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王勃来说,滕王阁作序一事根本算不上他人生中最风光、最辉煌的时刻,以他的才情,像《滕王阁序》这样应时而作的文章,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并不费什么工夫。其实,十五岁的他就曾作《乾元殿颂》献给高宗皇帝,这篇颂文写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令高宗皇帝看后赞叹不已,高呼王勃为大唐奇才!相比当年皇帝的亲口称赞,如今诸公的追捧与惊叹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惜,回顾王勃短短的一生,虽然他出生于家学渊源的文人世家,虽然他少年扬名,虽然他有着盖世才华,且学识渊博,年纪轻轻就开始著书立说,撰写《易发挥》《唐家千岁历》等专著,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奇才,然而,在他短短二十几年的生涯里,他却几经沉浮,历经了人间沧桑。
王勃人生中的第一次起落始于六六四年。这年仲秋,右相刘祥道奉旨巡视关内,考察吏治民风,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少年王勃“初生牛犊不怕虎”,大胆地给刘祥道写了一封洋洋洒洒又文采斐然的信,在信中毛遂自荐,表达了自己匡国济世的志向,并对唐王朝南征北战的政策提出了批评:“辟地数千里,无益神封;勤兵十八万,空疲常卒……飞刍挽粟,竭淮海之费……图得而不图失,知利而不知害,移手足之病,成心腹之疾。”刘祥道十分喜爱王勃,上表朝廷,向皇帝推荐了这个志向不凡的神童。(见《新唐书·王勃传》)
次年,王勃作《乾元殿颂》获高宗皇帝称赞。再一年后,他受唐高宗的召见。面对皇帝的当面询问,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对答如流,年仅十六岁就步入仕途,被授予了朝散郎的官职。
此后,由于他才思敏捷、才华出众,朝廷每有庆典大事,他都会参与其中撰写颂文,每有佳作就会呈献上去。渐渐地,他的才名在京城长安传开,时人几乎无人不知王勃这位少年才俊的大名。
王勃才名日盛,不久便被派到沛王府任职。沛王李贤比王勃年少五岁,是高宗与武则天的次子,年幼时读书过目不忘,深受高宗的喜爱。沛王身边并不缺乏志士才子,而王勃如此年少就能跻身于这些能人中入沛王府供职,做李贤的侍读,也是皇帝对他的器重。
然而,造化弄人,两年后,王勃竟然因斗鸡一事被逐出王府,大好的前程毁于一旦。
说起斗鸡,这其实是唐初达官贵族间十分流行的一项娱乐活动,沛王李贤与他的弟弟英王李哲就常常在宫中斗鸡。为了给沛王助兴,作为侍读的王勃兴致勃勃地写了一篇《檄英王鸡》的骈文,在文中将沛王的鸡称为不同凡响的“德禽”,警戒它“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鼓励它“于村于店,见异己者即攻;为鹳为鹅,与同类者争胜”,实在是一篇充满鼓动的檄文。
然而,当《檄英王鸡》传到高宗耳中时,高宗当场龙颜大怒,大呼王勃为歪才,气愤地指斥他身为博士,不仅不劝谏两位皇子心向功业,反而有意虚构,夸大事态,起哄呐喊、诱导沛王与英王兄弟不和,并当天就罢免了王勃的官职,将他逐出了王府。
王勃身为博士,学识固然渊博,但性格过于轻率,做事一点也不老成持重,他想当然地以为《檄英王鸡》一文不过是随便写来玩玩,做梦也没料到自己的大好前程竟然会栽在这件事上。
被罢免官职的那天,王勃犹如遭遇了五雷轰顶,他失魂落魄地呆立在长安城的街头。长安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如既往地繁华,然而王勃的内心却痛苦到了极点。他知道,此次他是真正惹怒了高宗,想在短时间内翻身是没有指望了。他多么懊悔!可是事到如今,懊悔又有什么用?辩解又有什么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认命。
尽管内心十分不舍,他还是带着无限的失意与落魄,离开了长安。当他一步步走向长安城的城门时,终于还是忍不住驻足凝望了许久。城边熟悉的景象,令他想起了当年送别友人杜少府时的情景: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当时杜少府离开长安去西蜀赴任,他曾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以赠别。当年他春风得意,因此即便是离别,其诗句也写得相当明快、爽朗,充满了对美好前程的寄托与希望。而现如今,物是人非,那离开长安城的人,竟成了他自己。
离开长安后,王勃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漂泊生涯。他曾在巴蜀之地寻访名胜,结交朋友,希冀能解除心中的郁闷。然而,如《山中》一诗所写,异乡毕竟是异乡,这里的风景再美再壮阔,在一个游子眼中始终带有“悲”的色彩: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每逢重阳佳节,他就会忍不住思乡。《九日登高》写的就是他深切的思乡之情:
九月九日望乡台,
他席他乡送客杯。
人情已厌南中苦,
鸿雁那从北地来。
久居他乡令他厌倦,令他孤寂,而与友人的一次次分别,则使他更加感伤。他曾写下《羁游饯别》《别人四首》《秋江送别二首》等不少送客怀人之作,但这些诗作已不再具有当年《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高昂与明朗,而是充满了羁旅之苦及恨意与倦意。如《羁游饯别》一诗:
客心悬陇路,游子倦江干。
槿丰朝砌静,筱密夜窗寒。
琴声销别恨,风景驻离欢。
宁觉山川远,悠悠旅思难。
再如《别人四首》中的其中一首:
久客逢余闰,他乡别故人。
自然堪下泪,谁忍望征尘。
又如《别薛华》: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论文本,王勃的这些离别诗、思乡诗写得优美洗练,颇具表现力,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他不愧为“初唐四杰”之首。然而,这些诗歌却满是“寒”“恨”“泪”“悲”“凄”之类的字眼,从中再也寻找不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才子的影子了!
尽管此时的王勃不过二十岁左右,可他的内心却在这一次突然的打击下变得苍老而沉重,始终被一种“悲”情所萦绕,怎么也走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