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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之地

第一章

1

记忆里的天空,和铺满碎冰的宽阔河面一样清澈,有着相同的光辉,天空艇滑过的气痕为层层叠叠的苍白云朵拉开帷幕,红色弧光汇聚眼底,而如今都被无声之地这没有天日的浩瀚星辰所替代。这是她活了二十六年的世界,每个人都机械化地生活着,外界口中拥有无尽生命和力量的极乐之地,可她却从未觉得是无上的荣耀,没有自由,又与牢狱何异呢。

每个角落都在播放不朽之歌,每过十年,大堂、数据馆、宿舍等地都会充斥着这样的氛围,为死寂般的生活带来一丝的生机——彼岸者的评估日。

一共二十几名彼岸者,比以往减少了近十位,老者在金色的大堂最高处开始点名。她们让自己憔悴的脸布满皱纹褐斑,弄一头灰白长发并不意味着生命几近枯竭,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庄严肃穆一些,没有人知道彼岸者这种在外界人看来十分奇异的物种究竟能够活多久,她们只是喜欢这样做。

“十六号。”听见上面的呼唤,她走上前,两侧黑压压的人群都穿着带有高帽的斗篷。她站在白色台柱前,将冰冷的玻璃碗中的枫叶捣碎,再揉烂,一副不可愈合的样子。之后,轻轻捧起来,一团火焰凭空燃烧而起,只是这样的做法丝毫没有引起其他关注者的惊异,相反,老者很失望地问:“它叫什么名字。”

红微微抬起那双被浓密睫毛所遮掩的眼睛,墨黑色的瞳孔在火焰映照下闪耀着:“和我名字一样,叫‘红’。”

她没有得到当场的回应,而是被待定。在很多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彼岸者早已能够自己输写大数据和复杂的程序时,她却只能玩玩火。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参加评估日了,没有第二个如她一样的人,参加两次都还未通过然后升职做出贡献的。

红退到自己的位置上,戴上帽子,身旁的人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摸摸鼻子,没有说话。

最后得到的决策是,她被安排做记录员,记录那些贡献成果,和做饭打杂没什么区别,但总比整天和一些新人待在一起永远没有长进要好很多,更何况对她而言,没有比这个还要好的结果了。之后她搬离了老宿舍,新环境相比之前的要好太多了。这里的新区被环形玻璃所笼罩,但非常可惜的是,头顶的天空唯有星星月亮没有日光,她们说,彼岸者的力量皆来自于它们。

差不多收拾好东西后,新室友敲了下门进来,是个比她大几岁的女孩,皮肤很白,清爽且少见的短发。

“我是绚音。”她坐下来,按了下床边的按钮,上面的板子移动开来,露出里面的暗格,她随手把竹箱子里乱七八糟的衣服都塞了进去,“你不想去数据馆。”

“你也是。”红用心地叠着被子,将木柄凤梨放在窗台,其实放哪里都一样,在这里只能养这个,无须种在土壤里、水中,由叶面绒毛吸收空气中的水气和氮化合物就可缓慢生长的古老植物,至少有一些生机能证明她不是孤独一人活着,也是好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

红摸摸鼻子,今天这个女孩就在她身旁做过这个和刚刚进门时同样的惯性姿势。她的能力远远超过今日大堂里的表现,一看便知。

她耸耸肩:“我不喜欢整日被监控的感觉。”外界的各个王国每年都会委托无声之地来制造各种科学产品,无论是他们提供的还是彼岸者自己的数据都是及其重要的,因此一旦进入重要的工作,就会被时刻监视,一切按照程序进行,连有自己的想法也是不被允许的。女孩见红没说话,又继续问:“你不想有一天回到自己的故乡吗?”

所有被发觉具有彼岸者潜质的人都会被带到这里,她们可以在有突出的贡献之后回到故乡,但大部分人有了贡献,得到丰厚的补给给予故乡的家人以外,人身自由也得到了限制,真正能离开这里的,几乎没有。

“我是孤儿。”红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谈论午餐内容一样。

“这样啊。”她略有歉意地摸摸鼻子,“我来自星河尽头,那里没有风干成虫的枯木,世界是万物葱茏的;没有遍地幽光的彼岸花,但大地的花朵却五彩缤纷;有湛蓝的天空、和煦的暖阳、醉人的春风和广阔的海洋。我有一个妹妹,等我攒够钱再去数据馆,然后回去找她,带她去看更美更广阔的天地。”她一边说,眼睛里绽放出光彩,脖子上的那一半白水晶也一同闪烁起来。这些也都是红无比向往的梦,她从小被丢弃,在无声之地长大,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她只见过一次天空与河流,就在无声之地的外头,她走失了方向,也不知怎么的,出了境界口也没被发现,最后被边界的看守人拦截下来。结界外面下着漫天的大雪,天空中的冰雪洒在镜面般的河面上,轻轻漂浮,然后慢慢凝结,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丽新世界。

红想问些什么,但外面响起集合的鸣笛声。

“是流体计划的负责上层们要给我们发配任务了。”看红一脸疑惑,绚音解释道,“你等会就会知道,有个王国蔓延了一种致命病毒,他们的国王让我们开发研制出抑制病毒的药物,上面决定从未感染的孩子们身上汲取生命力,然后通过彼岸者的力量加持直接转换成流体药品,这样是最快最直接的办法了。”

红微微吃惊,那样的话,彼岸者容易受到感染从而变成普通人的体质,会开始生老病死;而严重的则会成为失去意识的变异人,至于人类小孩,更无法承受,想必大部分都会因此而死。

“我们没有选择,不是吗。”绚音无奈地说,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苦涩味。

没有贡献的彼岸者无论到哪里都会受到歧视。但红并不在乎,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一直留在这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哪怕是时间。她和绚音被分配到看管孩子的地下城市做记录,那里的工作原本都是留给受到处罚的彼岸者或者最低等的机器人去做的,因为条件艰苦,报酬再好也没人愿意下到那儿,这显然对老生的她们来说就是一种放弃的态度。不过她们也无所谓,地下城不似上面,做什么都没人看管,反而觉得更自在。只是没有人不知道无声之地的地下旧城是用来看管囚犯的,不说工作环境的恶劣,但这对将要为国家奉献性命的孩子们来说是一种轻视,实在令人心寒。

