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朋克：“现代化”的其他可能

作者/马之恒

在现实之中，蒸汽机已基本淡出历史舞台，让位于内燃机和电动机。与后者相比，蒸汽机对燃料的利用效率不高，有太大的“死重”，在应用方面也不够灵活。但是，如果材料和能源条件发生变化，或者出于其他某些未明原因，已经衰落的蒸汽技术，也完全可能复现乃至超越其昔日的辉煌，延展出另一种“现代化”的盛景。

如果蒸汽机是“终点”

如果计算机和互联网出现在19世纪中叶，也就是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世界现在的面貌将会怎样？1990年，正值个人计算机与互联网技术突飞猛进的年代，畅想这些技术领域发展的“赛伯朋克”科幻作品也在美国蓬勃发展。但此时，以“赛伯朋克”见长的美国著名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和布鲁斯·斯特林却另辟蹊径，将目光转向已经逝去的蒸汽时代，围绕这个元素展开畅想，创作出足以定义“蒸汽朋克”这种科幻类型的鼻祖作品——《差分机》。

如果说“赛伯朋克”展现了互联网与人机接驳技术畸形发展的世界，那么“蒸汽朋克”展现的则是蒸汽技术获得极大进步，以致“第二次工业革命”并未发生的世界。在蒸汽朋克类科幻作品里，蒸汽动力的发展达到了远超现实的惊人高度，甚至内燃机已没有诞生的必要；如今不可或缺的电能同样被边缘化，或者以不同于今天的方式提供给用户。除此之外，这个世界往往还使用某些特殊的能源，以支撑其运转。

蒸汽朋克类科幻小说通常以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科技树”来展开故事；或者说，在关键节点上，它走向了和真实历史不同的分岔路。《差分机》便是如此。故事成立的关键元素“差分机”，在真实的世界中是英国发明家查尔斯·巴贝奇设计的一种机械计算机。

1822年，巴贝奇从一种以穿孔卡片控制的提花织布机得到启发，制成了第一台差分机。这种以杠杆、齿轮等结构进行运算的机械计算机，可以自动处理不同函数的计算过程。此后巴贝奇试图进一步制造计算精度更高的差分机，以及用途更广泛的“分析机”。但受制于19世纪中期的机械加工精度，他的这些设想都未能实现。

在计算机发展史上，巴贝奇的贡献仍然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他的分析机已经具备了类似现代计算机的结构和工作模式，比如彼此独立的数据储存模块、运算模块和控制模块。20世纪末21世纪初，英国的科普机构甚至根据巴贝奇留下的图纸，运用现代精密加工技术建成了可以实际运行的分析机，这证明他的设计绝非空想。

如果分析机在巴贝奇的时代就研制成功，并且被大规模应用到社会的各个领域，世界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呢？答案是，在那个电报刚刚发明，居民用电尚未普及，蒸汽动力占据绝对主流的时代，蒸汽机驱动的机械计算机把19世纪中叶的西欧带进了信息时代，人工智能的苗头也由此隐隐浮现。

在小说里，英国建成了基于电报技术的“互联网”，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公民编码”，这一串数码兼具身份证号码和“电子邮箱”的功用，既对应着警察局里的档案和犯罪记录，又可以作为直接接收电报的通信地址；基于穿孔卡片技术的信用卡已经普及，使用起来也不麻烦；由分析机控制彩色小木片组成点阵呈现影像的技术，扮演着类似PowerPoint的角色；诗人乔治·戈登·拜伦的女儿艾达·拉芙罗斯（现实历史中曾为差分机设计程序，被誉为世界上第一位程序员），既是技术天才又沉迷于赌博，致力于能在分析机上运行的人工智能程序以协助自己赢得赌局；现实中的著名诗人约翰·济慈，在小说中也不再写诗，较而以制作运行在分析机上的“幻灯片”为生……

