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哈西,一个两百四十磅左右的中年女人,脸色灰黄,穿着一身定制的黑色外衣。眼睛像闪亮的黑色鞋扣,双颊柔软、苍白,好像同一颜色的黄油。她坐在黑色玻璃办公桌后面(这办公桌好像拿破仑的坟墓),抽着一根香烟,烟嘴差不多和卷起的雨伞一样长。她说:“我需要一个男人。”
我看着她把烟灰磕到闪亮的桌面上,青烟在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的风中卷曲着,盘旋着。
“我需要一个男人,他要足够帅气,能让一位高门第的女人上钩;他要足够强壮,能够和一台强劲的铲车过招。这个家伙,要经常出入酒吧,像弗雷德·艾伦 一样油嘴滑舌,甚至过之,头撞到啤酒运输车上却只当被歌舞女郎用法棍面包敲了一下。”
“小菜一碟,”我说,“你不就要个扬基 球员,罗伯特·唐纳和帆船俱乐部的家伙吗!”
“你或许就行,”安娜说,“干净利落点,二十块一天加上额外开销。我好多年没有替人拉线了,但这一桩是个例外。我的侦探买卖还比较顺利,不会引火烧身的。现在咱们看看葛莱蒂丝是多么喜欢你吧。”
她倒过烟嘴,在一个黑色镀铬的大型通告器上按了一下,“拿一个空的烟灰缸进来,亲爱的。”
我们等着。
门开了,一个穿着比温莎公爵夫人还讲究的金发高个女郎漫步进来。
她优雅地摇摇摆摆穿过房间,清理安娜的烟灰缸,拍拍她的胖脸颊,含情脉脉地瞥我一眼,又出去了。
“我想她脸红了,”门关上后,安娜说,“我看你有两下子。”
“她脸红——我还和达里儿·珊娜约好吃晚饭呢!别扯闲话了,到底怎么回事?”
“去对付一个女孩,她有一双勾魂的眼睛,红头发,是一个赌徒诈赌的搭档,钩上了有钱人家的儿子。”
“要我怎么对付她呢?”
安娜叹了口气,“菲利普,这活儿有点儿狠。如果她有任何案底,你就挖出来,当面揭发她。如果没有,这是比较可能的,因为她出身于好人家,那你就自己看着办。你有主意了,对吗?”
“我不记得我几时有过主意。什么赌徒?哪个有钱人?”
“马蒂·艾斯特。”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却想起最近一个月生意很坏,我需要这笔钱。
我又坐了下去。
“当然你可能会惹上麻烦,”安娜说,“我从来没听过马蒂光天化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人做掉,但他也不是吃素的。”
“找麻烦是我的职业。一天二十五块,如果我接这活儿,外加两百五保证金。”
“我自己也要赚一点儿啊!”安娜嘀咕道。
“行,外头有很多苦力。很高兴看到你健康快乐,再会了,安娜。”
这回我站了起来。虽说我的命值不了多少钱,但终归还是值点儿的。马蒂·艾斯特是公认的狠角色,身后有不少帮手和保护伞。他的地盘在西好莱坞区的日落大道上。他一般不出手,不过只要他出手,肯定有人遭殃。
“坐下,成交。”安娜哼了一声,“我是个可怜的破产的老女人,除了一身肥肉和奄奄的病体,一无所有,却还想维持这个高级侦探社。拿走我的最后一毛钱,然后嘲笑我吧!”
“这女孩是谁?”我已经坐下了。
“她叫哈丽叶·韩翠丝——真是个好名字 。住在米兰诺,北西卡默一九〇〇街区,高档社区。一九三一年,父亲破产,打开办公室窗户跳楼自杀。母亲死了。妹妹在康涅狄格州的寄宿学校。可以从这里切入。”
“这些是谁挖出来的?”
“委托人拿到了一堆银行支票的复印件,都是他儿子给马蒂的,价值五万。这个儿子——是这老头收养的——不承认这些支票是他签的,跟天下所有的不肖子一样。所以我的委托人把支票复印件交给一个叫阿柏捷的鉴定,这家伙假装擅长这类事情。他说没问题,四处打听了一下,可是他实在太胖,做不动跑腿的事,跟我一样,现在他罢手了。”
“那我可以找他谈谈吗?”
“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安娜点点头,晃动着多层的下巴。
“这个委托人——有名字吗?”
“小子,你太走运了。你可以见他本人——现在!”
她又按了一下通告器的键,“请吉特先生进来,亲爱的。”
“那个葛莱蒂丝,她有男朋友吗?”