地下城市看不到外界,被铁皮包围而起的是星星点点的灯光和高架桥上无人驾驶的悬浮快车,也没有耸立的玻璃高楼,所有较矮的建筑物都是层层叠叠拥挤在一起,大部分都是红灯笼木古楼,廉价的机器人来回反复地巡逻,它们为上层老者们工作,是单纯的思想执行者。

高大的灰白色机器人将一个大箩筐发放给她们两个,然后打开密码移动门,虽说是地下城市接外来客人备用出来的公寓所,却和避难所也无异同了。

“长期待在这里一定会抑郁吧。”绚音噘着嘴,将箩筐里的电子号牌翻看了下。

“会被治好的。”这些小的毛病甚至不需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就能被彼岸者的能力治愈好,这也是彼岸人不易生病的原因之一。甚至有人说无声之地的生物都是来自于时间缝隙的,时间缝隙的物质是不被一切外界因素所干扰和影响,和古老神话中的三界外之灵倒是类似,躯体只是一个暂时的寄生所,以不同的形态生存在不同的地方,在这浩瀚的宇宙中、不同维度的空间中不停转生、变换,灵魂不会磨灭。

每个房间只有十几平米,里面只有单薄的旧式棉被、床、缺角的桌椅、一扇铁丝窗户,简陋到不行。

“九号、名字、年龄。”绚音登记的时候,她环视了下周围昏暗的环境,每个孩子都在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餐,他们大概都只有十三四岁,但过了这次流体计划,他们的寿命会从几百岁减缩到几十岁,甚至没有人会保证在这个过程中,会不会丧命。他们都是玫瑰城从各地挑选后送来的健康孩子,为了拯救王国,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三十四个人,太多了,我们分头发放吧。”

她捧着冰冷的电子号牌和微型电脑往另一个更黑暗的拐角走去,整个小屋里只有那扇窗户打进来的光亮,那是唯一的光亮,照亮了静坐在床边的那个男孩,红的眼睛停留在他白色的短发上,像皑皑的霜雪,耀眼而又特别。他微微转过白净的脸,碎碎盖下来的刘海遮不住那胜过星月的眉目。那一眼恍如万年,那是种隔世般的遥望,她无法形容当时的那种感触。

“名字。”红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四下却依然听得很清晰。

“小志。”

红没有接着问他的全名,在这种时候登记不过是走个简单的形式,他们的奉献并不会被人所记住:“年龄。”

“十四。”他的语气和样子一样冷清,和同年龄的孩子很不一样。红登记完后把号牌放在门口地上,男孩忽然问:“我是第几批。”

分为三次结束,今天已经送进第一批,“第三批。”她也是淡淡地回答,直到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好像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他所在乎或关心的事物。红低着头,发现脚下的影子在没有灯光照射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拉得斜长,但很快又恢复了原形,她停下来又看了男孩一眼,然后走开。

那晚红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是在深夜钟声敲响第二下时惊醒的,梦的内容已记不清了。衣服被虚汗浸湿,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水一口喝尽,对面床铺还是她早上帮去值夜班的绚音整齐叠放的。她坐下来缓缓呼吸,眼神一番游离后落在地上那拉的很长的影子上,它极力地朝门口蔓延,却被牵扯住无法走得更远。红站了起来,随着它不停伸展的方向走出门外,外面四处漆黑,每一个深长的长廊都像是猛兽的血口,等待无知者被吞噬。那些住在里面的彼岸者们受老者们的感染,眼里只有无止尽的工作,在这个时候都会全力以赴的休息,只为了第二天更好的完成各自的任务,实际上她们什么额外报酬都未曾得到过。足有一个多小时,终于穿过蜿蜒萦纡的玻璃走道,影子停在了一座高塔前。层层叠叠的菱形塔点满了红色的灯光,使它看上去像一条盘旋的巨蛇。红永远都无法忘记它的样子,它就是她的噩梦。

影子没有离开的意思,还是竭尽全力地往里面去,她踌躇了一会儿踏了进去,一层、两层……五层……十层,她在心里默数,希望影子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儿,但到了三十层的时候,它却令她心惊地停下,慢慢收缩回到身体里去。站在那扇巨大的双开门前,她有些胆怯了,十年前,她还不叫红,她没有父母所以没有名字,别人只喊她叫作“十六号”,那几年被带回来的孤儿们一共十六个,她就是第十六个。她也不住在现在的寓所,之前她住在一片唯一有人造阳光的枫叶林里,还有一个比她大几岁的朋友,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秋礼”。起初将十六号带回去单纯是因为觉得她可爱,秋礼几近痴狂的迷恋枫叶,因此用她的特殊力量改造了住所,增添了活生生的枫树,还创造了首例的人造日光,给十六号取了如同枫叶颜色的名字——红。近百年里都没有人能做到和她一样出色,老者们很喜欢她,也很纵容她。秋礼经常会给她说起外面的世界,关乎天气、关乎动物、关乎行星、关乎极光。她说等她满了百年,就去找一个地方,栽种更多的枫树,让它们吸收真正的太阳光芒。可是她终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秋礼消失了,老者们只对红说,她去了外面执行任务,可是在某一天夜晚,红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改变了形态,那令她惊慌失措;可是奇怪的是影子并没有伤害自己,反而带她来到这座高塔,同样第三十层楼,双开门,透过玻璃缝隙她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老者们对秋礼进行了实验。

红无法忘却她痛苦至极的样子,她被关在一个巨大的水容器中,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红想要救她,却被人发现,关了起来,再后来,有人告诉她,实验失败了,不过秋礼还活着,只是被流放了。一个被流放的变异者就好比被丢弃坏掉的娃娃,失去了永恒生命和力量的她,很难继续生存下去。再美的星空也不及那一丝旭阳来得温暖人心,从那时起,红对这个从小生长的无声之地再无留恋之感。

