我的困惑,哐啷啷啷,铃铛声响起。
“噢,大家都在这儿啊。”漂撇学长走进店里,“我到处找人来着。结果公寓里一个人都没有,真是的。”
作为高千各种烦恼的始作俑者,他本人倒是扬着轻松快活的破锣嗓,踩着鞋子呱嗒呱嗒朝我们的桌子走过来。
“啊啊,好累啊累死我了,真是的。以后再也不想做什么婚礼司仪了啦,而且连余兴表演都必须一样一样考虑起来。啊啊啊,要是当初没说‘我来做’就好了。哎呀,我这个人啊,就是奉献精神太旺盛了。”
对于“奉献精神”这个词的意思,漂撇学长到底有没有正确理解姑且不论,但总而言之,他看来是在勤勤恳恳地认真准备婚礼来着——才刚感动这么一下,接着就不对了。
“那么,我们去喝酒吧——哎呀?”他注意到了放在桌上的那件“礼物”,轻快地伸手拿起来,“喂,怎么搞的,还没拿去还掉啊?”信口说出的这种话就让人心生不悦。
“说什么啊!”小兔嘭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才不是这样呢学长,高千她——”
“没事没事。”高千不知怎么,窃窃地笑了出来。那是一种与平日她给人的印象不同,完全无从想象的极其明朗的笑容,所以不仅漂撇学长,连小兔都茫然若失了。自然,我也不例外。
“可、可是,高千……就算是学长,也不能说得这么过分啊。他又不知道这边情况——”
“没有关系啦。说话过分,本来就是这个人的存在意义嘛。”
“哎?这、这样啊?”对高千的笑容没有招架之力,小兔的表情完全缓和下来,“也对哦,这么说起来,学长还真是这样。”
“哎,呃……那个,难道,”跟大家一样,对于高千的微笑以待很不习惯的漂撇学长显得不安起来。“我说错话了?”
“没事没事。好啦,我们去喝酒吧。”
“噢。这么说起来,高千,你今天也穿得很漂亮啊!”
“啊呀,谢谢。你注意到了啊。”
“当然啦,这么抢眼。不过感觉有点像丧服——啊,对哦。”看来他意识到了,这是为了拜访此村家而换的衣服,于是恍然大悟地点头,“总之很漂亮,嗯嗯,非常棒。”
“对吧,很漂亮是吧,很棒是吧!”好像被夸的人是自己一样,小兔与有荣焉地欢悦不已,“高千平时也该多穿这种正装感十足的嘛,好漂亮的呢。”
“各位的赞誉我已经完全收到了,现在,容我失陪。”高千说完,再次走向店内的公用电话,自然是为了去和吉田约定明天的拜访吧。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莫非高千她喜欢漂撇学长?说起来超级意外,就好像眼镜蛇和獴的组合一样,可是一旦往这方面想了,就开始觉得,搞不好还真有可能。
高千和漂撇学长在校园里总是在一起,但大家一般都觉得,那是因为漂撇学长太会死缠烂打,她对此无计可施只好勉为其难地奉陪。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这种看法多半是对的吧。只是,两人的关系未必就永远只是这样,高千的心中也未必不会发生某种化学变化,不是吗?
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无他,就是一个疑问:继我之后漂撇学长再度“失言”,面对这样的双重攻击,高千怎么会那么平静地既往不咎了呢?诚然,高千是那种怒火涌上心头时反而会发笑的性格,但这次又不是这样。所以说到底,她平时对漂撇学长一边这样那样地抱怨,一边却又纵容着他,其实是因为对他心存好感?
不,慢着,这不可能吧。因为这么一来,不就变成和刚才小兔的“误会”同样道理了吗?也就是说,高千的“反常”并不是因为如此无趣的理由?我越发混乱了。
高千回到桌边,拍拍我的肩说:“明天,说是傍晚可以。”
“什么啊?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可以?”学长乐呵呵地插嘴。
“约会。”
“你说啥?”
“只不过对方是女的。”
“什么啊,别吓我嘛。还以为你要跟别人——”
“但我是跟匠仔一起去哦。”
“咦?那我也去。”
“是关于‘礼物’的,你还要去?”
“啊?哦,这样啊……”虽然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似乎是从刚才的气氛中意识到自己的要求给高千带来了麻烦吧,漂撇学长说,“那这次由我把这玩意儿带去吧,高千你就不用再管了。”
“没事没事。”
“什么没事没事,你……”
“小漂你不用多想别的,就专心练习司仪的事情好了。”
“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相应地,今晚你请客哦。”
“一句话啦——”
“好啦各位,我们走吧。”
高千少有地兴致勃勃,这样的态度反而更让人感觉到她对这次事件异乎寻常地执拗,我开始觉得不安。仿佛看穿了我的这种心情,在前往“三瓶”的途中,高千靠近我的身旁,在我耳边低语道:“别误会哦。”
“什么?”
感觉到这像是悄悄话,我留意着不引起漂撇学长和小兔的注意,也小声地反问。幸亏那两人正走在前面,兴致高昂地讨论着婚礼余兴节目,完全没注意我们。
“这次我并没有打算玩‘侦探游戏’。”
这么一说,我到现在才想起来她的那种“爱好”。平日里高千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毫无感慨,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有性格缺陷,在精神层面上属于危险人种;但是偶尔也有事情能让她专心致志投入热情,那就是解“谜”。但是话虽如此,对高千而言,好像解谜本身也不是那么重要,她的兴趣在于为谜题建立假设又推翻它的过程。把这种爱好称为“侦探游戏”还是第一次,不过其中也不乏微妙的自嘲意味。
华苗小姐在把“礼物”送到某人手中之前就自杀了,为什么?高千因为对这个谜题感兴趣,才会干脆地接受漂撇学长的拜托——重新再想一遍,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之前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呢。事实上,最开始她大概是有这个意思;但从“侦探游戏”所包含的自嘲意味来看,或许她是想说,现在情况变了吧。
“不过,虽然我现在是这么说,但就结果来看,也许还是一回事。”
“你的意思是?”
“我想要了解华苗小姐。”
“关于什么?”
“匠仔你不想知道吗?”
“关于她的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她的母亲、初鹿野先生,谁都不知道——”
“难道你怀疑她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杀?刚才对初鹿野先生也这么说——”
“至少眼下我还没有这样怀疑,我认为华苗小姐是自杀的。我想知道的是理由。”
“自杀的理由?”
“或者说,其实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
“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当然,我希望不是那样,希望她不是因为那个理由而死。但是,如果她是自杀的话,理由就只可能是那个了。”
“你说的那个理由是什么?”
高千没有回答我,而是低声地喃喃自语:“也许,华苗小姐是遭到谋杀的想法还让人更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