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生前曾当过官吏、参过军、做过幕僚,但真正令他扬名千古的,还是他的文才。
说起骆宾王的诗,无人不知他年仅七岁时随口咏出的这首《咏鹅》: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小小年纪就能写出如此动静相生的小诗,可见他的才华与天赋!
然而,年少成名的神童骆宾王身世坎坷,一辈子都过得不太顺畅。
十几岁时,他那当县令的父亲就撒手人寰了。父亲去世后,他穷愁不堪,曾一度颠沛流离,差点成了游手好闲的赌徒。后来,骆宾王总算凭着自己的文才受到朝廷的眷顾,得了个主持祭祀之礼的闲差奉礼郎,但清闲日子没过几天就因事而被贬谪,从军西域,过了很长一段戍守边疆的生活。
从军生涯十分艰辛,正如骆宾王在《从军中行路难》诗中所写的那样:“杳杳丘陵出,苍苍林薄远。途危紫盖峰,路涩青泥坂。去去指哀牢,行行入不毛。绝壁千里险,连山四望高。”“东伐西征凡几度。夜夜朝朝斑鬓新,年年岁岁戎衣故。”不论道路多么难行,不论前方有着怎样的险境,将士们都只能前往。太平年间,他们背井离乡在荒僻之地戍边,遇到战事,他们就被朝廷调来遣去、东征西战。年复一年,当年的壮士成了鬓发斑白的老人,可他们依然得身着戎装,依然不得回到故乡去。
对于这些戍边将士,骆宾王是同情的,故而发出了“谁惮三边征战苦。行路难,行路难,歧路几千端”的慨叹。但在战事频仍的唐朝初年,时人都有尚武的倾向。对骆宾王来说,戍守边疆固然艰辛,但西北苍茫雄阔的凄凉景象,激发了他的雄心壮志,令他写下了《从军行》这样慷慨雄健的边塞诗:
平生一顾念,意气溢三军。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
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
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与唐朝以前的诗人相比,骆宾王的诗歌笔力刚劲清新,一扫以前宫廷诗浮艳绮靡的诗风,开创了唐诗雄健、奔放的新气象,不愧“初唐四杰”的名号。
作为诗人,骆宾王是开一代诗风的才子,但在仕途上,他是个命运坎坷的失败者。
离开西域后,骆宾王曾在西蜀一带漂泊,在姚州道大总管李义幕府里当过“檄文手”,当时平定蛮族叛乱的檄文,多出自骆宾王之手。
不过,令骆宾王心心念念的还是京城长安。他曾在《久戍边城有怀京邑》一诗中写道:
扰扰风尘地,遑遑名利途。
盈虚一易舛,心迹两难俱。
弱龄小山志,宁期大丈夫。
九微光贲玉,千仞忽弹珠。
棘寺游三礼,蓬山簉八儒。
怀铅惭后进,投笔愿前驱。
北走非通赵,西之似化胡。
锦车朝促候,刁斗夜传呼。
战士青丝络,将军黄石符。
连星入宝剑,半月上雕弧。
拜井开疏勒,鸣桴动密须。
戎机习短蔗,祆祲静长榆。
季月炎初尽,边亭草早枯。
层阴笼古木,穷色变寒芜。
海鹤声嘹唳,城乌尾毕逋。
葭繁秋色引,桂满夕轮虚。
行役风霜久,乡园梦想孤。
灞池遥夏国,秦海望阳纡。
沙塞三千里,京城十二衢。
杨沟连凤阙,槐路拟鸿都。
璧殿规宸象,金堤法斗枢。
云浮西北盖,月照东南隅。
宝帐垂连理,银床转辘轳。
广筵留上客,丰馔引中厨。
漏缓金徒箭,娇繁玉女壶。
秋涛飞喻马,秋水泛仙舻。
意气风云合,言忘道术趋。
共矜名已泰,讵肯沫相濡。
有志惭雕朽,无庸类散樗。
关山暂超忽,形影叹艰虞。
结网空知羡,图荣岂自诬。
忘情同塞马,比德类宛驹。
陇坂肝肠绝,阳关亭候迂。
迷魂惊落雁,离恨断飞凫。
春去荣华尽,年来岁月芜。
边愁伤郢调,乡思绕吴歈。
河气通中国,山途限外区。
相思若可寄,冰泮有衔芦。
在西北、西南漂泊数年后,他终于又回到长安,回到了那个令他无比思念的地方。可回到长安之后,亲人故去、故友离散不得相聚,而自己又赋闲在家的境况,又令他感到孤独难过。
正如他在《于西京守岁》一诗中所写:
闲居寡言宴,独坐惨风尘。
忽见严冬尽,方知列宿春。
夜将寒色去,年共晓光新。
耿耿他乡夕,无由展旧亲。