红低垂眼帘,影子三次发生变化,两次都是在这里,也许它想要告诉她什么。红在原地站了片刻,有道光闪了闪,她还是迈出步子通过那个玻璃缝朝里望了望,一些老者围着一群孩子,但奇怪的是,那些老者都闭着眼睛进入深度的沉睡,身上被插满了各种长长的针管,力量不断被抽出,她们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孩子们也同样如此。她眯了眯眼睛,想看清楚些,听见旋转电梯拉动的声音,回过头的刹那,有人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红回过神用力推开那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空气,她根本看不见对方,但对方却能清楚地看见她。胳膊被空气中无形的手抓住,一个劲拖着她往另一边的废弃楼梯洞里拽,力气特大。红抬右手升起一团火焰,但那隐形人并没有在她准备好抵抗的时候进行攻击,而是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巴,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拍灭了红手心里的火焰。红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此时在对面电梯缓缓打开的瞬间,她的身体被那空气一同透明化了。她回过头,正见隐形人举着那只被烧成重伤的手指,放到嘴唇边:“嘘。”

2

老者们的鼻子总是很灵,她们察觉到异样走到楼梯口,站到了红的面前,四下变得更静了,红屏住了呼吸,她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透着暗黄色的光,像夜行的猫科动物那样,警惕地探察着周围,然后不时地嗅着,其中有一位老者抬起手,朝红的脸抓了过去,在红以为自己要被捕住时,那双枯燥干裂的手竟然穿过了她的脸。感觉到微微一阵风从脑门间抽了出去,对方收了手,被另外几人呼唤,然后全部回了实验室内。红松了口气,身后隐形人转到红面前,是绚音,她轻手轻脚拉着自己下了楼梯,到了楼梯中间层的时候,路全部被巨石堵住了,这里之前应该出现过坍塌,但从崩裂痕迹看来,好像是有人故意这样做的,也许是怕别人从其他入口进来偷窥到她们的秘密,虽然这座塔一直都被禁止出入,但也没有设防严格的看守系统,也许是认为没有必要大费周章,那样反而容易引起别人的疑心吧。

绚音搬开一块大石头,有一块暗格,抽出来,就会有一道每次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出的小门。原来小门里面还有一个下去的狭窄楼梯出口,而通到最底下则是大门的背面,那块都是荒石,还是死胡同,平时基本上不会有人来这里,也就不会发现这个被石头遮挡住的暗道。

红看着绚音,一副你怎么在这里的表情。绚音拉着她,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间里才喘了口气反过来问她怎么在那儿。红随口回了句睡不着,就走迷失了。绚音一脸惊讶地说:“那里可是结界附近,若不是我隐身护你周全,你若被抓住后果就和那些人一样了,也许更惨。”绚音满面沉重,“你都看到了吧。”

“那些是什么。”

“我只要平时一有机会就跟踪她们,在很久前我就无意发现她们运输大黑箱子出结界。几次近身查看过,才发现里面都是变异人。”

“被实验过的彼岸者。”秋礼就是这样的下场。

绚音点头:“保护无声之地的结界也就是大气层,可以防止小行星的碰撞,甚至自然灾害的袭击,更别说病毒了,哪怕一只肉眼不可见的探索飞行器进来都会被瞬间冻成冰块,从外面看里面,就像冰雪世界一样,想要委托彼岸者做事,也只能将信件放在结界外面固定的联络点,会有人去查收,或者通过安置好的电子眼来查看,然后发出邀请函,来洽谈的人都是护国使者或者王族的人,老者们都喜欢稀有的物质,对于小的事件也不会接手。说远了。”她吐了下舌头,接着说,“这个保护层也不是万能的,万物循环,都有一定的周期,大气层每过十年都需要更新修复一次,于是老者们只能用彼岸者的力量去做能源,但彼岸人的力量不会是源源不断的,被大量吸收能量后很容易成变异人,丧失理性和意识,最后变成一只嗜血的畜生,只能等人宰杀了。”

“可跟那些孩子有什么关联。”

“你真相信那么看重利益的她们会去给一个即将走向没落的王国办事吗?”

红不解地看着绚音。

“那个国度的病毒可是在短短几个月之间感染了近一半子民的HIV。”

红想了下,脑子里忽然浮现了那个叫小志的孩子:“你认为流体计划实际是那些孩子来更新保护层的一个阴谋?”

绚音点点头:“近几年新晋的彼岸者越来越少,她们不是不清楚,因此这次刚好免费送来这么多外来人,她们怎么会舍得再去牺牲自己更多的资源呢。”

“你做这些调查做什么?”这才是重点,对于一个明明有实力却不想去数据库的“伪装者”来说,这可是件随时会掉脑袋的事情。

绚音倒是无所谓,两手环抱往床上一靠:“和你一样。”

红没有说过什么,但她确实不希望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们成为无辜的受害者,无论是真的流体计划也好,假的也好,她只是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不想再出现第二个秋礼。

绚音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那么重要的实验塔却一点防备都没有,的确是为了防止引起别人的疑心,而塔所设立在那个地方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为了遮掩一个害怕别人轻易发现的地方——大气层最大的破损点。

对于三年一度的彼岸季都毫无兴趣的红来说,那些时日她出乎意料的殷勤了许多,例如给地下城的机器人定时充电更新监控,这可是别人做梦都想推脱的麻烦事情;例如给大图书馆里的彼岸人帮忙收回资料,这是看似枯燥无味的简单工作但实际上可以帮她趁机跑遍无声之地的合理理由;通过那短短几日,她们偷偷在房间里画了张地图,旁边注释了一些换班时间,包括到时候会走到的一些涉及点的人物工作分配情况。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目的只有一个,红和绚音想救出那些孩子们。

老者们每天隔四五个小时就会去一次实验塔,有时候是同一班人,有时候会换,她和绚音每隔一天都要去地下城市轮流值班,她们便选择在夜间行动,塔的底层,也就是那个塌陷的小道出口处就是链接到天空上方大气层的补充点,塔顶的实验一旦全部完成,流体就会被送下来,如果没有猜错,塔的下方还有一个秘密实验室,是专门用来为保护层提供能量补给的,转换好流体后,就会被输送上去,进行修复程序。可是如果等到实验完成,彼岸者一定会利用更多的孩子,悲剧便会自此延伸下去。因此她们的时间十分紧迫。每晚到点她们会在这儿集合,绚音在上面隐身放哨,红则在下面小面积的破坏那个补充地。只要毁了这里,实验就无法如期进行。