这个“早产”的信息时代，也充满了阴暗面、不公与躁动不安。在技术高度发达的同时，很多人还习惯以中世纪的暴力方式来解决分歧和争端；伪科学和愚昧仍然占据着许多人的心灵，石油甚至被当成了包治百病的良药；克里米亚战场上，配有分析机的重型火炮不断实施精确打击，战场因之变得更为血腥……

这个文明与野蛮共冶一炉的“早产”信息时代，其实是一个不断加速以致走向失控的时代。参考小说创作时计算机与互联网的发展势头，不能不说这样的作品主题，正反映着两位作者对现实世界的担忧。

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将《差分机》视为“蒸汽朋克”的奠基之作，其实也并不确切；因为，在其之前多年，“蒸汽朋克”类科幻就已有萌芽之势——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科幻作家基斯·劳默就完成了长篇科幻《帝国的世界》。在这部作品中，他营造出一个地球上大部分地区为英国所统治的“平行宇宙”。这个世界中的很多技术仍然是蒸汽时代的，只不过有着更大的规模。

事实上，作为探索技术发展的其他可能性的科幻作品，蒸汽朋克类科幻每每能够与假想历史走向另一个方向的“架空历史”类科幻很好地结合。《差分机》是科技史关键节点上的另一种走向，这种走向的改变影响了世界格局；而另一些作品则刚好相反，世界格局的改变，造成人类技术体系的巨大变化。

美国作家哈里·哈里森写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架空历史科幻作品《万岁，跨大西洋隧道》，便是一个架空历史背景与蒸汽朋克设定相结合的典型。在这部作品中，美国的独立战争未获成功，乔治·华盛顿被英国俘获后处决，他的后裔在仍为英国殖民地的北美洲卑微地活着。不唯如此，时间线的分叉早在此数百年前就已经发生。在这个世界中，西班牙未能将阿拉伯人完全驱逐出伊比利亚半岛，因此也就无力资助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航行，是意大利威尼斯的航海家约翰·卡伯特发现了北美洲。

经过近千年的时间，到小说中的1973年，世界的格局和我们今天熟悉的样子已经大为不同。英国长时间保持着世界性帝国的地位，与蒸汽动力相关的科技得以长足发展，以至于在人们着手修筑连通英国与北美洲的隧道时，蒸汽动力仍然是世界的主流；相应地，英国跳过了内燃机和电动机时代，直接发展核动力作为蒸汽动力的补充。因此，小说中的英国是一个落后与先进技术并存的世界，既使用各种蒸汽机械，又有原始的亚轨道飞行器（能够进入太空但不能环绕地球的航天器）。小说还埋下了一个“彩蛋”：著名科幻作家，同时也是卫星通信专家的阿瑟·克拉克，因为时间线的改变成为更为“纯粹”的航天人，负责使用巴贝奇式的分析机研发亚轨道飞行器。

美国科幻作家凯文·韦恩·杰特于1979年写成的《莫洛克之夜》，是首部被以“蒸汽朋克”命名的科幻小说，这是一部致敬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时间机器》的作品。在《莫洛克之夜》里，《时间机器》中出现的莫洛克得到了时间机器（与改编电影中的情节类似），搭乘它入侵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由于时间线的变乱，古代英国的传奇性统治者亚瑟王，以及与他合作的魔法师梅林，也都现身维多利亚时代，抗击强壮的莫洛克，最终成为英国的拯救者。

在半虚构乃至完全虚构的世界观之下，蒸汽朋克的创作获得了更大的发挥空间。一些日本的蒸汽朋克作品，即凭借这样的优势取得了成功。

大友克洋的动画电影《蒸汽男孩》，使用了虚构程度相对比较低的半虚构世界观。这部电影以1851年在伦敦举办的第一届世界博览会为背景，但影片中蒸汽技术的发展水平略高于同期现实，一对科学家父子研制出了可以作为能源的高压蒸汽，使巨大的蒸汽城堡和一系列蒸汽动力兵器的战斗成为可能。