“你别打葛莱蒂丝的主意!”安娜几乎是对我尖叫,“她处理离婚案,一年替我赚进一万八千大洋。任何男人碰她一根汗毛,菲利普·马洛,就要被烧成灰。”
“她哪天总要看上别人的。我为什么不能追她?”
门打开,打断了我们的话。
我没有在隔壁的接待室看到他,所以他刚才一定在私人办公室等。看起来他不喜欢那儿,他快步走进来,迅速关上门,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只八角形白金薄表,狠狠地看了一眼。他是那种身材高大、头发淡金色的类型,穿着条纹丝绒西装,款式时髦,标签上有一朵小小的粉红的玫瑰花苞。他有一张非常冷酷的脸,有点眼袋,嘴唇较厚。他拄着一根镀银柄的乌木手杖,戴着鞋罩。看起来起码六十多了,但我应该多猜了十岁。我不喜欢他。
“哈西小姐,二十六分钟,”他冷冷地说,“我的时间很宝贵。就是因为我节省时间,所以才能赚很多钱。”
安娜慢吞吞地说:“哎,我们正在设法替你省钱,”她也不喜欢他,“抱歉让你久等,吉特先生,但是你想见见我挑选的人,我得派人去找他来。”
“他看起来不像我要的人,”吉特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应该是位绅士模样的——”
“你不是《烟草路》 里的吉特,对吧?”我问他。
他缓缓地走向我,手杖半举。冰冷的目光宛如利爪要把我撕裂,“你侮辱我……我——像我这种地位的人。”
“少安毋躁。”安娜开口了。
“少安什么,”我说,“这位老兄说我不是绅士。或许这就对了,对他这种地位的人——不知道他的地位是什么,管它是什么——可是像我这种地位的人可不随便听别人讲脏话,这不能随便说,除非不是故意的。”
吉特先生身子僵直,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再次拿出怀表。“二十八分钟。年轻人,我道歉。我不是有意冒犯。”
“好极了,”我说,“我就知道你不是《烟草路》里的吉特。”
差点儿又把他惹毛了,不过他没有发作。他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既然是一伙的了,那我有一两个问题要问你,”我说,“你愿意给这个叫韩翠丝的女孩一些钱吗——当作分手费?”
“一毛也休想,”他大叫起来,“凭什么?”
“按风俗吧。如果她嫁给他,他又会得到什么呢?”
“届时基金会每个月会给他一千块钱,这基金会是他母亲——我的亡妻设立的,”他低下头,“等到他二十八岁的时候——很多钱。”
“你不能怪人家女孩子想要啊!”我说,“又不是现在就要。那么马蒂·艾斯特呢?那边谈妥了吗?”
他青筋暴露的手揉皱了灰色的手套,“这笔债不还,是笔赌债。”
安娜疲倦地叹了口气,弹得桌上到处都是烟灰。
“当然,”我说,“可是赌徒不会让别人赖债溜走。毕竟,如果你的儿子赢了,马蒂也会付钱给他。”
“我对那没兴趣。”高瘦的老人冷淡地说。
“好吧,但想想马蒂手上拿着五万块支票坐在那里,却不值一文,他晚上能睡着觉?”
吉特先生这次似乎考虑周到了。“你是说他会动刀动枪?”他提问的语气甚至有些讨好。
“很难说。他独家经营着一处地方,吸引了很多电影人,要顾虑自己的名誉。但他花天酒地,人头很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虽然目前他还没有动手。何况马蒂不是防滑垫,他总会有行动的。”
吉特先生又看了一眼怀表,一脸不悦,把表丢回背心口袋,“那些都是你的事,”他没好气地说,“检察官是我的朋友。如果这件事超出你们的能力范围——”
“好啊,但您不是照样屈尊跑到这儿来找我们。即使检察官在你的背心口袋里——跟那只表一样。”
他戴上帽子和一只手套,手杖轻轻敲一下鞋子边缘,走到门边,打开门。
“我只问结果,我看结果付钱,”他冷冷地说,“我付钱爽快,有时候还很慷慨,虽然我被认为不是慷慨的人。我想我们彼此都很了解对方。”
他甚至还眨了一下眼睛,走了出去。门轻轻地阖上了,挤压着闭门器橡皮圈中的空气。我看着安娜,咧嘴一笑。
“他很可爱,对吧?”她说,“我要从他身上榨点油水,用来置办我的调酒器具。”
我从她身上榨出二十块钱——当作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