每一次破坏,只能轻幅度去做,动静太大会被发觉,而能否成功,也只有一次机会。

第二批孩子被送进去的时候,老者们去实验塔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不知是不是孩子人数不够,又陆续被送进一些彼岸者,不久之后无声之地开始流传出某某失踪的消息,还有看见某某被盖上白布送出去的惊悚事件,从而导致了大家的恐慌。老者们为了压制流言蜚语,对于各个地方的警戒度也有所提高了,那晚红本来是要去地下城市更新被送走的孩子们的资料,然后和绚音会合的,但是为了避免被发现,绚音告诉她可能要停上几日。几日,足以让更多的孩子陷入险境,让更多人丧命。在无声之地外界尽是冰川极地,大多变异人会落入缓缓移动的冰河间隙而连尸体都找不到,永远淹没于冰河之下,等待食肉鱼类腐蚀,极少数会有幸运的走出边境,但也回不了家了。他们的家人们只会收到一封信,每一封信都同样的是因犯了某一条无人知晓的莫名罪名被永远禁锢地下城,加上可笑的报酬,就此了结。

红站在那一排排机器人面前,乌黑轻盈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外面的月光通过彼岸者力量的折射作用变得通亮,当所有的灯都灭去,是零点时分。

寂静中,身后的某个房间有个孩子轻咳几声,她微微看向那狭长的走道,循声走去,所有孩子都睡下了,那些冰冷生硬的床板也能让他们安稳入睡,因为他们都有相同的梦,那个梦一直支撑他们不断告诉自己,要活下去,直到可以看见梦实现的那一天,他们会带着无上的荣耀重返故乡。最角落的那个房间不时有咳嗽声传来,但已经在尽量克制,似乎生怕打扰到别人。那个男孩静静坐着,望着窗外,和第一次见到时一样,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你病了。”红轻轻说。

“没关系。”

“你想离开这里吗?”

他保持着那个背对的姿势,没有回答,一副所有人事都与己无关的样子,红继续说:“你的国王早就病逝了。”

他身体稍微坐直了些,好像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微微震惊,她会带他们都离开,但她也想让他们知道答案,那个让梦破碎的真相往往很残酷,但每个人都要有面对真相的勇气。

“我会怎样。”

“你过来。”

他转过身,虽然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样子却很冷俊,他想努力看清铁门外那个蹲在外面,穿着黑色斗篷,满头轻盈如丝的黑发女子,但月光被密云遮掩,这里太黑了。他走过去蹲下,红低着头示意他伸手,然后将自己冰凉的指尖放在他的手心上,一股暖流渐渐渗透入身体,等她起身离开之后男孩才发觉,自己竟不再咳了。

出了地下城市,乘坐玻璃急速电梯,百米高空仅仅只需十秒钟的时间,然后又是地面。她脚步有些急促,前往的方向并非公寓住所,而是实验塔,如果塔后面的废弃地没有被封死,她也不必冒险上来再下去,接近老者来检查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而已,她却一刻也不想再等。电梯开了,她环视了下周围,突然眼睛停在那个开了缝隙的双开门上,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按了一楼键,电梯缓缓下坠,她轻步走到门前,想看看里面的情况,一个绿色的瓶子被隐形人从仪器里用力拉扯出来,凭空漂浮在半空,瞬间,整个实验室开始鸣叫起来,像是无意触碰到某个机关一样,不出一分钟,红身后的电梯就开始显示上升状态,那个绿色小瓶子漂浮到门口的时候,被塞到红的手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来不及将你隐身了,你带着这个赶紧从密道离开,我尽量拖延电梯门打开时间,快!”

红反应过来,往楼梯口跑,转弯的时候看见电梯里的力量和电梯外面强行关闭的力量互相拉扯着,即便绚音隐身,恐怕也很难匿藏了,只是,红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分明让自己等几天却为何独自来这里偷流体,难道绚音所说过的话都不过是在骗她。

红回到公寓的时候,看见许多彼岸者都起来了,对于这半夜突响的警报声一脸茫然,她穿过人群回到房间里,反锁上门,等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才拿出那瓶绿色瓶子,里面的绿色液体晃动的时候,有无数个光点不断聚集又扩散,然后再次靠拢,像是灯塔水母的碎片,那都是生命之光。她不明白,为什么老者们不断制造出“变异人”,徒增牺牲的人,却从未想过再研发制造出其他正确维护气层的方法,一味做出这种愚昧行为。因为她们用更多的时间都花费在如何帮外界人解决难题然后得到怎样的稀有物进行珍藏,她们把自己当作了神明,想要将世间所有珍贵的东西揽为己有,她们在乎的从来只有自己而已。

未到清晨时分,集合的声音在各个角落响起,所有人都被召集在大殿堂。十几位老者们集聚一堂,华丽的钻石装饰挂满了整个身体,她们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很耀眼,在红眼里,却滑稽得像个小丑。绚音被带上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红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老者们宣示她的罪行,下面聆听的彼岸者们一律沉默,没有人为她求情,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秋礼是被实验失败流放而不是出行回不来的任务一样,没有人会为她掉一滴眼泪。

私自偷取流体是死罪。在老者们宣布判决结果时,红攥紧拳头。

“如果我进塔做志愿者呢。”红抬头,白皙精美的脸展现在通明的暖光之下。

一片死寂之后的大堂里红的声音响彻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整齐地朝她看去,皆是震惊之色。不是没有人不知道那些被白布包裹火化或被箱子运出去的彼岸者们是因为什么才得到那样的下场,她们曾都是出类拔萃的彼岸者,但被实验之后,就无一例外有好下场的。