宫崎骏最著名的动画电影作品之一《天空之城》，实际上是基于英国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带有科幻色彩的游历小说《格列佛游记》进行的再创作。《格列佛游记》的第三卷中，在格列佛来到的“勒皮他飞岛”上，由贵族组成的研究院从事着一些非常“不接地气”的研究，其成果于民生毫无裨益。在依据这段情节制作的宫崎骏作品里，拥有极高科技水平的天空之城，可以轻易“碾压”一切人类的蒸汽科技，也同样因为“不接地气”而终致消亡。

著名的蒸汽朋克风格模拟经营游戏《发明工坊》，则是以完全虚构的世界观展开故事。游戏中，蒸汽动力、冷气和基于化学能的电能，是三种彼此平行的能源。也即是说，在使用燃料驱动蒸汽机之外，人们可以直接开采某些可以产生冷气的资源，来建造冰箱、大型雪柜一类的制冷装置，同样也可以开采含有电能的泉水，以建造电池、电灯、烤箱等用电器，甚至可以建造起为整座城市供电的化学能电站。

中国元素提供灵感

蒸汽朋克在当代中国未获太大流行。这或许可以归因于中国未曾经历过英国那样的工业革命，虽然蒸汽机车亦曾大行其道，但总体来说国人对蒸汽动力的感情并不很深。不过，从中国历史上的元素之中，我们依然可以寻找到创作蒸汽朋克科幻作品的灵感。

如果说唐朝特别是盛唐，以军事实力著称，那么看上去虚弱的宋朝（北宋）就是以经济实力著称。虽然有着向“邻居”缴纳“岁币”的黑历史，宋朝却以此争取到了长久的和平发展环境，并藉此攀上了经济实力的高峰。这一时代，中国的科技实力也发展到可观的高度，创造出大量精巧的生产机械、科学仪器和机械武器。

这样的成就，使“靖康之耻”至今仍令人扼腕。中国科幻作家罗隆祥即认为，墨子的学说若非仅是先秦争鸣的诸子百家之一，而是作为技术遗产顺利传承，那么在宋朝时，中国很可能发育成一个非常重视工商业的社会，并且因为水能、风能和畜力不敷其用，加之某个技术天才的灵光一现，由此跨进蒸汽时代的大门。这样的观点，最终发展成为他的蒸汽朋克科幻代表作《异天行》。

《异天行》中，一位现代社会的婴儿，因意外被超时空传送，来到了一个平行宇宙中的宋朝。在这个世界里，墨家学说取代儒家学说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思潮，社会上层不将商人视为“四民之末”，反而乐于通过发展技术，提高丝绸、茶叶、陶瓷等中国特产的产能，在商业上争取更大的利润。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经由一位民间工匠的进言，蒸汽机得以在宋神宗时期诞生，并且进一步引发工业革命。中国的技术实力据此进一步加强，历史中的那些改朝换代事件便没有了发生的可能。

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曾提出“丝绸朋克”的概念，作为在东方背景下与蒸汽朋克相对应的风格。当然，这样的世界观设定可能已更接近奇幻，不再是狭义上的科幻。所谓“丝绸朋克”，是指某些与东亚大陆文明或者东南亚海岛文明相关的材料，在技术应用方面达到了极致，呈现出颇具东方风情且带有些许仿生学元素的特征。例如，一架用竹子和丝绸搭建的飞艇，通过对气囊充放气调节飞行高度，且可以划桨的方式驱动。当在晚上点起灯火的时候，它看上去就像是遨游夜空的一只巨型水母。

在新作《国王的恩典》中，刘宇昆运用这样一套特殊的世界观，全新演绎大汉帝国的兴衰史。这部小说其实是一个庞大的作品系列“蒲公英王朝”的第一部。随着这个系列的拓展，丝绸朋克的体系也会发展得更为完善。 CXV9h/+7LcihAWtZ3S/z9PXB7KnM8O6F+QGpXUZ3eFH/kjZGBHeb+I+APh7Sl96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