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似乎有个女人,坐在灯旁。灯光照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想透过睫毛看她。她看起来是一团浅金色,脑袋像一面银制果盘,发着光。
她穿了一套绿色的旅行便装,剪裁很男性化,白色衬衫的领子露在外套的翻领外,一个有棱有角的漆皮包放在脚旁。她正在抽烟,手肘旁那杯酒杯身很高,色泽泛白。
我把眼睛睁开一点说:“嗨,你好。”
她的眼睛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就是沙帝门外那辆二手劳斯莱斯里的眼睛。非常蓝,柔和而可爱,不是那种混上流社会的拜金女郎会有的眼睛。
“你感觉如何?”她的声音也很温柔动听。
“棒极了,”我说,“只可惜某人在我的下巴上盖了一座加油站。”
“那你希望怎么样呢,卡尔马迪先生?有人送你兰花?”
“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睡得很沉,他们有很多时间搜你的口袋。除了把你泡在防腐剂里,他们什么都做过了。”
“喔。”我说。
我可以微微挪动,但不能大动。我的两只手腕都被手铐铐在背后。还真是报应!从手铐上连下一根绳索,绑住我的两个脚踝,绳索继续延伸到长椅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大概绑在什么东西上面。这么一来,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跟被钉在棺材里没两样。
“现在几点了?”
她偏过头去,透过香烟飘出来的螺旋状烟雾,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
“十点十七分。你有约会?”
“这里是不是修理厂旁边的那栋屋子?那两个小子呢,在替我挖坟?”
“你不用在意,卡尔马迪。他们会回来的。”
“除非你有我这副手铐的钥匙,否则你最好分我一点酒喝。”
她腾地站起来,走到我旁边,手里拿着一只琥珀色的酒杯,在我面前弯下腰。她的口气清香,我歪着头大口喝酒。
“但愿他们不会伤害你,”她往后退去,失神地说,“我痛恨杀生。”
“可你却是乔·马沙维的老婆。真可耻。再给我喝点酒。”
她又给我喝了一点。血路终于开始在我僵硬的身体里畅通起来。
“我蛮喜欢你的,”她说,“虽然你的脸的确像块防水垫。”
“快点看个够,”我说,“我的帅样子不会持续很久了。”
她快速地四下张望,似乎在听什么。室内有两扇门,其中一扇半掩着,她往那个方向看去。她的脸色很苍白,但那只是雨声。
她又坐回灯旁。
“你为什么来这里送死?”她慢慢问道,眼睛盯着地板。
地毯由红褐相间的格子拼接而成,壁纸上印着鲜绿色的松树,窗帘是蓝色的。映入眼帘的家具全像是从在公车椅背上贴广告的那种店里买来的。
“我带了一朵玫瑰给你,”我说,“是拉里·巴特勒托我送的。”
她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在手里缓缓转着,那正是他留给她的那支短玫瑰。
“我收到了,”她静静地说,“还有一张字条,他们没给我看,也是给我的吗?”