红很清楚,但无所谓,她想让绚音活下去。

当天晚上红就被送进了实验塔,上层急于修复,加速了流体计划,被带进去的彼岸者数量也被大大增加,而还有一个如雷轰顶的消息是:三批孩子也已经完成流体输送了。

红被带到了塔的底层,这是流体计划最后一层任务,就是将流体传送给结界,她们一共十三名彼岸者都会进入长眠,直到任务结束,生死由天。大多人在被绑到靠椅上时都害怕地哭了,她们思想再愚钝,始终都是普通血肉之躯,很多人都是被强行带来无声之地,她们盼望着终有一天能与家人团聚,然而她们就要告别这些妄念了。

体内的力量大量流出的痛苦不堪言喻,她希望自己能做一些梦来转移注意力,但可惜的是她并没有什么怀念的,也没有什么所期待的。不过,她唯一清醒的是,她会醒来的。

身上的痛苦在迷迷糊糊的沉睡中渐渐消逝,有人使劲推她,红缓缓睁眼,看见绚音站在一旁,笑着说:“快点。”

这就是她们的第二个计划,如果她们第一个计划失败,其中一人被抓,另一人就假装妥协,等待第二个人去解救;虽然偷流体是计划之外的,但直觉告诉她,绚音一定有办法从地下城市那些傻瓜机器人看守的牢狱里逃脱,然后来救她,毕竟她们这段时间在地下没少花工夫研究帮助孩子们逃跑的路线。

红和绚音拔掉了所有人的输送管,大家纷纷醒来,表情从迷离到清醒,从疑惑看见绚音之后的惊异,绚音是个聪明的女孩,红一直这样认为,她将流体计划内幕告诉了她们,然后通过通用设备在一分钟之内将所有内幕资料传送给所有人,一个小时后,这里会发生怎样的状况无法想象。

她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救出所有孩子,可喜的是,那些知道真相的志愿彼岸者也参与了她们的逃跑计划。绚音和红对所有机器人进行断电,为了增加暴乱的程度,绚音特意释放了地下城市所有的罪犯,彼岸者带着所有孩子们离开。红走到角落那扇门前,小志听见动乱站在门口,红开锁的时候看见了他脖子上的星星记号,不由得内心暗惊。

“走吧。”她说。

无声之地彻底乱了,所有接收到消息的彼岸者都将心底积压许久的惶恐和知道真相后的愤怒倾泻而出,当一直以来虔诚的信念瞬间崩溃时,人会做出任何疯狂的事,她们放火砸东西,想要的只是另一个可以骗过自己的谎言罢了,但是再也没有更合适的谎可以让她们继续坚定下去,一个心心念念的“家”实际上却是一个又一个彼岸者的坟墓。不过这才能让红她们有机会逃跑,她们通过实验塔秘密楼梯道往下,但没想到这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发现早已封闭。她们又重回塔外入口处,想要从大门离开,刺耳的警报器却响起,地面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拉开,所有碎石漂浮而起,正在凝聚成石人的形态,那是老者们的力量,她们想以暴制暴来控制这次暴乱,试图守护自己的领域。

“逃不掉了。”绚音绝望地望着周围,效果很明显,很多人都被这股力量震慑于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

红看着失望的彼岸者们,想了下忽然说:“还有一个出口。”

当年她迷失于边境出口处,可记忆早已模糊。正在她集中思考时,地上出现了浅浅的影子,红抬起头看见远方有处塔的顶端在微微发亮,循着光亮照射的角度,她想起什么似的对所有人说:“走小路,另一个出口就在塔灯指的方向。”

追寻记忆里的那条道路,纵然分岔口很多,但最终还是被她找到了,这里的旧公寓所在很久前就被烧毁了,听说是设备老化引起的,所有入口都被带高压电的铁丝拦了起来。

“我来。”其中几个彼岸者的能力可以吸收高压电,她们安全进入后,外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那不是人类的脚步声。

“它们追来了。”绚音沉着脸说。

3

红从没想过老者会真的要了这些彼岸者的命,那石人共有六个头,但是并没有五官,它虽巨大却有多只粗壮的石脚,移动起来速度很快,显然石头人被下的是杀无赦的命令,它徒手伸进公寓,撞断了多个梁柱,抓到了好几个彼岸者,然后直接扔进了嘴巴里,那场面令人颤粟。

“我们回去吧,至少免于一死。”精神上的崩溃才是最可怕的,但它并不单纯想要她们乖乖降服,它要这场暴乱的引发者付出惨痛的代价。走出去双手投降的彼岸者被它用力一拳打飞出去,她们落到地面时已经奄奄一息。剩下的只有绚音、红以及几十个孩子了。在他们无望的时候,红站在被瞬间掀开顶墙的楼顶边缘指着远方的迷雾说:“跳下去。”

石人举起所有的手,握成拳头,打算一击命中所有渺小的人。

绚音瞪大眼睛,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还能活着爬起来吗,但危在旦夕已无路可退了,红迷失的时候是从一楼走出去的,这里一共有六层,之所以能看见雾气应该是因为离边境很接近了,如果没有记错,跳下去就是境外了,而这脚底下,应该是冰河。

石头人一拳挥下来,所有人拉着手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跳了下去,无声之地的中心属于半悬浮地,外面多处都是冰河,从这里跳下去的距离远远不止于六层高。红先感觉头部撞到水面后的剧烈晕眩,然后全身被寒气所包裹,她不断用火裹住身体,却不断被周身的水流给打灭。刺骨的水灌入口鼻中,就在她以为自己逃不过这一劫时,有人用力拉了她一把,然后向上带去。

“咳咳!”冲离水面的刹那,她不断吐水,那人从始至终都未松手,将她用力推上了岸。她好不容易爬上岸,身体已经渐渐僵硬难以动弹,立即凭空升了团火焰,这才渐渐暖和起来,仅有几秒她反应过来,又跳进水里想要找到刚刚推她的人,只是刚下水,就有人抓住了她的脚踝,红急忙将他拉了上来。随后绚音也出了水面,她爬到红的火旁边,快速挤掉了衣服上沉重的水,看了眼小志,最后语气沉重地对红说:“有的被冰流冲走了,有的撞到了冰锥上,有的被大鱼吃了。”

三人陷入了沉默,绚音凝视着小志迷雾般的眼睛,问道:“你受过训练。”

红也看向他。

在这样的高空跳下零下几十度的冰河却毫发无损,普通人很难做到,除非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人。没有等到他回答,远方响起狼一般的呜嚎声,老者们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们,即便进入边境区域,毕竟这里也还是无声之地的范围。