新春即将来到,而他却独自一人呆呆地守着一座空屋,境况惨淡。眼睁睁地望着自己一年年老去,骆宾王的内心除了孤寂,就只剩下志向得不到施展的苦闷与焦虑了。
不过,毕竟骆宾王是当时的名士,他想在京城谋个普通官职并非没有门路,诗歌就是他的敲门砖。譬如那首被后世誉为绝唱的长诗《帝京篇》,就是骆宾王赠给时任吏部侍郎裴行俭的自荐诗。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桂殿嵚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已矣哉,归去来。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此时,骆宾王已年届不惑,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半辈子就在碌碌无为中挥霍掉了。回想自己的一生,明明才华过人却得不到重用,他感到愤愤不平,而这种不平,在久积于心之后终于酿成了《帝京篇》这一洋洋洒洒又充满现实主义色彩的鸿篇巨作,在当时传遍京畿,被时人叹为“绝唱”。
而《帝京篇》一诗的主旨,正如清人沈德潜所评价的那般:“首叙形式之雄,宫阙之壮;次述王侯贵戚之奢僭无度,至‘古来’以下,慨世道之变迁;‘已矣哉’以下,伤一己之湮滞。”
后来因为具有才名且受人举荐,骆宾王再度回到朝廷,还曾一度官至侍御史。侍御史好歹也算是个从六品下的官职,比起那些七品、八品、九品及九品开外的,不知高了多少个等级。不过,没过多久,骆宾王就把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官职弄丢了。
至于怎么丢的,跟“初唐四杰”中的另外三位一样,骆宾王在仕途上之所以坎坷不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出在文人才高气傲、喜欢讽刺调侃的毛病上!
当时,因唐高宗李治的风疾越来越严重,皇后武则天渐渐成了大唐实际的统治者,而朝中大臣自“废王立武”风波以来,早就因赞同或反对这个女人而分成了两个敌对阵营,并且,这场持续了十几年之久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在支持武则天与反对武则天的两派中,骆宾王明显属于后者,他看不惯武则天飞扬跋扈、心狠手辣的作风,因此几度上表劝谏,结果劝谏不成,反倒被人诬告“贪赃”与“触忤武后”,把自己“劝”进了大牢。
正是在狱中,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一身侠骨,平日里专爱打抱不平,一心想着该如何建功立业、做于国于民有利的事,现如今却被扣上“贪赃”和“触忤武后”的罪名,他当然愤愤不平,要为自己澄清。
少年识事浅,不知交道难。
一言芬若桂,四海臭如兰。
宝剑思存楚,金锤许报韩。
虚心徒有托,循迹谅无端。
太息关山险,吁嗟岁月阑。
忘机殊会俗,守拙异怀安。
阮籍空长啸,刘琨独未欢。
十步庭芳敛,三秋陇月团。
槐疏非尽意,松晚夜凌寒。
悲调弦中急,穷愁醉里宽。
莫将流水引,空向俗人弹。
正如这首《咏怀》所述,年轻时,骆宾王也曾抱有“宝剑思存楚,金锤许报韩”的远大志向,渴望能抛洒热血,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可惜“少年识事浅,不知交道难”,如今人到中年,在亲身经历了一次次因遭小人嫉妒和陷害而被贬,甚至入狱的劫难后,才知道世事的艰难,才终于幡然醒悟,此时的长安并不是他骆宾王能施展才华与抱负的长安了。
可对此,他又能怎么办呢?
“悲调弦中急,穷愁醉里宽。”岁月蹉跎,他就像当年的阮籍和刘琨一样,空有才华与抱负却无从施展,只能暗自叹息、暗自惆怅。
然而,空自悲叹没有一点用处,借酒消愁也没有一点用处,与那些没有大志向的俗人共事更是令人不堪忍受。第二年,骆宾王遇赦出狱,出狱后,他曾担任过一阵子临海县丞,但不久就辞去职务,漫游广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