“不,是给我的。是他出门被枪击以前留在我桌上的。”
她的表情瞬间崩溃,就像你在噩梦里看到的那种景象。嘴和眼睛像是三个黑洞,但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过了半晌,她的脸才又恢复往常美丽平静的线条。
“那件事他们也没告诉我。”她轻声说。
“他被枪击,”我小心地说,“是因为他发现乔和赖什·耶格尔把达德·奥玛拉做了。”
这个消息对她毫无触动。“乔没有对达德·奥玛拉做任何事,”她静静地说,“我已经有两年没见达德了。报纸上说我还在跟他往来,纯属胡说八道。”
“报纸上没写。”我说。
“反正是胡说八道。乔现在在芝加哥,昨天坐飞机去卖货。如果生意谈成,赖什和我随后就会赶去。乔并不是杀人凶手。”
我盯着她。
她的眼神又开始惶恐,“拉里他……他是不是……”
“他死了,”我说,“凶手是职业杀手,用的是机枪。我的意思是他们没有亲自动手。”
一时间她抿着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我可以听见她缓慢沉重的呼吸声。然后她把香烟掐灭,站起来。
“不是乔干的!”她激动起来,“我知道不是他干的。他……”她突然住口,怒目逼视我,抓住自己的头发,一把扯掉。原来是顶假发,她原本的头发剪得像个小男孩,染成发黄或者发白的棕色条纹,发根颜色更深些。即便如此,也毫不影响她的美貌。
我笑了笑,“你是来这里换毛的是不是,银色假发?我还以为他们故意把你藏起来,混淆视听,好让大家以为你和达德·奥玛拉私奔了。”
她继续瞪着我,好像一个字都没听到似的。接着她大步走到镜子前把假发戴回头上,整理好,然后转过来面对我。
“乔没有杀任何人,”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紧绷。“他是个流氓,但不是那种流氓。他跟我一样,对达德·奥玛拉的去向一无所知。”
“他被那个富家小姐搞烦了,跑了。”我呆呆地说。
她现在站得离我很近,白色的手指贴在身侧,在灯下发光,而她的脑袋却几乎隐没在我上方的阴影里。雨点敲打着,我的下巴又胀又烫,下巴骨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痛着。
“这里只有赖什那辆车,”她轻声说,“如果我把绳子割断,你能走到约雷托吗?”
“当然能,可是接下来呢?”
“我从未跟谋杀案纠缠在一起,现在也不想开先例。永远都不想。”
她很快走出房间,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把菜刀。她把绑住我两个脚踝的绳子割断,扯掉,然后把绳索与手铐连接处割断。中间她停下来一次,竖起耳朵听,但那仍只是雨声。
我转成坐姿,再站起来。我的两腿发麻,不过一会儿就好了。我还能走路,如有需要的话,让我跑都行。
“手铐钥匙在赖什那儿。”她无精打采地说。
“咱们走吧,”我说,“你有枪吗?”
“不,我不走,你走吧。他随时都可能回来,他们只是在把修理厂里的东西搬走。”
我走到她身边,“你放走我以后,还想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等那个凶手回来?你疯啦?走吧,假发姑娘,跟我走!”
“不!”
“如果是他杀了奥玛拉,然后又杀了拉里,怎么办?”我说,“肯定是这样。”
“乔从来没杀过任何人。”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如果是耶格尔杀的呢?”
“你在撒谎,卡尔马迪。你想吓唬我!你给我出去!我才不怕赖什,我是他老板的太太。”
“乔·马沙维就是个孬种,”我对她命令道,“像你这种鲜花会插在牛粪上,都是因为那些男人是孬种。咱们快走吧!”
“你给我出去!”她哑声说。
“好。”我离开她身边,走出门去。
她几乎在我前面跑到了门厅,打开前门,往一片漆黑的屋外瞧了瞧,然后摆手叫我往前。
“再见,”她低声耳语,“我希望你能找到达德,我希望你查出是谁杀了拉里,但那绝不会是乔。”
我逼近她,几乎用身体把她抵在了墙上。
“你真是个疯子。银色假发,再见。”
她突然举起双手,放在我脸上。好冷的手,冷得像冰块。然后,她用冰冷的唇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快走吧。我们后会有期。或许是在天堂吧。”
我走出门外,走下门廊又黑又滑的木质阶梯,穿过碎石地面,走到那片圆草地和稀疏的树林里。我穿过树林,走到路边,向山麓大道的方向进发。雨水用如冰块一样的小指头碰触我的脸,却也冷不过她的手指。
拉上罩篷的三人座跑车还停在原来的位置,车身侧倾,左前方轮轴贴在高速公路铺了柏油的路肩上。我的备胎和另一只被剥下来的轮圈被扔在沟里。
或许他们已经搜过了,但我仍抱着一线希望。我倒退着爬进车里,用头抵住方向盘,把被铐住的双手伸进我藏枪的秘密口袋里。我的手碰到了枪管,它还在!
我钻出车外,把枪转个方向,握住枪柄,检查一遍。
我把枪紧紧贴在背上,尽量别让雨淋着,朝着小屋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