“是守门人。”红肯定地说,接收到杀赦令的那些嗜血的守门人会尽一切可能让她们死,它们的力量远远超过没有思想的石头人,这一次,或许不会再那么好运了。

红抬头,雪花飘落进眼睛里,一阵凉意。它们在天空的照应下闪闪发光,很美,却也很凄凉。如果没有救出那些人,至少她们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她忽而感到一丝歉意。

“在没有落雪的地方,在能够看见太阳的地方,朝着那个方向走,就能出边境。”绚音说。

“往河流上游走,上了高处就可以找到方向。”小志站起来。

铁锤链的声音越发近了,按理说它们应该是不会这么快找到她们三个的具体位置,除非……

“你们走吧,走快一些。”绚音把脖子上的半个水晶项链卸下来塞给红,“带上流体,去星河尽头。”她说话很快变得吃力,脸色惨白。红闻到股刺鼻的腥味,微微皱眉绕到绚音背后,被那些浸湿衣服的血怔愣住,果然,吸引那些守门人的正是这些味道。绚音苦笑了下,“被冰锥刺到了。”她躺下来,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我可以治好的。”红蹙着眉头,想扶她起来。绚音却摇摇手无力地说:“我走不动了,等我愈合好我们三个都没命了。”

雪越下越大,风也刮得更凶猛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间,高大的巨人们拉着铁锤循着鲜血的气味而来,黑色的盔甲隐隐约约浮现,过不了几分钟,它们就会抵达到这里来。绚音在半空中不停地画着,她的身体慢慢透明的同时,地面的水和冰都凝聚起来,渐渐形成厚厚的冰墙,越堆越高。

“我的妹妹绚记,没有像我一样成为彼岸者,她患了绝症,我们的储蓄不够带她去治疗,只能来这里。”她吞咽了下,努力想要尽快说完:“那瓶流体的能量,借助过彼岸者的能力,可以让她从一个普通人类转换成彼岸人的体质,或许可以对抗死亡。”她的身体几乎消失在纷飞的大雪中,高高的厚厚的冰墙另一端,身体长满荆棘的恐怖巨人们近在咫尺,用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想要穿过来夺取她们的性命,然而那些冰墙似被赋予了生命,只要出现缺口,就立刻会从绚音身上取得新的生命力,再次复原。

“我快撑不住了,你们快走。”

落下来的雪穿透了她的身体,她安静地看着远方,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只是眼里的光迅速褪去,黯淡,最终消散。

冰墙无法再复原了,小志催促:“该走了。”

红深深望了眼那看不清楚的无望之地,以及那巨人的身影。一路向阳,不再回头。

暴风雪来临前,他们找了一处洞穴等待,没有可取暖的东西,但是红可以升火,她手指轻轻转动几下,就有火焰自指尖燃烧而起,再往上微微一勾,火焰就像泡泡一样缓缓腾升,在空气中越烧越大,周身很快就暖和了很多。对于这奇异如变戏法般的事情,他丝毫没有像其他普通人类一样显得惊讶,尽管这个孩子不是第一次见到彼岸者的能力,那镇定也不像十几岁孩子该有的反应。

“你不怕?”她问。

他撇过头,望着外面已经平息下来,便起身说:“雪停了。”

他们一共用了两天时间,大概是,她也无法分得太清楚,只凭感觉猜测,无声之地没有昼夜只有星辰,而冰川极地也没有日光,这里的时间是几近静止不曾流动的。

“从这里上去应该可以见到太阳。”红随着小志指的方向看去,一座从未有过的巨大雪山出现在眼帘。他们徒步行走这么久,体力已经被透支的差不多了,幸好红能用特殊能力从冰的下面打一些细鱼上来生食,才能在这么冷的地带支撑到现在。她随着他一路向上,冰山的路十分难行,他们又没有尖锐的东西可以作为支撑点,小志让她在下面等着,她就找了块地方坐下来。红除了秋礼和绚音就从未相信过谁,但她却坚信这个孩子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去完成这件无比艰难的事情。起风了,周围完全没有遮挡的庇护地,红蜷缩成一团,她等得太久,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醒醒。”半梦半醒间,有人使劲推她,她努力睁开眼,听到他说前面就是无声之地的边界,微微怔愣了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于是他又重复,“看见太阳了,到边界了。”红想要站起来,膝盖早就冻僵了,于是她升火包裹住全身,不慎将小志烫红了手,他猛地一缩,红这才发觉他的手刚刚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肩上,这一切都是真的,温度是真的,他的声音是真的,终于要离开这里,也是真的。

穿梭不息的风终于止住,她看见一个巨型的薄冰环绕在苍穹之上,并笼罩着这片土地,红试着伸手,感触到指尖冰凉,却很柔软,像是水一样,可以穿透过去。在冰川世界的另一边,却无比的暖和。她又试着将脑袋伸过去,闭上眼穿过那层薄冰,瞳孔里映射到原本模糊的绿色逐渐清晰起来,她这才恍然,原来从这边世界看去的那些糊成一团团的东西是树,它们和无声之地里的装饰树截然不同,郁郁葱葱相连在一起形成大片大片的绿海,那些交错的枝梢缠绕在一起,伸长向碧绿的云朵间,晴朗蔚蓝的天空有一轮温和的旭日高挂着,拥有彩色翅膀的鸟雀扑腾着降落下来,歪着脖子用奇异的眼光看着这个只有脑袋的她。

“它们叫什么名字?”红问身后的小志,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她收回倾斜的身体,发现他蹲在冰地里,脸色苍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站起来穿过薄冰,对她说:“烈奇,越是鲜艳的东西越不能轻易去碰,它们的翅膀有剧毒,足以杀死一头猛兽。”

那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心思迥异,红一直在想这孩子刚刚的样子,看来是病毒引发的。小志四处寻找干燥的枯枝堆在一起,然后在某种说不上名字的竹子上使劲摩擦,很快就有浓烟冒起,竹子中间被切开的缝隙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火光塞进搭在一起的树枝间,又伐了很多粗木制成小木屋,宽大厚重的叶子作为屋顶,红差点忘了可以帮他更轻松的伐木升火,她只是觉得很新奇,被他这些熟练的举动给吸引住了,很显然,他经常露宿在森林中,很懂这些技巧,她靠在树桩上对着天空发了半天呆,想深刻记住它的样子,可是天色很快就暗下来,黑色的乌云低压下来,小志将火堆转移到木草屋里,对她喊了声:“要下雨了,进来吧。”

红踌躇了片刻,直到那些云之间有银色的电闪过,淅淅沥沥的雨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细发,她才坐到里面去,木头高高架起,铺了很多柔软的干叶子,这样即便下整夜的雨也不会打湿睡下的地方了,而那些火篝也被垫了不少木头撑起来,应该足够燃烧上很久。两个木床隔了些距离,他躺在最里面,红知道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她轻手轻脚爬过去,探到他发烫的额头时,他微颤了下。红将他翻过来,发现他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离开无声之地前他脖子上的星星记号只有一点点,所有被实验过的彼岸者们、孩子们都会出现这样的记号,可他毕竟是普通人的体质,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刚刚在结界边缘的时候红就看出他身体的不适了,没想到会蔓延得如此之快,也许撑不到明天他就会痛死。这个孩子应该知道自己的情况,却还坚持弄出了这个避雨过夜的地方,红第一次见一个人有如此强大的意志力。

星星的每个角仿佛生出了蔓藤,密密麻麻地盘旋在他半边脖子上,她躺在小志旁边,将手覆盖在他的脖子上,瞬间,黑色的蔓藤停止了疯长,他的表情凝住了些许,再过一会,那些蔓藤开始倒流,回到了小星星的样子。小志的疼痛感渐渐消散,脸色也没刚才那么难看了,红挪开手,翻了个身,听见背后小志呼吸逐渐平稳,她才撕下一块袖角放到嘴巴里咬住,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溢出来,身体里像是要被撕扯开来的生疼,一阵又一阵,汹涌地翻滚着,这就是转移痛感的代价,会比小志所承受的痛楚要更多更久一些,但是她不至于死,彼岸者的免疫力量很强大,比起让这孩子死在这里,她宁愿承受这份短暂的痛苦,也许是他的坚毅令她感触颇深,也许是她见过太多的死亡,不想再有人在她眼前丢掉性命了吧。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猛然惊醒,起身的时候头顶磕到了他的嘴巴,他转到一旁捂了好一会儿。

“你没事吧。”红将他打量了几遍。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昨晚一直出冷汗。”他松开手,嘴巴红红的,重要的是脖子上的星星没有发生变化,红这才松了口气,见他盯着自己挂在嘴边的破碎衣袖,她扯了下来,问:“怎么去星河尽头。”

“往东走几天就应该是附近了。”小志也没多问她要去那里做什么。

“你怎么打算。”他的国家已经不复存在,也没有可以回的地方。

“跟你一起去。”

红微微抬眼,他也看着她说:“星河是大国,国王已经年过六百,再过几年就会有新国王上任,到时会招募很多的护国使者、祭祀、战士,或是训练刺客军团,我打算去参加。”

他是希望借助星河来复国,这个梦想太过庞大了,他将会付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多的困难。至于她自己还没有想过,等找到绚记,将流体和绚音留给她的半个水晶项链交给她之后自己再去想该何去何从。在无声之地的时候她想过要去很多地方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但真的出来后,反而心无着落。红没再接着多问,虽然体内的疼痛已经褪去很多,但她还是很不舒服,那大概是他们说过最多的一番话了,后来连续十多天都是好天气,他们选择直接翻山走近路,因此提早了两天便找到了地界石桥,巨大的桥型石碑上刻着“星河尽头”。那附近的地面十分潮湿,不过小志却说,潮湿是因为旁边有水源,循着源头能听到很大的水声,小志削了根木叉,指了指树的右前方:“我们去洗个澡。”

他们的确很长时间没有洗过澡了,她闻了闻衣服,微微蹙眉。一道柱帘飞流直下,声如奔雷水气蒙蒙,激冲下来,撞到山根的石头碰得零碎,珠玑四溅,像快速流动的银河,却比之雄威。松树为轮状分枝,节间长,小枝比较细弱平直或略向下弯曲,针叶细长成束,部分垂落到水里却亦没有烂根。里面的水很凉,很清澈舒爽。她缓缓下沉,将全身都浸泡在水下,原来光滑的水石间还有软软的绿色植物,她刚想伸手去触摸,听见水上小志的声音:“你在哪?”

红游上去,被水浸湿的丝发也犹如这瀑布一般垂悬在雪白的肩侧,滑过脸庞的水迹成为他刻在心间的明媚之景。

“我以为你出事了。”他转过身走出去。

红穿好衣服,跟了过去,随他来到另一块地,发现地上有一具尸体,应该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残留的血迹未干,从脖子上的伤口看来,应该是被咬破喉咙吸干了血身亡的,令人心惊。

“没见过这种东西。”他说。

她思量了一会,联想到一种可能性。忽然林里传来马的哀鸣。他们循声追去,发现有两个孩子被一群野狼包围住了,领首的灰色狼龇着锋利的尖牙回过头来看着闯入者,它前腿微屈,后退前伸正待攻击契机。红想要升火,秋礼告诉过她,野兽都惧怕火焰,而她擅长的就是控制自然力,如果有一天她遇到了危险,完全有能力来保护自己,但是她却因为昨晚吸收的副作用而使不出太大的力。

“刀。”小志将她往后推了推,那两个孩子闻声将短刀扔过来的同时,其中两匹狼扑了过来,红知道小志在被送到无声之地前应该是受过特别训练,但不知道他比想象中要厉害很多,他的速度非常快,身体的幅度很轻,能轻快地躲过狼的攻击,他用短刀的握柄处敲中了狼的脑袋,将它们打晕在地之后,直接朝那头灰色狼击去,擒贼先擒王,狩猎都是如此技法。长嚎打破了森林的寂静,狼首受伤,群狼共散落荒逃离。小志将短刀归还,看见刀柄上有三颗星星。刀的主人是一位刺客,只有高等级的刺客才会拥有这把刻有星星的短刀,他是中了猎人的陷阱,腿被夹伤了,否则区区几匹狼也应该不是他的对手;而另一个人,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有着和红一样黑的长发,好似黑色绸缎一般光滑,轻轻被黄金丝带束着,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眸亮着光辉和身上的金色服饰映衬一色,不是普通的孩子。那两人对眼前这个满头白发身手极好的孩子很是惊诧,没等他们提问,小志便对红说:“走吧。”

水源的尽头是塞里湖,小志说这是世界十大湖之一,总面积有几千平方公里,比一些小的国家领域还要大。它像一匹巨大发亮的缎子,微风吹拂过去,满湖都会绽开朵朵小小的白浪花,走近看湖是绿的;又如一块无瑕的翡翠闪烁着美丽的光泽,绚音说过,星河尽头是个美丽的地方,这一路以来,她确实被很多事物都迷住了,包括这湖泊。

“这是星河的天然国界,没有飞艇只能乘船,两日可抵达。”

有很多太阳能的驱动船,这种船可以水陆两用,还能种植蔬菜水果。无声之地也有,只不过那里的食物大部分都是固定点运输回来的海洋生物,彼岸者们对于美食从来就不太感兴趣,更别提畜养动物,除了数据还是数据,每日都沉溺于死沉之气,所以这样珍贵的船只用来运货用,而且比这个要大上十多倍,当然,无声之地从不缺钱。这些船顶多只能供五六人乘坐,有一半被装饰起来,应该是为了让客人得到休息。

“你们有什么报酬提供?”船夫一边悠闲地吃着螃蟹,一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们。黄金宝石是所有地方的通用物资交换物,大部分人也会用支付卡。货币在很久远以前就被淘汰了,不过比起宝石黄金人们对稀有的、新鲜的东西,或者是自己所缺少的东西更感兴趣。红走下石阶蹲下来,水面倒映出自己黑色的斗篷,她将手轻轻贴在水面,再拿起来,被连带起来的湖水漂浮到了半空中,一颗一颗,在阳光下闪耀着,她选了比较亮的一颗,将阳光凝聚在水珠里面,再将它冻结成冰滴。因为水是由水分子组成的,水分子之间会互相吸引,当温度降到0摄氏度以下时,水分子间的吸引力会把水分子固定在一个位置,不能随便移动,形状不会改变水就可以结成冰。外面的人如果要将水冻成冰滴必须借用仪器,而且保存时间不会太长就融化,但她灌入的力量足以让冰滴凝固几百年,并且吸收的阳光越多,反而越有光泽。

船夫愣了下,将冰滴在手心里,阳光下转看了好一会儿,才吃惊地说:“这是什么魔术?”

红认为无声之地外面的人们都有一颗热情的心,不似彼岸者那般冰冷,其实冰滴也并非什么稀有珍贵的东西,它的原材料不过是普通不过的湖水,不过善良的船夫还是很开心的收下,将他们送往地界彼岸。

上了岸,一棵齐天巨木浮现眼前,可是那棵树很奇怪,因为它没有枝叶却能生长得那么高大,就快要冲破云霄,在它的周围有许许多多的飞禽围绕,在那些密集的干枯枝干上建起巢穴。小志说那是守护地界的谛听树,那些鸟儿是大祭司的宠物,与树同名,它们很通人性,可以在很高的地方查看到很远的地方,例如外界的偷袭。如果有侵略者,那些鸟儿就会飞下来啄走他们的眼睛。

“你懂得真多。”红看了他一眼。

有只黑色的鸟儿降落,他让她后退,红却摇摇头,“没事。”她抬手,那只鸟儿就落在她的手腕上,一双黑色灵动的眼珠子打着转,像要将她看透彻似的,它微微张开尖锐的嘴巴,红这才看见它的口中有几十颗小尖牙,它们是凶猛的食肉动物,不过不像那些饥渴的野狼,它们很理性,也能识别人心。鸟儿凑近她的脸,小志在一旁屏着呼吸,小心拾起地上的石头,只要它发起攻击,他就立即解决了它。不过这些鸟儿是相同的群居动物,如果发觉同伴受伤,唯恐上面的都会攻击过来,那不是他一人可以应付的。

不过鸟儿在与她对视之后合上了警惕的嘴巴,居然发出“呜呜”的可爱叫声,用额头蹭了蹭她的脸,小志有些不可置信,这些动物居然会亲近主人以外的人。鸟儿抬头飞离的时候,有一群人将他们包围起来,其中一位是刚刚送他们过来的船夫。

“就是她,她会黑魔法,森林里的那些人一定是她杀死的。”

船夫一喊,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避免受伤最好的办法就是妥协,虽然她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和小志就莫名被抓住了。他们被带到一间破旧的平民房软禁,只有冰冷的墙和机械化铁栅栏,除了那个拿着遥控杆看守的人。她的手脚都被电线绑住了,如果她逃脱,就会被高压电所打到,而小志则躺在角落里,一动也没有动。红意识到什么,爬到他身旁,将他掰正,惊然发现他脸色苍白,浑身是汗。

“小志。”连红的呼唤也听不到,那星星的五个角蔓延出黑色的分支,再次爬满了他的脖子,而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严重,他的脖子很快变得淤红,胸口幅度变大,呼吸开始困难。

“有药师吗?”红紧张地对门口那人喊道。

小小的房间里外挤满了人,没有人见过这种病毒,他们站的远远的,生怕会被感染。纵使他们再怎么想要抓住口中所说的“怪物”,也至少能清楚分辨这个孩子是个普通人类,至少他还只是个小孩子。船夫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来了,药师来了。”

红急切地望过去,银铃的声音渐渐近了,那少女一身白色衣裙,腿脚都绑着红绳和银铃,黑色的短发,只有她敢走进栅栏,然后蹲在她面前开始查看小志的情况。红有片刻没有反应过来,微张了张唇,语气里含着惊异和质疑。

“绚音?” Bx6G3X3X88p8UIizxmMaIyUyIh8n9kVyJXPvbFanDG3oIMTwSBgZMr4umkJOy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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